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青岛路头上的这家店,原来有个非常土的名字,“新浪潮”——作为一个影碟店,过分直白以至于浅薄。店甫一开出,小树就非常毒舌地和朋友说,我打赌,隔壁包子铺卖出一万个包子前这家店就得倒闭。

事实上,隔壁这家包子铺差不多一天就可以卖出一千个包子,是为青岛路上一大路标。眼睁睁看了隔壁大排长龙大半年、常搭着个板凳坐在门口的那个倒霉老板,终于卷铺盖走了人。接班的依然是一家影碟店,内部重新装修尚未开始,招牌早早挂了出来。小树那班狐朋狗友问他,你看这一家值多少个包子?

小树觑了他们一眼,烦不烦?

这家店名叫“春光再现”。

《春光再现》是王家卫的《春光乍泄》拍摄一年后原摄制组成员们制作的一部纪录片,重访拍摄故地,并公布了许多在成片中被剪掉的场景,比如关淑怡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无望地爱上梁朝伟的女人,她心知梁朝伟向往某天去到伊瓜苏瀑布,于是就在伊瓜苏瀑布找了份工,一干就是很久。

等“春光再现”装修完毕,那已经是深秋时节,N大周边大片的梧桐树早黄了,秋雨一打,潮湿地铺满了道路,像一阵柠檬黄色的浪潮混合着泥土涌上台阶,大自然笔意纵横,有塞尚的味道。

小树的习惯是中午吃完饭后,会沿着青岛路消食,大抵是逛逛沿途密匝的旧书店,这天眼见碟店已开,就顺理成章地往里走。踏上水泥台阶,卷帘门上的“春光再现”四个大字工工整整,红色的字迹和黑色的背景,与原电影呼应了起来。门槛内侧,摆了一盆绿萝,长势喜人,颇给这里添了些人间气味。这间店面虽是逼仄,但门径倒很深,外边一进两侧墙面上按着国别分类间次排满了各色琳琅的DVD,左边是卖的,右边是租的,内墙门边一排立柜上是许多纪念版的碟,以及一些导演全集。小树随意用手指翻动着碟,心不在焉的。他一时抬头看,发现墙面都被刷成了黑色,而柜顶贴满的海报,都属于王家卫,从左往右,《旺角卡门》、《阿飞正传》直到《爱神》。这老板还真有心,《爱神》的海报还收进来,是个处女座吧,小树想。

里面一进,就小了,虽是白天,灯光却昏暗得很。一边是CD和少量黑胶,一边就是张写字台,写字台后懒懒地坐着的是一个短发戴黑框眼镜的姑娘,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屋里除了她身后冰箱上的那盏小台灯,只有屏幕上蓝白的光在她脸上微微闪动。她脚下的那只大白狗,正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地趴着,似乎吃完了中饭,正要小憩。

新店开张八折,办会员卡全年七折。

小树恍然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身后传来的声音,因为眼前的这个姑娘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都不看他,几乎是腹语术。小树半晌才反应过来,礼貌地点了头。这个店主诡异的神态使他十分怀疑她不是正经做生意的,他脑子里竟浮现出电影里常有的借着这种买卖名义办会员卖毒品的桥段……

小树东张西望,黑胶唱片里有几张Xavier Cugat和Caetano Veloso,都是王家卫极喜爱的歌手。小树像孩童那样胡乱地撩拨着柜子上不存在的琴键,仰着头就着外头的日光,好奇心与陌生感如同黑白键那样交相跳跃起来。他脑子便也开始胡思乱想,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闲看《看电影》的时候,扫到一眼说马丁·斯科塞斯要修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之后似再无消息了。

他回过身来问女店主,《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修复版出了吗,你这里可有?

女店主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他又提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

女店主愣了一下,抬了一下镜架,眨巴着眼睛,快速扫了他两眼,不好意思,你是在和我讲话?她神态好似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脸无辜。狗儿似乎也醒了神,半起了身来,巴望着小树,吐着大舌头,好像也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是啊,你这里会有《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修复版吗?

啊那个啊,店主撇了撇嘴,估计得黄了。

就是说不出了?

很可能,据说是版权问题。杨德昌也挺倒霉,摊上个烂发行公司,把原始拷贝保存得那样坏,估计修复成本太高,价钱谈不拢吧。我自己都等得很窝火。

这样啊。昏暗光线里,他听她漫不经心地说,这才看清楚角落里那盏小台灯原是一架走马灯,上面绘着伊瓜苏瀑布的图景,随着走马灯轴的转动,瀑布的水流在光线掩映下簌簌流动。

这是《春光乍泄》里的走马灯。

对啊,我专门收集这个的。

哇这样啊,我之前都很想买一个,可是现在好像哪儿都找不到了。淘宝上倒是有……

那都是假的……至少大陆的真货源都在我这儿。

小树吃了一惊,那你得有多少套啊?

呃,全球限量2046套,我现在已经有300多套了。这个姑娘说这个话的时候气定神闲,好像这个数字只不过是这个月的电费一样。

300多套,你要这么多……能不能卖我一套啊?

店主嘴角向下一弯,头一歪,摇了摇头,眼睛依然直视着屏幕。

小树有点受不了这个女人的傲慢了,你这是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啊,其他想买的人还有活路啊?

她几乎是耐着性子微微转过来,低下头,鼻梁上的眼镜架向下滑落了一些来,此时他就与她翻着白眼的眸子四目相接了。这店里的其他碟呢都是用来卖的,但是《春光乍泄》的典藏版和里面的走马灯我一个也不卖,不管是谁都不卖。白狗看看主人,再看看小树,傻愣愣地哈着气。

这婆娘脾气还挺怪,语气和外交官一样,小树心想,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戗过,人说顾客是上帝,哪有做生意的是无神论者?

