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镇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他骑马只身来到沙镇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三天了。

大概六天之前,他还依然以为只有骆驼才能载他越过这片荒漠,然而他在祁连山以西三十里的驿站遇到的那个老养马人,头戴粗布白巾、一脸菜色,却告诉他:

想越过这片荒漠,一定要骑骆驼,但如果要去沙镇,那就一定要骑马。

养马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望着他,养马人只是温柔地摩挲着眼前这匹棕色马的脖子。马儿缓缓地从鼻子里呼出似乎急促但有规律的气息,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当他还未发一言,养马人似乎就断定了他会买下眼前的这匹马,而养马人正在同自己的孩子告别。

远远望见沙镇的时候,他的脚底板仿佛要着火了,就像蒸干了水的铁锅,又硬又烫。当沙镇像一片愈加巨大的废墟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他甚至有点惧怕到达目的地,因为在漫长干枯的旅途中他似乎已经变成了马背上的雕像,适应了眼前这样一个最不费力的姿势,周身的疲惫和干燥在此达到平衡,而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就像陷入流沙中。马脖子上的铃铛已经被热风鼓热,发出的声音都显得烫耳朵,在热浪中,悠悠地被送回来时的路途。

马蹄声越来越硬,笃笃绕过那棵杨树约略就算是进了村,这时他才发现,沙镇的格局竟也原有些气派的,中间一条宽阔的大道上依稀可见深深浅浅的车辙,直达村子中间的一口水井,而两边一例是土灰色的房子。他在村中兀自前行,周遭悄无声息,俨如遗迹,然而他似乎又明确感到这些土房子里正有许多双眼睛平静地打量着他。再往前行,只见原来村庄由两条道交叉成十字,不过东西向的这一条略宽罢了,他驻马在村中央的井口,用土砖砌成的井栏已经塌了半边,铁架上固定的铜丝发了黑,扭曲地紧缠在连接井绳的铁栓一端,而井绳已断,像风化的死蛇一样委于地面。

“吱吱”一声,停顿了一下,依然“吱吱吱吱”,一间土屋的门就这样推开,好像这扇门要自己把身上的灰抖干净一样。一个背有些佝偻的老人走了出来,满脸笑容地向他走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差散架了。老人走上前二话不说,就捧着马的脸,如亲见子地抚摸它,马儿也温顺地低下头。他顺势下了马。

“马喝足水了吗?”老人问。

“喝足了,按马师傅的话,它三口我一口。”他回答道。

“遇到风沙耽搁没有?”

“没有,我就按着马师傅说的,让马带着我走,果然第六天就能到这里。”

“哈哈,老马现在身体可好?”

“好,他说让我给镇上人捎个信,他还可以再干三十年。”

“再干三十年……他就一百岁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一。”

“我们这儿好几年没陌生人来了。孩子,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来探我病重的爷爷……”

“老罗三天前就下葬了。”

这位老人罗一曾听自己的父亲说起过,姓吴,是这儿的镇长,或者说村长。沙镇原是一个不小的镇,后经丧乱,人口锐减,而后几十年不过也就十几户人,都是自家叔伯爷爷。

老吴从屋子里给他舀了一碗水,他尝了一口,涩得很,但依然全部咽下。然后老吴就带着他一路往村北走去。二人牵着马,只见房屋日益颓败,似原有人住,而后搬走,毁弃不回了。越向北,路渐开阔,老吴领着他走进了一间很大的马厩。牵马入屋,他见干草尚是很多,马槽边上有一个架子上稳稳摆了一列坛子,好像酒庄一般。马厩里还有一匹白马,毛色若雪。

“你奶奶这些时日身体不大好,正在休息,你今晚先住我那儿,明天再去她那儿看看吧。现在先去你爷爷坟上。”他点头答应,原来自己的奶奶身体也不好了。

坟地离村子并不远。村子往北走,有些稀稀落落的沙枣丛和一二排并不很茁壮的胡杨,二人沿着只有老吴眼中才有的路前行,曲曲折折。虽然老吴不说,但罗一还是觉得自己如果不按照他那一步一顿的步伐前进,随时可能一步踏入流沙中。他始终相信老吴的每一步都是精确计算的。

爷爷的坟并没有什么装饰,前几日祭奠的花卉已经枯败,一脸土色。坟头上有一块木牌,上面的字大多被划过,似乎只是为了遮盖两个名字,但依然隐约可以看见“爱妻”两个字。

“怎么会这样……”

老吴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你有没有见过你爷爷?”

“……没有,你和我说说他吧。”

“他下葬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了,其实现在全村也就十几个人,但也都是老家伙了,能来不容易。他是个老好的人,我们一起来沙镇,那都是快六十年前的事了。我在洛阳遇到他,就搭了伙一起走,他老家是江南的,我是岭南的,两个浪人路上遇到许多逃难人,就凑一块儿一起往西北走,翻过祁连山又往西,越过碱泉子,经过旱峡,到了阿克塞之后又往西南走,一路上又有一些人走散了,人也换了一拨一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变,后来沿着冰川融水的河一直走,我们就到了这个几乎已经荒废的村子。到了这个村子才知道,我们沿着一路前行的河叫作清头河,之前已经断流几十年了。”“现在那条河呢?”

“那条河已经抛弃这个村子了。”

“我要是早出发几天,也许还能见爷爷一面。半年前接到信的时候,还只是说他病重,我到底还是来迟了。有这样一个爷爷,但一辈子都没能见上。”

“那你这一路是怎么来的?”

“我先是坐船走大运河,过了瓜洲换船到聊城,吐了一路。后来上岸坐驴车晃荡晃荡跟着黄河沿岸前行,中间几次走错地方,后来遇上去兰州的商队,跟着他们一路走,他们教了我好多有用的东西,后来在崆峒山和他们分手。他们告诉我往西的话走祁连山大路能找着马师傅,就不怕找不到地方了,想去楼兰都能给你指路。”

“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吗孩子?”

“是啊,二十四年来第一次。”

“你奶奶和你爷爷结婚的时候也是二十四岁。”

“爷爷和奶奶是怎么认识的啊?”

“你奶奶和你爷爷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了。结婚那一天,你奶奶骑在马上,你爷爷在前面牵着马,绕着沙镇走了一圈,乡亲们跟着也走了一圈。我在沙镇的这么些年,只见过一次飞鸟,就是在那时候,一群大鸟往东南飞去,但是到现在还没有飞回来。”

往回走的时候,大略天色已经暗下,他远远见落日红红一轮掉入蒸腾的地平线,而远天却低得很,直像要落下了一般。

“今晚上有风沙,赶紧回屋吧。”老吴看了看天,一面转身一面说。

晚饭很简单,就是甜瓜馍。沙镇缺水,但北面水土反而好些,历代都种瓜,因日照足,瓜极甜,汁液都黏手。沙镇从来得名就是风沙大,但外人也都知道此处盛产甜瓜,然而实在地处偏远,极难运出买卖,六十几年前丝路还离此不远时,过往商队曾有时壮胆来此购置一些路上消受,近年就完全没有了。本地乡人吃馍时常掰开馍将切丁带浆汁的甜瓜塞在里面,裹着吃,十分填肚,沙镇人常吃,因此都是极耐饿的。外人常开玩笑说骆驼是沙镇人变的,为此沙镇人古来都极为生气,因为沙镇人并不喜欢骆驼,他们最喜欢马,渡沙漠从不骑骆驼,只骑马。都说骆驼耐饥耐渴,是沙漠之舟,但是沙镇人却说,马虽然不从沙漠中来,但个性倔强坚强,只要经过适应和训练,在沙漠中是比骆驼好得多的伴侣。骑着马,多大的风沙它都能保护你回家。

吃完了晚饭,老吴见天色黑得越来越深,便掌着火点了盏灯,橘黄色的光点亮了半个屋子。

“几十年前,这里的人晚上一直都不敢上灯。我来的时候,还留在这里的人依然非常害怕,当然,除了你奶奶。”

“这里风沙这样大、夜晚这样黑,为什么不敢上灯?”

“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字,叫作‘沙上飞’,几十年前横行沙漠的一个大盗。这个人平时独来独往,常常在夜晚出动,专门袭击赶夜路的商队。深夜的时候听见笛声,就表示明天早上镇子不远处会多出来十几具尸体。”

“他一个人怎么做到的……”

“他外号‘沙上飞’,就是说他可以在沙漠里疾行,而且身材矮小身轻如燕。据说马贼之间是这样流传的,夜晚赶路的商队为了防止掉队失散常常走成一线,陆续翻过沙丘。这个沙上飞就会跟在商队后面,在商队休息的时候偷偷倒挂在最后一匹运货的骆驼肚子上,等商队出发后,他也从最后一匹骆驼上出发了。他趁商人们夜间精神疲惫,逐个攻破:他由骆驼腹下翻身,伏在骆驼背上,略微加速接近前面一匹骆驼,就从骆驼背上跳起,扑上前面那匹,落在骆驼背上的一瞬间,坐在鞍上的商人就已经被捂住嘴抹了脖子。沙上飞先抱住尸体,然后轻轻放在沙上,然后继续接近前面一匹骆驼……整个过程寂静无声,他从一匹骆驼飞上另一匹骆驼,每一匹骆驼的心境甚至比他还要平静,最后他就坐上了领头的骆驼,身后是井然有序的驼队还有一线的尸体。他骑着骆驼,带着一整队的货物,在天亮前就会消失……”

话音未落,小小的房子里好像进来了一个隐形的人,紧紧贴在罗一耳边“呜呜”地呼出怪声,同时整个房子土砖间的缝隙好像都被抽紧了,如惊悚时刻人的牙床打战。烛光剧烈摇动起来,回纥姑娘跳舞时的腰也不过如此吧。

“风沙来了。”老吴起身又检查了一遍门窗。

“您再给我多讲些我奶奶的事吧,我明天就要去看她了,不知说什么好。”

“嗐,自家骨肉还怕没话说。你奶奶啊,她原来就是沙镇人。我们一行人来到这个都快荒废的村子时第一眼就看见她。她那时候正要驯服一匹烈马。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抚摸着马的脖子,口中念念有词,在风沙里奋力想要把那匹马牵回马厩……她性子就像匹野马一样,我们当时有好些年轻人要追求她,可她偏偏不理会,似乎只有你爷爷和她讲故事才能让她高兴起来……”

“什么故事?”

“关于你爷爷故乡的故事,关于江南的事,风俗特产,事无巨细好像你奶奶都是爱听的。”

“可奶奶不就是本地人吗?”

“是啊,地道本地人。谁知道她为什么心心念念着没去过的地方呢?你奶奶自你爷爷身体不好后,脾气愈加怪了,明天你见她不要惹她生气,知道吗?”

罗一忙答道:“那是当然,再不敢惹她生气的。我爹也对我说过,不能再惹奶奶生气了,他这辈子已经惹奶奶生气够多了。”

“唉,说来也几十年没见你爹了,你爹走的时候和你大概也是一般大的。除了几封信,之后就再没消息了。今天望见你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是你爹回来了。你爹走的时候也是我送他的,一个人一匹马,一串铃铛声人就不见了。”

沙尘扑打着窗棂,像筛着整个房子,外头渐渐显得忽明忽暗起来,烛光抖得晃眼,而老吴佝偻着背坐在床上,反复地搓着手,眼睛几近干涸,而那脸上硬朗的沟壑被烛光割来割去,显出一种宽容的温柔。

夜里伴着老吴的呼噜声和窗户有节奏的撞击,罗一入睡得很晚。他记得出发的时候,爹对他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年少时多有对不起他们,现在也无脸见了,但他们有什么要求你一定要依着他们才是。罗一听了连连点头。那一天,他与爹是在毗陵驿道别的,艄公手里那只竹篙对着河岸只一撑,往后就挡开了半河的波澜,波澜离岸越近,他就离爹越远。皇华亭下的人影渐小,而天禧桥在柳叶掩映间也渐渐要望不见了,船儿荡荡悠悠,桥影也如落日飞鸿,飘摇而去。罗一打小就记得皇华亭上题有一首诗,上句难字太多,一时未能识尽,下句倒是记得极真切,“老幼欢欣称就日,江山风物已勾吴”。

他在瓜洲渡口上岸吃面的时候,码头边停了一船热闹纷乱的年轻人,十七八岁,皮肤大多黝黑,说是往江南盖行宫别院,正忙着赶路。这群戴着斗笠、身上一例土色褂子的少年许是第一次离家,有着不经世事的兴奋,个个说笑撒泼热闹了一整个渡口,连茶摊老板都笑说今年的孩子格外闹腾。近年因挖了北新洲,长江都显出改道的趋势来,南岸淤塞愈多而北岸地势愈低,货运繁忙之下,河道又年久失修,事故频发,因此上瓜洲渡已有些衰败的意思了。然而南北通衢之处避无可避,罗一坐船北上,这班少年一路向南,便在此有了一面之缘。罗一上船后立于船尾又往回望,但见那载满江北少年的关驳船帆影交叠,正要出发。而船上的少年也昂昂地唱起罗一所不能明了的家乡民歌,有些歇斯底里的开阔与疏狂。此刻,罗一知道自己正式离家了,而自己要去一个从未想象的地方。现在他躺在离家万里的床上,想起半年前的事,觉得恍惚得很。

奶奶家住在村北,与马厩是同方向,屋子原与别家没有大不同,然而门楣上挂了一只马铃铛,风一吹,似乎就要有马跑过来的样子。

老吴敲了敲门,半晌才出来一个老妇,半倚着门。她花白头发,脸倒有些红润,起先皱着眉打量了他一遍,而后转向老吴:这人是?

