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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诺露西娅逃离的29个春天 作者:玛丽亚·格拉齐亚·卡兰德罗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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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真正的快乐 1947年夏,战争愈演愈烈,遇难者尸横遍野。德格兰迪斯一家从阿布鲁齐举家搬迁到帕拉塔,住在当地一位公证人名下的农场里,距离加兰特农场大约五百米。 德格兰迪斯家是佃农,以租种别人的土地为生。他家有个小男孩,名叫安东尼奥,出生于1936年3月27日,小名托尼诺,长了一双机灵的眼睛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棕色头发打理成时髦的造型。不远处的加兰特农场里则住着小露西娅,也不到十二岁。 露西娅有一头浓密而卷曲的齐肩发,不上学的时候,她喜欢把头发披散下来。我之前写到露西娅看起来有些腼腆,但她的目光中闪烁着讽刺和坦率。这种反差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像是一个邀请,又似乎在拒绝。 “为了去看露西娅,我经常一走好几公里。不论冬夏,不论大雪还是暴雨。赶了几公里的路,只为给她送去一个轻轻的飞吻。 “每次赶着牛羊去饮水时,我们都在喷泉边悄悄地打个招呼。 “即使门外的积雪已经一米高,为了她,我也会牵着小母马出门……” ![]() 马儿驮着托尼诺在露西娅家的农场周围打转。年轻人昂首阔步,面带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额发从睫毛上拂过,随着马儿的步伐晃晃悠悠。他像接受检阅的士兵般策马来回,只求给露西娅留下个好印象,可惜露西娅没能看清他的英姿,因为她的父亲对托尼诺十分生气。 露西娅每天都要出门去放牛牧羊。她穿上了及膝的裙子,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的小动物们相信,最新鲜、最茂盛、最甜美的牧草就生长在托尼诺居住的农场前方。 每逢节日的夜晚,演奏手风琴的吉诺就会来到村庄,音符串起那些如幸运女神般耀眼而少有的狂欢时光。冬天,人们在屋子里跳尊巴;夏天,人们就在农场里起舞。露西娅和托尼诺的视线穿越重重人群抵达对方,他们是那样年轻,他们的手就要相碰。脚下旋转着,心也跟着盘旋上升,好似就要飞上天空。这是一种坦率的悸动。露西娅双手叉腰,裙裾随飞扬的发梢展开,巧手织成的长袍包裹着她年轻的身体,仿若装饰着淡红色和翠绿色羽毛的孔雀;托尼诺则将双手背在身后,古铜色的皮带在星光下微微发亮。 连续六个夏天,露西娅和托尼诺在成捆的麦穗间相互试探。 连续六个冬天,他们躲在马车里,两人都不出声,只余浅浅的微笑和问候的眼神默默传递。当托尼诺终于敢远远抛去一个飞吻时,露西娅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此时,语言是最无用的。 托尼诺每晚都反复做着同一个梦:露西娅的身影划过炎热的田野,投入他的怀抱。虽然一月的夜黑压压的,雨水倾盆而下,但美梦从未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打断过。 男孩的爱情来得很简单,理由直白却能解释一切:露西娅太美了。 世间万物和谐共生,女孩年轻的身体在偌大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简单而真实的角落。栖身于铺满干草的庭院,她在大风扬起的尘土和稻草的气味间体味到至高的幸福。回到家中,露西娅的心间仿佛被点亮,口袋里的东西让她手心发烫:一根草、一块石头、一串鼠尾草、一把从托尼诺的菜园里薅来的豆子。