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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吉露西娅逃离的29个春天 作者:玛丽亚·格拉齐亚·卡兰德罗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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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与悲伤 露西娅不愿接受订婚,匆匆出逃。她的未婚夫路易吉已经三十一岁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成天做着去美国的梦,同村的人都戏称他为“一百里拉”。谁知道这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单身汉满脑子还想着去什么地方,想过怎样离经叛道的生活……由于他对女人毫无兴趣,村里的男孩子常跟在他身后大声嘲笑: “你不是个男人!” 但是,与加兰特家的土地挨着的那片田属于“一百里拉”。路易吉小名吉诺,体形瘦瘦长长,坐在驴背上脚都能拖到地面,他的脸形流畅瘦削,下巴结实。他上了三年小学,据说很听妈妈和姐姐的话。路易吉家的女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接受他的人。这头脑简单、喜怒无常、平庸无能的男人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开始往咖啡中倒白兰地,本就天性懒散,在酒精的作用下更是混沌度日。照片里,他的黑眼珠总是被长长的睫毛笼罩在阴影里,空洞的眼神彰显着心不在焉。他感觉不到幸福,也从不反抗。在他看来,反正自己的不幸与生俱来,不可能被治愈,结婚只是听从安排。 另一边,露西娅干脆直接离家出走,跟着马戏团去演出。她的父亲气得从墙上取下步枪,抓着铁链在村子的大路上追打露西娅。有的父母会把反抗的孩子整夜绑在爬满蚂蚁的树上,强迫他们屈从于家庭安排的婚姻。主啊,请以你的仁慈怜悯我。[该诗句来源于《诗篇》第51篇《求主垂怜》。1630年前后,作曲家格雷戈里奥·阿莱格里为这首诗谱曲,并要求在圣周的熄灯礼拜仪式期间,在西斯廷教堂的晨祷中熄灯演奏这首歌曲。当然,作者对诗句的理解显然是十分自由的,带有个人色彩。——作者注] 1959年1月17日星期六,婚礼 新娘的嘴唇干裂着。 露西娅还是不愿结婚,为此挨了不少耳光。尽管新娘不愿意,婚姻的契约还是就此签订:以年轻女性可观的劳动力和生育能力换取财产增值。除了与加兰特家相邻的那块地,格雷科家还有好几块田产,甚至在乡下还有几幢小房子。无视反抗,以处女之身换取土地,会给生活带来阴影,但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饥饿穷苦的人民一致相信,通过家庭获得社会跃升才是生活的主流,每一个个体的躯干和生命都是补充水源的支流。只能尽量避免刺激神经,专注于忍耐。在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于在饭后从桌布上收集面包屑重新揉搓成团,乡下姑娘剪下长发卖给买得起假发的城里人。直到现在,时代留下的阴影还像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刚刚摆脱贫穷的人们千方百计地巩固长期资产,稳定经济状况,以便从容地步入晚年。以家庭为单位的每一个动作都具有战略性意义,是通向终极目标的桥梁。 圣安东尼是猪和所有牲畜的保护神,这一天是他的节日,他的雕像在家畜、篝火和歌声的簇拥下游行。借着当地盛大的节日庆典,露西娅无声的婚礼被庆祝的乐声包围,这也许是为了省钱。 婚礼只留下了一张照片,新娘被锁在父亲和丈夫之间,挤成一段紧凑的线条,又像一支对抗痛苦的军队。