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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无形的障碍就在你体内。无形的障碍就是你的良心。”

——雅克布·霍茨布林克,《我们星球的钥匙》[《我们星球的钥匙》及后文引用的许多名言,都是作者所谓“今后半个世纪里名人们会说的话”。]


我们离开地球之前曾听到一些传闻,一些关于第四波的谣言:据说有支大无畏的深空舰队静静跟在我们身后,以备前方的炮灰撞上什么过于凶狠的东西。如果发现外星人很友好,就换上一艘满载政治家和CEO的护卫舰,时刻准备好挤开其他人,抢上最前排。当时地球上并没有什么深空无畏舰队或者使团护卫舰,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天火坠落之前忒修斯不也一样不存在。没人跟我们提过任何后备方案,但这也很正常:你总不会把大局解释给前线的大兵听。他们越是无知,能泄露给敌人的东西就越少。

我仍然不知道第四波是否存在。我从未发现过它存在的迹象,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也许我们把它们留在了本斯—考菲德那边苦苦挣扎。又或者它们一路追随我们到了大本这里,偷偷摸摸地从远处监视我们,等发现形势急转直下,就赶紧夹起尾巴溜了。

我不知道事实是否果真如此。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平安到家。

现在回想起来,我但愿他们没有。


一朵巨大的棉花糖踢中忒修斯的肋骨。“下方”这个方位像钟摆般左右摇摆。旋转舱对面,斯宾德发出短促的尖叫,就像给什么东西烫伤了似的;我当时正在厨房,撕开一个热咖啡食泡,我才是真的差点烫伤。

就是这个,我暗想。我们靠得太拢。它们开始反击了。

“这他妈是——”

通用线路一闪,贝茨从舰桥链接过来:“主引擎刚刚点火,我们正在改变航线。”

“朝谁去?去哪儿?谁下的命令?”

“我。”说话间萨拉斯第出现在我们上方。

谁也没开口。某种声音从靠船尾一侧的舱门飘进旋转舱:碾磨的声音。我向忒修斯的资源分配堆栈发送了一个请求信号。原来制造车间正在更换工具,准备大批量生产某种掺了杂质的陶瓷。

防辐射涂层。实实在在的玩意儿,粗笨、原始,与我们平时依仗的磁场控制系统全然不同。

四合体睡眼惺忪地走出营帐,萨沙嘟囔道:“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看好。”萨拉斯第接管感控中心,开始演示。

那不是简报,而是一场暴风雪:重力井与轨道轨迹;氨气与氢气构成的雷暴云砧,以及它们内部的剪应力模拟;立体的行星图像,淹没在从伽马射线到无线电波的各种滤镜下。我看见了断裂点、鞍点与不稳定的平衡。我看见了描绘在五个维度中的折叠型突变。我的强化附件奋力轮转这些信息,另外半边属于人类的肉脑则挣扎着想要理解这一切的含义。

那下头藏了什么东西,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

大本的增生带仍然不安生。它的过失并不明显;在寻找模式的时候,萨拉斯第并没有当真描绘出每块鹅卵石、每座大山以及每颗小行星,不过也差不多了。无论他自己还是他与船长共享的联合智力都无法把这些轨迹简单解释为过去的扰动留下的余波。云顶上有某种东西,它伸出手去,把碎片从轨道拽到地上;漫天的残骸不是简单的尘埃落定,它们更像是跟随着那东西的节拍,大踏步地朝地面进发。

并非所有碎片都落地了。大本的赤道区时常因陨石的撞击而闪烁不停——这类陨石比飞掠艇明亮的尾焰要黯淡许多,并且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但频数分布并不能解释落下的所有石块。简直就好像时不时会有一块坠落的碎石不知所踪,掉进了某个平行宇宙一般。