那,你只送人是不是?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有些讪讪的,东张西望,买了几张库斯图里卡的碟,到柜台上算了账,她飞快地在计算器上戳了几下,报了个数字。小树也不应,直直掏出零钱来,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要是有《牯岭街》的消息,我会和你讲的。

他回过头来,眼见她还是眼睛死死盯住屏幕,心里暗暗想笑。

说来也奇怪,后来几乎每隔几天小树就会到“春光再现”去转转,有时是与新交的女友小西一起来看看有什么新片,或者有什么可以收的周边。小西是学电影的,大概“嫁鸡随鸡”,他就更加留心寻些电影来看,免得在文艺女青年面前丢了范。有时他厚着脸也问店主的意见,老板常带着半分调侃地说,何必来问我?身边就有个现成的专家。

专家也有漏网之鱼不是,他对女友嬉皮笑脸起来。

女朋友爱看啥你就看啥呗。

实际上,后来这个叫作小舟的姑娘着实给他推荐了一些好片,他尤其喜欢她推荐的是枝裕和,后来自己竟一口气把是枝裕和的所有片子都给看完了,甚至在第一时间等来了新片《奇迹》。然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修复版始终没有出来。而每次小树来“春光再现”的开场白“修复版出了没”后来也愈加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客套,几乎等同于“今天生意怎么样”或者“狗蛋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狗蛋”是那只狗的名字,小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会取一个这样的名字,总觉得有点侮辱的意思,但说不清到底是侮辱狗还是侮辱人。值得补充一句的是,小树和狗蛋成了好朋友,鉴于小舟得看店,她央小树和他女友午饭后轧马路捎带上狗蛋,顺便也好见见它南秀村的相好。

当然,虽说小树后来仍变着法地提及,小舟却始终都不肯转手她的走马灯。

小树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要一个走马灯呢?其实他自己也不很清楚,虽然电影中的几个桥段确实给了他好些感动,但好像他是不知不觉就轴起来了,变成无聊生活中的一个盼头、一个虚妄的追求。也许正是他性格中的这些无逻辑的念想常常占据了他的头脑,使得他的小女友很不满意自己的地位,常给他些莫名其妙的罪受,他有时也没法,只好逆来顺受,以证明他自己的一片真诚。当然他依然故我的性格,使得两人的关系总在互相消磨。

毕业如期而至,小西去了香港,而小树留在N大继续搞他的《品花宝鉴》。终于两个模棱两可的人虽都没有说出分手的话,但中秋之后大吵一架,冷战了两个月,小树真是觉得绝望极了。

毕业季乱糟糟的,研究生入学又换了校区,回鼓楼都极少了,自然小树许久都未光顾“春光再现”。这几日小树帮导师往鼓楼去翻查一份材料,本是极容易的事,了了之后,他便非常自然地往青岛路那里走去了,顺便也望望狗蛋。哪知才走到青岛路路口,便见店口铁将军把门,也未有任何说明。冬日阳光一照,顿觉萧条得干干净净。小树十分之奇怪,因为这家店素来开门准时,雷雨天都毫无影响,于是他试探性地给日常查询碟讯的那个微信号发了一个短信,今天你家店不营业吗?

大概过了十分钟,回过来一条信息,我和狗蛋在鼓楼的动物诊所,下午不一定会开门。鼓楼的那个动物诊所离青岛路并不很远,小树收起手机就往诊所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家动物诊所的格局,与别处并无不同,无非是满墙的卡通画与动物图片,安放动物们的小隔间一律漆成白色,整整齐齐地排了一边。他一眼就望见了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小舟,她静静坐在椅子上,抱着狗蛋,边听着对面的医生说话边点头。狗蛋闭着眼似乎正沉沉睡着,身子都要消瘦了一半,几乎是塌皮塌肉地搁在小舟的腿上。小树眼见如此,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大门边的长椅上。

见到小树的时候,小舟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她神情疲惫,只不过客气地露出了一个打招呼的表情,环抱着狗蛋的手指在它洁白的皮毛上轻轻揉了几下。

两人并肩走了一路,小舟才开了腔。

狗蛋太老了。

那医生是怎么说的?小树掂量着说话的语气。

秋天的时候就知道没什么办法了,在动物医院住了一阵,我舍不得,又抱回了家,这几天狗蛋就不吃不喝起来,也叫不出声,痛得喉咙里干号。

小树发现小舟的声音都别扭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本想帮着她抱一会儿,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小舟抱着狗蛋,就像流亡者抱着唯一的领土,对于世界有种以死相拼的坚决。

小树跟着走,小舟拉开卷帘门,跨步进去的时候回过头来说了句,你进来吧。好像是突然才想起他在身后一样。

小舟轻轻地坐在自己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就把怀里的狗蛋搁在了自己的腿上,习惯性地摸摸它,手指悄悄穿过绒毛,如同在拨动着熟睡情人的刘海。她说,医生说狗蛋快不行了,我想让它留在店里,你也留下来陪陪它吧。

小树小心地坐在了她旁边。

它跟着我来南京已经四年多了,估计它也没想过自己会客死他乡。

你是哪里人啊?

上海的。

那你为什么会辗转到南京来,开了这样一家店?

大概是对于小树的问题毫无兴趣,小舟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把狗蛋放在椅子上。喝啤酒不?

