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那咔嗒咔嗒的电车轨道声一节一节地往前进,把时间抛在后头。叶珊珊斜靠在叮叮车二层的窗边,初春干干净净的凉意透过半开的玻璃渗过来,而斜斜的日光照在翻开的书页上,每个字都显得光滑。早班车上还未熄尽的顶灯摇摇曳曳,黄黄照着清早旅客的倦容,恍惚中珊珊仿佛坐在一条出海的小船上,荡在维港的南岸,而香港都慢了,真有了老照片里那种气定神闲。珊珊只觉得说不出地安心,好像每个早晨都有一个亲切的陌生朋友陪你坐着,在这条小船上,在喧嚣的两岸间摆渡。

“珊珊,你怎么还在看那本《红玫瑰与白玫瑰》,还没看完吗?”东行线上坐满了一起去上学的同学,他们颇有点明知故问。

“早看完啦,可张爱玲的书嘛,在手上翻翻也好。而且我只剩下这本短篇集了,其他的都被我妈锁柜子里了。”珊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要当心别让你妈妈看见啊……”“依我看,还是不看的好,最近密斯陈管得真紧啊……”女同学们客套地赔个关心,珊珊也不放在心上。

自从去年迷上了张爱玲,珊珊接连得罪了妈妈和班主任。在家蒙被子里打手电看,上课时放在课桌里看,这惹恼大人还在其次,主要她素来是班上的好学生,老师们都拿准她将来会考是要考港大的,然而这一年来,珊珊的成绩真是称得上“每况愈下”。妈妈一气之下收缴了她的张爱玲系列,还让密斯陈配合工作。无奈之下,珊珊才开始暗地里执行起她的“黄雀计划”。

珊珊到了学校,几乎没心没肺地上完了课,其间老师在讲数学公式的时候请她起来回答问题,她被问得心惊肉跳,幸亏同桌小声提醒,才勉强答上来。看着密斯陈紧紧皱着的眉头与写着不满的表情,珊珊紧张得要命,忙把桌肚里的书藏得更深了,然而脑子里还是白月光照着饭粘子,散发着家的气味,于是回家的路上又是看了一路。虽则如此,心里总还是有些凄惶。早上听说,王伯伯要搬走了,于是那个可以帮她藏匿张爱玲的小信箱也要易主了。能问谁帮忙呢?似乎扳着指头也数不出个一二三,实在没有个算得上知己的了。说起来,张爱玲倒还算她的知己了,也许她老人家肯多写点女校风物,就是更大的知己了。

反正都是苍凉,珊珊趴在叮叮车窗上望着外面的天空这样想着。雨季还未到,天色如同蘸多了水的毛笔,水渍晕了大半。电车外的风景且行且住地后退,珊珊知道从坚尼地城总站到毕打街站路程永是不变的,一路的时间似乎也被精确刻度过,而那咔嗒咔嗒声似乎旧式挂钟一样提醒着,总得想个办法。

珊珊往下望着,眼见就要过了一个月台,月台上的白水泥石顶棚似乎触手可及一般,她便顺手拾了片落得着急的叶子,拿手里看。

那叶子依然根茎饱满,似被疾风吹落,还留着早春的气味。珊珊捻起来对着太阳来看,那叶脉如手心的掌纹,在那白光中充盈了整个叶面,好像活人的手掌,记录了整个夏天。珊珊看了颇有些心动,想起自己的小侄女刚出生,自己牵着她的小手的感觉,觉得她竟是个从天而降、不能言语的知己,竟比旁人亲密、值得信任许多。她继而望出窗外,在薄薄的雾中,头顶的高楼恰似起伏的远山淡影,洒下灰灰的神采,珊珊觉得,大概只有这一路的叮叮车道才是她的栖身之所了。她呆呆地看着一程一程的水泥站台往身后跑去,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叶珊珊从这一天起就严格执行起她的小计划,每天从坚尼地城总站上车坐二层看书,到离学校最近的毕打街下车后,就过马路走到对面西行线车站,把书扔到这一站的水泥顶棚边沿上,然后就去安心上课了。晚上落堂的时候她直接坐西行线回家,一上车从窗口把书拿上,就可以回程看上一路。到站下车后她依然把书偷偷扔在对面东行线的车站顶棚上,第二天早上照取。同车的路人起初觉得奇怪,见久了便也习惯,是那种你可以理解的、属于冷淡的见怪不怪。