抑或是被这个宇宙中的某种东西阻截。某种每四十个小时左右环绕大本赤道一周的东西,飞得很低,几乎擦过大本的大气层。某种无论可见光、红外线或者雷达都捕捉不到的东西。如果一个飞掠艇没有在它背后的大气中划出一道白热的尾迹,如果忒修斯不是恰巧睁大了眼睛,它或许永远只会是纯粹的假设。

萨拉斯第将那幅图置于正中央:一道明亮的尾迹斜斜地划过大本永恒的黑夜,中途往左偏移了一两度,在从我们视线中消失前又移回了最初的方向。画面定格,一束光波被冻结在画面上,中段有一小截凸显出来,与其他部分的轨迹偏离了一根头发丝粗细的距离。

九公里长的一小截。

萨沙感叹道:“它隐身了。”

“技术可不怎么高明,”贝茨从船首方向的舱门进入旋转舱,顺着旋转的方向飘移,“显然是某种耐高温的人造物体。”她抓住甲板中部的楼梯井,利用扭矩将身体翻正,双脚落在梯子上。“之前怎么没发现?”

斯宾德提供思路:“缺少背光。”

“不仅仅是尾迹。看那些云。”没错,大本的云雾背景里显示出相同的细微错位。贝茨踏上甲板,朝会议桌走过来:“我们早该发现的。”

“其他探测器看不见任何人造物体,”萨拉斯第道,“这个探测器接近的角度更大。二十七度。”

“相对于什么的角度更大?”萨沙问。

“那条线,”贝茨喃喃道,“我们同它们之间的那条连线。”

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战术中心:忒修斯沿着一条明显的抛物线向大本靠拢,而我们派出的探测器全都懒得采用霍曼变轨飞行[Hohmann transfers,以德国工程师Walter Hohmann的名字命名,指的是在两个倾角相同、高度相异的轨道间转移卫星的一种方式。采用此种方法消耗的能量最少,但必须牺牲一定的时间。]:它们启动推进装置直接往里飞,航线几乎没有弯折。相对于大本与忒修斯之间那条理论上的连线,它们的航线仅有几度之差。

只除了这一个。这一个进入时的角度很开,于是看穿了对方的花招。

“越远离我们的航向,断续越明显,”萨拉斯第道,“若与之垂直,想必一目了然。”

“这么说我们处在一个盲点上?如果改变航线我们就能看见它?”

贝茨摇摇头:“盲点在移动,萨沙。它在——”

“在追踪我们,”萨沙咬紧牙关吸了一口气,“狗娘养的。”

斯宾德抽搐了一下:“那么它是什么?飞掠艇的制造厂吗?”

定格画面的像素开始爬行。从大本大气层骚动的气旋和螺纹中,某种东西显露出来,呈颗粒状,模糊不清。有曲线,有尖端,缺乏平滑的边缘;我无法判断哪部分是真实的图像,哪些又是由于背景里云层干扰所产生的不规则碎片。但那东西的总体轮廓是一个环面,或者也可能是一堆参差不齐的小物体,堆砌成一个大体类似圆环的形状。而且它很大。尾迹错位的九千米仅仅是与它的边缘擦肩而过,切过一道四五十度的弧线。那东西藏在十个木星的阴影下,从一侧到另一侧差不多有三十公里。

萨拉斯第继续他的综述报告,这期间的某个时候,飞船停止了加速。下方又回到了过去的位置。但我们却没有归位。我们曾经犹犹豫豫,首鼠两端,但这套方案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我们朝着目标勇往直前,就算有鱼雷什么的我们也不在乎!

“唔,那东西三十公里宽,”萨沙指出,“而且还能隐身。难道我们现在不该更谨慎些吗?”

斯宾德耸耸肩:“如果我们有能力质疑吸血鬼,那还要吸血鬼来干吗,呃?”

又一个平面在信号中绽放。频率直方图与谐波谱突然爆发,从平直的线条化作不断起伏的山峦,奏出一曲可见光的大合唱。

“经调制的激光。”贝茨报告说。

斯宾德抬起眼睛:“从那儿来?”