她孙子来看她来了。

老妇人让出一步,二人进了屋。房子原是两进的,外面一间,堆了不少农作工具,一吹灰,才能现原形一样,想是多年不用了。墙上挂的一只扁担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罗”字,原先上的红色都变成酱色了。

“你昨天就来了吧。”里屋的人轻轻说道,声音平静宛如从他背后传来。

罗一赶忙走进里屋,只见床上窗前坐着一位约略七十上下、皮肤头发都白得很干净的老人,盖着毯子,手里捧着一个陶碗。她眉眼如燕羽,目光流离不知落往何处,好像发了几十年的呆。喉头咽水而一紧,窗户透过来的温和日光也随之微微颤动,而捧着碗的手如虬枝紧扣,隔着薄薄的皮肤映出青青的血脉。

老吴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上前去:“他昨天就到了,知道你身子不好卧床,就先住我这边。”

“我哪里身子不好来着……”

“你啊,再好好躺两天可劲就好了。”

“你喊他过来。孙儿,你过这边来。”老人伸出手来,手指微微颤动,好像要抓住一个虚无的东西,白色的披衫在柴也似的手臂上往后褪去,而她眼里依然什么都没有。罗一慢慢走近她,这才发现,原来她早已经目不视物了。她往前挪动,并不知道自己就要越出床榻,罗一眼见如此,立马迎了上去,轻轻托着她,才发觉她真是瘦成一把了。奶奶摸着他的脸,喃喃地说:“鼻子高高的,像我……脸型也是……你爹写信回来只说你叫罗一,我却不知道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四了。”罗一安安稳稳地一字一吐,此时他才发觉原来即便素昧平生,亲人之间总有些天然的感应和牵念。

“昨天我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马铃铛响,和平时的都不一样,我就知道是有人回来了。”老奶奶好像看见了一样,嘴角微微托起腮,好像正在向儿孙们回忆当年陌上的青草和骑马的少年,想到的比说的要多太多了。

“你爸爸还好吗?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很好,日日做木匠活,身体练得好好的,只是不敢来见你。爹特意说过,让我把这个给你……”罗一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篦子,端正地递给奶奶。

“我们家现住在篦箕巷,这巷子虽然小,倒也有好几家出名的篦箕字号,爹知道你会喜欢,便专门挑了这把梳子。”

奶奶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梳子一边说:“好,好……”梳子上纹理较浅,她至多也只能略微感到丝丝的流动,也许她也正想象着上面的图案。

“奶奶,这个梳子是蝴蝶形的,梳齿是在蝴蝶翅膀上,”边说他边牵着奶奶的手轻轻滑过一棱一棱的梳齿,“梳子上是蝴蝶的花纹,黑色里面还裹着红色和黄色,最大的那个花纹像一只眼睛……”

话还没说完,奶奶就把她的手从梳子上一下退了回来,双手胡乱拍了两下自己的毯子,接着手指着门的方向,闷着嗓子说了声,“我不要这东西,你拿回去”,就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前胸好像都贴着了后背。老妇人忙赶上前去,扶着她帮她抚着背,缓和痛楚。老吴拉着罗一,微微摇了下头,就退出里间了,出门时但见老妇人已经扶着她躺了下来,盖好毯子。

罗一感到自己说错了话,颓丧起来,而老吴自然也不愿责备,二人只是沉默地走着。罗一并不知道这样尴尬的时刻竟来得这样突然,很有些悲哀的意思。眼见奶奶病成这样,可能也与爷爷的死不无关系,昨夜里听老吴说奶奶身体一日差似一日,心头就有了不吉之想,今天见到,更是如鲠在喉。

昨夜的风沙刮过,天气仿佛都变好了,蓝天一色。罗一和老吴走到镇子中间的井口,却见黄沙在此堆积,井口更加破败,似乎又塌了几块。罗一问道:“这井是何时废弃的?”

老吴说道:“这井本来是这个村子的命脉,全村人都靠它。几十年前井水渐渐枯了,村里人没办法,只能跑远路去青头河取水,有时河水泛滥,我们还能就近尽量多存一点,有些年辰天不好,河都短了不少,只能一路赶马去取,去的人也不能个个回来的。这井,现在真是没有用处了。这村子也越来越难住,要不是种瓜还有些收成,走的人就更多了。”

“老吴,你有没有想过走啊?”

“想过啊,想走的时候有顾念,现在啊,都走不动了。回头想想啊,自己也走不到哪里去。”

“为什么不回家?”罗一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回家做什么,人都死绝了。”老吴习惯性地低头走路,手也止不住慢慢搓起来,似乎是他若有所思时的标志。

远处,土房子的尽头,有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北面走来,见了老吴,便矮了三寸似的绕远了路,沿着墙根尽力加快步伐走着,然而依然很慢。罗一细看了一眼,年纪已经很大了,连胡子都白了,满是焦虑的眉毛组成了明显的八字形。

“怕死鬼!”老吴嘴里嘟哝了一句。

罗一见那人回头斜眼扫了一下,头压得更低,走远了。

老吴和罗一说:“孩子,你别着急,明天照例去看她。她就是脾气不好,她和你爷爷刚成亲那会儿,有一天你爷爷也不知什么事,她一个人骑着她的白马就出门了,全村人出去找了好几天都没找着。后来,她一个人骑马回来,一言不发地回了家。全村人围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灰意冷地吐出几个字,我怀上孩子了。据你爷爷后来说,她走前几日身体就很不舒服,日日发脾气,可能也与此有关。”

“那就是我爹?”

“你奶奶生你爹的时候非常痛苦,早上我起来烧水的时候就听接生婆说,孩子生下的时候你奶奶把床角的板都捏断了,但是半声都没有喊,也不知是不是都喊不出来了。”

罗一心想,娘生自己的时候好像也是如此,后来下雨天关节都会酸疼。

罗一无事,只在村子里四处闲逛,此地风物更与家乡不同,于是怀着大大的好奇,新奇之处再三追问老吴,老吴也耐心地一一为其解答,二人互相打发时间也大略如此。

罗一的奶奶,祖上原是西域人士,迁居至此已逾百年,便也入乡随俗改了汉姓,从此姓了李。她母亲因生她送了命,而父亲内心痛楚,就给她起名念念,以示不忘。李念念少习弓箭,马上英姿,村镇闻名。她年少的时候就爱马如命,日日骑马畅游,恐怕那时的她万难想到自己竟也有双目失明、卧床难起的凄楚晚景。

念婆婆止不住地咳嗽,有时候直着脖子,咳得都难以呼吸。房间里日光显得冷,而干燥的空气包着她的皮肤,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她很渴,然而为了不再引起强烈的咳嗽,只是从喉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喊了声,六嫂。她听不见任何回应,于是又稍稍加大了些声音,可是她依然只能听见自己的茫茫回声和微微的风声,都显得极为干燥。于是她放弃了,安静地躺下,回想那个已经回想千遍的场景。她慢慢游离于外,注意着自己呼吸时胸口的一起一伏,她默默数数,不知何时这样的起伏会发生变化,或者停止。

她时常告诉自己熄了那个念头吧,几十年都这样过去了……然而意识到自己这几十年不就是等待着那样一个时刻吗?因时日无多而苟且度日,就等同于堕落一生。想到这里,她自己也意识到希望之渺茫,但是如果不能有个称心的交代,她真是口眼都闭不了的。

“六嫂!”她憋了一口气喊出来。六嫂原还靠在椅子上后仰着打瞌睡,立时惊醒,拍拍大腿赶上来,睁圆了眼睛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去把我孙子喊过来……”她好似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啊,你还是好好躺躺吧,今早不是见过了吗?又见……小心再咳坏了。”

“你只管把他喊来就是了……”念婆婆已经无力再和她解释了。

等到六嫂找到罗一回来的时候,念婆婆早已经进入了梦乡。罗一静静地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耐心地望着她。他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老人脸上正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详,或者某种开阔而隐秘的陶醉,好像是在某个清晨看见窗台上突然开放的花朵、失而复得的马儿。罗一觉得奶奶此时脸上如有了光辉一样,风霜的线条变得温柔起来,好像揉皱了的纸重被舒展开,这不是一个奶奶的气质,更像一个少女。

曲线在念婆婆的嘴角微微舞动,呼吸似乎小小地加快了一些,如闻见了发痒的气味鼻翼轻轻翕动。念婆婆动了一下,眼睛就渐渐睁开,直直地望着天。起初眼神如雪,再而有种懒惰的迟疑,这种迟疑渐渐化为怀疑,之后急转直下,就变成沮丧了。

念婆婆轻轻地叹气。

“奶奶,我在你边上。”

念婆婆摸索着罗一的手:“罗一啊,奶奶活这一辈子,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也还知道自己活着是为啥……你凑近点我的脸,我说话大声就捯不过气来……”

罗一赶忙把脸凑到她耳边,回答她说:“这样说好吗?”

念婆婆现在已经只是喉头呼气传声,因为如果喉咙使劲就会发痒咳嗽起来:“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让他把一件东西还回来。这个人你很可能已经找不到了,而我也已经等了他好多年了……也许……也许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家乡,那个叫毗陵的地方了。我有很多话要和他说,然而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老又病……”

罗一一时不能明白:“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让你认出他来……但是我却知道如何让他认出你。你进这家门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门楣上的马铃铛?你带着这个铃铛,如果他还没有死的话,他一定会认出来的……把该还的还回来,也许我活不到那一天,但还给你我也是心安的。”

“我应该怎么做呢?人海茫茫的,你能多和我说些他的事吗?我也好打听呢。”罗一听到此,大略已经知道此事艰难,然而爹临行前嘱咐他的话历历在心,他也把奶奶的手攥得紧紧的。

“罗一,我要和你说的事情句句是真,这个人是我十七岁的时候遇到的,前后认识不过几天,他却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没有他,我不可能还活着,也不可能再遇见你爷爷,也不会这样痛苦。孩子啊,你奶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女人,自问平生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爷爷的事。这个故事本来在我遇见你爷爷之前已经结束了……只是我还是不死心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个故事我会原原本本和你说。因为我不能写字,所以我希望你把我说的都记下来,好好记下来。如果真的有遇到他的那一天,就拿给他看。不到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一定是要当面和他讲的,不过现在你能帮我记录的话……总之他能知道就行了。柜子里有纸笔,你边听边记下些。”

罗一自然地觉得这个故事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了,自己身上似乎担上了面前这个老人一辈子埋在心里的苦难和幸福,可是毫无迟疑地,他连连答应着,甚至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地拍着奶奶的手背,凉凉的。

“六嫂,你先退出去吧,奶奶有些话要和我说,有事我会喊你进来的。”

“好好,我就在外面坐坐,打打针线。”六嫂满面容光,手背习惯性地在肋下揩了揩,就掀帘子出去了。

那一年的时候“沙镇”这个名字还只在汉人间流传,回纥语中这个镇子的名字叫“阔坦”,意思是“养马的地方”。这个镇子里面人人都爱骑马,小孩刚出生就与马儿打交道。那个时候,整个大沙漠都认识阔坦人,只有阔坦人懂得在大漠中骑马飞奔,无所不往。阔坦的白马虽然稀少,然而因其极为健康的体质、潇洒的外表成为我们阔坦的象征。那时候连车师国的君王都以能骑上阔坦的白马为荣。我的父亲就是一位很有威望的养马人,而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家马厩里也出生了一匹小白马,于是父亲就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它,我们一同长大,几乎从不离开左右。