珊珊复有了一种瞒着父母偷偷恋爱的感受,就好像知道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会有个同班的男仔心照不宣地走同条路上学,起初一前一后竟隔了半条街,继而散漫地接近,就像火车平交道上长途夜车的交错,然后心照不宣地道一声,早安,你也去上课啊?如果能忍住不笑的话,也许还会加上一句,晚上我们也许可以一起落堂哪。

珊珊本来在学校的朋友就寥寥无几,以为是好朋友的几个女孩不过都当她是普通朋友而已,加上她性格沉闷内向,直到现在也只有张爱玲这个话题能比较提得起兴趣。旧年底关锦鹏拍了《红玫瑰白玫瑰》之后,大家似乎还真心关心了一阵张爱玲,不过太阳照常升起,不多久复谈的还是张国荣木村拓哉。珊珊愈加沉浸在自己略有冒险的刺激中,便觉得其他都好没有意思,这些人事八卦张爱玲早写尽了,不欲再谈。仿佛她与张爱玲的世界中间相隔的这些人事纷纷因为碍眼而绝无必要起来,又或者珊珊眼力渐深,视之如透明了。于是,她便觉得学校只是两程叮叮车之间的一个站台,而张爱玲就是这两岸之间的摆渡人。珊珊多希望这世界是个汪洋大海,然而总还是不能如愿的。

珊珊在这两岸中流连,时间成为虚拟的预设,只在天色中轮转,不觉便已经是春深时刻了。这天早上上学,珊珊起晚了,兴冲冲地往山下跑,准备赶叮叮,急着坐车的她背上的黑皮书包都没扣好,一路上书哐堂哐堂在包里翻腾。路上几个认识的同学都笑她:“珊珊,你是要跑去内地啊!”珊珊也不理。

珊珊兴冲冲地上了车后,赶忙倚在窗边张望,就好像闭着眼睛等待男友亲吻时的忐忑欢喜。可吉席街的站头就要过去了,顶棚上面还是空空如也。就像每一个被人放鸽子的姑娘看着表开始怀疑是否自己记错了时间那样,珊珊一阵迷眩。难道是自己放错了车站?珊珊又往前坐了一站,还是没有,她赶忙下车,往坚尼地城总站的方向跑去,心头的荫翳似乎都要从云端压下来。头两个站的顶棚她都站在街边的台阶上踮着脚仰头望过,却望不见什么。珊珊依然不死心,跑到街边麦当劳的二楼贴在玻璃上往下望,然而等呼在玻璃上的水汽渐渐散去,那水泥顶棚上却还是空空如也。珊珊非常沮丧地走去坚尼地城总站的乘务员小亭碰碰运气,看看是否有失物招领或者打扫到顶棚的物品。白白胖胖的乘务员头伸出窗口笑说,那里是没人打扫的,要么雨季雨水冲一冲,最大的可能还是被人拿走了。

珊珊仿佛被击中了一般,香港这么大,竟然找不出一本书。那个乘务员提醒她以后别在顶棚放东西的话语犹在耳边,但后来她是怎样回到学校就迟到,被老师训了一顿,一天没心思的事她都记不清楚了。珊珊约略是失恋了,同学们都这么说,“她最近老是精神恍惚的,会不会是和隔壁学校的那个?”“不是不是吧,我记得她之前有个邻居……”“你们别乱说,搞不好……”

珊珊第二天上车的时候,怀着一种几乎绝望的心情望了车站那白刷刷的顶棚一眼,唉,还是空空如也。人常常有自虐倾向,明明知道现实的结果会令人失望,还是会去确证一下。

有人说接受现实这件事是可以学会的,但珊珊可能一时还没学好,她只是觉得悲痛,就像挠不着的痒处一样在后背上蔓延,使人手足无措。

然而说实在话,当第二天早上珊珊坐车去学校看到自己的那本书出现在车站顶棚上的时候,是惊讶大过喜悦,好像一个自己努力奋斗但不做期待的未来,突然出现在面前。于是她赶忙翻来看。她发现书并没有损坏,不过在一些圈点勾画处多了些字,诸如“我也喜欢”“这句真是好”,而扉页后也夹了张便笺。