贝茨点点头:“就在咱们拆穿它的伪装之后。时机的选择相当有趣。”

“相当吓人,”斯宾德道,“它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改变了航线,正笔直朝它飞过去。”

波谱上的曲线继续舞动,敲打我们的窗玻璃。

“无论它是什么,”贝茨道,“它正在跟咱们说话。”

“好吧,”一个声音欣然道。“那就让我们务必打个招呼。”

苏珊·詹姆斯回到了驾驶席。


只我一个人是纯粹的看客。

他们都在尽其所能履行职责。斯宾德设置一连串的滤镜,把从萨拉斯第处得来的粗略轮廓过了一遍,希望能从各种工程细节中榨出一点点生命的影子。贝茨把那隐身人造物与飞掠艇对比,比较二者的形态特征。萨拉斯第从头顶俯瞰我们所有人,脑子里充满吸血鬼的思想,任何人类都别指望达到那样的深度。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表面功夫。站在舞台中央的是四合体,由苏珊·詹姆斯坐镇指挥。

她抓住身旁的一把椅子,坐下,抬起双手,仿佛在示意乐队准备开始演奏。她的手指在空中轻颤,按下虚拟的按钮;她的嘴唇和下巴抽动,发出默读的指令。我切进她的信号源,只见外星信号周围粘附了一篇文本:

罗夏呼叫正在接近地平经度116°赤纬23°的飞船。你好,忒修斯。罗夏呼叫正在接近地平经度116°赤纬23°的飞船。你好,忒修斯。罗夏呼叫正在接近……

她竟然已经把那鬼东西解码。她甚至已经开始回应:

忒修斯呼叫罗夏。你好,罗夏。

你好,忒修斯。欢迎来到这一地区。

她只有不到三分钟时间。或者说他们只有不到三分钟:四个具备完整自我意识的中心人格,再加上几打无意识的症状性组件,各自平行工作,全都是用同一块脑灰质精雕细琢而来。这当然是故意对心智进行的暴力侵犯,不过如果真能借此获得如此的能力,那我几乎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样选择。

在这之前我一直没能完全说服自己;对于我来说,就连生存似乎也不能构成足够的理由。

请求允许靠近。四合体再次发送信息。简单、直接:只包含事实和数据,没错,尽量减少产生歧义和误解的可能性。诸如“我们是和平的使者”之类的漂亮话大可以留到以后。握手的时候可没工夫搞什么文化交流。

你们不应该靠近。真的。这地方很危险。

这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贝茨和斯宾德都迟疑片刻,把注意力从自己的内在空间转向了詹姆斯的内在空间。

请求关于危险的信息。四合体的回应依旧十分具体。

靠太近对你们危险。低层轨道问题。

请求关于低层轨道问题的信息。

致命的环境。岩石和辐射。欢迎你们。我能受得住,但我们本来就这样。

我们已经知道低层轨道有岩石。我们的装备足以应对辐射。请求关于其他风险的信息。

我从文本底下翻出信息的传入频道。根据颜色编码,忒修斯已经把接收到的部分波束转化成了声波。也就是说那是语音交流。它们在说话。在那个按键背后是一种外星语言未加修饰的声音。

我自然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朋友之间自然没什么,对吧?你们是来参加庆祝的吗?”

英语。人类的声音,男性。老年男性。

“我们是来探索。”四合体回答道。他们说话时则完全是忒修斯的声音:“有物体被派往近日空间,请求与派遣者交谈。”

“第一次接触。听上去值得庆祝。”

我再次确认来源。没错,这不是翻译;信号并没有经过处理,直接来自——罗夏,它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至少一部分信号如此,同时波束里还编码了其他元素,一些非音频元素。

我快速浏览这些编码:标准的船对船握手协议。与此同时詹姆斯继续道:“请求关于你们的庆祝的信息。”

“你对此很感兴趣。”那声音变得更强壮、更年轻了。

“是的。”

“当真?”