父亲比她稍高一点,肩头布满污垢,一张脸就像太阳暴晒下沟壑遍布的砾土。他穿黑衣,打领带,像风与风之间的缝隙那般安静,如同时间的影子铺展在露西娅的右肩。新郎身着灰色双排扣西装,右臂紧紧地夹住露西娅的左手,左手搭在岳母的左肩上。露西娅的母亲精致到指尖,她是面对镜头最积极的人,但也是站在最边上的那一个。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无措,但眉眼飞扬着。她穿了一条黑色连衣裙,圆领上镶着白色的蕾丝,纽扣系到脖子,裙摆在重力的作用下逐渐宽松。此时距离露西娅二十三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人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婚礼还是在村里的那座教堂里举行的,这座教堂将徘徊在书页之间,直至故事的结尾。 露西娅穿了一条紧身长袖纱裙,薄纱裙摆下是白色浅口高跟鞋,鞋跟大约五厘米高。那张照片其实是一张半身像,只拍到了人物胯下一点的位置,我从别人的描述中才得知露西娅那天穿的是什么鞋。 新娘的脸上没有一丝妆容的痕迹。尽管如此,她还是小脸煞白,像极了游行队伍中的白面小丑。在那个时刻,她的的确确如同小丑一般失去了平衡。 白色背景上的白手套 照片上无法一眼看出新娘的右手在哪儿,因为她戴着白色的手套,右手又放在白色婚纱上。要仔细对比才能看到露西娅紧紧抓着捧花,手指都有些泛白。为了生存,大树总会让花朵凋落,当花朵全部凋零,便会轮到树叶。 1980年,我收到了装着露西娅结婚手套的黑色首饰盒。这副手套很小,适合年轻女孩的手。现在,它们就摆在我面前。 我很瘦,手也纤细,但要戴上这副手套还是得费很大力气。手套上还残留着妮维雅护手霜的味道。 请为我洒洗,我的主,药草的芳香使我纯洁; 我将被洗涤,洁白胜雪。 村里没有餐馆,婚礼的午餐由新娘家负责。大家都在女方家里吃了午饭。 婚房 露西娅和路易吉的婚房就是路易吉原来的单人房,位于阿莫迪奥·里恰尔迪大街8号。确切地说,那就是一个带室内马厩的车库,村里的人们都把那个地方叫作“洞穴”。 2021年8月14日,我去参观了“洞穴”。房子底层是带拱顶的半地下室,墙壁漆成白色,作为厨房使用。走到屋子尽头,左手边有一个小马厩,同样是拱顶的;右上方有个栅栏,刚好和街道齐平,能够透进一点自然光线。 桌子靠厨房左侧墙面摆放,刷成水绿色,右侧墙面上钉了一块刷了白漆的木条,上面用螺丝钉出一排挂钩,挂着铁质餐具:三个从小到大排列的双耳平底锅(最大的煎锅由于经常使用,锅柄上的油漆已经完全脱落),一口用来煮意面的红色深锅,一个白色搪瓷咖啡壶和一个容量约二百五十毫升的绿色水壶。时至2021年,这些餐具早已锈迹斑斑,搪瓷涂层也裂成了块状。厨房里还放着一个可以当作座椅的小箱子,箱底放着几块白色桌布、露西娅零零散散的嫁妆以及包裹嫁妆的布,还有用绳子捆扎好的婚礼餐具。没有电,没有水,没有窗户。2021年,天花板上的灰泥因受潮而鼓包,大片大片地掉在地板上。 右边是一间粮仓,前方水平排布着三扇小门,中央有一部又窄又陡的旋转楼梯。为了不占用上下两个房间本就逼仄到极点的空间,修建者只得将九级陡得几乎无法通行的台阶强行叠加在一起。 楼上是新人的卧房,墙面也用石灰漆成了白色。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套深色的木质床头柜,柜子的大理石面板已经被拆掉了,留下了四个抽屉,我把抽屉一个一个地打开来看。2022年2月8日我就会知道,我现在打开的床头柜,正是露西娅曾打开的那一个。如今,里面只装着灰尘。 衣橱是在朝向街道的那一面墙上直接凿出来的,呈长方形,没有柜门。墙面和衣橱后壁间固定了一块木条,就和厨房里悬挂餐具的木条一样。 我走上前去,看见木条中部挂着一个棕色木质衣架。衣橱底部放了一条芥末色的毯子。 卧室里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口开在楼梯顶端,装有两扇深色木质小窗,从窗口望出去刚好能看到小小的街道。 