阔坦镇以前水土尚好的时候,我们的甜瓜收成极好,几乎是现在收成的三四倍。然而我们那时候镇上的人也是现在的好几倍,也许是镇上人性子懒散,人们很少想到要把瓜往外卖,总是自己家消化,甜瓜加馍,就是我们的主食。

然而自从商路改道之后,我们镇子真是愈加寂寥了,原先经过的旅人商队还会在此补给休整,然后继续上路,在那时却突然几乎全部停止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沙上飞的人,他是沙漠里的马贼,杀人如麻,过往商队从难生还。那几个月里,沙漠上夜行赶路的商队几乎全军覆没,早上只留下一线的尸体,货物和骆驼全都不见了。然而他却从来没有袭击过我们镇子,绕了远道的商路上死者依然不绝。

我记得那一日是汉人说的“惊蛰”。村子一如往常,年轻人喂马、看地,老人们坐在日头不到的墙根下闲聊,间或摸几张牌。孩子们在场院南端的空地上与个头不比他们高多少的小马一起滚沙子,追逐打闹。一个男孩骑在小马上,头上精心缠着布头,手拿藤剑在空中胡乱比画,地上的几个男孩仰望着他,有的满脸羡慕,有的作势要夺他的剑。我那时候正在家做馍,等晌午爹回来吃饭。忽听得外头脚步声急促,便开了门往外看。

只见墙根下的老人都站了起来,孩子们也向我们家门口围拢起来,往北面远眺。我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往那边看去,但见沙尘扬了起来,像着火了一样迅速翻腾,与平日里沙暴大不一样。地平线上原来那薄薄的因热气蒸腾的扭曲飘浮的空气加速地抖动起来,在扬尘里,愈加明显地露出一个黑点,不,仔细看不止一个,许多个点连成一片。

是一群人骑着黑色马向这里快速移动。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他们着装整齐,在点点黑色中闪着金属的光泽。他们似乎刻意加快了速度,马匹无声地奔腾,就像飘浮在空中。爹从马厩里抱着一堆干草出来,走到一半见镇子的人都在前面张望,黑压压的,他便疾步走到我边上,问我:“在干啥?”

“北边一大帮人在骑马往这边奔来,可能是官兵。”

嗒嗒嗒,嗒嗒嗒……我和爹听着强烈的马蹄声一起往前面走去,乡亲们也都给爹让开一条道,似乎觉得爹一定有办法应对这样不祥的阵势。

一匹黑马,当先抵达了阔坦镇,马上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头戴幞头,身上一件绛色缺胯袍,袍面一只白泽盘踞于下,腰间皮革带上系着一把弯刀。他也不言语,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就向我爹走来。

“李师傅,我不吃散茶。”此人傲慢得让人发毛。

“刘老爷,怠慢得很,小地方只有些粗茶,还是年初买的剩下的。”我爹不紧不慢地回答。

“哦,李师傅家都只有些粗茶的话,别家只能喝西北风了。”大队铁骑已经到达,他们齐齐站成一排,突然间就如雕像一样静止不动,而驻步的马匹却扬起了灰尘,迷蒙了一片,也逼退了人群。

这位刘老爷似乎是认得我家的方向,径直就往那边走,爹也只好急急忙忙地跟上。我们屋前原有个葡萄架,现已弃之不用,但先前的土砖堆的桌凳倒是在的。姓刘的也不客气,择这土凳子就坐下了,“这儿好,说话凉快、敞亮!”

爹朝我皱了皱眉,鼻子点了点里屋:“还不快去沏茶?”

我就进了里屋,见眼前人来势汹汹,大概也不是泛泛之人,这泡茶的水自然不能怠慢。平时自家喝的水恐怕太浑,爹平日月初都会赶远路取泉水,给镇上的小庙做进献神明的供水,顺带也会略多取些留在家中应不时之需。我于是从瓷坛中取了一些,将就着烧些热水。

屋外听得清清楚楚,爹坐下后正招呼着村里人给其他士兵备些凉水瓜果祛热,人群中虽去了一些,但大多数人依然围看着二人,虽则隔了一排垂手而立的士兵。

“李师傅,也休要怪罪我刘子谦无礼啊。大漠茫茫,这附近委实没有什么栖人之处,顺道讨口茶喝,多有惊扰多有惊扰。”那个叫刘子谦的一时变了脸色,竟满面堆笑起来。

“没有的事,小镇要是没有都护府统领照应,不知还要多少难过日子呢。”

“哎呀别这么说,现在这年头,其实府里也不好过,西京也拨不了什么钱,都忙征兵镇压东南叛乱了,哪顾得了我们这飞鸟不到的地方。要说身上几个子儿,还得想着别的营生。”

“我们这小镇,说营生还真没有些什么,就只几个瓜,平日也没旁的念想……”

“现在府上马养得怎么样?”

“年辰不好,草料都不如以往,所以马都瘦得很。不过骨头硬,都还能撑着。”

“听闻这两年镇上都不冶刀了。”

“不冶了,一则废水,二则都护府辖下太平,冶刀倒扫兴了。”

“几年前我新上任,厚着脸就问你讨了把镔铁弯刀,现还配在身上呢。”

“蒙老爷错爱。”

“啧啧,这么好的刀竟不炼了,放着钱不挣啊。”

“实在是挣不了钱,也不会挣钱。”

“哈哈,有马有刀还怕没钱来?”刘子谦大笑起来。

“爹爹,水开了,泡什么茶?”我上前问道。

“柜子里顶上一层有一包罗布麻,都给泡上。”爹不紧不慢地说,眼睛并不望我。

“哟哟,李师傅拿出宝贝来了。您倒是讲究人,可比不得我们这些粗人。”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土特产。哪比得上刘老爷见多识广。”

“哈哈,茶我原在中原时,确吃过一些。不过到了这儿,反而吃得更多了。”

“哦?愿闻其详。”

“你可知‘十三品茶’?”

“未曾听过。”

“原都是些贡茶,现下倒都不稀罕了。说来你可能也都听过,剑南‘蒙顶石花’,湖州‘顾渚紫笋’,峡州‘碧涧’‘明月’,福州‘方山露芽’,岳州‘灉湖含膏’,洪州‘西山白露’,寿州‘霍山黄芽’,蕲州‘蕲门月团’,东川‘神泉小团’,夔州‘香雨’,江陵‘南木’,婺州‘东白’,睦州‘鸠坑’和常州‘阳羡’。”

“都是些罕物,无缘得尝的。”说毕爹接过我的茶壶,我顺手摆了几个杯子,爹一一斟满。

“李师傅莫要谦虚,我想你大概都是尝过的吧,说不好还有些更好的呢。”

“没有的事。”

“我尝过这些茶,无非是那些走西域商路的货贩卖我个面子,常常间或带几两给我尝鲜。不过这些个日子遇到不太平,所以我只好来府上讨些茶喝了。”

“在下愚钝,实在听不明白。”

“哈哈,”刘子谦拔出腰间挂的弯刀,往空中晃了一晃。这时我才看清,这刀十字柄上缀了几颗红绿宝石,刀刃如雪,抽刀一瞬间如白日月钩,直挂云天。

“干什么这是!”“想动手啊!”镇上几个汉子大喊道。乡亲们忙想往里挤,爹素来人缘极好,这次官兵又好像是为全镇而来,大家急忙想帮把手。刹那间,官兵个个噌噌地将佩刀从刀鞘中拔出来三寸。

“大家别动!没事的,有话好好说。”爹坐着沉着气喊了一声。

刘子谦也不说话,兀自摆弄着爱刀,末了把刀摆在桌上,对爹说:

“这刀真是好刀,你看这双刃的弯刀,两侧挥舞都能杀人。刀刃历经多年依然光亮如初、削铁如泥,可见有些东西过了多少年都是不会变的,好刀就是好刀。”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西行商路上的生意就是我的生意,他们生意好,我就生意好;他们被人劫了货,就等于我被人劫了财,这点道理你也是懂的吧。”

“这沙上飞可不知道是何许人,突然来到大漠杀掠,人人担惊受怕,我们镇子晚上也都不敢点灯的,就像其他镇子一样。”

“这么和你说吧,我知道限刀限马令之后你们镇子上日子更加不好过了,可是都护府里面也多少支援过你们养瓜的产业,将来进一步扶助不也是在议程上的事了吗?何必搞成现在这样,两边脸都没法搁。”

“现在是什么样?”

“都护府当然要保护商队的利益。我们现在担心的是,沙上飞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你是怀疑沙上飞就是我们镇上人是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也许你们这镇子上的人也是被奸人蒙蔽了,怪罪不得。”

我看见爹虽然嘴上不说,太阳穴上的青筋却已经暴现,手中的茶杯也被捏得紧紧的。

“照你这么说,我们该如何做呢?”

“李师傅,我是粗人,不懂说话你莫要怪罪。我确实听见可靠的风声,说沙上飞就在镇上。我们检查过尸体,许多都是被快刀封喉或者直接断头,如此神兵利器,大漠中绝是稀少,我们也比对过英吉沙刀、莎车套刀和沙木萨克折刀这些名刀刀痕,都不吻合……我也清楚地知道,天朝定鼎之前镇上是怎么以死相搏的。据说沙镇人马上威风,马匹疾驰中,弯刀横摆,靠战马的冲力和手腕的力量快速弹刀挥舞,马上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那些商贩的伤口似乎与这样的刀法极为吻合。”

“这样的刀法现在已经没人使了。”爹站了起来,似乎不欲再谈。

“哼,李师傅你也不用动气。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本来府里发令,我可以二话不说把你们镇上人都抓回去拷问一番,并不必费这般口舌。我敬重你是条汉子,推心置腹地和你说,你要保沙上飞还是要保这个镇子……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今日我已经在三跌水扎了营地,明日太阳升起前我再回来的时候,你交出个人来,我好交差,府里也能有个交代,免得整个村子都遭殃。”

“刘老爷,茶凉了,不送。”刘子谦一愣,倒笑了一声,没好气地收起弯刀往回走,嘴里嘟哝着:“反正我是要交差的!”

骑上他的黑马,连同他的随行士兵正要奔腾而去时,刘子谦突然停住了,他倒也不回头,大声说了句:“我喊你声‘李师傅’是敬重你,今天和你说这些话也是敬重你。明日就休怪我翻脸无情,到时,就不只是这些马这些刀了。”他猛抽了一记马鞭,随即随行士兵们也整齐地抽了起来,好如旱地闪电一般刺耳耀眼。轰隆隆的扬尘如烟如雾。

爹依然站在那里,眼望着他们离去,末了也未说一句话。大家见了我爹脸上的表情,都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处长大的村人,性子都是极烈的。

这天晚上,整个沙镇每家每户都通宵点上了灯。此起彼伏的磨刀声。

爹在屋里也磨起了刀,这把刀我从没见过,刀柄如月牙,弯刀在四分之三处大幅弯转,刀刃极薄极亮。

“爹爹,这是什么刀?”

“镔铁刀,西域传过来的工艺,我们镇上各家都有一把,平日只做传家。”

“明日是要大战了?”

“反正我们交不出来人的,阔坦人也不做这窝囊事。本来换作是过去的时候,我们可能忍忍,多贡点马就过去了。镇上归顺已经正好四十年了,从来都是钱的事,现在他们欺人太甚!拉着脸来要我们交人,还说随便对付着交一个!我们阔坦人怎么受得了这种鸟气,今天杀我们一个明天杀我们一个,还不如起来和他们拼了。”

“爹爹,我的刀呢?”

“我已经和隔壁的四姑姑商量好了,明日一早女眷、老人和孩子就上路去佳儿果拉,你也好收拾细软了。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爹爹一边起身往柜上去取出一个盒子。

“爹我才不走,我要和你一起杀敌。”

爹拿出一把短刀。“这把刀是你娘嫁来时的佩刀,你随身带着,一路上往佳儿果拉什么事都不怕了。”

“为什么不带我上阵?全镇人正面打一仗才是。”

“念念,你年纪小,知道的还太少。”

“爹,我不要去佳儿果拉,我要和你一起骑马杀敌。我已经能骑马射箭了!”