“真是过意不去拿了你的书回去看。前天上白班,又看到顶上那本书,实在一直很爱《红玫瑰与白玫瑰》,之前上夜班都曾在坚尼地城站见到,原以为是被人随手丢掉的旧书,这回便忍不住拿了回去看,看了才知道是本十分被珍爱的书。昨天我一看到书里的内容,我便想我得把书还给你,不能夺人所爱。不过有次上中班,曾见到这书出现在毕打街,你是否是个在中环上学的学生?只在路上翻看?这书我真是很喜欢,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可否同你合看?白天的时候你看,晚上的时候给我看?”文字背后加了个笑脸,署名是Z。

自己的书失而复得,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珊珊感叹冥冥中自己平凡的生活里竟然这样一无所知地知道了一个人,一个也爱张爱玲的人、爱这本书的人。珊珊自然是留下了便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珊珊好像看到另一个珊珊,作息时间和她完全相反的珊珊,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个不用上课和不用睡觉的人,可以一直看张爱玲的完整的人。珊珊甚至觉得那一位多看一点也等于自己多看了一点,由衷地高兴。

珊珊有生以来最欢乐的时候比雨季来得更早,两人每天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上留言聊天,圈点勾画,互相品评。她不好意思问对方名字,只是大略知道Z是个上夜班的姐姐,上工放工前后就爱看书。二人有时也引用一些张爱玲其他书里的话,或者互相交流一下有关当年的八卦逸事,甚或竟索引一下。每天早上都有新的惊喜和新的想法,对于珊珊来说都是好新鲜的体验,自己原先读张爱玲本是一池水,虽平静却无波澜,如今添了个不知姓名的知己朋友,顿觉别有天地、柳暗花明。她们从朱砂痣聊到港大的礼堂,从桂花糕聊到上海的电车,从振保到柳原,从曼桢到小寒。之后甚至聊开自己的生活,互相倾诉抱怨,说说山上的湿气、人间的八卦,或者说说香港愈加高涨的租金,都是极让人安心感激的事。有些话,见了越熟的人越是说不出的,陌生的未知反而有种坚固的可信与安全感。二人互成了各自的树洞与神父,而张爱玲似乎就成了联系二人的宗教了。珊珊有时靠在车窗边边看边写,觉得似乎自己在和张爱玲聊天,而张爱玲似乎比想象的要更温和有趣了。张爱玲也许在几十年前的上海也会这样边坐着电车边写东西,摇摇晃晃,耳边是烟丝燃烧的声音以及市井地道的上海话。她不是说听不见电车声就睡不着觉吗?现在的珊珊恐怕也是这样。

有时,她会想象Z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Z或许是个商科出身的女孩子,披肩发,穿制服,白流苏的眉毛,孟烟鹂的眼睛。她平时在金融业里奔忙满嘴跑英文,间或有空说几句粤语也是极粗俗的脏话。在极端快速的工作节奏之下,她或许在省钱坐叮叮车读张爱玲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些休息。她或许也多少读过几本张小娴、几本亦舒,但终归只觉得能读出些别人的故事,隔得很。她吃烧味便当的时候会看小说吗?她迷上张爱玲会不会是因为《封锁》?珊珊倒是猜不出了。Z日日看着张爱玲小说时,也许Walkman里的还是罗大佑的《皇后大道东》吧……珊珊漫天漫世界地这样想,似乎Z的形象渐渐明显,但又渐渐模糊起来。总之,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Z大概不是这样的吧。

Z曾和珊珊说,很羡慕还是学生的她,每日规律地生活,也有着自己的目标,每天都做着实实在在的事,不像自己,每天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不知在忙些什么,又要往何处去。珊珊却答道,她才羡慕Z呢,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安排自己的时间,不会有大人来管束,还可以选择自己的圈子来交朋友。

珊珊写着写着,就在脑中想象自己把头发放下来,穿上职业干练的职场套装,踏上高跟鞋,走在中环的天桥上,置四围的钢铁森林于不顾,像个冷静而骄傲的猎人那样踏入这成人的游戏之中。

Z在留言里只是画了一个笑脸当作了回应。

一日,Z和她讲,自己过段时间可能要调岗去远方。虽是长长对话中淡淡一句带过,珊珊还是伤感了很久,预感到这段日子也许即将结束,心绪沮丧,但还是在每日的留言里故作淡定,依然如故地天南地北地聊。书上的空白处早聊完了,于是在里面添了一张又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好像写满了字,心里就没有那么空落落了。