1958年1月,大约婚礼前一两周,这座小房子里挤满了人:村民们争相爬上楼去参观新人的婚床。新娘的嫁妆摆在厨房的一张桌子上。露西娅本人也在厨房里,分发自己亲手做的甜点。客人们把份子钱和礼物搁在桌上。命运的铁钳缓缓合上。请以你无限的慈悲,洗净我的罪孽吧。 露西娅、路易吉在这座“洞穴”和路易吉父母乡下的房子里生活了三年。没有灯,没有水,没有电。这就是全部。 窸窸窣窣:缓慢处刑 路易吉夫妇的床垫是一张“草褥子”,也就是装满玉米叶的大口袋。穷人们大都睡这样的褥子,有钱人则喜欢用羊毛填充床垫。这张“大口袋”是长方形的,两侧长边各留有一条缝,方便露西娅早上起床后伸手进去抚平团成一堆的叶子。夜晚睡觉时,两人的重量都在中间,叶子就容易给挤到两边去。清晨,露西娅一边把玉米叶推回垫子中央,一边回想床垫中央乱糟糟凹陷下去一块的原因。她从整理床铺中感受着安慰与联结,爱的和谐支撑着她,即便那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本节的标题取自乡村里传唱的歌谣,模拟人们做爱时发出的声音。 然而,当她回乡下住的时候,总是早早起床,将床垫挂在家里唯一一个窗台的铁丝网上整理玉米叶。整理褥子的木杈有两个尖头,和干草杈长得很像,不过干草杈是金属的。如果露西娅和路易吉的床垫中间出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小鼓包,就说明前一晚她和丈夫是分开入睡的。无数个空茫的夜晚,两人各自歇下,露西娅只能徒劳地将失望发泄给路过窗前那条窄街的几缕微风。露西娅的床垫静默着。只有当她对着窗户移动床垫时,床垫才会歌唱。 露西娅把满腔爱意都留给了小孩:她在家门口放了一个盛满糖果的盘子,将甜蜜送给路过的孩子们。已婚妇女都该将头发体面地束起来,但露西娅没有。 乡下的房子 夫妇二人并没有一直住在“一百里拉”的单人房里,自他们结婚后,镇上的新房就开始翻新,两人更常住在乡下而不是镇子上。 2021年的八月节[八月节是意大利夏季最重要的节日,庆祝时间为8月15日。],我走进那座俯瞰山谷边缘的农舍,昔日繁忙的农场只余空壳。刹那间,一种熟悉的感觉将我击中:这里和我多年前常去的一处废墟是如此相似。那地方也坐落在山谷的边缘,就连山谷的景象也和这里几乎一模一样。唉,原来许多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上,只是我们自己浑然不觉。 这二十平方米的小空间里睡了四个人,每个人都缩在属于自己的那处,就像鸽子待在自己的壁龛里。四口人的下方还住着两头牛。冬天,牲畜的呼吸能让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进门左边是壁炉,门口再往前两步是一张双人床。夫妻二人的大床和公公婆婆的床铺之间,只有一道白色棉布做成的帘子挂在横梁上,活像一张裹尸布。这尴尬的距离或许已经足以打消夫妻亲密接触的念头,但露西娅和路易吉之间明显还有别的问题。路易吉对这样的生活状态很满意。可露西娅并不觉得。 她怎么就活成了这样?她到底想要什么?露西娅和公婆头挨头地躺着,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支配,直至在痛苦中入睡。当然,她只在不太饿的时候才睡得着。 如见缩景 露西娅凝视着青灰色的山谷,天亮了。究竟是哪个魔鬼的决定,让她被丢弃在这小土包上?脚下是仍待耕作的土地,她拼命劳动却只能换来一小块面包。路易吉从不怜惜她,只会像赶猪似的用干草杈把她往前推。 而且,他还时不时地突然发火,对她的脑袋拳脚相加。 “所有人都知道他打她,但没人管。露西娅离开后,村里的一些女人还说:‘至少她不用再挨打了!’在那个年代,从年轻的媳妇到婆婆,几乎所有女人都逃不过被打的命运。但只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被打得这么惨,也太过分了……” 房屋坐落在两座青山之间,头上是一线蓝色天空,脚下是草地。露西娅就这么看着。