“他们不是平时和你比木剑的人,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你是年轻人,不必做无谓的牺牲。等你大了,自然有你的责任,你现在一时意气,死了也丢人。这事就这样说好了,不必再啰唆了。”

爹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我自然也知道不必再争执下去……我自有打算。

“咳咳……”念婆婆捯了两口气,说,“孩子你给我倒两口水来。”

罗一满口答应,起身走到外面那间,从坛子里舀了一碗水出来。此地的水质似乎天然如此,无论几遍筛洗都是依然有些浑浊的。柜子旁边的小凳上六嫂倚着墙早睡着了,她张着嘴,好像也渴得不行了。

罗一端着水回来的时候,奶奶自己正挣扎着要坐起来,她一副挣扎吃力的样子,好像是要自己把自己提起来那样困难。罗一赶忙放下手中的碗,坐到床边将奶奶扶起来,他顺手把枕头竖起来垫着她后背。扶好后回身去取碗,照顾奶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念婆婆喝完了碗里的水,定定神,笑着望着自己的孙子,打心里高兴起来。“真是好孩子,多亏了有你。其实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挣扎不动,要不是……年纪大了真是……”

“没有的事,谁这一辈子没有个病病灾灾的,奶奶你身体还健朗着呢。起码活到一百岁。”

念婆婆笑了笑,也已经说不动太多话了。“你扶我躺下吧。”

罗一照做了,轻轻给她腾开空间扶她躺下,盖上毯子。奶奶的身子已经干瘦如柴,罗一也格外小心,生怕她身子骨硌得疼。他俩互相望着,好像望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有种由衷的感激在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说。

罗一知道奶奶说得累了,念婆婆也确实开口了:“我好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咳咳……说得累了。这个故事我们慢慢说……明天,早上你再过来好不好?”

罗一连连点头,将纸笔收在柜子里,便与奶奶作别,退了出去。

太阳依然高照,不过已不似中午时那般热了。罗一想到奶奶说起城里原有一间寺庙,现下不知还在否,刚才忘了问,回去又怕再惊扰奶奶,于是他又走到老吴家,眼见老吴正坐在墙根下挑拣着干草。

“你奶奶好些了吗?”

“精神好些了,和我说了好些故事,明天我还会去听她接着说。”

“年纪一大啊,想说的话就多了些。我自己都发现自己话变多了。”

“人年纪大了、阅历多了自然这样。”

“其实也不尽然。我自己来说,年纪到了这个程度,有个好处,虽然现实中多忘事,梦里的事就记得清楚得很,早上起来还历历在目。这不,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整个沙漠里都是壮年的白马向我们这儿涌来,漫山遍野啊。我今天和好几个邻居说了,他们都说我是年纪大了,乱发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虽然也觉得那是一个梦,但总相信那是真的。”

“搞不好是说明最近会新生一匹小白马。”

“哈哈,那个自然是最好。不过,我听说,梦都是反的。”

“老吴,我有一事问你,这村里是不是有个庙?”

“你听谁说的?”

“听奶奶说的。”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可以算是没有。”

“怎么说?”

“几十年前是有座佛寺。说是佛寺,其实也不过是个一进的小殿,当年全镇的香火都在此。不过后来出了桩祸事,全镇都被殃及,这小庙好像也被烧了半边,我来时全村都在复建,好多人家缺砖瓦都直接去庙里搬,这庙更是废弃不用了。”

“那时人都信佛的吗?”

“可不是?现在的人是什么都不信了。”

“你带我去看看吧。”罗一向老人请求道。

这庙,原名莲花庙,因砖瓦上有莲花铭文而得名,兴建时大食教尚未盛行于大漠,茫茫黄沙中,摩尼教、萨满教和佛教分庭抗礼,诸然繁盛。相传莲花庙曾有两架铜质复式千烛台,蔚为壮观,后因变乱遗失,莲花庙也与此同时败落。

罗一步入这一间墙已发黑、颓了半边砖墙的小庙时,一下就被佛台上的佛像夺去了注意。这尊佛像原来是土塑的,着火后不知何故,似乎只烧了半边,右边身子相对完整,不过可怕的是,佛像的头似乎被人刻意割走了,手腕也是如此。而空空如也的佛台上半支香烛也无,地上的蒲团倒是被人叩烂了。

“这佛像为何被人割了头?”罗一向老人问道。

“我来时即如此,可能之前祸乱时人事异变,兵荒马乱的,或者是有人贪财、反感佛家物什之类的吧。”

“到底是个怎样的祸乱?”

“这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因为据说好像和你家人有些关系。”

“但说无妨。”

“我和你爷爷来此地时,村上大多是妇人儿童,然后还有几个别地迁来的老人,本地的那些妇人儿童从来不说此事,只是曾偶然听那些后迁来的人说起过一些浮光掠影。据他们听说,此地曾爆发过一次谋反,后来所有的逆贼都被杀死,镇上拆了许多木桩,立在空地上,反贼的尸体就被挂在那儿示众,虽然镇上人那时大多都已经跑光了。据说,据说你奶奶的爹就是领头造反的人……”

罗一心头想起奶奶此前说的故事,不禁背脊一寒,然而奶奶家事也算是私事,也不便与老吴对证的。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原先镇上的居民迁回了一些,我们这些逃难的人也有到此的,不过整个镇子比原来人少了很多,与其说是个镇子,不如说是个村子了。”

“我听说这里以前有冶炼兵器的铁匠,你可曾听说过?”

“从没听说过。你是不是听你奶奶说的?”

“嗯,她说以前镇上擅打名刀。那时家家户户都有刀,和现在不一样。”

“罗一啊,不是我说,你奶奶毕竟年纪大了,病重,说些迷糊话也是有的。镇上打刀的事情我是从未听过的,皇帝坐江山以来百姓如何能带刀?你奶奶年轻时天下初定,更是严之又严,况且沙镇人素来穷,哪有刀兵之闲……沙镇爱养马倒是真的。”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沙镇只有马能来,骆驼却来不了?”

“我刚来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本镇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然而就我亲眼所见,骆驼走到离此十里的地方就会狂躁不安,无法前行。外面流传都说是因为阴气太重,骆驼胆小,不敢接近,只有马敢来此。”

“阴气太重。”

“对,据说是因为那次谋反,好多人的尸体后来都被抛在井里,井后来也不出水了。沙镇周边的风暴越来越大,人们日子越来越苦了。我儿子就是吃不了苦,跑了出去。”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罗一一眼,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傍晚时分,天色渐暗,罗一一个人又去爷爷的墓前探望,气氛萧杀,一如昨日。不过倒发生了件奇怪的事,罗一祭拜之后继续往北乱走,忽然见远处斜坡上一棵大胡杨下有个长方形的挖得很不齐整的墓穴,墓穴似乎很深,里面竟有东西动了一下。罗一心头一惊,壮着胆子往前走去一看,发现原来是个老人睡在里面。这老人睡在里头似乎并不很怕热,脸上盖着一块看来许久未洗的方巾,已经发黄显得极旧了,土色褂子皱巴巴地贴在他干瘦的身上,露出来的手臂早已经晒成酱色了。他似乎浅浅睡着,身子不时地动一下。罗一欲再往前看,不想脚步声竟惊醒了这个老人,老人腾身而起,如同被压弯了的一张弓突然张开。他四顾左右,又看了看罗一,一脸迷茫,又看了看自己,于是重又恢复了之前一次见他的窘态。是的,罗一认出来,这个人就是早上鬼鬼祟祟往北边走的老人。这人又望了罗一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复又放弃,佝偻着背,悻悻地离去,身后的尘土似乎也如被惊扰了一般,微微扬起。

晚上住在老吴家的时候,罗一睡在床上,问及此事……

“那个人姓宋,前年死了老婆,膝下没有子嗣,为人胆子小,怕没有人送终,整日担惊受怕,我们怎么说他都不济事。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在坡下给自己挖了个墓穴,垫了块棺材板,白天也躺在里面,估计是怕自己没人送终,想干脆躺死在墓穴里。”

“可我们不是早上见他从屋里出门……”

“问题就在这里。他是个极胆小的人,晚上估计是黑了害怕,又怕我们知道,偷偷潜回家里睡觉。可是村里谁不知道他的那点事啊?据说他晚上回到家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但还是一宿一宿睡不着,他似乎只有白天躺在墓穴里才能睡得好……”

“他没有自杀过?”

“自杀?如果我是他,我早自杀了,可是他根本没有这个胆量自杀,真是人越老胆越小……”

罗一躺在床上,想象不远处的屋子里正有一个老人失眠,或者竟是强迫自己不睡着,觉得异常悲哀。

第二天早上吃过馍,罗一便径直往奶奶家去了,依然是六嫂无精打采地出来开门。六嫂虽然身上气力很大,但是总给人一种感觉,她是永远睡不够的。六嫂望着眼前这个见过两面的少年,并无表情,总是与世无关的生活态度。罗一突然发觉阳光直射在她脸上,有一种沙尘流动的感觉,或许她竟比昨日老了一些。

奶奶依然躺在她的那张床上,床边的墙上却挂起了一张新草席。

“你来啦……”

“奶奶早。”

“我昨天说到哪里了?我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昨晚上自己纠结了一夜,怕接不上,钻起牛角尖来我自己也拿自己没有办法啊。”

“说到你爹不让你和他一起守村,要你去佳儿果拉。你说你自有打算。”

“是了,不是我不记得了,只是记忆这种东西,有时不是丢了,而是像锁在柜子里的东西,一时找不到钥匙打不开而已。你就是我的钥匙了。”

我那天晚上,和全村的妇人孩子一样,星夜收拾着自己的行囊,做去佳儿果拉的准备,然而我心里想的却是中途偷偷溜号去帮爹。那时年纪真是小,不懂事,想法都是直来直去的。

过了午夜不久,估摸着启明星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升起来,我们就准备出发了。我原先以为爹见我满口顺从会放松警惕,结果我上马后,他抽出一条绳子把我的手在马脖子上打了个死结,还大声对马队里的说:

“到佳儿果拉之前谁都不准给她解开!”爹撂下了这句话。

“我比谁都了解你,你到了那边和大姨嫂子们要好好相处。爹要是三天内没有过来,你们就等一年之后再回阔坦吧。”说罢,他拍拍马屁股就走了。我记得他将手中的刀握得紧紧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我手被绑在马脖子上,勒得紧紧的,好像是爹按着我的手不放,一路上我在马队里和他们讨价还价,可是他们并没有理我。唯一发出声响的只有我白马脖子上的铃铛。

但有一个小男孩不住地望着我,这个男孩叫作小龙,我就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他骑着一匹小马跟在我旁边,好像刚会飞的鸟儿般雀跃。

“小龙,你平时使什么兵器?”

“剑!”

“是木剑吧!”

“桃木剑。”小龙耐心解释起来。

“使木剑哪里算英雄,你可见我爹使的是什么兵器?”

“大舅使的是大弯刀!好威风。”

“对啊,你想不想有把刀?”

小龙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左顾右盼了一下,说:“想,爹说得等我长大了才给。”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我腰上的弯刀拔出来,帮我割了这鸟绳子,这把弯刀就是你的。你年纪小,你娘亲不舍得打骂你的。”

“……”

“刀在你手上,我就不会再夺了去的。我说话算话的,你信得过我?”

“不准耍赖!”

我俩把马放慢,拖到了队伍最后。小龙麻利地从我背后掏出刀子,他定了定神,在手中翻看了两眼这把如钩弯刀,喜滋滋地帮我一刀割了绳子。我手腕一松,登时才觉得撕裂般疼痛,掠起缰绳,掉头就要走。

“姐姐!”小龙喊住我。

我一惊,不知何事。小龙收刀入鞘,小臂一甩:“接好!”