“是的。”四合体耐心地重复道。

“当真?”

短暂的迟疑:“这里是忒修斯。”

“这我知道,基准人类,”现在用的是中文,“你是谁?”

从声学角度看并没有显著的改变。但不知怎的,那声音似乎显得有些锐利。

“这里是苏珊·詹姆斯。我是——”

“你在这儿不会开心的,苏珊。涉及盲目的偶像崇拜。有危险的仪轨。”

詹姆斯咬咬嘴唇。

“请求澄清。这些仪轨会给我们带来危险吗?”

“完全有可能。”

“请求澄清。危险的是仪轨吗,还是低层轨道环境?”

“是带干扰的环境。你该专心,苏珊。漫不经心意味着缺乏兴趣。”罗夏道。

过了片刻它又补充说:“以及敬意。”

在信号被大本阻断前我们总共有四个小时。四小时不间断的持续交流,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容易许多。毕竟它能讲我们的语言。它不断彬彬有礼地重复着对我们安全的担忧,然而尽管它使用起人类语言来驾轻就熟,却并没有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在这四个钟头里,它成功地回避了我们的问题,没有给出任何直截了当的答案,只强调近距离接触是极不明智的。直到它再次被大本挡在身后,我们仍然不知道原因何在。

谈话进行到一半时,萨拉斯第落到甲板上,双脚一次也没有接触梯子。着地时他伸手抓住一根横杆,帮助自己稳定身体,而且落地后只稍微踉跄了片刻。换了我准会沿甲板一路弹开,活像混凝土搅拌机里的鹅卵石。

对谈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站在甲板上,双眼隐藏在缟玛瑙护目镜背后,脸上毫无表情,岩石般纹丝不动。信号终于消失了,罗夏的最后一句话拦腰断开。这时朱卡一挥手,把我们集中到公共区的桌边。

他说:“它能讲话。”

詹姆斯点点头:“说得不多,只是要我们保持距离。到目前为止声音显示为成年男性,尽管年龄曾几次变换。”

这些他都听到了。“结构?”

“无懈可击的船对船协议。它的词汇量很丰富,不可能仅仅来自几艘飞船之间标准的航程中交流,由此可以断定它们监听了我们所有的内系统通讯——要我说至少好几年。从另一方面讲,如果说它们曾经监听多媒体娱乐节目,那么它的词汇水平又不该如此之低,因此它们多半是在地球脱离广播时代之后才抵达的。”

“所掌握词汇的使用程度?”

“它们使用了短语结构文法,长距离依存关系。狭义语言机能递归,至少有四层,而且如果继续接触,它们的递归能力应该还会进一步加强。它们不是鹦鹉,朱卡。它们懂得规则。比方说那个名字——”

“罗夏。”贝茨喃喃道。她捏紧皮球,指关节咔嗒作响:“有趣的选择。”

“我查过登记名册。在火星环带有艘离子压缩反物质核聚变的货船,名字就叫罗夏。无论跟我们说话的是谁,它们一定觉得自己的平台相当于我们的飞船,所以就从我们飞船的名字里挑了一个来用。”

斯宾德一屁股坐进我身旁的椅子里,他刚刚从厨房回来,手里的咖啡泡闪着凝胶般的光泽:“内太阳系那么多船,怎么偏偏挑了罗夏[Rorschach,瑞士精神分析学家赫曼·罗夏是罗夏墨迹测试法的发明人。这是一种投射法,即通过一定的媒介让测试者展开自由联想,从回答中分析其精神、心理状态及性格特征。]?太富于象征意义,不大可能是随机选择。”

“我并不认为这是随机选择。特殊的船名会招来议论,当罗夏的驾驶员与另一艘飞船进行船对船通话,对方会说哦老天爷,你这名字真够特别的,于是罗夏的驾驶员便即兴发挥,讲讲这命名的由来,所有这些对话都会随电磁波发射出去。如果有谁监听这些通话,它很快就能弄清这是谁的名字,还能根据上下文猜出它的含义。咱们的外星朋友多半偷听了登记名册里一半的飞船,并且得出结论,用罗夏来命名某种陌生的东西非常合适,至少比杰米·马修斯号之类要强。”