葡萄园里,第一批疯长出来的藤蔓投下绿色阴影。周遭的一切都用力地生存着,如此热爱自己生来的模样,而露西娅却承受了太多打击,恨不得此时此地就从世界上消失,真正地重生一世。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从头开始认真面对一切。 也许这是一场考验、一个错误。露西娅向四周的高山,向藤蔓红色的嫩芽,向圣母祈求:圣母啊,但愿这一切只是我人生的一个版本,一个印错了的版本。 夜间 在当地警察的帮助下,我和女儿找到了一家民宿过夜。这家民宿就在我母亲的婚房旁边,被房主翻新成了英式风格,慷慨的房东女士还象征性地给我们留下了一点钱。 干燥的空气里飘浮着绿色的尘土,黄昏暧昧的光线射入街道,眼前的景象流动起来。我曾无数次地描绘这片土地。每一次它都在对我说话。那声音来自青草,来自小麦,也来自耕种它们的身躯。播种,除草,打谷。简单的原料把种子仓和水库挤得满满当当。 微风落在溶溶月色里。夜幕降临前,谷底坦缓的盆地上空呈现出纯净的蓝。人们准备入睡,身体里积攒着暴力。 我面对窗户,凝望着乱石,开始抽每日定量的一支烟。我多想像一棵树一样,内心空空荡荡,栖身于温柔的夜,接受来自万物和行星的声音。可惜我仍有太多情感。 美丽的毒液 露西娅看见[书中部分段落的排版与寻常作品不同,均为作者有意安排。——编者注] 磨盘似的太阳挂在麦田上空 金黄叠上金黄。七月骄阳里 世界仿佛只由光线构成 明朗的清晨,地底有大海波光粼粼 农场与水源的距离 在暑气阻碍下越来越远。露西娅看见 树干分泌出树脂 樱桃树母亲的主脉 在这里分出枝丫,理智 与内蕴,流淌而出。我应当赠与它 心中缓慢滴落的毒液,因为这也是 我生命的汁液 露西娅骑着驴 沿崎岖小径来到干净水源,就在托尼诺的水槽边 露西娅看见 夕阳辐射热量 埋头钻进山丘背后的 神秘之地,看见麦子上的阴影和包裹麦粒的香甜糖衣,与枝头的青涩橄榄散发出同一气味,浸满金翅雀 肿胀的喉咙唱出的歌声。圣母啊 宽恕我吧,请允许我 死去。明媚的年轻女子,散发着干草气味的可怜尘埃,岁月待她如此温柔 露西娅的自述 (宣泄和哭诉) 露西娅偶尔从乡下骑驴回到镇上。她在家门口跳下驴背,牵着牲口走下台阶,穿过厨房,把它安顿在厨房尽头的马厩里休息;再横穿过街道,去住在对面的女伴家喝杯咖啡。 刚开始,她的心里还燃烧着屈辱: “挨打也比像那样一起待着强!就算他是个恶魔也好,就算他会打我也罢!” 露西娅只希望在路易吉的脑海里占有一席之地,被纳入某种确定的关系之中,无论以哪种形式,就是被扇耳光她也认。但她被彻底地忽视了。露西娅叹气: “你们都这么说,只有我知道自己的烦恼……” 露西娅的眼里总是噙满泪水。她努力忍住向外翻涌的泪,但她的眼睛是透明的,透过那双眼可以看见一切。它诉说着路易吉和他父母的“粗野和愚蠢”。她和吉诺的母亲一起出门时,婆婆会站在马路中间,叉开双腿就地撒尿;露西娅站在一边羞愧欲死。 她去打水时,吉诺在睡觉;她去树下打橄榄时,吉诺在睡觉;她在除草、播种、饲喂家畜、切土豆、烤面包、洗衣服、缝缝补补,在葡萄园锄地时——吉诺都在睡觉。只是当她在葡萄园时,他在橄榄树下睡觉而已。即使她勤勤恳恳为全家人服务,他们也不让她吃东西,有时一饿就是两三天: “就连鸡蛋都要背着我藏起来!” 就算他们给她食物,通常也只是面包和洋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无缘无故的惩罚令露西娅日日生活在惊恐、不安和精疲力竭之中。就连采收橄榄,他们也要求她手工操作——明明用网兜、竹竿和篮子工作,能让她省下十倍的力气。但那些小地主阶级才不会原谅曾被她拒绝的耻辱,他们就想看着她像骡子一样疲累不堪。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吝啬,不愿把工具拿出来给她用。总之,露西娅整天生活在这些狭隘的想法之中。 露西娅的不幸人尽皆知,村民们也都知道她每天都请求父母带自己回家: “我在家里时,曾是一位文雅的女子;而现在,我只是一名女仆!求你们让我回家吧,我现在怎么服侍他们,就怎么服侍你们……” “一旦结成夫妻,就得在一起。” 