我不大能喝,特别容易脸红。

我没问你这个,你到底喝不喝啊?她几乎要狠狠瞪他一眼了。

喝,我喝。

小舟把卷帘门拉下来,屋里就只有一盏小台灯的微弱光线了。小树眼见着小舟回身去了里屋,从冰箱边抱过来半箱啤酒,还有些未开封的熟食。小舟又搬了张藤椅过来与他对坐,就这样对着喝了起来,也不说话。气氛虽沉闷,倒很安稳。小树酒量很浅,喝了不一会儿就有些迟钝了,而小舟则神情严峻,毫无影响。

小舟继续喝了两罐,似乎慢慢想起了什么似的,扶着椅子歪歪立起来,就从办公桌底下拆了几个拖线板出来,进而从柜子里又掏了几个新的,翻箱倒柜地搬出一些物什来。小树虽然有些醉意,但却看得清楚,小舟正从碟柜底层搬出许多盒子来,分明是许多《春光乍泄》的典藏版。她将它们一一拆开,把其中的走马灯好好拿出来,解开缠好的电线,一个接一个地插在拖线板上。不一会儿,小舟就把整个音像店里都摆满了走马灯,随着开关“啪”的一声声,整个房间都被点亮了,一个个的走马灯微微转动,发出蓝白色闪动的光,互相映照。天花板上呈现出一个个光轮,好像紧扣的大大小小的齿轮。走马灯慢慢旋转,圆轴上有节奏地发出“咔咔”的微小声响,两人都不作声的时候这声音竟显得有些刺耳的寂寥了。

她把狗蛋轻轻抱在怀里。

她说,我有点想关门不做了。

因为狗蛋的事吗?

没有,就是感觉现在快没有当时想开店的心情了吧。

说说看呢。

说来话长,很无聊的你都要听吗?

听啊,这样我还可以趁机少喝几罐。

她说,我其实还有家网店的,也叫“春光再现”。不过那一家,就专门卖《春光乍泄》的周边,包括附带走马灯的典藏版。当然,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卖的,我只是在等一个人来买而已。

那是以前我喜欢过的一个人,他从在南京读书起就超爱《春光乍泄》的。06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这个电影十周年,在香港出了中文典藏版,于是他就一直很想买一套,可是内地没有渠道买。我当时对他讲,我在香港读书,一定会想办法送他一套的,他那个笨蛋却说不用啦,他自己可以买得到的。这个笨蛋真是笨死了,我当时就很生气,赌咒说我将来一定要开一家网店,把全世界的货源都尽量搜罗来,让他无处可买,必须找上门来,央我送他一套。我说到做到。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卖出过一套,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卖,对吗?

我怕,卖出去一套,几经转手,就变成了他的。他就再也不用找这家店,遇上我,拿到这架走马灯。其实我也想,哪有这么巧,卖走一套就到了他的手里?当然,也可能他早就买到了,但如果我慢慢这样一套套地卖出去的话,总有一天,我的手上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也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小舟歪着头,斜斜地看着远处,好像在说着童年趣事一样,不时调侃地笑一声。她自说自话的样子很放松,不时举起罐头轻轻喝两口。小树心想如果在“南京1912”看到这样的女人,那她多半是刚失恋了。

那,后来呢?小树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我们后来就没什么联络了,我也不想去问。然后我就带着自己的狗从香港来了南京,安心在他待过的地方卖碟,之前是在三牌楼那里,后来接连搬了几次,才到这里。

又是香港。

香港怎么了,你也和那里有仇啊?

没有,我都没去过,哪里有仇。你知道吗,后来小西去了香港读书。

哦,那看来你日子果然不好过啊。

是啊,我感觉我俩差不多就快算分手了。

说得这么严重,将来估计还是你挽留她吧,我看你啊就是这种人。

好吧。

我觉得你们这班读中文系的吧,都有点那啥。老是瞻前顾后,不去好好做点事情,净在脑子里想这想那。

我想可能主要是因为我太不靠谱了吧。

你有没有看过森田芳光的《其后》?你跟那男主角又有什么分别嘛,当时一念之间,然后花上很久来后悔。这样有意思啊?她叹了口气,微微斜靠在架子上,看着怀里的狗蛋出神。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样呢?

本来我好想骂你的,还来问我怎么样?唉……要我说,不要多久也就圣诞节了,你要是能在那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陪她过个节,什么话都不用讲。她孤身一人在那边,你想想,我觉得她还是很需要你的。

可是,她在香港啊。

你人是死的啊?办个通行证,十个工作日准好,再买个机票不就行啦。明天一早你就去公安局排队,还怕来不及?

她看小树不说话,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钱不大够,也可以坐火车到深圳,再过关的。

小树突然自责了起来,觉得自己素来以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或者理不应当的事情其实如此虚伪,这样束手束脚。小舟说他时的样子虽然有些骂的架势,可是内里满是为他着想。

我明白你说的,谢谢你。你不这样推我一把,我可能什么都不会去做呢。

谢我做什么,看到你们这些磨磨叽叽的就着急,其实就是欠一顿痛骂而已。

说到这儿,她好像想到了些什么,笑着说,当时有人来痛骂我一下就好了。

她站了起来,慢慢悠悠地捧起了一架走马灯来,她手指轻轻支着,歪着头端详。走马灯上幽蓝的色彩在她脸上盈盈流动,水波在她面无表情的轮廓上舒缓了起来,就好像戴着面纱,在被风吹动着,而掀起这层面纱,她就可以看见过去。

我准备把这架走马灯送给你。

他说,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不过有个条件。

那你说就是了。

她说,这架走马灯是给你和小西的,不准你们卖掉或者转赠别人,要是落在陌生人手里给我知道了,我一定给你好看。

他不知道该坐该立,手足无措起来。如果是在往日,这突如其来的收获定让他高兴得很,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好,我答应你。

