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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他们知道调子,却不记得歌词。”

——亥尔[Robert Hare是《灭绝良知》(Without Conscience)一书的作者,他在书中重点研究了精神变态与反社会人格的区别。],《灭绝良知》


我们用的是圆镜,弧线形的大家伙,每一面都有三人来高,薄到不可思议。忒修斯把它们卷起来,从飞船日益减少的库存中取出珍贵的反物质做成鞭炮,与镜子捆在一起。我们有十二个钟头的时间来完成布置,忒修斯沿着精确的弹道轨迹将它们发射出去,等它们飘到安全距离以外再点燃鞭炮。于是镜子就像庆典上的彩色纸屑般朝各个方向旋转,身后拖着伽马射线,直到暗物质完全燃尽为止。接下来它们便开始滑行,展开薄薄的水银翅膀,穿越虚空。

在更远的地方,四十万外星机器正在绕圈、燃烧,它们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什么。

罗夏无休无止地环绕大本飞行,距离大本的大气层只有区区一千五百公里。它的速度很快,不到四十小时就能绕大本一周。不等它回到我们的视线中,所有镜片都已经出了盲区。大本赤道边缘的特写镜头飘浮在感控中心里。在它周围闪烁着无数镜子图标,就像一幅爆炸的电路图,又像是巨大的复眼里所有互不相连的小眼面。镜子全都没有刹车。无论这些镜子此刻占据了怎样的制高点,它们都会很快失去它。

“那儿。”贝茨说。

舞台左侧有某种幻象一闪而逝,只是一小块旋转的混沌,大概相当于伸直胳膊后你眼中的半块指甲。它没有告诉我们任何有用的信息,纯粹只是热流闪烁而已。然而光线从远方的好几打中继点折回来,尽管每一个中继点传回的画面都不比我们最后的那个探测器丰满多少——一块黑云,被某种看不见的棱镜反射,微微有些歪曲——每幅画面折射的角度却各不相同。船长从空中搜集这些闪光,用它们缝出一幅完整的图像。

细节逐渐显露。

首先是某个阴影的黯淡碎片,一个浅浅的小凹陷,几乎被赤道上空沸腾的带状云淹没。它转动到我们的视界内,只从圆盘边缘冒出来一点点——也许是溪流中的一块石头,又像是一根隐形的手指插入云层,引得涡流与剪应力撕扯两侧的边界层。

斯宾德眯细眼睛:“谱斑效应。”注解显示他指的是某种太阳黑子,大本磁场里的一个结。

“上面。”詹姆斯道。

有某种东西漂浮在云里的那个小凹陷上方,仿佛引起翼地效应的巨型客轮,漂浮于自己在水中形成的下压力之上。我把它放大:与一颗质量相当于十个木星的大朝型亚矮星站在一起,罗夏显得很渺小。

同忒修斯相比,它却是个巨人。

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环面,那是一团乱麻,由玻璃纤维、圆环、连接体和纤细的尖刺构成的混沌,有城市一般大小。当然,表面的质地完全是人造物;感控中心只是用反射的背景图案把这团谜包裹起来,呈现在我们眼前。但尽管它阴暗又骇人,却仍然带着某种美感。仿佛一窝黑曜石做成的蛇,一堆茶晶的刺毛。

“它又开始说话了。”詹姆斯报告说。

“回答。”说完这话,萨拉斯第便抛下了我们。


她遵令行事。而当四合体与那个人造物体说话时,其他人就趁机偷偷观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视线逐渐模糊——镜子沿着各自的航线越飘越远,每过一秒钟视野都在恶化——不过感控中心里已经充满了在此期间取得的信息。罗夏的重量为1.8×1010千克,体积2.3×108立方米。从无线电的啸声和谱斑效应判断,它的磁场要比太阳强上一千倍。令人惊奇的是,合成图像的某些部分十分清晰,我们甚至能看清盘绕在它表面的巨大螺旋沟槽。(“斐波纳契序列,”说这话时,斯宾德用一只微微颤动的眼睛瞄了我一眼,“至少它们还不是彻头彻尾的‘外星’。”)罗夏上似乎有无数山脊,其中至少三处从尖端冒出了球状突起;在这些区域,沟槽之间的间距更大,像受了感染的皮肤一样绷紧、肿胀。有一片镜子位置极佳,飘远之前正好捕捉到另一处山脊:它在三分之一处断开,某种物质从裂口溢出,软绵绵、无精打采地飘荡在真空中。

“拜托,”贝茨柔声道,“谁来告诉我是我看花了眼。”

斯宾德咧嘴一笑:“芽孢囊?种荚?为什么不呢?”