这一切让人心醉神迷,像蜜糖般甜蜜,又像寻查线索般刺激。露西娅很容易相信他人,总和别人提起托尼诺,谈论他在黎明的震颤中留下的痕迹,谈论他现实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所有深陷爱情的人都同样让人受不了。今天在教堂他转身看了几次?你瞧见他那件外套了吗?谁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新梳的辫子…… 夏夜,露西娅和她的同龄伙伴玛丽亚一起躺在干草堆里。左手边是生长着芳香植物的水池,四周的一切都在竭尽全力散发香气。露西娅在星光下为朋友低吟浅唱,歌声里尽是托尼诺。 托尼诺也不断用行动证明着他对露西娅的喜欢。全村人都知道,托尼诺每天都找借口围着他那闪闪发光的小美人转来转去。露西娅,意为黎明之光,这是个常被刻在喷泉石片上的名字。露西娅对此也并不抗拒,只习惯性地向右偏头,望着远方静静微笑,美得像一朵肆意生长的野玫瑰。她的男孩如此生机勃勃,如此热情洋溢。这是幸福生活的宣告。 如同千千万万没有土地的夫妇,露西娅和托尼诺将会把汗水洒向别人的庄园,但他们也将永远在一起。无须言语两人也能心照不宣:他的眼睛带笑,她的双眼低垂,每一个承诺都镌刻入空气,融入血液。身体知道每一次悸动。等到满十七岁,托尼诺便按照当地习俗安排媒人穿着红袜子去见露西娅的父母,求娶他们的女儿。他得到的答复是: “不行。” 托尼诺太穷,没有自己的土地,和露西娅并不门当户对。所有期望一朝尽断。 露西娅被父亲路易吉绑在牛槽上,用步枪顶着胸口警告道:“如果再让我看见你和托尼诺在一起,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杀了。”露西娅感受着父亲如铅一般沉重的脸色和粗暴的掌控欲,仿佛看到那张大海般冷酷的脸从乡村的旷野中升起。她知道父亲没在开玩笑。 玛丽亚劝露西娅一走了之,但露西娅留了下来。 托尼诺的心灵和自尊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心灰意冷下,他回到故乡——阿布鲁齐大区的托里诺-迪桑格罗。那是1953年。 如果没有很久以前路易吉的那一次阻挠,我就不会出生。我想,如果结局改变,我也许会受到伤害,但露西娅会拥有简单而幸福的生活吧。 1955年 这一年异常炎热。直到九月下旬燕子还在村里徘徊。 2021年,我和托尼诺通过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和蔼可亲,低沉的男声里夹杂了北方口音,显得有点滑稽: “最后一次去看她时,我躲在一堆稻草后面,她妈妈拎了根棍子,气势汹汹地赶来。 “听说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和那个一无是处的‘一百里拉’订了婚,我就和当地的一个好姑娘结婚了。也是因为1957年有规定,结婚的人可以免服兵役,我便匆忙结了婚,连婚礼都没办。 “第二年我们才举行婚礼,仪式地点定在帕拉塔,因为托里诺-迪桑格罗的牧师拒绝接受已经结婚一年的妇女穿着新娘的婚纱步入教堂。” 我粗暴地打断了他: “那露西娅呢?你邀请她参加你的婚礼了吗?” 一瞬间的沉默。我大概让他感到痛苦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对吧? “后来,我们在帕拉塔定居,我家就在距离露西娅几步之遥的地方。1958年,我们生下了一个女孩。1961年1月,我们搬家到蒙扎省的利索内,就在这里一直待到了现在,没再离开过。 “但只要我还活着,那个女孩就会一直在我心里,她真的很美。 “我当时就应该坚持带她走……” 我有点后悔在言语间伤害了他。托尼诺是个好人,当时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而且,他也一直被悔恨折磨到了现在。露西娅当然知道托尼诺的婚礼,也自然从没去找过他,她还知道他有了个女儿。三年后,托尼诺和家人去了北方,露西娅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又过了十年,也许是为了纪念自己一生中唯一一次得到简单而真挚的爱,她去寻他,却无功而返。 