他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她抱着灯,在屋檐下慢慢踱步,不禁同情起她来,渐渐意识到,她也会像这只狗一样油尽灯枯吧。

她又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看,想想要不还是算了吧,怪别扭的。小西还在犹豫的时候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踉跄,手机也差点脱手。她还没回转身来猛看,就听见一个男人满口“sorry”地赔罪。她定定神,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金发孩子的鬼佬,那人连连做了几个无奈又歉疚的鬼脸,示意人群实在太拥挤了,而他的孩子满口啃着糖葫芦,似乎对周遭都失去了兴趣。小西嘴角表示谅解地挤了个弧线,但很快又被人群挤开了。

中秋的维多利亚公园里似乎挤满了全香港的游客,其中又有相当多是鬼佬,他们手里提着电灯笼,嘴里含着今天刚从深圳运来的、塑料包装的冰冻山楂糖葫芦,看着满园的花灯四处寻觅,似乎想在这小小的公园看遍整个中国。组织者似乎也对此十分了然,广式烧卖、山西糖画等一应俱全,而表演舞台上普通话与广东话齐飞,一会儿是热闹的蒙古族舞蹈,一会儿是狮子长龙一顿乱舞。观众一例是拼命鼓掌。公园西南角的灯谜会似乎已经开始了,许多人正在灯谜擂台边有序排队,领着派发的谜面和铅笔,好像开仓赈灾的时候一般。

小西微微有些后悔来维园了,想来要不是舍友去她男朋友的住处,办公室的同学们也都不便相约,自己大略很难像普通游客那样来凑中秋的热闹。

之前和爸爸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和妈妈闲闲聊些这里的风土人情、家里的情况。然而她自己很清楚平静的小镇上无非是些万年如此的琐事人情,而妈妈不过是很想听她说话,至于说的是什么,反倒很是不要紧的。

她抱着自己的手臂乱走起来,想起旧年中秋在夫子庙时候的人山人海,那次如果不是小树坚持,她决计是不愿去的。他说,你这人啊,就是太精致计较了,凡事都先有个冷眼,其实凑热闹也是有凑热闹的快活,你就当尝尝鲜嘛。回想起来,那夜的夫子庙真是热闹拥挤得极有市井气,其间的没秩序都会让人觉得那里肆意潇洒。与这里的井然而克制相比,那个中秋真是有点摇滚音乐节的感觉。

小西又看了看手机,已经八点了。小树饭后给她发了条“中秋快乐!要好好玩啊”的短信过来,她看了昨天微信群里的聊天,知道他们还在南京的一伙人要出去玩,此刻大略正在兴处。小西觉得这条短信很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就忍着气回了条“中秋快乐!你也是啊”。为了让语气显得不那么生硬,她还在后面加了个笑脸。她与人发信息每至说气话时,总会习惯性地加上些表情欲盖弥彰,常常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短信发了出去,她有些微自责,怕扫了他的兴,显得她小气。可是她明明就不高兴。她每隔一会儿就举起手机来看一下,虽然明知自己的短信没有一点要人回的意思,但还是希望他说点什么,多少说一点,能懂得她现时的意思。

手机“吱”了一声,她掏出来看,是个陌生号码,号码是八位。香港号码,她想。

“祝你中秋快乐哈!来香港这一个月还适应吗?”

她顿时一头雾水起来,这是谁呢?无名无姓的。

她非常礼貌地回了条:“谢谢你的祝福!也祝你中秋节快乐!来这边还蛮好的,认识很多朋友呢……呃,我之前手机坏了,通讯录都没有了,请问你是?”小西发觉“通讯录没有了”这个谎言几乎就是为这个场合而生的,于是也就不称之为谎言了吧。

“吱”的一声,“哈哈,这样啊,我就是你来港大第一天在黄克竞楼遇到的那个李舒骏啊,帮你拎行李的那个,你还记得我吗?”他也在后面加了个笑脸。

想起刚来港大的第一天,真是一地鸡毛。坐机场快线到了港岛后打车到港大,行李一大堆搞不清状况的她在香港大学西闸就下了车,哪知大学依山而建,离自己的宿舍还有百米海拔和崎岖山路之隔,面对黄克竞楼下的悠长阶梯,她不禁沮丧透了。她当时半句广东话都不会说,想请人帮忙也不知从何开口,正当踌躇时,有个操着一口普通话的男生问她是不是新生,她一听国语就亲切起来,连连应他,他很主动地帮她提起行李来。男生搬得满头大汗,但依然很有热情,这使得她竟有些别扭起来。她再三谢过之后,李舒骏说我留个电话给你吧,你还要什么帮忙就找我好了。小西心里觉得略有些怪,但还是把电话报给了他,他还打了个电话过来。这样你就有我的号码了,他笑着说。

后来他俩好像在大学街碰上过几回。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西后来还是没能把这个号码保存下来。

“我记得你啊,那天真是谢谢你啊。”

“不用谢啦,应该的。你现在在和你的朋友们玩吗?”