罗夏是否正在繁殖或许还有待商榷,但它在成长却是毋庸置疑的。大本的增生带上不断有碎片飘起,这就是罗夏的食物。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这个过程:岩石、大山、鹅卵石,全都像排水时旋涡里的沉淀物一般落下。任何与罗夏相撞的颗粒都再也别想脱身;罗夏不断吞噬猎物,仿佛某种巨大的转移性阿米巴原虫。到手的物质似乎是在内部进行处理,再送到顶端的生长区。根据它生长速率的微末变化,我们断定它是从枝丫的顶端开始生长。

这个进程一直没有停止。罗夏似乎永无餍足。

在恒星间的深渊中,这是个夺人眼球的奇特景观。石块下落的路径是彻底的混沌,同时又精确无比,就仿佛有一个开普勒式的黑带高手,把整个系统做成了天文级别的发条玩具,等一切都动起来以后再交给惯性接管。

“从没想过竟然能做到这一步。”贝茨道。

斯宾德耸耸肩:“嘿,要说确定性,混沌的轨迹同其他任何类型的轨迹都是一样确定的。”

“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对它们做出预判,更别说制造出这样的效果。”少校的光头反射着情报的闪光。“你必须知道百万个变量的初始状态,一直到小数点后十位。半点也不夸张。”

“正是。”

“哪怕吸血鬼也做不到。哪怕量子计算机也做不到。”

斯宾德耸耸肩,动作活像提线木偶。

与此同时,四合体不断变换角色,与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周旋——然而尽管他们竭尽全力,对方的回答仍旧是“你们真的不会喜欢这里”,只不过把词序变了又变。对于任何问题它都报之以问题——但不知怎的,它总能让人觉得它的确给出了答案。

“萤火虫是你们派来的吗?”萨沙问。

“我们派了许多东西去许多地方,”罗夏回答道,“它们的详细特征显示出什么信息?”

“我们不知道它们的详细特征。萤火虫在地球上空烧毁了。”

“那么你们难道不应该在那边寻找答案吗?我们的孩子飞走以后,它们就独立了。”

萨沙关闭通话频道:“知道我们在跟谁说话吗?他妈的拿撒勒人耶稣,没错。”

斯宾德看眼贝茨。贝茨耸耸肩,摊开双手。

“你们还不明白?”萨沙摇摇头,“最后那段对话,从情报学的角度讲,就等于我们该不该给恺撒缴纳丁税。半点不差。”

斯宾德大为不满:“多谢你让我们扮演法利塞人。”[耶稣生于拿撒勒,常被称为拿撒勒的耶稣。彼时巴勒斯坦处于罗马帝国统治之下,犹太人必须向其纳税;但犹太民族与罗马帝国在民族与宗教问题上有着激烈冲突,尤其是犹太教的一神论信仰与罗马帝国的多神信仰之间矛盾无法调和。部分犹太人不愿归顺罗马,并拒绝向其纳税。法利塞人为了陷害耶稣,便问他:“给恺撒纳丁税,可不可以?我们该不该纳?”对此耶稣的回答是:“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意指俗世生活与灵性生命应有所区分,同时相互结合。后人将法利塞人作为伪善、虚伪的代名词。]

“嘿,如果你看起来像犹太人、闻起来像犹太人……”

斯宾德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萨沙的拓扑形态上有块微小的瑕疵:一丝疑虑沾染了她的一个拓扑面。“我们在原地打转,”她说,“还是试试旁门左道。”她一闪就消失了,蜜雪儿重新开启呼叫输出:“忒修斯呼叫罗夏。接受你们对于信息的请求。”

“文化交流,”罗夏道,“我看不错。”

贝茨皱起眉头:“这明智吗?”