“富有领地意识,而且还很聪明,”斯宾德扮个鬼脸,变戏法似的从椅子底下掏出一个咖啡杯,“妙极了。”

贝茨耸耸肩:“领地意识,也许。但并不一定好斗。事实上,即使它们想要伤害我们,我也怀疑它们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

“我可不怀疑,”斯宾德道,“那些飞掠艇——”

少校不屑一顾地挥挥手:“船越大转身越慢。如果它们想给咱们设埋伏,我们老早就能发现。”她的目光扫过会议桌。“我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吗?一个具有星际航行技术的物种,有本事重新装修超级木星,能让流星像游行的大象一样列队前进,可它们却想躲起来?想避开我们?”

“除非这里还有别的什么人。”詹姆斯不安地猜测道。

贝茨摇摇头:“它们的障眼法是有方向性的。它指向我们,没别人。”

“而且就连我们也识破了它。”斯宾德补充道。

“正是。于是它们就启动B计划,就目前看来不过是空洞的威胁和含糊的警告。我意思是,看它们行事,不像什么了不起的家伙。罗夏给我的感觉像是——像是在即兴发挥。我觉得它们没料到我们会出现。”

“当然没有。本斯—考菲德——”

“我意思是说,它们应该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快就出现。”

“唔。”斯宾德努力消化这句话。

少校抬手摸摸自己的光头:“它们怎么会指望咱们在发现中计之后直接放弃?这怎么可能?我们当然会往别处搜索。换了我是它们,抛出本斯—考菲德只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它们知道我们最终一定会找过来。不过我认为它们算错了什么。我们出现的时间比它们预计的提前了,刚好把它们逮个正着。”

斯宾德撕开咖啡泡,把咖啡倒进杯子里。“这么个聪明的家伙却算错了这么多,也太离谱了点,呃?”接触到热气腾腾的液体,一幅全息图绽放开,化作对加沙玻璃地的闪光纪念。塑化咖啡的气味在整个公共区弥漫。他补充道:“别忘了,它们对我们的监视可是精确到了平方米。”

“可它们又看到了什么?使用离子压缩反物质核聚变的飞船。太阳风帆。飞船技术水平低下,飞到柯伊伯带也要花上好几年,而且一旦抵达,燃料储备再也不够去任何地方。至于反物质传送,当时只存在于波音公司的模拟器和半打原型机,很容易错过。它们肯定以为只需要一个假目标就能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

“用来做什么的时间?”詹姆斯琢磨道。

“无论是做什么,”贝茨说,“咱们都在最前排。”

斯宾德伸出虚弱无力的胳膊,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在自己的牢笼中颤抖;旋转舱的半吊子重力场让液体表面摇晃起伏。詹姆斯抿着嘴唇,有些不以为然。严格说来,在重力可变的环境中绝对禁止使用敞口容器盛放液体,更别说是斯宾德这么手脚不灵便的人。

最后斯宾德道:“也就是说它们在虚张声势。”

贝茨点点头:“我猜也是。罗夏尚未建成。我们面对的可能是某种自动化系统。”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无视严禁践踏草地的警示牌,呃?径直往里走。”

“我们也可以选择等待时机。我们可以不必步步紧逼。”

“啊。也就是说,即便我们现在也许有能力对付它,你还是想等到它从韬光养晦变得刀枪不入再说。”斯宾德打个哆嗦,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你上回说你是在哪儿接受军事训练的来着?公平竞争学院吗?”