小西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她是一个很怕撒谎的人,但现实催逼,常要多少撒一点,这往往使她紧张异常。然而她也不知为何,今晚不愿骗他。

“我在维多利亚公园随便看看花灯呢。”

“什么?我也在呢!”那边回得飞快。

小西觉得这小小的世界真是奇妙,而且讨人厌。自己的男朋友竟然发短信还没有一个陌生人勤快,再一想,觉得自己又有些不妥。

手机剧烈振动起来,显示来了李舒骏的电话,小西不禁一惊。红色的挂断键在屏幕上一闪一闪,与手机的振动同步着,她的手指微微发麻。她伸出手指去滑动解锁,手机却不应景地无反应。她不自然地着急起来,好像赌徒刮着奖券。然而这破手机成心和她过不去,一直重复着振动与跳动,她想把手机屏幕先关掉再重开,不想一键按下去,竟然挂断了。

小西赶忙回打过去,免得他误会。小西最怕给人误会她是个高傲不近人情的人,她冷冰冰的时候只不过是在走神。这时公园里忽然放起烟火来,人们先是一惊,继而欢呼起来。巨大的轰鸣声隔空直直立起来,几乎盖过了小西耳边“对方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粤语女声,小西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整个人似乎都在内里奔跑起来,像跨栏运动员飞过一个个“无法接听”,等待着不远处的嘟嘟声。

在兵荒马乱中,电话终于通了。

“你在哪儿?”李舒骏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喊。

“……你在哪儿?”小西喊回去。

“哈哈哈哈。”李舒骏忍不住在电话里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你在哪里!”

“没什么!我在那个‘麦兜’的背后!”

“我在时钟下面!”

“那我过来找你!”

小西就眼见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男生几乎是从人群中游了过来,顿时觉得这人实在呆得好笑。

“你好!”他大声跟她问好。

“你好啊。”

“你的朋友们呢?”

“你的呢?”

“就我一个,他们都去陪女朋友了。我听说这里有猜灯谜,就跑过来玩了。”

“你喜欢猜谜?”

“对啊对啊,不过一点不厉害的。那边还有十五分钟就要揭晓谜底了,我们赶紧去拿个谜面猜猜看吧。”

他满脸热情,真像园游会里的小孩。其实小西对于猜谜没有特别的兴趣,但看他这个样子,就不好怎样拒绝。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也像一个灯谜,谜面一出,谜底就显而易见。然而这种显而易见使她觉得不安,甚至难以理解,以至生出少许好奇来。

西南角的猜谜专区上,端坐着一个穿长衫打扮得像算命先生的人,他坐在台上高谈阔论,似乎是在给些灯谜的提示,顺便说些灯谜的历史。身前的小桌子上摆满了用毛笔书写的布条,大概是香港猜谜会筹集的资助和网站介绍。他身后一面广告墙上都是谜面,下面的空白正等待着填满。

两人来到派发谜面的柜台上各领了一张谜面纸,上面除了谜面,就是一些个人信息,原来猜对了还可以参加大抽奖,奖品有走马灯什么的。小西心想,真是具有香港特色的猜谜大会。

她望望李舒骏,他正像身后的那帮小学生那样认真看着谜面,还不时问她,这个字的繁体怎么写、有多少画。在他看来,学文科的人一定是对这些了如指掌的。

“拿破仑后裔?提示是四字世界名著,还说明是卷帘格。”他问她有什么意见。

“我已经猜着了。你再猜猜。”

“你这么厉害啊,我还感觉一点头绪都没有。”

“提示你一下,虽然说是世界名著,其实也把中国名著包括在内。”

他认真地想着,还不时用铅笔写写看,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孙子兵法”这个正确答案,小西不禁为他松了口气。

说来也奇,李舒骏颇有些士气大振的样子,连连猜出了好几个灯谜,后来实在有些难处的稍经小西提示,都很快猜了出来。快到八点半钟的时候,参加者一一在箩筐里投下自己的答案。“算命先生”有点得意地望着众人,添了羽扇纶巾,就像极草船借箭时稳坐船舱的诸葛亮了。

李舒骏摩拳擦掌等待验证自己的正确答案,然而看见小西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便不知说什么好了,如同憋了一个笑话而不能与人分享一样。他看眼前这个冷感的文艺女青年,来到这南方小岛上与一大群陌生人共度中秋,觉得其实她也怪可怜的。

答案逐一揭晓,每次随着意料之中的正确,李舒骏都能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几乎要跳起来,即便猜错了几个,他也满脸欢欣,好像已经赚到了,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未来。

怎么着,猜错了还这般高兴?小西问。

这个不要紧的啊,我去年来猜谜的时候,一共就答对了两个,今天比去年好多了,我就已经特别开心了。而且不可能有人都答对的啊,我就想最后抽奖能抽中我。你想啊,我已经猜中这么多了,中奖概率真的很大的。李舒骏紧紧攥着那支铅笔,好像跑马场那些站在座椅上手握马经等待结果的人。

其实小西从来都不相信这些东西,因为她觉得这些玄而又玄的极为不靠谱。她说,你还相信这个啊,从小到大我连冰红茶都没中过。看来你是运气好惯了。

你有没有听过伍迪·艾伦说过一句话,人如果相信运气,说明他已经看透了人生。

听到眼前这样一个典型工科男一本正经地引用起《赛末点》里面的台词,小西实在忍不出扑哧一声笑出来,喂喂,你老实说,你看过伍迪·艾伦哪些电影啊?

李舒骏挠头了起来,眼睛笑眯眯的,而眼镜片反射着闪烁的光。啊其实啊,我嘛,一部都没有看过,我这个是在杂志上看来的,我就记在了笔记本上。我以前一直想当一个作家,但是觉得自己都没有准备好,所以经常看一些杂志记下里面的名人名言或者好玩的段子,准备将来可以用。当然啦,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写出来。他非常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我移动硬盘里有伍迪·艾伦的全集的,下回拷给你看吧。小西有点给学生布置作业似的得意。

他说,好啊好啊,求之不得,我正想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准呢!