“如果它不愿意提供信息,也许它更愿意获取。而我们可以从它的问题里了解很多东西。”

“可是——”

“跟我们讲讲老家。”罗夏道。

萨沙冒出头来插进一句:“放轻松,少校。谁也没说咱们必须告诉它们正确答案。”

蜜雪儿重新接管主导权,四合体拓扑形态上的污渍闪烁了一下,但并没有消失,随着谈话的进行还更大了些。蜜雪儿小心翼翼地描绘着假想中的故乡,完全没有提到任何直径小于一米的物体。(感控中心证实了我的猜想:根据我们的推测,这就是萤火虫视力的极限。)这时出现了一个极其稀罕的情况:克朗切出来掌舵了。

“并非我们所有人都有父母或者表亲。有些从来没有。有些是从大缸里来的。”

“原来如此。真可悲。大缸听起来是那么的不人性。”

——那块污渍颜色愈发深了,它像浮油般漫过他的拓扑面。

“太过轻信。”片刻之后苏珊道。

四合体轮完一圈,蜜雪儿再次让位给萨沙;此时那污渍已经不止是犹疑不决那么简单,它比疑心更强烈;它变成了一种领悟,一粒黑色的小因子,轮流感染那具身体里的每一个心灵。四合体捕捉到了某种东西,但他们还不大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我却已经知道了。

罗夏发来信息:“再跟我讲讲你们的表亲。”

“我们的表亲躺在家族树上,”萨沙回答道,“有侄女有外甥还有穴居人。我们不喜欢烦人的表亲。”

“我们很愿意了解这个树。”

萨沙关闭通话线路,用眼神问我们,还不够明白吗?“它不可能分析出那句话。其中包含着三个语言学上的模糊点。它直接把它们忽略了。”

贝茨指出:“唔,它不是要求你进一步说明吗?”

“它跟进了之前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

贝茨还没摸着头脑,不过斯宾德已经有些明白了。

某种轻微的动静吸引了我的视线。萨拉斯第回到我们中间,他飘浮在桌面上方明亮的地形图上。每当他移动头部,光线就会在护目镜上来回扭动。我能感觉到护目镜背后的眼睛。

以及别的什么东西,在他背后。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模模糊糊地感到背景里有某种不谐之处。在旋转舱的远端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不,不对;还要更近一点,在旋转舱中轴线上的某个地方。可那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我什么也没发现——只除了船脊上的管道与线路,穿过空空如也的空间,并且——

突然之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正是这瞬间的恢复最终锁定了我的注意力:某种异常凭空蒸发了,从异常回归正常的过程抓住了我的眼睛。发生改变的地方就在管线上,我能看见它的确切位置。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不协调了——但之前是有的。它就在我的大脑里,刚刚沉进潜意识一点点,距离表面如此之近,我确信自己能将它带回意识里,我只需要集中精神。

萨沙正同激光另一头的外星物体交谈。她滔滔不绝,从进化和日常生活两方面讲解家庭关系:穴居人、克鲁马努人、与母亲隔两代的表亲。她已经说了几个钟头,还会再继续说上几个钟头,但现在她的喋喋不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努力把她挡在外面,努力专注于记忆中那幅模糊的画面。片刻之前我曾经看见了什么。其中一条管道——没错,某根管子上多出了许多接口。原本应该笔直、光滑的东西却有了关节。但不是其中一根管子,我记起来了:是多出了一根管子,至少是多了点什么,不是管子,某种——

有骨节的东西。

这太疯狂了。那里什么也没有。我们离家半光年,正跟看不见的外星人聊着家庭聚会,而我的眼睛还在跟我耍把戏。

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儿,我一定得跟斯宾德谈谈不可。


背景里的喋喋不休停止了,这让我回过神来。萨沙闭上了嘴巴。她的拓扑面全部黯淡下来,仿佛笼罩她全身的雷雨云。我调出她发送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经常发现我们的侄子跟望远镜一起。他们硬得就跟霍比奈特一样。”

更多精心设计的模棱两可。而且霍比奈特根本就不是一个词。

她的眼中反射出迫在眉睫的抉择。萨沙正悬在峭壁边缘,她在估量底下幽黑的湖水究竟有多深。

“你一点也没提到你父亲。”罗夏道。

“没错,罗夏。”萨沙柔声说。她深吸一口气——

并且往前迈了一大步。

“所以说你干吗不好好舔舔我毛茸茸的大鸡巴?”