贝茨没有理会对方的挖苦:“正因为罗夏仍然在成长,我们才应该考虑暂时不去打扰它。我们完全无法预料这一人造物——唔,成熟后的形态如何。没错,它企图躲开我们的注意。但许多动物都会躲避掠食者,在成年之前尤其如此,这并不能证明它们自己也是掠食者。没错,它含糊其辞,没有提供我们想要的答案。可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你们考虑过这一点吗?面对一个人类胚胎你能问出什么来?成年之后则可能会是一种与成年前完全不同的动物。”

“成年之后它也可能会把咱们的屁股塞进绞肉机里。”

“胚胎没准也有这本事,这点我们很难确定。”贝茨翻个白眼。“老天爷,艾萨克,你可是生物学家。原本胆怯腼腆、离群索居的小动物,如果走投无路一样可能奋起反击,这用不着我来提醒你。豪猪并不喜欢惹是生非,可如果你不理会它的警告,它一样会扎你个满脸开花。”

斯宾德没吭声。他沿着桌面下凹的弧线把咖啡杯推出去,让它尽可能往前滑,几乎脱离他的掌控范围。液体安坐在杯子里,深色的液面始终与杯口平行,只略微朝我们倾斜。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出它表面的凸起,尽管幅度几乎难以察觉。

斯宾德望着那效果,嘴角微露笑意。

詹姆斯清清嗓子:“我并不是低估你的顾虑,艾萨克,但我们还远远没有耗尽所有的外交手段呢。而且至少它愿意交谈,尽管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直率。”

“它倒是说话来着,”斯宾德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倾斜的杯子上,“但跟咱们不一样。”

“这个吗,没错。它——”

“它不仅仅是滑头,有时候根本就好像患了诵读困难症,你们注意到了吗?而且它还混用代词。”

“考虑到它学习语言的手段只有被动偷听这一种,已经算是难得的流利了。事实上,据我观察,它处理语言的效率比我们更高。”

“要想含糊其辞到这种程度,效率不高怎么行,呃?”

“如果它们是人类,我没准会同意你的看法,”詹姆斯回答道,“但在我们看来属于含糊其辞和诡诈的部分,其成因也许仅仅是由于它们所依赖的概念单元比较小。”

“概念单元?”贝茨问。我渐渐意识到,贝茨这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肯亲自调出注解。

詹姆斯点点头:“就好像在处理一句话时,你不是把它作为一个整体去理解,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处理它。划分的单元越小,你就越能快速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这可以让你拥有非常迅速的语义反应能力。缺点则在于很难保持同样水平的逻辑一致性,因为在较大的结构中,各种模式被调动的可能性更大。”

“哇。”斯宾德坐直了身子,把液体和向心力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只是想说,我们面对的并不一定是有意的欺骗。习惯于在某个特定层次分析信息的主体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另一个层次上会显得缺乏一致性;或许它甚至没有意识到另一个层次的存在。”

“你想说的可不止这个。”

“艾萨克,你不能以人类的标准去——”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斯宾德一头扎进文字稿里。片刻之后他挖出一个片段:

请求关于你们认为致命的环境的信息。请求你们关于即将暴露于致命环境的可能性的回答。

乐意效劳。但你们的致命同我们是不同的。情况在不断变化。

“你在测试它!”斯宾德发出一声欢呼。他咂咂嘴唇,下巴一阵抽搐:“你在寻找情绪反应!”

“我只是想试试看。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有差别吗?在反应时间上?”

詹姆斯略一迟疑,然后摇摇头:“可这主意本来就挺蠢。变量太多了,我们完全不知道它们是如何——我是说,它们是外星生物……”

“典型的病理学特征。”

“什么病理学?”我问。

“这只能说明它们不同于地球的基准人类,此外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詹姆斯固执己见,“而在这一点上,在座的各位都没资格对它们嗤之以鼻。”

我再次努力:“什么病理学?”