我一把捉住弯刀:“你这是……”

“你去帮大舅,用得上!但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还我,我只是借给你,不准弄坏。”

“谢了!”马身一腾,我便按原路狂奔回去。

我自己想来是很傻的,虽说我赶在天亮前一路狂奔回了镇子,但爹看到我的时候眼里只有愤怒和不忍,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捆了。这一回,他似乎比之前都要使劲,好像咬着牙嘱咐一件什么事一样。他就是这样的人,听镇上人说,娘去世的时候他也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在墓边种了很多娘以前喜欢的花。这些花都不保鲜,沙漠里根本活不住,那段时间爹就日日想法换新的,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不再找什么奇花异草了,他用他手里的刀雕了很多石花石草,还给娘雕了个很大的石碑,直到他死的时候还是没有雕完。

爹把我死死捆住之后,像捆行李一样扔在了马背上。爹摸着马的头,口中念念有词。马儿若有所悟一样就迈步开始走了,沿着去佳儿果拉的路,笃笃笃笃。我头朝下地横趴在马背上,回头望去,都是反的。爹倒挂在天际之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似乎爹显露出平日所没有的幸福,好像,好像他就要与娘团圆了。

爹缓缓转身,拔出了那把弯刀,越走越远,拉上了马的缰绳,往下一跳就上了马,其他几十个男人也骑着马向他聚拢来,他们列成一排,向着东方。此时天也发了白,像刀刃一样干净。

他们高唱着回纥人古老的歌谣,似乎歌唱着将士出征,似乎歌唱着打猎归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举起了手里的弯刀,马儿开始缓慢而整齐地迈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马儿腾跃着,似乎就要飞出我的视线,而当他们变成沙海里一条黑色的闪电,他们就埋入了地平线。

瞬息之间,他们变成了一轮巨大的血红色太阳,压破了天空,带着灿烂的金色,染了一天,进而,毫无迟疑地坠入了这巨大的明澈的深渊。

我趴着,一动都不想动。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里,沙里扬起尘埃,不紧不慢地流过。清晨的世界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马儿的影子逐渐变小了之后,整个沙漠的温度似乎反常地下降了一些,或许只是我的幻觉。似乎马儿正越走越慢,继而驻足在某个地方转过身来,望着镇子的方向。我侧过头,远远望着那风滚滚而来的方向,马儿突然躁动起来,前后蹄不自觉地乱踩,鼻子里焦躁地哈着气。它和我一样,都闻到了气味。

没半晌,气味越来越重,远处也渐渐升腾起了浓烟。远远的,我看见一阵黑雾似乎正贴着地面往我这里快速飘来,好像是一群飞鸟,快速地扑腾着翅膀。它们羽翼张开,头部显得很近。过了一段我才发现,是黑压压一群官兵骑着马追着一个黑衣人,黑衣人的马似乎跑得非常不利索,但仍然奋力前行,不过已是一跑一顿的架势。只见后面弓箭齐发,虽偏偏散散往上乱飞,但终于使那匹马中了一箭,闷闷嘶了一声,就像一摊死肉一样伏下不动了。那人如闪电一样跳脱而下,在沙上狂奔,速度并不比马慢多少。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径直向我跑来的,这一段半里的路程他几乎是夺命狂奔,因为他又看到一匹马了。

他像饿虎扑食般跳上马背的时候大略起先是想把我一脚踢下马的,然而看到我的装扮,也许迟疑了那么一刹那,他做了另一个突发性的、很可能让他赔上性命的决定:他并没有一刀把我劈了,而是带上我一起跑。我很长时间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只做过一次解释,他说他不杀手无寸铁的人。这听上去显得他似乎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然而我当时相信大盗沙上飞绝不是这样的人。

某种程度上,如果他一刀砍死我,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我就不用留在这里受苦,可以早些和爹妈团聚了。

然而当他骑在马上,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挂在马鞍前的时候,我还是燃起了巨大的求生欲望。不知为何,他挥动缰绳的时候,马儿跑得出奇的快,我在马上虽动弹不得,但还是本能地死死贴住马背。视线里面只剩下飞速移动的线条,好像一切都被筛过了。黄沙、白马,还有黑色的人。

马儿跑得越来越快,我眼里翻飞的马腿好像化成了旋风,化成了水墨画里面的飞白。它时时腾跃而起,我就像失去重量一样一起一伏颠簸着,内脏翻江倒海。耳朵也几乎在喊杀声和脆裂的马铃铛声中失去听觉,甚至知觉殆失,眼见嗖嗖的箭矢飞驰而过,依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等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沙上,天色都暗了,耳朵里只有些噼噼啪啪的声响。似乎有腾腾热气从我身上流过。我侧过脸看,见旁边正生着一堆火,一个人正在那儿烤着一对野兔。我想要支撑着起来,可是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力气,用手肘勉力把自己支起来,立时天转地旋,呕吐不止。

我边吐边咳,内脏都要崩裂了一般。那人递过来一只牛皮水壶,我吐得说不出话,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喝,可能实在是喝得太急,复又咳了起来,干呕着,往外吐着水。

那人怒骂了一句:“×你妈的,浪费水!”他复把水壶夺回去。

我无力回话,自己支撑着,尽量使自己平复下来。我低着嗓子,没力气地问了他一句:

“这是在哪里?”

“离泑泽还有一百五十里的地方。这个地方叫敦薨山。据说这里以前有一条河流往西流进泑泽,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我这下才看清这个人的脸,他大概二十出头年纪,面孔消瘦,身上穿着灰黑色披风,里面一件土布褂子。他说话的时候不看我,继续烤着兔子。

“还未请教大名。”

“不用不用,江湖人送浑号沙上飞,就是我了。”

我当时觉得眼前不过就是一个江湖郎中,最多是个懂得在沙漠里骑马的江湖郎中。

“别骗人。你当时为什么会在沙镇出没,为什么要抢我的马?”

“哎哟,姑娘,我发现我救错人了是吧?要不是我一时心慈手软,上马的时候早就一刀把你劈了。现在你倒好,没句谢谢的,反在这儿审犯人似的,你想做啥?”

我勉为其难地说了声“谢谢”。

“这么勉强……”他说道,“为了报答我,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你救我就是为了钱啊?而且你还借了我的马。”

“这是两码事,我救你是我仗义,你借我马、给我钱是你有良心。”

“我没良心的。”

“这么说吧,你这匹马不错,你腰上那把小弯刀我也拔出来看过,刀刃煅得……其实也马马虎虎。你把这两样给我,我们俩就两清了。”

“不要脸,这把刀和这匹马都是我爹妈给我的,怎么能给你?”我说罢死死握着腰间的弯刀就要准备去牵马走。

然而,我勉强站起来,没几步身子就软了,又坐在了地上。

“你吐了一路早没力气了。幸亏你中途吐干净了,要不那帮人光跟着痕迹就可以追上我们。”

“那帮人是刘子谦的官兵吗?”

“还能是谁?刘狗见了他就有气,到处镇上都是我的悬赏令,也不找个好点的画师,人画得跟鬼一样。”

“你为什么要在沙镇?”

“笨蛋,我是马贼啊。哪里有麻烦哪里就有我,沙镇养的马好天下皆知,收到消息我就在附近埋伏,等两方杀疲了,我自然好动手。谁知道到了镇里,全是死马死人,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我见几个官兵在争夺一把弯刀,一眼便知是好刀,便夺了过来。哪知原来那里有那么多官兵驻守,都齐齐地来追,使阴放箭,这才上了你的马。”说毕,他便晃了晃手中的弯刀。正是爹的那柄弯刀。

“这是我爹的弯刀,快给我。”我急忙要上去夺。

“欸欸欸,”他身子一让躲过了我,“大漠里的规矩,东西在谁手上就是谁的。”

“那马和我身上的弯刀也是我的!”我拔出弯刀,指着他。

他一脚飞踢,踢中我的手腕,弯刀脱手飞到空中,被他跃起一把抓住,于是反过来拿刀指着我说:

“你要搞清楚一点,如果我愿意的话,敦薨山上每一粒沙子都是我的,包括你,还有你的马和刀。”

“你也要搞清楚一点,你现在用刀指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大漠中的沙上飞才不会是你这样。”

他被我说得不知作何以对,把刀扔在了沙里。

“这把刀我不能给你,我答应了一个孩子把刀送给他,他现在只是借我用用而已。我现在要骑马回沙镇找我爹,你告诉我怎么走。我现在不和你纠缠,回头把整个沙漠翻个底朝天我都要把你找出来,问你要回我爹的刀。”

“这把刀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不信,我要去找他。”

“你爹是个好汉,他被几十个官兵围杀,依然没人能近他身,后来孬种官兵围着他射箭,他才连人带马倒下的。中箭之后他还杀了好几个官兵。”

我当时完全不能相信他的话,然而事实上我在同爹告别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预感。不过有的时候,人还是愿意相信和编造一些好的事情不是吗?我会想象爹杀出重围,在佳儿果拉等着我,不是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譬如我,就是愿意相信一些好的事情,因此愿意骗人也愿意骗自己。

他告诉了我一件事,官兵之中有一个刀客,是刘子谦花重金雇来的。听闻此人出生在泑泽之畔,泑泽人日日以打渔维生,而他捕鱼从不用网,用刀。据说此人出刀极快,在渔船一端轻轻挥动刀刃,就能刺中湖鱼,所以大家都喊他“刺鱼刀”。近年年辰不好,他也出来了。沙上飞告诉我,爹之前一人独战众骑,最后就是被这个刀客一刀毙命。

这个刀客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用反刃刀,所以也是反手拔刀,大漠里无人不识。

“我爹一定没有死,他一定逃了出来。”

“如果你执意这样想,反正也与我无涉,你要往沙镇送死,你自来自去。一个没有刀的人,在大漠里能逃到哪里去,能逃出沙镇吗?”他继续烤着兔子。

“刀是我的,要是我爹活着,我要还给我爹;要是他死了,这把刀我也要留着。”

“姑娘,要是我要定了这把刀呢?”

“要么你帮我报仇,要么你就把我杀了。”

“杀了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我有一个原则,不杀手无寸铁的人,不杀女人。”

“哼,你们马贼倒有原则起来了,你抢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过什么原则?”

“你这姑娘满嘴鬼话。刀在我这儿,你有本事就来拿。这一带的生意就要没了,我也要换一个地方做生意了。”

他说着,看了眼火上的食物,说了句:“这是我才抓的两只野兔,你一只我一只,吃完了就此别过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种不耐烦,这种不耐烦显得他并不像个马贼,而是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因为马贼根本没有不耐烦的机会,他们只有手起刀落。

念婆婆这几日一直卧床不出,罗一也不便打扰老人休息。镇上的大夫来了几次,皱着眉说她这几日似乎牵动内息,有了浑身发热、额头滚烫的症状,又饭食懒进,本来身体就很差了,长此以往实在让人担心。甚至听六嫂说,她有时竟说起了胡话,嘴里说出许多从未听说的人名和故事,前后矛盾、乱七八糟。而罗一,住在老吴家,耐心整理着这些零零散散的故事碎片,尽量拼贴出一个与念婆婆口中那个世界最为接近的现实。罗一不知道这回奶奶身子发热,会不会将来身体愈加不好起来,甚至担心这个故事也许讲到这里就要结束了。罗一多么渴望这个故事奶奶可以和他说上好多年,直到奶奶一百岁,这个故事永远也不必说完。罗一人生第一次感到眼前这个亲近又陌生的老婆婆和他说起她记忆深处的涟漪时,是如此信任与放松。他无条件地被相信了,而他也深深相信那涟漪背后的光辉。如果这个故事真的无法继续说下去,那奶奶也许真的要终生遗憾了,而且也许于他也是种巨大的遗憾,因为这个故事似乎也是他亲身参与的。是因为对着他,这个独一无二的故事才得以完成。而且对于他来说,还有好多疑问没有解答,比如她要沙上飞归还她的东西到底在哪儿,比如太爷爷是不是当时并没有死。他还在期待着奶奶慢慢告诉他。

罗一这几日常去墓地祭拜爷爷,一方面在爷爷墓前祈祷,希望奶奶身体可以好起来,另外一方面也非常好奇那个姓宋的老人有没有又躺在墓穴里。然而墓前的祈祷他日日都做得齐备,去回答自己好奇心的勇气却始终没有,罗一似乎觉得老人身上都有些自己无从了解的东西,甚至了解和追问的欲望都显得非常冒犯,也许自己对于他们生命里大小事的自发感知,对于他们就显得异常粗暴。也许这位姓宋的老人身上也有许多故事可说,只是他再也不愿意向他人提起。

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个墓穴里是填满了黄沙还是老人依旧安然地躺在里面,他也并不刻意打听。罗一在从瓜洲往聊城坐船的时候,同船也曾有一个老人。这位老人,入夜才上船,他身上并没有行李,只带了一壶酒。他干瘦如藤,却很挺拔,气色虽有些疲惫,但心情似乎并不很坏。上船后与罗一寒暄了几句,说自己要去清江浦探朋友,多年未见,不知对方是否迁居,但碍于奇怪的心理,并不愿相问,怕反倒生疏了。他说这次望朋友,原来是偶然翻到友人年轻时的赠诗,是他二人在石码头街同赏桃花时互赠的。他赠友的那首是一首七绝,口占而出,便随手题赠,当时他对于这首诗的尾联颇为自得,然而数十载过去,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今次,一定要问一问。

那晚,夜凉如水,皓月半钩,老人与罗一随口闲聊,竟颇为投契,于是分酒共饮。他回忆起自己当年与乡里少年七八人,同坐船往长安,弦歌一路,问柳寻花到野亭。还说起曾于长安市肆遇一女子,并不知姓名,起初也已遗忘多年,最近竟每每想起,想起来真是奇事一桩。罗一与他闲聊良久,直至月升中夜,始有困意,便将就对付着睡了。老人说自己再坐会儿,于是又一个人坐到船尾去望月亮了。