露西娅的父亲回应道。生活就是这样,一个结还没解开,又缠上一个结。母亲也知道,露西娅连婚礼都不算圆满完成,但现在木已成舟。懒惰的吉诺经常毫无理由地殴打他的新婚妻子,仿佛“其实是为了殴打婚姻”。然而,拥有决定权的永远是男人。或者说男人总是对他人的评价很在意: “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 “你家里人都挺坏的。” “村里的一位老妇人说:‘这可怜的女孩承受了太多苦难,而她受苦时你才会觉得自己被尊重。’” 七年。七年过去了,错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露西娅与路易吉的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由此产生的问题越发尖锐而激烈。连吉诺的家人都忍不下去了,这女人还没屈服。有一天,露西娅哭着敲开了一位女伴的门,低声下气地祈求。 “她告诉我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她跟吉诺和婆婆一起住在乡下,实在饿得受不了,就稍微提高了点嗓门抗议。他们在争吵中拿干草杈指着她,她实在太害怕,就逃跑了……” 写到这里,我中断了叙述,用荧光笔标记并写下一句评论:露西娅十分害怕死亡。 “我给她做了个三明治,她马上就离开了。她不想让他们发现她在我这里,不想连累我……” 干草杈本是移动和装填干草的工具,由一个木柄和长约三十厘米的双头铁叉组成。眼下,露西娅的生活就是这样:父母还在世,但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女儿。 葡萄园的故事 天真的小女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她在葡萄园的橄榄树下锄地,冬日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形成一个白色的十字。 露西娅在地里劳作时,穿的是一种钉鞋,鞋底钉满马蹄形的方头钉。这种鞋特别重,走在地板上会打滑,还会发出噪声,但这双鞋在满地泥泞和呼啸的狂风里已经搓磨了十多年,鞋底也没有损伤分毫。 微风时断时续。一阵风过去,山脊突然降下暴雨。就在露西娅将堵住水流的树叶从水渠里挖出去的当口儿,风从她背后升起。水流躲开了障碍物,但她没有。 绝对狂怒的风。平地吹起的风。来自社会的风。而她,站在风暴中央,穿着一身黑衣锄地。露西娅被狂风抽打着。她的目光中背负了太多,那是矿物般坚硬、石头般沉默的目光,是驮着重担的牲畜般的目光。 露西娅站在一月的雾气中心,用拨动念珠的手势捻碎土块,准备种下樱桃树。她盯着渴望滋养的树根,感觉地上细碎的泥土扑到脸上,感觉雾气环绕着她的肩膀。她就像一根树干,伫立于大地之上、万物之中。整个人是放空的。 一月的阳光穿过苹果树和打谷机,把一切都蚀得锈迹斑斑,万物在北方的孤寂中慢慢氧化。它们都是惰性物质。 露西娅观察着树干上的苍蝇, 生命的运动以微观形态存在,时间从树干中心开始环状叠加,已经过去了无数个世纪。环状纹理上方,一层已经死亡的树皮记录着树干的伤痛,那是时间 落下的薄壁。露西娅看着炭火熄灭,感受时间 流逝。又一个无意义的日子 结束了。露西娅 松了一口气。 匠人雕琢象牙,时光雕琢白桦,白骨般的森林被塑造出一种奇特的稳定性。万物中的一个范例。 人人皆知,这里生长着玫瑰, 露西娅呼吸着 毒化的枝叶散发出的深沉气息。腐烂的冬天。阴雨下了千百年。湿气 浸入骨髓。还有鸟群的窃窃私语。 从她走后,那块地就荒废了。露西娅曾为之抛洒热血的土地已无人耕耘。那块地冬天很容易让人滑倒,没有台阶,只剩光秃秃的黄土和小麦留下的根。 小麦的根太细,无法固定土壤,但它们能缠成一团,形成土块。土块滑下山谷,拖累露西娅的劳作。 露西娅就留在那里。那是世界的尽头,属于山谷的印象是巨大的呼吸声。 我是来接你的,现在的我年龄比你大一倍, 我过着或许你也为我设想过的生活,我正看着你。 现在我来接你了,我来带你走。 