旋转舱里瞬间安静下来。贝茨和斯宾德瞠目结舌。萨沙关闭通讯频道,转身面对我们;她的嘴咧得那样开,我真怕她的头盖骨会落下来。

“萨沙,”贝茨低声问,“你疯了吗?”

“疯了又怎样?对那东西反正毫无影响。我的话它压根不明白。”

“什么?”

“它连它自己的回话也完全摸不着头脑。”萨沙补充道。

“等等,你说过——苏珊说过,它们不是鹦鹉。它们懂规则。”

说话间苏珊出现了,她融入前台:“我的确这么说过,它们也确实懂得规则。但模式匹配并不等于理解。”

贝茨摇摇头:“你是说,跟我们对话的那个东西——它根本就没有智力?”

“哦,它也许有智力,没错。但我们与它的交谈并没有任何意义。”

“那它到底是什么?语音信箱?”

“事实上,”斯宾德缓缓说道,“我认为他们管那叫中文屋……”

我暗想:见鬼,你们总算明白过来了。


对于中文屋我再熟悉不过。我自己就是一个。我甚至没把这当成秘密。任何人,只要他开口问,我都会告诉他。

现在回想起来,有时候这么做可能不大明智。

“如果你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怎么可能告诉别人那些超前沿人士搞的是什么名堂?”切尔西曾这样问过我。当时我俩的关系还很融洽。那是在她了解我之前。

我耸耸肩:“我的职责不是理解他们。如果连我都能理解,那他们也算不上什么超前沿了。我只是一个,你知道,一个管道。”

“好吧,可如果你都不理解,你又怎么能翻译它呢?”

外行人的普遍问题。模式拥有自己的智力,完全独立于附着在它们表面的语义学内容,这一点大多数人就是没法接受。只要能以正确的方式操纵拓扑形态,内容就会自动跟上。

我问:“你听说过中文屋吗?”

她摇摇头:“只模模糊糊知道一点。非常古老,对吧?”

“至少好几百年历史。事实上它是一个谬误,大多数人以为能用它证伪图灵测试。你把某人关进一间屋子里,从墙上的一条缝塞进画着奇怪线条的纸。他手头有一个庞大的线条数据库,还有一堆规则来指导他线条应当怎样组合。”

“语法,”切尔西道,“句法规则。”

我点点头:“不过关键在于,他完全不知道那些线条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们包含着哪些信息。他只知道遇到线条δ的时候,就应该从θ文件夹里抽出五号和六号线条,把它们跟γ里的某个线条放在一起。就这样他建起了自己的答案串,把它写在纸上,从缝里塞回去,然后打会儿瞌睡,直到下一张纸出现。就照这模式不断地重复。”

“也就是说他在对话,”切尔西道,“说的是中文,我猜,否则他们就该管它叫西班牙宗教法庭了。”

“正是。关键在于你可以利用基本的模式匹配法则参与对话,哪怕你完全不理解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要你掌握的规则够完备,你就能通过图灵测试。你可以用一门自己不懂的语言讲故事,同时还能显得又风趣又幽默。”

“这就是综合家?”

“仅仅是涉及简化符号学协议的那部分,而且只是原则上如此。另外事实上我接收的输入是广东话,回答则是用德语,因为我更像是管道,而不是对话的参与者。不过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怎么能记得那么多的规则和协议?肯定有好几百万。”

“这跟别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一旦学会规则,你就可以下意识地完成工作。就好像骑自行车,或者朝意识圈发个请求信号。你根本不会有意识地想起那些协议,你只是——只是想象目标的行为方式。”

“唔,”一丝狡黠的笑意在她嘴角跳跃,“这么说来——我的观点其实也没错,嗯?我完全正确:你确实不懂广东话和德语。”

“但系统明白。拥有屋子所有部分的那一整间屋子明白。写写画画的那个家伙只是其中一个组件。你总不会指望大脑里的一个神经元能理解英语吧,不是吗?”