第二天早上,河上白光一片,罗一迷迷糊糊地起来,但见老人背着身睡在自己脚边,而船夫就喊说清江浦快到了。罗一便推推老人,老人不应,罗一才觉异常,将他翻过身来,往鼻翼下一凑,始知已没了气息。船到岸之后,船夫和码头上人找了个路边郎中来看,郎中骂道,这人早死得干干净净了,一大清早害我生意晦气。船夫也骂起来,后来没辙,只得就近找了义庄暂时存放,然而船上人包括罗一在内,都不知这个老人姓甚名谁,更不知他要探望的朋友在哪里。

过了四五天,大夫说念婆婆的烧退了一些,罗一便去她房里探望了她一次,见她气色尚好,只是比之前更消瘦疲乏了些。她大略知道是罗一来了之后,一直对他安静地笑,也并不对他多说些什么。罗一看了,便觉得极难过。事后,老吴也找了他一次,大抵是说看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该早做打算。

村上人都来看望她,以为不日即是永诀。然而幸运的是,念婆婆这几天饭食逐渐恢复正常,气色也好了些,有时竟又能下床来了。旁人见了颇觉有些神清气爽的意思,都替她高兴。念婆婆这几日早晨甚至还在日头下坐了会儿,自然六嫂是明白念婆婆年纪比较大了,凡事都要当心着为好,所以也不让她久坐,依旧让她回屋里躺着。镇上人后来坐一起谈天时也多少知道了些罗一记下她口述故事的事,大家大多面面相觑,不置一言,只有老吴说了句,你就听她讲、帮她记吧。这也是她一桩心愿,不好忤逆了她,说话虽容易伤神,但要是让她动了气总是得不偿失。

又过了数日,六嫂来找罗一说,念婆婆有话要与他说,罗一便兴致很高地过去了。这日天光极晴好,罗一到念婆婆家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吃过了早饭,正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望着窗外。六嫂似乎之前将窗子撑起来了一些,微微透出一些风来。

“外面好像没有前几天那么热了。”念婆婆说话并不大声,但似乎中气较以往足了一些。

“是啊,不过我猜也是一时半会儿,最热的时候就要来了。”

“你喜欢我讲的故事吗?”

“不好说,因为你还没有讲完嘛。目前为止,至少,我很喜欢那个年轻时候的你。”罗一照实说了。

念婆婆近乎谅解地微笑起来。

眼前的这个沙上飞,和传说中并不一样,既不是很矮小,也不是很冷血。然而这是我后来才愈加明确的事,因为当时他确实是想和我分完野兔之后,就骑马向西北走的。

他武功比我好,马和刀都在他身上,满口强盗逻辑。总之他是不愿意将东西还我了。我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又杀他不死,我便一直跟着他。敦薨山一带寸草不生,马也热得嘴里吐着白沫子。马儿今日也是走不快了。快到傍晚时分,他加快了速度。

“你该给它多喝点水才是。”他骑在马上,我在后面走路跟着。

“你不要跟着我了。”

“我和你说,马儿要喝水了,沙镇的马也没这么耐渴的。”

“我知道了。”他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我的包裹里解下一袋水,把绳结解开,兜着水对着马嘴,马儿就像小孩子一样咕嘟咕嘟喝起来。喝毕,他自己也取了一些喝,然后依然翻身上马。他背对着我。“还有多久才能找到水井?”

“如果今晚赶路赶得急,明天中午就能到达。”

“我会渴死的。”

“你可以原路返回,敦薨山南有一口水井的。”

他继续骑着马,而我也继续跟着他走。

夜色渐渐深了。气温下降很快,马儿也越走越快。视觉上虽然幽蓝一片,但是我却觉得有火在我骨头里燃烧,把我每个关节都烧得粗糙,一举一动都会觉得疼痛。而我脚上那双靴子鞋底也如刀刃一般。我眼睛里的东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但是如果我现在调头回去,依然是死路一条。

眼前这个人分明是在挑衅我,折磨我的耐心。他是在期待着我求饶、放弃、知难而退。主动权在他手里,于是他乐得其所地为之。可是刀和马都在他手上,如果我现在逃开,自然是遂了他的意,而我如果问他讨水喝,难免又是一阵奚落。

那时的我年纪虽小,脾气却从来很倔,镇上人都说我这个人,倔得像戈壁上的石头,一千年都不会变。而那个时候,一方面是想要回爹的遗物,另一方面,我心里就是憋着一股莫名的气息,就是要在此时此刻与眼前的这个人较个劲。

我的嘴唇干如黄沙,自然也不愿说话。他虽间或说几句抱怨天气热和口渴的话来刺激我,但是我始终不答他,沙粒之上两个人的沉默好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在煎熬着我们。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骑马速度突然慢了很多,不一会儿竟然停住了。他跳下了马,神情紧张。他趴在沙地上,好像在听什么。

“有人在追上来……”

“什么人?”

“……不知道,但是速度非常快。”

“有多少人?”

“只有一个人、一匹马。”

他表情凝重,似乎知道对方是谁,并在苦苦思虑着对策。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了声:

“你上马吧,马背上的水和干粮足够支持你到泑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跟你说,现在追上我们的人就是刺鱼刀。现在马疲惫到了极点,根本跑不快,我们一定会被追上,与其被他追上,不如正面迎敌,还比较节省体力。你留在我边上太拖累人了。娘个咧,全是你惹出来的祸,还不给我赶紧走。”

我并不答他。

“你这人脑子有问题吧,想不想活命!你都成这样了还他妈和我争!我和你说好了,你在泑泽,在第一口井的地方等我,不准跑。这匹马是我的,现在只是临时借你,我明天天黑前一定回来找你。”

不知道为什么,不管他说话怎么粗俗,他的语气似乎总有些不容反对的善意,这种甚至有时有些孩子气的可笑,使他显得不像一个马贼。

只见他盘腿而坐,告诉我那个刀客一个时辰内一定会到。而如果我能在中午前到达泑泽的话,说明我的安全是没有问题了,只要在那儿等着他来就行了。

“你要徒步穿越沙漠吗?”

“他是骑马来的。”

虽然他说得十分笃定,事实上我能感受到他那种特殊的紧张。但是他已经决定一言不发了。他手中是爹的刀,端在膝盖上。

我照着他说的话往西北走,不时往后看。我在马上慢慢地喝着水,按他说的,非常渴的时候喝得太快会呛了肚子。我感觉自己在往黑夜里走,因为明明他所在的那个方向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累极了,我几乎是趴在马鞍上,我垂首靠在马脖子上,竟要昏睡过去似的,马的鬃毛垫着我的脖子,抵御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寒意。我的手轻轻环在马的脖子上,马脖子微微流着汗,沾湿了的毛发非常光滑柔软,马儿笃笃地向前,牵连着肌肉在我手指边弹动。这种重复使我感到安心。我很快就入睡了,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的东西很快就忘却了,但是却有一个场景一直遗留至今。

那是一个巨大的沙丘,金黄色的沙在日光前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许多身上没有鞍的白马勉力着翻上了坡顶。它们在最高点驻足了刹那,鬃毛也都染成金色,然后它们又飞快地奔腾下坡。成群的马儿就这样像冰山玉碎一样崩裂而下,它们踩在沙上似乎无声,但却好像在我心里踏着。然后我看见,坡顶上出现一个骑马人,他背着光,高高地停在那儿,既不往前,也不往后。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却非常确信那个身影,斜斜地落下来的,就是我爹。

到达泑泽的时候,中午尚未如期而至,但我知道现在已经安全了。巨大的艾绿色湖面绸缎一般在面前展开,被日光一照,就好像孔雀转身抖动了一下羽毛。

我没有见过孔雀,但是在画上绸子上见过,家里藏着一段好绸子,那是外公嫁女儿的时候牵着五匹白马去西固城换的。爹曾给我看过,豆青色的绸子上就绣了一只开屏的孔雀,四周是各色花卉,孔雀的墨绿色好像如水悠悠能动一般。爹有一次和我说,我出嫁的时候也要去西固城剪一刀新绸缎,也还要孔雀花纹的。

我这时候才想起,泑泽在汉人间还流传着这样一个名字:孔雀湖。

我翻身下马,从包裹里掏出些干粮草草地填了肚子后,就在湖边的红柳树下歇息,而沙上飞说的那口淡水井就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喂饱了马儿、装满了我自己的那一份后,我从包裹里抽出一个新的牛皮壶,又装了一人份的。

休息了一阵,我去往湖边走走,这水被常日照得热热的,甚至去摸一下清澈湖水下的圆石,也都有些烫手,不过将这些圆石翻过来,摸上去依然是凉凉的。湖边的石头都被冲刷得很光滑,好像磨洗许久了。

中午总是异常的热,这便让我想起小时候爹和我说过的一个故事,说古时波斯人要迎娶中原公主,派使臣远去中原接亲。返程的时候他们却在大漠中遭遇兵乱。当时西域各小国征伐不断,于是迎亲队伍前后的道路都被切断了。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使臣们将公主安置在一座孤峰上,搭设梯子攀上爬下送上三餐,峰下驻兵把守。等了三个月,事态终于平稳了,他们准备护送公主前往波斯,却发现公主已经怀孕了。原来,就在这三个月中,每天中午太阳神都会骑着骏马来与公主幽会。迎亲队伍无法复命,于是他们就在这孤峰之上建宫馆、筑城池,立汉家公主为王,建立了朅盘陀国。爹告诉我,娘,就是朅盘陀国人。

在悠长的等待中,我脑中想象着沙上飞和刺鱼刀之间的战斗,飞沙走石,刀光剑影。这应该是一场早已经结束的战斗,而我可以告诉你最后是沙上飞赢了。我其实早就知道他会赢,在我离开他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地知道,因为我看到他平静之中有一种紧张的情绪,就像是初入江湖一样。

听爹说过,真正好的刀客,有一些性格是颇古怪的,他们虽然身经百战,但是每一次出刀之前都会像初次杀人时那样紧张。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这种紧张能让这些成熟刀客保持一种持久的敏感和追求完美的心态。这种刀客不会随意与人比刀,如果他决定出刀,一定是完美的一刀,干干净净。这种紧张常会给这种刀客带来一种内心的平安,而不像普通人紧张时那样躁动不安。刀客会像狼一样不动声色地接近猎物,此时内心兴奋的紧张和嗜血的本能,会给他们以真正的帮助。而我,一眼就觉得沙上飞是这种人。

沙上飞那时一定是安然朝南坐在地上,而太阳从他侧面缓缓升起来,给了他一个血色的剪影,刺鱼刀从南边骑马飞驰而来,马蹄下沙尘一片。刺鱼刀在沙上飞面前勒住了马,马儿嘶鸣了一声,举着蹄子,围着沙上飞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正面,刺鱼刀翻身下马。沙上飞站了起来,二人只有十步的距离。风沙此时渐渐搅动起来,在一片赤红色中升腾。两个人逐渐小步地接近,巨大的太阳下两个黑色的剪影,此时都握住了刀柄,沙上飞手里的是我爹的镔铁弯刀,而刺鱼刀手中的是蒲元环首刀。两个人面对着面,并不急于出刀。有人说,先出刀好,因为俗话说得好,唯快不破。然而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后出刀也可以很快,能抓住敌人出手时的破绽。

只听得“铮”的一声,好像都塔尔琴的弦绷断的声音。最后只有一个人把拔出来的刀缓缓收了回去,因为另外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把刀完全拔出刀鞘来。刺鱼刀用自己的右手把逆刃刀反手拔出到三分之一处的时候,他的手腕就被切断了。拔到一半的刀在空中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就缓缓地滑了回去。“嗒”的一声,刀完全没入了刀鞘,而刺鱼刀的手此时才笨拙地落在了地上。如果我当时在场的话,我想我一定看不见那喷涌而出的血,因为映在赤色的太阳里,一定看不见了。而我想,空中一定久久留着那道弯弯的雪白色的寒光残影,虽然弯刀早已入了鞘。

我在脑中想象过无数种交战的场面,但我始终相信的都只有这一种,不由分说地确认。

这时候,沙上飞一定会说一句,你的马归我了。

然后他就会骑着马,向着西北狂奔而来。

而我不知为何,从湖边转过身来,眼望着南方,紧紧盯着那浮动的逐渐变暗的地平线。我希望此时在那天地间冲出一个骑马的人,刺破那沉闷的平静,奔向我。

就在此时,他真的像一支箭一样飞奔过来,连他周遭的空气都扭曲稀薄了。我逐渐看清了他。这个人叫沙上飞,他脸上杂乱有些胡茬,晒得有些黑的皮肤上有沙漠的光泽和棱角。他眼神澄澈,而背后的黑色披肩像风中的一面旗那样翻滚。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而又摸了摸马的头。

“妈的,这马可真不错,都快赶上沙镇的马了,可惜摊上那么个烂人,真糟蹋了。”

“你杀了他吗?”