露西娅,把手给我。 快乐的声音。 请告诉我你听过她的笑声吗? 那时,露西娅常能听到女友和小孩们的欢笑声。有一个叫玛丽亚的小朋友,她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露西娅称她为“粉色脸蛋的小女孩”。她说,她总是对着自己笑: “那一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以防有些人没能记住那个神奇的巧合,我再重复一遍,那天是2021年2月16日星期二,露西娅的冥诞),就觉得有些奇怪。我一般不看电视,只听一听声。但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了……好像有人牵引着我的思绪,对我说‘看哪!’……当你出现的时候,我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免得晕倒。我好像回到了六十年前,又看见了你母亲的身影!” 她们向我讲述自己的记忆。我吸收着每一条讯息,就像沙漠中干渴的人啜饮清水。我开始隐约地看见边界,感到一丝不安。 她们向我描述露西娅初来村里时的穿着打扮:一件阿斯特拉罕小羊皮做的黑色披肩领大衣;一条绿色混米色的羊毛紧身格子裙,搭配短袖羊毛衫和绿色外套;一双黑色漆皮半跟鞋。 露西娅举止优雅,即使是陪公婆骑毛驴,举手投足间也十分得体。她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即便是假的珍珠项链,她也会戴上一条。 露西娅向往着更好的生活,不想被禁锢在苦难和欺侮之中;她想被看见,也想向前看。前方是国外,那几年,几乎所有年轻的夫妇都涌向北方:有的去了德国,有的去了比利时,有的去了法国。 她和他说了一千遍“我们走吧”。 他说了一千遍“不,我们在这里挺好的”。 不用下地干活的时候,露西娅无聊得坐立难安。她只得将自己的生命、力量和青春浪费在织羊毛上,她用钩针把羊毛解开,再把解开的羊毛编起来,然后再解开,再编织,以免让自己闲下来。时间就这样溜走了。 这里曾经有一棵橡树,现在已经不在了。橡树下曾经有一个棕色皮肤的女孩,她拿着一块羊毛边织边拆,现在也已经不在了。 新房子:一切都焕然一新 1962年,镇上的新房子终于修好了。这栋房子的卫生间就在进门左转的地方:墙内生生挖出一个一米乘两米的洞,里面只安了个坐便器。 踏进大门,面前是一段楼梯,通往一楼的厨房。厨房里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壁炉被安置在最远处的墙面上。左边是水绿色的橱柜,和我在2021年8月14日擦过的桌子是配套的。沿着右侧围墙看过去,有一扇落地窗,打开便是阳台。厨房左侧是卧室,双人床和床头柜都靠承重墙摆放,衣柜挨着前方的墙体。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实木打造的,圆角,装饰着雕花把手。天光从左边的窗户透进来,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这里本来是屋子的尽头,但露西娅还买了一个小小的双开门衣柜,里边有一面全身镜,光线照进来的时候,空间变得敞亮了不少。 每到星期天准备做弥撒时,露西娅就会穿好她那双白色婚鞋,戴上金项链和耳环,侧着身子下楼。她的鼻梁又细又长,下巴坚毅,身材如少女般纤细。关于她孩子般闷闷不乐的情绪,我已经写过好几次了。她的皮肤很有光泽,瞳孔的颜色会随着心情和阳光的变化而改变。有时,她的眼睛就像晨星一样闪亮;而当她兴奋起来时,瞳孔就会变成老虎的黄色。她有一头茂密的深色鬈发,虽然已经结婚三年,她还是把长发披散在肩上。 露西娅非常虔诚:即便是乡下农忙的时候,她也会在周六晚上回到镇上睡觉,从不缺席弥撒。星期天早上,她认真洗漱打理自己,穿上只在周日穿戴的礼服。这件衣服我也着重写过了,上面点缀着小花,散发出刚洗净的味道。关于她身上的香味,除了洗手液那略带咸味的香气,无法知道更多的情况。