“有时候我也只挤得出一个神经元。”切尔西摇摇头。她并不准备就此罢休。我看得出她正按照重要性给许多问题排出先后顺序,我看得出它们会越来越多地——涉及隐私——

“回到我们眼前的问题上来,”我先发制人,“你刚才不是说要教我怎么用手指来——”

一个淘气的笑容抹去了所有的问题:“噢噢噢,没错——”

与他人发展关系,这有风险。太混乱。一旦你与自己所观察的系统纠缠不清,库房里的每一件工具都会变钝、生锈。

不过必要时还是一样能用就是了。


“现在它隐藏,”萨拉斯第说,“现在它脆弱。”

“我们现在下去。”

这不算新闻,更像是回顾温习:过去几天里,我们本来就一直在笔直朝大本驶去。不过关于中文屋的假设也许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无论如何,等罗夏再次转到大本背后,我们也准备好要把侵扰行动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忒修斯总是处在妊娠期;加工车间里总有一个通用探测器,其生长中止在分娩前的一瞬间,以满足计划外的任务需要。在两次简报会之间的某个时候,船长让它完成分娩,并按照近距离接触与地面行动的需求进行了改造。离罗夏预定的出场时间还有足足十个小时,探测器以很高的重力加速度飞下重力井,插入漫天飞舞的石块中间,然后它就开始休眠。假如我们的计算无误,它应该不会被某块迷途的碎片砸死在睡梦中。如果一切顺利,那个精确指挥着数百万演员的智力将不会留意到台上多了一位舞者。假使我们撞上大运,当时正巧能看见我们小动作的那些高空跳水员说不定也没有编制告密程序。

这些都是可接受的风险。要是连这也无法接受,那还不如干脆待在家里别出来。

于是我们开始等待。我们中间有四个经过优化的杂合人,早已越过某条界线,不再是单纯的人类;还有一个是已经灭绝的狩猎者,选择了做我们的指挥官,而不是把我们生吞活剥。我们等着罗夏再次从大本背后现身。探测器平顺地落入绕重力井飞行的轨道,它是我们的大使,尽管对方并不愿意同我们扯上关系——当然,如果四合体的猜想是正确的,那它或许只是个奉命破门闯空屋的盗窃高手罢了。斯宾德给它取名杰克匣子,这是地球上的某种古老玩具,就连感控中心里都找不到关于它的注解。我们跟在杰克身后,几乎是沿弹道飞行,动量与惯性都在事前经过了周密计算,让我们可以平安穿过大本增生带上那片混沌的雷区。

不过这一切也不能单靠开普勒;忒修斯不时咕哝两声,姿态控制器间歇点火,柔和的震颤顺着船脊一路朝前方传导。那是船长在调整航向,引导我们下到那个巨大的旋涡之中。

我想起一句话:一旦与敌接触,任何计划都难免夭折[语出Helmuth Karl Bernhard Graf von Moltke,毛奇生于丹麦,自二十一岁起在普鲁士军中供职,被视为十九世纪后期最杰出的战略家之一。]。但我记不得这话出自哪里。

“来了。”贝茨道。大本边缘出现了一个小点;镜头立即给出特写。“接近,点火。”

忒修斯仍然看不见罗夏的身影,尽管我们已经离它很近,且仍在不断接近中。幸好因为视差角的关系,蒙在探测器眼睛上的黑幕倒是被剥去了一部分;它醒过来,烟熏玻璃般的尖刺和螺旋在它眼前闪烁:跃入它眼帘,旋即又消失了踪影。透过这层半透明的遮挡,大本平坦的地平线若隐若现,一眼望不到边。画面颤抖起来,波形漫过感控中心。

“好厉害的磁场。”斯宾德道。

“减速中。”贝茨报告说。杰克逆转方向,点燃引擎,动作一气呵成。在战术中心上,轨道转换标量摆向红色。

这一轮该萨沙当班。“收到信号,”她报告说,“同样的格式。”