“杀个牛牛,没有。”

“那你是怎么打败他的?不不不,你让我猜猜,不准先说!你是用快刀断了他的拔刀手是也不是?”

“欸,你还挺聪明……不过也他妈是废话,他一向出名的拔刀快、力气大,让他拔了出来,我就只能等着投胎再回江南种地了。”

他牵着马,走到水井处,就打水来给马喝,然后自己也喝了些。

我问他:“你是江南人?”

“对啊,江南好地方,比这破沙漠好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江南来沙漠?”

“年纪小的时候学了点本事,说要闯荡江湖,就仗剑出门了。可是那时哪里知道闯荡江湖也是要吃饭睡觉的,没钱啥都干不了。所以这一路往西北走,到了此地,就干起了这抢劫商队的营生。”

“你既要闯荡江湖,没钱也不至于堕落到要做贼吧?”我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来。

他望着我,并没有说什么,但大概真是有呆了半晌,才走开了。

他走到湖边,站着望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头回来,取了一把小刀,去湖边割了一些苜蓿草回来,拢成一块。马儿俯身咀嚼着草料,好像又回到了沙镇,回到了我们的马厩里。

“我要睡一会儿了,我已经好久没合眼了。”他对我说完这话之后,就从马背上取下来原先卷起来的毯子,靠在树下,就在毯子上和衣歪歪地睡着了。

看着眼前这个人睡着的样子,我想到了阔坦,想到了自己的家。阔坦镇并不是很大,从我家开门出去,往南不用半炷香的时间就可以走到尽头。镇上有一半姓李,大都是亲戚。其他一些虽不是血亲,但在这荒凉贫瘠的小地方一起生活了若许年,也都知根知底。对门是大舅舅家的铁匠铺,现在已经不锻刀了,主要就是做些马蹄铁的营生。他是阔坦起得最早的人之一,但是他早上起来并不会马上干活把大家吵醒,他常常先出门捡拾些胡杨的断枝条,准备生炉子的火,当他将炉子彻底烧热的时候,太阳已经是晒屁股了。大舅舅之所以这么忙,也是因为生意好,大漠里常常都闻说沙镇的马好,李老大的蹄铁也好,所以每每有些人来收购。大舅一身本事,原先十八般兵器都打得,现在也只能打打蹄铁聊以维生,按他的话,总不能闲着,不能没饭吃。左手边是沙老奶奶的家,奶奶膝下无子嗣,八十岁的年纪,一个人住。每日太阳刚晒下屋檐的时候,她就会搬上一个小凳子坐在屋檐下,此时其他一些同龄的老奶奶也会围拢到她旁边,听她说话。她经常会讲一些沙漠上过去的故事,有的离奇万分,有的琐碎无聊,其他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讲话,似乎在完成一个想象的仪式一样。我有时候也会在旁边听她讲话,她说的故事荒诞不经,没有眼的鸟、沙中航行的船,起初我很不以为然,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说故事的时候是如此真诚,至少她自己是确信不疑的。于是我也开始想,或许在这个神奇的、还有很多未知的大漠里,真的会有没有眼睛也能辨别方向的鸟儿、没有浪花也能航行的沙船。小龙还有其他的一些孩子有时也会跑过来听,然而他们大概是因为年纪小,总没有听下去的耐心,终于他们还是跑开,举起木剑,骑上小马,玩起了打仗的游戏。

走到井口往东拐,开首第一间,就是刘老爷爷的药铺。刘老爷爷从中原来,懂医术,常常在镇子附近,有时也去河源地带采各种草药回来,平日常见的那些芨芨草、梭梭草、苜蓿草、沙枣叶和白杨皮他都能够入药给大家治病。隔壁住的是李顺大叔,李顺大叔擅长造房子,阔坦风沙大,又没有很好的建筑材料,平时镇上盖个新房或者加固房子的话都靠李顺大叔。阔坦的房子构造历来都不复杂,都是用附近能找得着的白杨、胡杨树干一排排地夯砸埋插在沙土之中,再用诸如红柳枝等较软的枝条一圈一圈地把树干编扎绕粗,然后用麦草泥里外涂上,再而将这一排树干用土布层层围住组成墙体,如果还要加固一下,就可以在墙体上多抹些石灰,或者可以在搭房基的时候多加些石块土块提高稳定性。李顺大叔最擅长的就是挑选好的胡杨树干和红柳树枝,对于树干的间距等也有着非常天然的感觉。这几年风沙愈盛,镇上许多家的房子都是李顺大叔加固的……

我想起镇里的每一个人,每天早晨重复地熟悉,整个镇子在我记忆中已经固定成了那个样子,每个人的动作和面容,都像我身体一部分那样熟悉。而如今,我知道这个镇子已经挂满硝烟和血迹,大舅、刘老爷爷、李顺大叔还有我爹,可能真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报仇,可是我现在根本做不到。我想回家,可是现在家又在哪个方向呢?我只知道很远。

“明天早上转头往东南走。”

“嗯?”天色似乎是在一瞬之际变了黑,而我听见的是沙上飞在对我说话。

“三跌水在东南方向。”

“你是说刘子谦驻扎的地方?”

“对,不过不全对。因为那也是我家的方向,我家就是这么一直往东南走,快到海边的地方。”

“你要去找刘子谦?”

“对!这话说出来,你可能要不信,不过不知为什么,从沙镇出来一路上我一直都想起你爹在沙里舞刀的样子,我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就是一个小毛贼,什么也不是。会甩几下刀又怎么样?还不是到处躲着官府过活。在我眼里,你爹真是个英雄,所以今天早上的时候我遇到刺鱼刀,本来想杀了这个人,也算是替你爹报仇,但我转念一想,我杀了他那又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呢?说到底他不过也是活不下去了拿钱帮人出力。害死你爹的不是别人,就是刘子谦。为了赏钱全大漠追缉我的,也是刘子谦。所以我想去跟他来个了断。”

“你真的想为我爹报仇?”我实在有些难以消化眼前这个江洋大盗的话。

“其实也是为我自己。如果我能杀了他,还保自己不死的话,我就要离开大漠,回老家去。”

“回老家去?”

“对啊,我在家乡,原有个相好的姑娘,她老是嫌我一事无成,光知道在自家的院子里舞刀弄枪,一点出息都没有。当时我就赌气,一定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不然就不回去。这几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官府又下了禁武令,江湖上许多人都改了别的营生,哪里还有江湖?都成了生意。我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各处乱闯,也没脸回去。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这个样子,就算闯出名堂了,也是一个烂人,依然还是一点出息都没有。所以我今次想干票大的,干票痛快的,干票不要钱的。要是我他妈的能活着出大漠,我一定搭最快的船沿水路一路南下回江南。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给娶了。她要是还不肯嫁我,我就去干票更大的。杀了那鸟皇帝我就不信她还不嫁我。”

这个人认真的表情如此熟悉。

“我觉得你有点像我爹。”

“明儿我先顺路送你回沙镇,我想那些官兵应该走了,你也好将村里人好生埋葬。然后我就到三跌水,一刀断了那狗官的头,取了回来祭你爹怎么样?”

“好!”

那天晚上我们学那刺鱼刀在湖里刺了几条鱼上来烤了吃,这还是我第一次吃鱼,特别的香。一边吃着烤鱼,我问他:

“你和我说说你的家乡呢?”

“我们家那边可几乎天天能吃到鱼,旁边就是小河,自己卷着裤子下去摸就是了。我们那儿的鱼虽然个头小,但是肉质还是要比这里细腻一些的。鱼常常都是用来煮汤喝,从来不烤的。这个季节在江南,我们会把湖里的莲藕拔出来,洗洗干净切下两头,然后往里头灌糯米,反正塞越多越好,还可以用筷子帮忙,两头灌完了,再把刚刚切下来的藕的两端用竹签固定好,放在滚水锅里,撒些冰糖,煮一个半时辰,煮好后放凉切片,最后淋上一层糖桂花就能吃了。真是又香又糯,啧啧。”

“放那么多糖,还不得甜死?”

“哎哟,我们在家从小都是这么吃的啊,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嘛。哪像你们这里,平时三顿两顿吃馍馍,又干又硬又没味道,不知道有啥好吃的。”

“那你是没吃过沙镇的馍!那才叫一个香咧,皮子还带粘牙。你不信,你回来沙镇的时候我做给你吃,我做的馍全沙镇都爱吃。”

“你吹牛!”他笑说。

“我才没有吹牛,我是说真的。”

“我相好的妹子最拿手的一道菜叫作菱角烧肉。你知道菱角不?”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啊?就是江南池塘里河里常常种的一种水生植物,它的果实就和根一起扎在水下的泥巴里,有时候也会漂在水上。我们小的时候,常常会坐在可以洗澡的那种大脚盆里,一边划水,一边在水里摘菱角。还可以顺便摘点菱角叶担回家喂猪。菱角可以生剥,吃的时候用牙齿咬开,吃起来水香水香,脆生生的又嫩又爽口。烧肉的话,我就不知道怎么弄了,她是会做的。我只知道熟的菱角吃起来粉粉的,又有肉的香气……”

那夜不冷也不热,我们吃着粗粗的烤鱼,在湖边讲着根本吃不到的家乡菜,说着说着就好像吃在了嘴里一样。我想他和我一样,也一定是想家了,想家乡的那一位姑娘,和那些美丽的食物。他后来有没有坐船回到那个种菱角、吃莲藕的地方,我并不确定;他最后有没有娶那位姑娘,我也无从得知,但那一夜的鱼和故事,苍茫泑泽上飘过的夜风气味,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念婆婆的身体几乎是一下子垮了下来,卧床不能起身,饮食也一概难进,烧了几场,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喉咙里抖抖索索地发出些沙沙声。她如今大概已是全身无力,手都举不起来,放在一边的时候还不住地颤抖一阵。老吴见了她这光景,也只是叹息,却什么都说不出。六嫂依然如故,看护一会儿就睡着了。

昨日姓宋的那位老人被发现死在了家里。之前几日,乡亲们都未曾见他出门,连偷偷出门也未曾见到。后来有个邻居晚上有事来寻他,敲门不应,找来几个人推门进去,却见到老人躺在床上,早死了。他的身子已经有些腐烂,背上的皮肉已经黏在席子上了。

乡亲们眼见尸身已经如此,便赶忙帮着在他家里找出了一张草席,将就把他包裹住,向北抬到了他自己挖的那个墓穴里。他膝下没有孩子,各家人就大略凑了些干粮,兼有几个甜瓜权作祭奠。后来凑齐了一村子的人,当着大家的面,埋土下葬。整个过程异常简单,就像一道早已熟习的工序一般。村里人说要给墓立个木板、写个名字,大家张罗了半天,就喊罗一过来写字,都晓得他年纪小,打江南来,大略还是识得几个字的。然而罗一和他们商量怎么写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根本就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都只知道他姓宋罢了。据说他平时也不擅与人交,成日守着自家老婆,如今这个墓穴也与他妻子的墓穴相邻着呢。罗一便只得在板上用黑墨水涂抹了几个客气的字,使得单单一个“宋”字没有那么孤单。

这几日,罗一间或也去看他奶奶,然而坐在她身边,眼见着她随时可能一口气呼不上来就断了气息,心里止不住地难受。罗一如今就没日没夜地窝在房子里,整理那些念婆婆给他讲的故事,他尽量补充调整自己当时速记下来的稿子,使这些文字通顺连贯起来,并凭记忆力补上一些可能一时遗漏的内容。罗一整理着这些稿子,愈加悲伤起来,他更为理解到这个故事远没有说完,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答,还有很多的呼喊需要回声,还有很多的桥段需要下文。接下来这些天,罗一常在屋里发呆,脑子里琢磨着事情到底会怎么发展,对着那些之前已经誊抄完毕的纸张,他竟然头绪甚微,不禁懊恼得很。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个故事本身就有头无尾,而沙上飞不过是奶奶在其父死后漫长艰苦的生活中,想象出来的精神寄托。

一日,他又去看望念婆婆。他坐在床边,而念婆婆仍然睡得沉沉的,他牵起她的手,看着她憔悴而满是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呼吸浅浅。他就这样望着她,直到她渐渐醒转过来,在她弹动眼睛的时候她又露出了那种亲切而熟悉的微笑,好像从梦境中看见了罗一且认出了他一样。罗一看着她,恍惚之间,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事,故事中的许多疑问竟也突然有了解答,但罗一没有激动,也没有悲伤,他就只是那样望着她,直到她又重新安然睡去。

罗一回到老吴家,老吴正在点灯芯,“呲呲”短促的一小声,点着了。他小心地用手掌着灯,端放到桌子上,半个屋子就这样曳曳地亮了。

“你奶奶,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

“唉,这个镇子上的人,一个一个都挨着背,往鬼门关走啊。”

“老吴爷爷啊,我问你一个问题,关于沙镇的过去,你都是听谁说的?”