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气息,像紫罗兰,像薰衣草,从时间的黑暗中升起,就像从一千零一世前关闭的抽屉底部升腾而起一样。 露西娅的身材特别纤细,她的婚纱可以给九岁的侄女劳拉作为出席第一次圣礼的礼服。 “我把这里收紧一点,把那里也再收一点,下摆这里可以缩短一些……” 露西娅会缝衣服,还会绣花。冬天,当乡村沉睡时,她就坐在织布机前纺布,有的是没有花纹的台布,有的是铺在地上晾麦子和杏仁的双股线布。布面的花纹有时是月桂树枝,有时是常青树。 露西娅与海 大海一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泰尔莫利市也是。这座城市高高地耸立在海平面之上,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楼梯通向市郊,那里有狭窄的小巷,还有床单铺展开来一样顺滑的海面,只偶尔被 几个出水口打破平静。水流冲向海面的木桩,发出浪花冲刷桥拱的声音:激浪拍岸,绳索、木板和长杆组成的防波堤随着海面上下浮动,就像一只只长腿蜻蜓,飞越 风化的岩石、毛茸茸的海藻和坚固的贝壳浮雕组成的 五彩水面。露西娅,我为你选择了诗人乔治·卡普罗尼送给母亲安娜·皮基的清丽诗句。你,露西娅·加兰特,你是优雅的诗,也是令人不安的诗。 结婚四年都没有孩子,这必然是女人的错。不能生育的女人没有任何价值,可以说与死物无异: “你去泰尔莫利看看医生吧!” 二十世纪初,利用温泉提高怀孕概率的方法在医疗互助群体中迅速流传。据传闻,矿物温泉可以激发生育能力,浴场里便泡满了期待子嗣的家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对矿化水的作用越加深信不疑,就连索菲娅·罗兰也在六十年代末公开表示萨尔索马焦雷的温泉水对自己十分有益。 好在人们都使用温和的非侵入性疗法,比如连续熏蒸一周,在下腹部和内裤裆涂抹淤泥(盆腔敷泥),还有在富含硫黄、氯、溴、碘的水中泡澡。据说这些物质能促进子宫血液循环、增强卵巢功能,还具有消炎和平衡激素的作用。最后,从机械原理的角度也能解释通:通过纯水压作用实现深度冲洗,有助于疏通粘连,打开想象中假定已经闭塞的输卵管。 露西娅出发了,她换乘了三趟车去海滨浴场,让自己裹满泥巴,被湿气浸润,承受水柱的冲刷。为了在矿物水池里泡澡,露西娅还买了一套泳衣。矿化水穿过烙印着地球历史的层层黏土,从黑暗的地底冒出头,来到这个婚姻不幸的女人的故事里,暴露在阳光下。露西娅滑进水里。水流如野兽般活泼,绕着 露西娅裸露的身体和铺满史前蕨类的石头打转。清澈的水缝补着女人平凡又悲惨的创伤,当水流触及身体,那些因不爱撕扯出的伤口开始愈合。预言中的水溶解了恶意,就像溶解一撮恶毒的盐。露西娅买了一套泳衣。这不是冗余的重复,而是再次强调,这个动作的意义到最后会显现,如同许多事情一样。 现在,每一天简简单单结束过后,露西娅就在傍晚时分去海岸远眺, 斑斓而透明的光照进她的眼睛,映出瞳孔里森林的颜色,交织着 延绵不绝的水流 和自然的痕迹。微风平稳地从陆地吹向夕阳,霞光偶然映射入画,平平地贴在地面上。一切都是动态的,从她眼里溜走的那个摇篮也是。圣母玛利亚,请赐予我一个孩子,一个可以拥抱、可以安慰我的 鲜活的生命。生命在水流之前向世界敞开怀抱。港口广场上,椋鸟或长或短地排成队列,视野从鸟群延伸向大海。精准无比的时光机器将太阳均匀地铺洒在海平面,把大海变得那样耀眼。 你就像湖边的夹竹桃,面对着湛蓝而慷慨的湖水, 你就像彩灯点缀的节日 和败北的黢黑。倾听自己的内心,露西娅,也听引擎的轰鸣,听寂然不动的船锚发出的扑通声。你的世界在不属于你的床单中消失, 你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入睡,终于独自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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