詹姆斯摇摇头。斯宾德为我解答:“有种病症你大概也听说过,呃?语速极快,没有良心,时常误用近音词,自相矛盾,缺乏情感特征。”

“我们这里讨论的并非人类。”詹姆斯柔声重复道。

“但如果我们讨论的是人类,”斯宾德替她补全,“我们就可以管罗夏叫临床上的反社会人格。”

这期间萨拉斯第一言未发。现在,当这个字眼终于浮出水面,我注意到其他人都不肯看他。

当然,我们都知道朱卡·萨拉斯第是反社会人格。只不过出于礼貌,大多数人都不会提起这点。

斯宾德从来没这么礼貌。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似乎能够理解萨拉斯第;他可以透过那个怪物看到背后的有机体,看到无论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吞噬了多少人类,它仍然是自然选择的产物。这种观点似乎能带给斯宾德心灵的平和。如果发现萨拉斯第正注视着自己,他不会畏缩。

“那可怜的混蛋,我为他难过。”我们一起受训时他曾这样说过。

有些人或许会觉得荒唐。这个人被植入了各种机械界面,他自己的运动神经缺乏适当的护理与使用,已经开始退化;这个人耳朵里听到的是X光,眼睛里看到的是各种色调的超声波,他被无数附件腐蚀,想靠自己感受自己指尖的存在都有困难——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觉得别人可怜,更不必说这个别人还是拥有红外线视觉的掠食者,为杀戮而生,永远不会感到半点悔意。

“与反社会人格产生共情,这可不常见。”我评论道。

“也许应该更常见些。我们——”他挥动胳膊;在模拟器上,一组远程连接的传感器条件反射似的呼呼扭动——“我们至少是自己选择了附件,吸血鬼却只能成为反社会分子。他们与自己的猎物太过相似——你知道吗,许多分类学家甚至并不把他们看作人类的一个亚种。他们偏离主干不够远,从未达成彻底的生殖隔离。因此说他们是一个种族还不如说他们是一种症状。他们只不过是拥有一组固定畸形的专性食人族。”

“这也不能成为他们——”

“如果你唯一的食物只能是自己的同类,共情就是必须首先抛弃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变态就不再是精神紊乱了。它只是一种生存策略。但他们仍然让我们毛骨悚然,于是我们就——就把他们锁起来。”

“你觉得我们应该修复他们的十字架障碍?”谁都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只有笨蛋才会在缺乏安全保障的情况下复活一个怪物。这是吸血鬼与生俱来的缺陷:如果没有抗欧几里得药,萨拉斯第只要略瞅一眼四边形的窗框就会大发癫痫。

但斯宾德摇摇头。“我们没法修复它。或者说我们可以,”他纠正道,“可十字架障碍存在于视觉皮层,呃?与他们的超智力相连。修好它,你就报销了他们的模式匹配能力,那样一来把他们唤回人间还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嗯,官方的说法就是这样,”他沉默半晌,然后歪着嘴巴露齿一笑,“可话说回来,我们不是很容易就解决了他们的原钙粘蛋白通路问题吗,对我们自己有好处嘛。”

我唤出注解。感控中心联系上下文,提供给我一个词条:原钙粘蛋白γ-Y:一种神奇的人类脑蛋白,吸血鬼一直无法合成。正因为它,吸血鬼才不能在无法捕获人类猎物时以斑马或疣猪之类替代;也是因为它,在我们发现他们无法抵御直角形状的可怕秘密后,他们才注定了毁灭的命运。

“反正,我只是觉得他——与同类隔绝,”斯宾德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起来,“独狼,被迫与羊为伍。换了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他们喜欢独处。”我提醒他。你不会把同一性别的吸血鬼放在一起,除非你想打个赌,看接下来会不会发生大屠杀。他们是孤独的掠食者,领地意识非常强。要想存活,掠食者和猎物的比例至少要达到一比十——而在更新世,人类猎物又是那样分散——吸血鬼生存的最大威胁就是同类间的竞争。自然选择从未教会他们和平相处。

但这一切丝毫不能影响斯宾德的看法。“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觉得孤独,”他坚持说,“只说明他对此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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