“为什么问这个?”

“我就……随便问问。”

“听这里原来的住民说的啊。其实也就这几年你奶奶常和我们说一些,其他的原住民年纪大多比你奶奶大不少,早许多年前就都过世了。这么多年间,不少人又陆陆续续离开了沙镇。我想想啊,哎哟,你这样问我我才想起来啊,你奶奶还真是村里最后一个原住民了。”

这一夜,罗一在灯下,一个人就着黄黄的火一遍遍地看着这些纸稿,直到很晚。他感觉仿佛又能听到奶奶在他耳边轻轻诉说时的声音,带着真诚的语气。这场景,像一点烛火一样映照着他。

第二天白天的时候,罗一再问大夫许多问题,大夫都只是微微摇头了。念婆婆从来都是个很好的人,村里的人今次真是齐齐来到,安安静静地望她。虽然念婆婆似有知,但也什么都做不了,至多手微微动弹两下。

众人出来后都齐齐坐在墙根下,说起念婆婆来,颠来倒去无非是些过往与她交往的点滴。大家似乎都说虽然念婆婆脾气有些着急,但人却真是极好的,细细说来似乎全村家家都受过她些许恩惠的样子。老吴和其他几个比较勤快的村民张罗着,大家凑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饭,大家面上好歹多留了会儿,之后才陆陆续续各回各家了。

入夜了,老吴也忙完了,收拾了碗筷准备回家。

“老吴爷爷,你先回去吧,今晚上我想多陪陪奶奶,稍微晚些时候回去。”

“晚上回来的时候当心点,我看这天,可能要刮大风。”

“嗯好,我知道了。”

罗一又走进了这个房子,安静地坐在奶奶的床边,而念婆婆也是醒着的。罗一手中拿着纸稿,对念婆婆说:

“奶奶,你嘱咐我记下的内容我都整理好了,我一定会去找他的,你放心。这些稿子我检查了好多遍,基本上和你讲的差不多了。我现在握着你的手,读给你听,你要是发现有什么记得不对的地方你就用手指点点我,我便知道了,我再回去想办法改回来,好不好?”

虽然她没法回答罗一,但是罗一知道她听见了,因为她握了握罗一的手。

罗一就这样慢悠悠地念,从沙镇的格局说到刘子谦喝过的茶,从镔铁刀说到绑着念婆婆的马,沙上飞和刺鱼刀,孔雀湖和江南的菱角……罗一平铺直叙地说着,好像是在陈说着与他们二人无关的世界,有些遥远和模糊的,那个无法追回的过去。

纸稿一页一页地翻动,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页,终于来到了那夜色中的泑泽,从菱角、莲藕到江南风物的谈天。然而文字也在这里终结了。

罗一读完了所有的纸稿,夜已经深了,自始至终,念婆婆都没有用手指点他。

罗一把纸稿整整齐,放在念婆婆的另外一只手里,而念婆婆也轻轻地把这些纸稿扣紧,好像已经尽了她极大的力气一般。罗一握着奶奶的手,叹了口气,犹疑了一下,决定还是要说些什么。

“奶奶,你虽没有把故事说完,但我听了这么久,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你的心意。我大着胆子,把这个故事说下去,你就好好听着,有不对的地方你就用手指点点我的手,好不?”

念婆婆大概是愣了一下,不过依然稍稍用力握了一下罗一的手。这一晚,也是罗一和念婆婆最后一次把手握在一起。


第二日一早,沙上飞就和你一起启程匆匆赶路了,两个人、两匹马就这样一路往东南方向走,也许看着那升起的一轮的时候,你心里却想要是可以一直这样走到海边就好了。

然而毕竟大仇未报,你爹尸骨未寒,实在很难再做他想,只得赶路。沙上飞路上话很少,间或只是问一下刘子谦上一回来沙镇时所带的人马有多少,身上什么兵器,如此种种。你大概很想问问他的真名叫什么,可是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好像开了口,会走漏了一个秘密一样。

马儿到沙镇的时候,离黄昏还有一个半时辰。此时的沙镇硝烟已经散尽,整个镇子都是一片瓦砾,就像一个废弃倒塌的砖瓦厂一样。你在一棵白杨树下发现了你爹,胸口一道长长的伤口,死时眼睛圆睁,似还有许多敌人没有杀尽。你也许痛哭了好一阵,也许没有,因为根本于事无补。你和沙上飞一起在镇北将你爹埋葬,就在你娘的旁边。两个人,终于团聚了。

沙上飞知道你心里难受,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给马儿喂着草料。之后你从地窖里面翻出了之前藏的馍,两人坐在沙地上慢慢啃起来。

“太阳落山前我就要出发了。”

“为什么不歇一歇,等明天?”

“明天搞不好他们已经撤出三跌水了,我傍晚出发的话,搞不好午夜能到,趁着夜色好动手。而且,深夜里也便于躲避和逃跑。”

“你害怕吗?”

“不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在做的是一件我这辈子觉得最对的事情,我相信一个人走对了路,只要心够绝,一定能成功。”

“话是这么说,可是毕竟敌营里那么凶险,他们兵多将广、戒备森严,恐怕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吧……”

“嘿,你还不信咧,我‘沙上飞’的诨号是随便给的吗?我认真起来,这点官兵奈何不了我。”

“我等你带着刘子谦的狗头回来。”

“好,那自然没得说。我要让你爹的刀饮刘子谦的血!”

“那说好了,回来你要把爹的刀还我……”

“又来了……这些账回来再算,你也真是小气得很。”

“你去三跌水就骑着这匹白马吧,这匹马从小跟着我,可称得上全沙镇最快的马,一定能在午夜之前赶到三跌水。”

“欸,你就不怕我拿着你爹的刀,骑着你的马,从此就跑路消失不见了?”

“你不会的,你肯定不会的。说好了刀和马都是借你的,明天就得还回来。”

“哈哈哈,我再问你一句,我要是替你们镇报了大仇,你们要怎么报答我啊?”

“镇上的马,除了这匹,随你挑。”

“万一我就是想要这匹呢?”

“那你得先拿出本事,过了我这关。”

“哈哈,那明早,等我的好消息吧。”说毕他翻身上马,猛抽了下马鞭,疾驰而去。

那一日晚上,你在镇上各处点亮了火把,到处寻找会不会有生还者,结果只找着面容熟悉的尸体。你壮着胆子,咬着牙,忍着眼泪把这些尸首集中起来,用那匹黑马拉着村上将将还能用的那辆旧板车,将他们一批又一批运到镇北的一间空屋里停放。那一夜,你根本没合眼,筋疲力尽地拖动着尸首,一个个安放好才肯罢休。你知道过去的时光不会再回,他们也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而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重建家园,好好活下去。

你待在火把旁取暖,夜风凛冽彻骨,尽管筋疲力尽还是没有睡意。你在等待着,想象着是否此刻沙上飞已经把弯刀扎入刘子谦的胸膛,而他也许现在正骑着白马,往西方飞奔而来……

你在等待着黎明,仪式般的黎明,等待着喷薄而出的红色中诞生出一个英雄般的黎明,在那天际云边、那绵延无尽的沙漠里,出现一个小点,就像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飞奔向你。你被黑夜绵绵的暗包围,可眼中总相信光明,所以你点起火把,照着东南方。

太阳升起来了,依旧是血红色的一轮,你终于看见在沙丘顶端那金色的弧线里,出现了一匹马的身影。马儿翻身越过那条线,飞奔而来,这时你才看清空空的马鞍,和上面仿佛被黎明染上去的片片血迹。

马儿朝你飞奔而来,马铃铛悠悠,将将停在你面前。你环抱着马的脖子,紧紧把头埋进去,手指摩挲着它的鬃毛和皮肤,沾湿了的毛发光滑柔软,不知道是马的汗水,还是他的血。

你自小遇事从来不哭的,有了眼泪也一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忍回去。从小比男孩子还调皮、比男孩子还倔强的你,在这时候却痛哭流涕,所有不安和委屈都涌上心头,从眼眶中流出比酒还醇的泪。你就像一个自以为很乐观的赌徒,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突然明白自己原来一直误会着自己。

于是你决定放任你自己一次,哭个痛快。

你又等了一日一夜,之后便打点行装,一个人骑着白马往佳儿果拉去了。三日后,你把弯刀给了小龙,带领着原先驻扎在那里的老人、妇女和其他孩子一个不留地踏上回家的路途,再回到沙镇,将镇上的男人们一一下葬,之后便带领着老人、妇女和孩子开始了重建家园的旅程。你学着李顺大叔的样子挑选胡杨树干,重新造起房子来。你曾试图重建舅舅的铁匠铺,不过失败了。这不要紧,你慢慢跟老人们请教草药的配方、甜瓜的种植、马儿的饲料……总之,在这片废墟之中和大家挣扎着活下去。

后来沙镇上来了新成员,许多中原的流民陆续来到沙镇,一起帮忙让这个地方变得像一个活人的去处,其中就有我的爷爷。因为我的爷爷从江南来,能告诉你许多江南的风土人情,你最终嫁给了这个也许你并不爱的男人,也许后来你竟越来越恨他。你生下孩子,他却嘲讽似的离开了沙镇,跑去了江南。你年纪越来越大,眼睛看不见了,记性也越来越不好……

可你始终相信那一夜,沙上飞成功逃脱了。他抢了官兵的马,也许竟一路跑到了临津渡口,便一路坐船回到了江南,在那个长莲藕和菱角的地方,和那个姑娘拜堂成亲,之后儿孙满堂。也许他还记得那个西域女子,也许他已经忘了。

但你相信他一定还保存着那把弯刀。

奶奶,我一定会回江南找他的。

两个人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外面风声越来越盛,砰地吹开了窗户。风呼呼地直叫,而罗一真真地听见,挂在外面门楣上的马铃铛清脆地响个不停。

念婆婆直到死的时候都紧紧把那堆稿纸攥在手里,怎么都分不开。罗一觉得便如此,也是无妨的了。念婆婆生前笃信佛教,于是便举行了火葬。直到葬礼的时候,罗一才知道她是这个镇上最后一个信佛的人了。火点起来的时候,念婆婆手中的稿纸纷纷飞起成灰,继而又像归巢的鸟儿一样落回柴堆。而此时罗一发现,老吴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罗一斟酌再三,决定把奶奶的骨灰和马厩里的那匹马都带回江南。那匹马据说是念婆婆幼时那匹白马的重孙子,比罗一还小一辈。罗一把门楣上的铃铛解下来,挂在马的脖子上,这样一路回去,铃铛响过的地方,有心人一定能听到。

告别的时候,罗一上了马,往回望,突然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罗一按原路返回,与上次相比,显得轻车熟路多了。顺流而下的他,一路来到了扬州地界,却见瓜洲渡口竟是面目全非,口岸房屋一片破败,人也寥落了许多。这几个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罗一寻人打听,这才知道,这千年的瓜洲渡口因长江中新涨了北新洲,导致了扬州这一岸水线不断北移,江岸开始不断坍塌。六月里,因连降暴雨,长江水位迅猛上涨,水势滔滔,瓜洲全城最终全部坍入江中。昔日的繁华街市,连同众多的名园佳景,一同付诸江流。

罗一在长江岸边走了半天,终于见到了几只不小的货舟,说上几句话来,才知船夫原来竟是同乡。这一来一回里,他们终于同意载罗一和他的马上船。

“这匹马不错啊,不像本地小马那般矮小,这马体面。”

“这是关外带回来的。”

“你这是从关外哪里回来的啊?”

“沙镇,也叫阔坦,你听过吗?”

“这还真没听过,第一次听你说,算长见识了。”

船夫笑着说完,便去开船了。马儿站在船舱上,望着四面的水,兴许竟有些害怕,猛哈了两口气,摇头晃脑起来。而它项上的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响声,随着滔滔的长江水,一路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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