1958年,床垫下的笔记本 莫利塞人个子不高,但他们普遍双腿强健,善于攀爬,能够去到地形复杂但风景优美的地方。在那里,半掩半露的岩石像是巨人之手刚撒下的一把骰子,以原野为棋盘的游戏进行到一半。向日葵在岩石的缝隙里穿插怒放,含蓄地期待与这片土地共享欢乐,如同某种美学意义上的讽刺。 田间劳作几乎全靠人力完成,邻居会相互帮助。十一月初,农民将犁拴在驴子身上开始犁地,但驴子性格恶劣,常常磨蹭着不肯前进一步。还是用一对牛来犁地最好,漂亮的白色母牛拥有温柔的双眼和美丽的臀部,可以免去被送上餐桌的厄运。犁好地之后,人们便开始播种小麦。等到六月底到七月中旬,就可以割麦和打谷子了,农民们结成小组,先一齐完成一块地的收割工作,再共同收割下一块地。大家的身体被太阳晒得像麦粒一样焦黄,但人人认真劳作,地里偶尔传出欢声笑语。露西娅和大家一起割麦子。 明媚的阳光下,捆捆麦秆堆积成垛,顶端整齐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妇女们在栎树荫下铺开桌布,放上面包、乳酪和多汁的鸡块。 “多棒的女人啊,感谢上天!” 红酒只有一瓶,得传着喝。男人们把镰刀往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一插,管他是老人还是小孩,人人都能分得一口。 等到麦子都晒干了,便有人带着打谷机来分拣谷粒和谷糠。那几年,人们已经不用自己手打谷子了。 夏季的烈日把大地烤得滚烫,令人寸步难行,百叶窗将午后的阳光隔绝在窗台之外,守卫着房间里的秘密。如果需要耕种的田地距离农场不远,露西娅就会趴在床上大声嚷嚷自己肚子疼。等到大家都走了,她便伸手从床垫下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贴着白色的小床滑下来,坐到地上。只有露西娅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存在,在卧室的小小的角落里,她可以撑着胳膊,随心挥洒自己在学校的两年中学到的意大利语单词。据说她会写诗。我相信露西娅能创作诗歌,因为她的青春充斥着孤独,孤独感改变了她那不甚在意周遭环境的本能。虽说并非出自本意,但露西娅青春年华的两个见证者的确先后离开了她:她的知心好友玛丽亚在1958年结婚后移民瑞士,她的挚爱托尼诺和另一个女人就住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直至此时,每当她不小心想起托尼诺,仍会感到目眩神迷。露西娅的心在沉默中逐渐变得坚硬,她觉得有必要面对曾经逃离的一切,理清谜团。难以言明的他的存在,疯狂跳动的她的心脏——对托尼诺的所有感觉都将在未来指引露西娅选择人生道路的方向。但在那个时候,女孩的床上只有忧伤。无形的忧伤。 午后的烈阳被遮挡,房间里忽明忽暗,就像露西娅的生活。与所有人一样,她的生活里有明确的目标,也有不为自己所知的隐秘方向。与所有人一样,这副躯壳里只有她自己的灵魂,承载着属于她的快乐、她的疲惫,还有她不应承受的失望。失望的滋味就像静止的风。 弟弟埃尔科利诺是露西娅心灵的慰藉。和他在一起,露西娅感到很自在。她喜欢带着弟弟给菜园松土,感受锄头翻出的泥土和树根的味道,当乡村逐渐被巨大的寂静笼罩时,好似每个人都拥有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空间。露西娅还喜欢和弟弟一起播种。每当春天到来,泥土重新散发出香气,她便在围裙里兜满种子,把蚕豆、鹰嘴豆和玉米播撒进犁沟,弟弟则跟在后面用肥料盖住泥土。从弟弟的高度望向露西娅的背影,只能看见姐姐的影子在哼唱—— 飞呀,飞呀,蝴蝶轻轻地飞呀。 飞吧,飞吧, 告诉我爱在哪里吧。 那时候露西娅二十岁,罗科舅舅十四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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