然而雨季来的第一天,珊珊真的大意了。珊珊照例把书留在了毕打街车站顶棚上,下午就瓢泼大雨下起来,珊珊像坐在火盆上一样着急煎熬,可是评讲试卷万难脱身。外面的雨倾泻在窗玻璃上,发出硬硬干干的声响,显得暴躁,而外面水也一半天也一半的世界,好像一张模糊的脸。落堂后,珊珊拖着雨伞跑过去,仿佛要和坡道上翻涌流淌的雨水赛跑一样,然而也大略只是徒劳,反而周身湿了大半。大雨滂沱,仿佛本地港产片里大力水枪制造的巨大水幕,雨水恣肆得不真实,而白白如雾的水汽也罩了满天。珊珊心里非常愧疚,书这样没了,更关键的是也许她和Z就这样永远不能联系上了。珊珊站在雨中,虽然没有像本港言情片中失恋的女主角那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淋雨,但也真是恍然如失了。珊珊不知道会不会害Z担心进而胡思乱想,自己这样把书搞丢了也真是很对不起这位朋友,而且Z似乎真的很快就要走了。会不会是Z拿走了书想留个纪念?珊珊不愿意这样想。

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珊珊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知道Z到底走了没有,可是就算没走也很难找到这个人了。珊珊不甘心,决定尽自己所能。于是她写了一封好长好长的信,希望放在车站顶棚上Z终能看到。在这封信里,她写了好多自己的事和往日的所思所感,是在那本《红玫瑰与白玫瑰》上都不会写的。她说出自己的希望,希望能和Z成为现实里的朋友,希望她们可以成为更好的朋友。珊珊觉得自己经过了这一段时间,似乎比以前开朗也坚定了,她非常渴望有一个真正的好朋友,这一点她心里非常清楚。

这一天是第一天停雨,珊珊一早就拿着信和塑料袋准备上车,塑料袋是专门准备垫在信下面的,以防顶棚上还是很湿。珊珊坐在窗口往外望时就愣住了。她看到了一本新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放在透明文件夹中,摆在以前的那个位置。她急忙抓过来翻,她在那本旧书中圈点勾画的地方一个都没有少,旁边的那些批注交流也被工工整整地抄齐了。甚至,书中夹着的那些纸张,字也被重新抄过一遍了。字迹干净,可以看出誊抄的时候人的心境。

里面多了一张青色的手札,写道:

前日夜班回家昏昏沉沉的,也未顾天气,便把书照例摆在那顶棚上,上午的时候突然被打在玻璃上的大雨吵醒,我才想起书还在顶棚上,马上坐车跑到中环这边,上了叮叮车把书取来的时候,书已经淋得几乎快稀烂了,夹着的纸张飘散了一街,有的甚至飞到了对面的店铺,我找了半天,只凑齐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真是找不到了。回到家可能是淋了雨,就发高烧了,躺了一个星期。书虽架在阳台上阴干,但大概是很不容易辨认了,我自己觉得很对不住,就重买了一本。因为赶着要换工作,所以直到今早才整理完。虽然不是很完善,但这本书我已经尽我所能,也算是行前给你的一个纪念了。今天我就坐飞机走了,不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不过,真的谢谢你。

珊珊抬头看了下天,似乎并没有飞机飞过,只有清朗的、望不到尽头的晴空。她想Z大概已经飞走了吧。

珊珊收好了书,放在自己的柜子顶上,和自己说,会考之后再拿下来读吧。她照常上课听讲,温书习诵,每天早上赶叮叮车上学,夜晚回家饮妈妈煲的汤。同学们也并不多问张爱玲的事了,他们不上心地不过问,也恰如彼时他们不上心地过问一样。于是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没有迷上张爱玲,也未曾认识那个叫Z的朋友,她们曾经来过的位置空空落落的。

那已经是1995年初夏的事,同一年的9月9日,也就是农历中秋节,张爱玲被发现在她加州的寓所内故去,过身时无人在侧,已历一周。

珊珊后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1995年也所剩无几了。她心想,这一年添了两个朋友,又接连失去,恐怕今后的年岁再不能与此相同了。张爱玲去世的那间出租屋和Z在香港的出租屋,或许已经住进了新人,他们会逐渐抹去前任住客留下的痕迹,快乐地生活下去。珊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快乐地生活下去,她单知道那躺在抽屉里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她们三个人的纪念碑,立在这旷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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