还未及李舒骏详细说及自己的艺术水准,台上敲锣打鼓地准备宣布抽奖结果了。

诚如一切通俗小说对于小人物不幸命运的小小安慰,李舒骏终于顺利中了奖,他大概将来都不用去参悟人生了。李舒骏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而小西也被他这种有些无知无畏的性格感染,心情总算比之前好了些,她从没想过中了个走马灯能给一个人这样多的快乐。

李舒骏手中的走马灯,和《春光乍泄》中的那一个完全不一样,外形是木质的八角宫灯,内中一根蜡烛,黄黄的光线透在灯纸上,把一个个走动的戏曲人物照得时深时浅,慢慢悠悠,恍如梦境。

李舒骏说,我想把这个走马灯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这是你赢来的啊。

他说,要不是你给我那么多提示,我哪能猜出来这许多啊?

我不要。

真的啊,我运气好,明年肯定能再中的。

你是说我天生运气差是吗?

他赶忙说,不不不不不,我说错了对不起,明年我全靠自己一个人猜谜中了奖我再自己留着,而且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送给你,你会开心一点嘛。

你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啊?

你哪里开心了?你看起来就像在维园里巡逻治安的便衣女警,根本心不在焉。

小西倒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被他说得又有些生气,又有些失落,心一横,就接了过来。两人拣了块小空地就赶紧坐下了。四周的人见来了新人,都非常配合地缩回了腿,微微给他们多腾出了些空间。

小西望着自己手里的走马灯,想起小树曾经许诺过她说,一定要买到一架《春光乍泄》里面的走马灯送给她。她很不喜欢他这样,如果真要送给她就送给她啰,有什么好刻意讲出来的。况且,事实上他也没有兑现过自己这个诺言。小西心里虽然不高兴,但面上总是不说的,她很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会给她一个交代。也许,就没有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李舒骏接了个家里的电话,大略是和妈妈拉着些家常,因为是广东话,所以小西听不太明白,也不愿细心去听,而这声响便慢慢变成了一种无意义的伴奏,就像沉默一样。

小西环顾四周,草地上许多都是全家出动来野餐的,小孩子在地上乱跑,父母看着满是高兴,树下的情侣们在小心地接吻,各处有人玩着荧光棒之类的玩意。人们站起来坐下,进进出出,充满节日气氛。而小西身边这个陌生的男生,正在和家人笑着说些什么,轻松地附和着。

小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手机已然没电关机了。她心里清楚,也许只有在手机没电的时候,她才会相信他回复了她的短信,相信他正想念着她。

小舟闭着眼睛,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很累了。她把手交叉着安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好像卢浮宫里面那些中世纪棺椁上的人形浮雕一样。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心绪已乱,断难入睡了。她睡在沙发床上,却像躺在微微泛动的海面,稍一动弹,就要沉入海底那样紧张。此时的她几乎无妄地等待黎明,如同在海面上等待着岸。

她知道今天严逸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的,离开酒吧后他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回到公寓里,匆匆洗了个澡也就进里屋睡下了。走出酒吧,午夜微凉的巴比隆街头,他一个人匆匆走在前面,背影真像今天齐达内被罚出场与大力神杯擦肩错过时那般落寞。

她却说不上是悲是喜。他和酒吧里的那班法国佬一样着急上火地呼喊着,卡座边的几个意大利人小声抱怨着,却换来更大的呼喊声。她暗地里是个意大利球迷,之前严逸问她支持谁,她违心地说都还好。他这样喜欢法国队,喜欢齐达内,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小舟跟着爸爸一起看球起,就喜欢上了那个美国烈日下扎小辫的意大利队10号,时过境迁,巴乔早已成了闲云野鹤,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喜欢着意大利,直到现在。晚上决赛意大利踢进扳平比分的一球的时候,她都乐得差点要叫出来,然而终于没有。她偷偷看了看那时他面无表情的脸,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酒吧散场的时候巴黎都显得肃杀烦躁起来,路上行人有些还满身酒气地对特雷泽盖射失点球骂骂咧咧。其实,虽然意大利队得了冠军她心里有着十分的得意,但是看他一晚上沮丧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这个晚上甚至有那么两分钟她想要是法国赢了能让他高兴那倒也值了。

她想,他现在大概早已经睡着了。这两周的旅程已经使严逸疲惫不堪,陆续送走了另外那两个精力旺盛的捣蛋鬼,明天再送完小舟的话这段四人流窜意法的生活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他来巴黎交换已经一年期满,但他说,他想之后一个人去趟阿根廷,去看看伊瓜苏瀑布,就不和大家一起回国了。大家面面相觑,心里很是明白的。

小舟和其他两人这两周来一直都没敢问他,为什么会和他女朋友分手。明明高高兴兴来这边看读研的女朋友,怎么却成了这样?小舟怀着复杂的心情想着想着,感觉似乎天都要亮了。

最后她好像还是睡着了两个小时。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经洗漱完毕,甚至下楼买过早餐了。他坐在客厅餐桌旁一边读着一本小说一边缓慢举起牛奶杯喝一口,他认真而漫不经心的样子不仅使他添了一唇白胡子,还使他显得并不单单在等待着她起床。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睡姿其实并不很雅观,迅速地掖了掖被子。他迟缓地反应过来她已经醒了,并且自己的存在很不合适,于是放下书,端着牛奶杯往天台走去。

“早餐在桌上,等会儿得抓紧点出发去拉雪兹神父公墓了。下午四点的飞机,我们十二点钟左右就得吃完中饭,准备去歌剧院站坐机场快线了。”

公墓是她坚持要去的,为了她的偶像王尔德。虽然有些俗气,但是她还是为此涂了玫红色的唇膏。

下了奥古斯特站,他终于忍不住要笑。

“不准嘲笑我!”