萨拉斯第发出弹舌音:“播放。”

“罗夏呼叫忒修斯。又见面了,忒修斯。”这次的声音是女性,中年女性。

萨沙咧开嘴:“瞧见了?她一点也不生气,毛茸茸的大鸡巴根本不算啥。”

萨拉斯第道:“别回答。”

“点火航行完成。”贝茨报告说。

杰克开始滑行,然后它打了个喷嚏。无数银箔射进虚空,朝目标飞去:数百万闪亮的罗盘针,反射性极佳。它们的前进速度飞快,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相形之下,忒修斯显得老态龙钟。探测器目送它们逃离,激光眼睛扫过弧线的每个角度,每秒两次扫描天空,把银针反射出的每一点光芒都仔细记录在案。这些银针的轨迹只在最开始时接近直线,很快它们就被卷进无数洛仑兹[以荷兰物理学家Hendrik Antoon Lorentz命名的洛仑兹力描述的是带电粒子在磁场中运动时的受力情况。此时带电粒子的大致轨迹是围绕一个中心做速度较快的圆周运动,同时此中心以较慢的速度发生飘移。]螺旋里,扭曲成各种弧线与螺旋。它们开始沿新线路飞驰,这些新线路错综复杂,近乎相对论运动轨迹。罗夏磁场的轮廓逐渐显现在感控中心里,第一眼看去仿佛玻璃洋葱的一层层鳞片。

“嗖嗖——”斯宾德道。

再仔细一看,洋葱好像长了虫子。囊腔显露出来;在每一个层面上都有弯弯曲曲的能量隧道在以分形的形态扩张。

“罗夏呼叫忒修斯。你好,忒修斯。你在吗?”

主画面旁边嵌入一幅全息图,描绘出一个不断变动的三角形:忒修斯在顶端,罗夏和杰克构成狭窄的底边。

“罗夏呼叫忒修斯。我可看——见你了……”

“这女的,她的情感特征比那个男的可随意多了。”萨沙抬头瞥了萨拉斯第一眼,但并没有再添上那句“你有把握吗?”不过她内心确实产生了疑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却开始琢磨如果判断错误会有什么后果。作为冷静的反思它来得太迟了,力度也太小,但对萨沙来说这无疑是进步。

再说了,本来也是萨拉斯第做的主。

罗夏的磁气圈中呈现出一个个巨大的圆环,肉眼是看不见的,即便在战术中心上,它们的轮廓也只是若隐若现;银针在空中散得太开,连船长也需要做大量的猜测。新的宏观结构悬浮在磁气圈中,仿佛一个幽灵陀螺仪上的平衡环。

“我看见你们没有改变航向,”罗夏道,“我们真的不建议你们继续靠近。不开玩笑。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着想。”

斯宾德摇摇头:“嘿,曼迪,罗夏跟杰克说过话吗?”

“反正我是没看见。没有入射光,没有任何一种定向电磁波,”贝茨怕人地笑笑,“看来是躲过雷达溜进去了。还有,别叫我曼迪。”

忒修斯呻吟着扭动身体。我在模拟的低重力环境下站立不稳,忙伸出手想扶住点什么。“航线修正,”贝茨报告说,“遭遇未经标记的石块。”

“罗夏呼叫忒修斯。请回答。你们目前的方向是不可接受的,重复,你们目前的方向是不可接受的。强烈建议你们改变航线。”

这时候,探测器已经滑行到距离罗夏最近的边缘区区几公里的位置。距离这样近,它传回来的就远不止磁场了:它用明亮的彩色战术编码描绘出了罗夏的形象。感控中心里,不可见的曲线与峰值被填上了彩虹般的颜色,各种填色方案任君选择:重力、折射率、黑体辐射。荆棘顶端喷出的巨大雷电被涂成了柔和的柠檬黄。友好的绘图界面把罗夏变成了一幅漫画。

“罗夏呼叫忒修斯。请回答。”

忒修斯一个鲤鱼摆尾,呻吟声响彻全船。战术中心显示又一块刚刚绘出的碎片从左舷飞过,离我们才不过六千米。

“罗夏呼叫忒修斯。如果你们无法回答,请——见他妈的鬼!”