“我没有嘲笑你,我这是觉得特别神奇。以前来公墓的时候看见王尔德墓碑上那么多的唇印,觉得,哇,法国人好浪漫。想不到……”

“想不到我也顶了个烈焰红唇是不是……”

“没有没有,我没有任何看不起烈焰红唇的意思……哈哈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单纯觉得这很好笑而已。”

她嘴狠狠努了努,心里却觉得他心情似乎恢复了些,大体是安慰的。

到了公墓的正门,小舟才发现原来这公墓也像一座小城市一样,有街道小区,错落有致,可以像寻门牌号那样搜寻名人住处。自然这里的构造更加小而微,以至于游客常常迷路。

她非常兴奋地翻出来一册旅游书,将上面的名人墓碑分布图颠来倒去地看。严逸看不过,说道,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还是给我来看吧。

小舟只得递给了他,说道,先去找王尔德。

小姐别着急,唇膏不会化了的,他说。

拉雪兹公墓原来是个并不知名的墓园,墓地也都卖不出去,后来营销策略一改,邀请名人身后入住,才声名鹊起。然而许多游客的拜访并没有丝毫削弱这里的肃穆气氛,虽是盛夏,但在行道两旁成荫的山毛榉和桦树掩映下,小舟心里感觉是清冷的。

二人按图索骥地四处张望,挨家挨户地读着门牌,就像在真实世界里穿行,寻找自己心仪的位置。客观而言,小舟并不觉得王尔德墓十分难找,她想也许是因为寻访王尔德的大多是文艺女青年,而她们身边未必常有个地图达人陪伴吧。

这墓碑大得颇有些突兀,上面是一个飞翔的亚述男人的浮雕像,墓碑上简洁地刻了奥斯卡·王尔德的名字,地上摆满了一些小蜡烛和花卉甚至有王尔德的小像,此外就是密密麻麻的唇印,以及各种用唇膏写给王尔德的短笺。

小舟走上前去,轻轻触摸着大理石质地的墓碑,端详着上面只属于王尔德的絮语。她忽然若有所悟地招呼严逸过来看一段文字。

Life is one fool thing after another whereas love is two fool things after each other.他轻轻地读了出来,半皱着眉头问她,看来你们这班文艺女青年都喜欢这样的俏皮话呀?

难道他说得不对吗?她问道。

说句实话不怕你笑我,很小的时候不是都看那种名人名言做积累吗,所以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就是写名人名言的。像王尔德、托尔斯泰、高尔基,我以为他们都是靠每天写几条名人名言登在报纸上养活一家人呢。当然,王尔德的名言当时我最不喜欢,因为他老是拍姑娘马屁,我就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

看来第一印象如此重要。小舟大一见严逸的时候也觉得他看上去颇不正经。日久天长,他身上幽默率性的特点逐渐显现,而他和电影系的那位姑娘在一起之后性情显得更加温和起来,当时真是羡煞旁人。然而好景每不长久,想来说的就是如此。其实小舟心里也觉得王尔德这话说得不对,不过她偏要和严逸拗一拗罢了。她打心里觉得,王尔德后半句话,残忍地把她排除在外了。

那可没办法,人家就是受全世界的姑娘欢迎,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公平。好多对女人刻薄的男作家身后恐怕就要被人骂,再过个几十年就没人记得。小舟补充道。

严逸于是说,好啦好啦,赶紧给你男神来一吻,他肯定都等得不耐烦了。

小舟对着墓碑默默念了几句话,然后双手非常郑重地贴在大理石上,吻了下去。石质坚硬,略微有些粗糙,有着其特有的某种凉气。她自己觉得这种类似于行为艺术一般的模仿,在心理上似乎给了她一些离奇的鼓励,好像许愿之后的心意相通。

走回去的时候,严逸问她,你刚刚口中似乎念念有词,你还跟他许愿了?

是啊,不可以?

当然可以。说起许愿啊,你知道吗,其实我在罗马的许愿池许的愿和我在栖霞寺许的愿是一样的。而且我都是用方言说的。所以我现在一直在想,你说波塞冬他听得懂我说的吗?

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无非是家人健康、多发论文、小舟你早日在香港找到男朋友这样的愿望啦。

喂喂喂,你过分了啊。自身难保还来说我。

他接着话说,我现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好得很。他一副无忧无虑自甘堕落的口气。

你骗人。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

你要是真如你所说好得很,你还去什么伊瓜苏瀑布?小舟出口之后觉得自己可能还是说得太直接了,不禁十分后悔。然而也许是内心深处很想问出这句话,所以纵容了自己吧。

他吁了一口气,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唉,虽然确实和《春光乍泄》有些关系,但是我去瀑布也是希望去个神往的地方结束巴黎这一年。唉,我不敢说和失恋完全无关啦,毕竟《春光乍泄》是我和她最喜欢的电影。

小舟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以前上人文地理选修课的时候,你还做过一个演讲,就是关于这个瀑布和它起源的传说,说什么古时候当地部落首领之子站在河岸上,向河神诚挚祈求恢复自己深爱的公主的视力,河神没有作答,但转瞬之间大地震动裂为峡谷,河水滚滚涌入,把他卷入无尽的深谷里。而公主却重见光明,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到伊瓜苏瀑布的人。我就一直记住了这个故事。