漫画一闪,消失了。

不过最后一瞬的景象已经落入我眼中:杰克从一个巨大的幽灵圆环旁经过,一股能量猛地伸出舌头,动作像青蛙一般敏捷;然后信号中断。

“现在我明白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了,你们这些狗杂种。你们以为我们这儿下头全是瞎子吗?”

萨沙咬紧牙关:“我们——”

“不。”萨拉斯第道。

“可它显——”

从萨拉斯第喉咙后部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嘶嘶声。我从没听过哺乳动物发出这样的声音。萨沙立刻沉默了。

贝茨还在摆弄她的控制按钮:“我还能收到——稍等——”

“你们他妈的马上把那东西弄回去,你们听见没有?就他妈现在。”

“好了,”信号恢复的瞬间贝茨咬了咬牙,“只不过需要重新获取激光信号。”探测器挨了一掌,大大偏离了航线——就好像某个涉水过河的人,突然被暗流卷走扔下了瀑布——但它仍然在讲话,也仍然在移动。

贝茨拼命保持航线。杰克跌跌撞撞地穿过罗夏致密的磁气圈,一路上不停晃动,完全停不下来。罗夏在它眼中越变越大。信号不住闪烁。

萨拉斯第冷静地说:“继续接近。”

“乐意之极,”贝茨从牙缝里吐出字来,“正在努力。”

忒修斯身子一扭,再次侧滑。我敢发誓我听到了旋转舱轴承的嘎吱声,虽然只有一瞬间。战术中心显示又一块石头与我们擦肩而过。

斯宾德抱怨道:“我还以为这些东西都已经标记出来了。”

“你们想挑起战争吗,忒修斯?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你们觉得自己能应付得来?”

萨拉斯第说:“它没攻击。”

“也许它已经攻击了。”贝茨没有抬高嗓门,我看得出这花了她很大力气。“如果刚才那几块石头的轨道是罗夏控制的——”

“正态分布。微不足道的修正。”他的意思肯定是说从统计学的角度讲这无关宏旨;因为在其他人眼里,船体的扭转和呻吟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原来如此,”罗夏突然说,“现在我们明白了。你们以为这儿根本没人,对吧?你们有个天价顾问告诉你们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杰克已经深入密林之中。由于传输速率降低,我们失去了战术中心上的大部分叠加图形。在昏暗的可见光里,罗夏那些山脊般的巨大突起个个都有摩天大楼大小,在每一个方向上都堆砌出噩梦般的景象。信号时断时续,贝茨努力让忒修斯与探测器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感控中心将晦涩的遥测数据投向墙面和空中。我完全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罗夏冷笑道:“你们觉得我们不过是中文屋。”

杰克磕磕绊绊,眼看就要撞上,它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

“你们犯了大错,忒修斯。”

杰克撞上了什么。它没再起来。

突然之间罗夏闪现在我们眼前——不是难懂的合成图,不是剖面图,也不是填色的模拟画面。它终于出现了,用肉眼都能看见。

想象一顶黑色的荆棘王冠,通体扭曲,无法反射任何光线;荆棘生长得无比茂密,相互缠绕,永远不可能戴在人类的头上。让它围绕一颗寂灭的恒星公转,恒星反射的光芒极其微弱,只够照出自己卫星那一个个幽暗的轮廓。时不时它的裂缝中会蹿出血红色的闪光,仿佛黯淡的余烬,唯一的作用只是凸显了别处的黑暗。

想象一种物体,它就仿佛“痛苦”二字的化身,它是那样扭曲那样丑陋,哪怕相隔无数光年,哪怕你们在生理与外形上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差别,你仍然不禁觉得这个构造体本身正在遭受巨大的折磨。

现在把它放大到一座城市大小。

它在我们眼前闪烁。千米长的山脊反向弯折,闪电从山脊中射出。感控中心给我们展现出一片不断明暗的地狱,巨大、黑暗、扭曲。合成图骗了我们。它半点也不美。

“现在一切都晚了,”声音来自罗夏深处,“现在你们每个人都死定了。哦,苏珊?你在吗,苏珊?”

“第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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