谢谢你还记得我讲的东西。想想也快,那都是大二时候的事了。

是啊,那个时候一起选了这门课的我们几个,也只有你一个留在南京读书了。

现在我还老是会想起我们几个那时候,整天待在一起,都不知道在干吗。

是吗?小舟觉得有些不敢回想那些时候的事情,那样太奢侈了,就像现在一样。她几乎低着头,数着自己的步数和向后的风景。

她说,你知道吗,今年戛纳影展会出《春光乍泄》的十周年纪念版,香港和法国会同步发行,限量好像是2046套。里面还会有电影做道具的那个走马灯哦。

他说,我知道这件事,法国的同学有和我讲过,不过我回国的时候戛纳电影节还没有开始,可惜要错过了。

其实我在香港的话,应该很方便就可以买到的。到时候我送你一套就是了。

其实也都无所谓的,不用啦。

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

严逸后来很希望自己当时可以把这句话说得更好些,可是事实就是他也不知如何委婉,只得实话实说起来:小舟,我们一起玩了这么多年,你的好意其实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小舟小声反驳。

小舟,你听我说,我自己去买就行了,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真的很讨厌。严逸,我就是想送你一套你喜欢的东西而已,你这样很清高是吧?你说你要自己去买,当然好,这是你的事。但我将来一定要开一家网店,把全世界的纪念版货源都收集过来,让你哪里都买不到,总有一天要找上门来,问我买。

严逸听了也不说话,两人并排着,但依然算是自顾自地走,阳光渐次好了起来,几乎有种嘲弄的意思了。小舟似乎在一通话间消耗了自己所有的真气和勇敢,仅剩的懦弱支撑着躯壳,不至于层层崩塌。

他们俩坐在花神咖啡馆里安静地吃完了中饭,小舟除了动动刀叉,就是不断在写着明信片,写给各种朋友。她故意挥霍着和他独处的这最后一点时光,好像这时光是属于她的一样。严逸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饭后回到公寓就帮她一起打包着行李,扮演着酒店侍应生的角色。他们二人坐在歌剧院站的机场大巴上,日头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小舟通过车窗看着外面,阳光直射在大歌剧院屋顶镏金女神的权杖上,直直地刺人眼目。她似乎看到来到巴黎第一天,他们三个灰头土脸地坐大巴一路从戴高乐机场来到歌剧院,眼见着繁华一步步直入眼帘,见到等候他们的严逸的激动心情。他们当晚跑到香榭丽舍大街饱餐一顿,登上凯旋门……紧接着几天跑过新桥,跑过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寻访过保罗·策兰自杀的桥墩、莫奈的吉维尼花园……坐火车到南特、米兰、那不勒斯。她在罗马的许愿池背向池水,左手跨过右肩投三枚硬币许下三个愿望,找到爱人、修成正果、重回罗马。

她回想着这旅途中的一切,她跨越万里来到的巴黎和其他城市所见到的风景,与同行的那两个人一样,成为他和她之间的一张餐桌、一辆自行车、一阵微风、一些点缀着幻境的小细节。她走在他身后,也许并没有很远,也没有说话,却似乎能听见他心里的每一下跳动。而这一程远涉山水的每一步,仿佛都是跟来世借的。靠近他身边的每一次,时间都嘀嗒在她心上敲打。小舟看着他的时候,他或许正看着别处,于是她记住了他的侧脸,有高挺的鼻梁,有动人闪烁的眼。

等待着航站楼区间车的站台上人头攒动,她再三和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他望着她,她背对着人群迎向这目光,而机场女播音员一阵温柔的声音,伴随着车道隐隐的轨道声滚滚而来。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望着,一动不动,直到闸门“哧”地一下打开,游客们拖着行李有序地进入车厢。在这个时候,严逸突然发现,车厢里很多人朝他们这边看着,是因为站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而他们的目光也和小舟一样,投向他。

小舟走上前一步,扶着他的胳膊,头微微靠着他的肩膀,说,抱抱我。

严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舟接着平心静气地说,让他们羡慕一下吧。

他于是抱住了她,像普天下的情侣那样。似乎这样就够了。

她咬着嘴唇对他笑了一下,拎起行李箱就往车厢里走,这时站台上已经传来“嘟嘟嘟嘟”闸门即将关闭的声音了。

小舟看着闸门慢慢关闭,微笑着向他摆手告别,他也如是。

列车加速了,她眼看着站台上孤零零的他,加速远去成一个小点,然后坠入黑暗之中。

小舟不知道自己如何坐上飞机,飞回了潮湿的香港,然后给烦人的老师交完了毕业论文。就像她不知道严逸后来如何去了阿根廷,又去看了伊瓜苏瀑布,以及之后怎么样。这些,都是她不愿意去打听的。

后来她有时看着手里的走马灯,看着那些固定的场景以同样的速度旋转着,山是山,水是水,总是一个个地映入眼帘,顺序永远不变,one thing after another而已。

小舟觉得她自己大概是一个很笨的人,不明白的事太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上飞机飞回南京,买到第一个走马灯,网店有了第一次浏览,碟店有了第一个客人的。就像她不知道,多年以后,严逸是不是已经不再喜欢《春光乍泄》,不再记得走马灯这回事了。

她后知后觉地晓得,《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2016年出了蓝光修复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仿佛神迹。而与此同时,淘宝上陆续冒出了很多高仿的《春光乍泄》同款走马灯,价钱甚至比她的真品都贵。她浏览这些网页的时候内心平静,此刻的小舟如同站在巨型垃圾堆上的守望者,只有时间可以摧毁她。

上一章:鹦鹉 下一章:沙镇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