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

空气吉他  作者:邵栋

林晓真起身和自己说,先去洗个手吧。于是她走到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随着气泡水的温度逐渐升高,洗脸池中升起白白的蒸汽来,爬上了玻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雾面。林晓真挤了一点洗手液,在手上反复揉搓,发出粗糙的摩擦声。水流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那泡沫直如瀑布下的水花。这奇景延续着,林晓真也维持着这个机械的动作,脑子里,是怎样对付这个男人的问题。

她回头望了一下罗志明,他还是躺在那里,喉头发出轻微的响声,像过去许多个熟睡的早晨那样。林晓真拿了块毛巾揩干手,顺便在镜子上抹了一抹,显现出自己的模样来。

于是林晓真继续拿着毛巾,往罗志明躺着的地方走去。他的胸口已经被子弹打烂,鲜血像沸腾的黑色熔岩那样往外翻滚,原本白净的衬衫已经被染得深红,在血腥中也伴随着呛口的烧灼味。罗志明睁大着眼睛,喉头不断的怪声还在提醒林晓真,他并未完全断气。不过洗个手的工夫,罗志明的便溺就在他下身漫溢开来,提前泄露了腐败的气息。林晓真皱了皱眉头,捡起罗志明的右手,用毛巾擦干了手掌上的血迹,继而俯下身子拿起了地上的马格南手枪,隔着毛巾将他的手指扣入扳机位,握紧握把。如此差不多十秒后,她拿开枪,将他的手又放回血泊中。

手又脏了。于是她走回卫生间,继续洗手。外面噼噼啪啪的雨声密集打在玻璃上,间或传来或远或近的雷声。林晓真在这雷鸣中几乎可以听见警车的鸣笛声,可她心里知道,那是没有的事。她望着镜中自己沾满血迹的毛衣,完全没有换的意思。

她走进客厅,打开备用手机给老段拨了一个电话,她估量大概响了三声,便挂断了。她十分清楚,老段很快就会过来,便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等。

罗志明已经没有声响了,而血浆愈见黏稠,顺着波西米亚式的花地毯发散开来。那吸饱了鲜血的地毯,像烤肉架上的肉片那样变着颜色,甚至微微弯曲,地板下的血也像油脂那样汪出来。

她坐在那儿,突然听到背后叫了一声什么。她脊背一紧,脖子凉到了脚。林晓真站起身来猛回头,只见巴德在站架上摇摇摆摆地左右走,喉头继而发出咕咕的声响,缩了两下脖子,望着她。

巴德是一只非洲灰鹦鹉,已经三岁了,是林晓真和董涵认识后一起养的。随后,林晓真做了一个事后看来颇不理性的决定。

董涵离开时并没有叫车,她撑着伞,从永公路一径往阳明山下走。雨水黑沉沉,把她的伞沿也压得低低的。街灯在雨中亮过月亮,而四围的建筑都在黑暗中晏息,凌晨四点的她就像在逛墓地一样,数着两旁的冥火后退。靴子底已经湿透,而雨水爬上她的脚踝,寒意渗到骨头里,使她保持清醒。在死寂之中,她循着永公路九转而下,也不知走了多久,道路才逐渐开拓,两边开始出现反射灯光的道路标志牌,地上的交通线符号也明显了起来。远远的,可以看到台北市内依然浮动着霓虹色的夜景,那红色与绿色的小点交织,在这黑海中如鱼儿游着。这安静为逐渐变大的引擎声切割,一道亮光直直刺过来,明晃晃的,她眼见一辆机车迎面过来,车上一对男女披着雨衣紧紧靠在一起,嗖的一声,风一样疾驰而过。她回头望着,眼见那一道光远去,自己恍如进入了一条隧道,入口急剧后退。

董涵这才意识到,这条山路几年前她也坐机车走过,阿杰载她的。阿杰在她来台大做交换生的那年,载她上阳明山好多次,有时候是一大伙人,有时候就他们俩。

董涵从来没有告诉人,她坐在机车上走山路,会很头晕。然而她在台北,也只得这几个朋友,大家提议要去夜冲,她总是不拒绝的。每次戴着头盔、伏在阿杰背上时,她总是紧闭着双眼,希望路程早点结束。四周若近若远的说话声对她来说,好像是隔墙的歌剧,与己无关。

“你会不会不舒服?”阿杰总是这样问她。

“没有啊。”董涵闭着眼睛答道。

“你没有不开心吧?”他又接着问。

“没有没有,我很开心。”

阿杰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在机车的轰鸣声中,她已经听不清楚了,所以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那次阿杰又约她去擎天岗,机车一路盘旋往上,风是鼓鼓地吹。到了山顶,本来说要看的星星,也只能换十分钟的光景。两个人肩并肩地呆坐了好久,阿杰笨拙地一把揽过她,而想要与她更亲近时,董涵本能地逃开了。

“你不会讨厌我吧?”阿杰说道。

董涵看着他,心里有些歉疚。阿杰平日对她很照顾,就算怎么样,又怎样呢?董涵对自己说。可是,那时的她还是逃开了,和如今的她一样。

董涵在自己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从被窝里面钻出来,翻出快没电的手机,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这个号码虽然没有保存联系人,但董涵知道是老段的电话。

以往,董涵一定会马上复电,但是这次她并没有。她半躺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女主播的声音伴着一点点音箱的嘈杂,在这小小的客厅回荡,董涵坐着不动,而时间走来走去。不过,当电视新闻播报到这则新闻时,她还是惊讶地站了起来:今天早晨四时许,阳明山一处私家别墅发生枪击事件,一罗姓男子深夜闯入女友林女士别墅,其间与林女士发生肢体冲突,林女士开枪自卫,罗姓男子中弹倒地,之后林女士报警自首,而罗姓男子送医后不治身亡。枪支可能系罗姓男子黑市购买。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董涵起身回书房,意识到,是时候处理一下这些文件了。

快晚饭的时候,董涵家的门铃响了,她穿上拖鞋,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望,发现是老段。于是她稍微整理了下衣服,便拉下门闩,开了门。

“新闻你看了吧?”老段手里架着鹦鹉笼子,一边开门,一边换鞋。

董涵忙接过鸟笼,也不答他,反问道:“她让你拿过来的?”开了笼门,巴德立马跳上了董涵的手指,歪着脑袋来蹭她的手,一副依恋地扑腾着翅膀。巴德的翅膀小时候剪过了,虽然不能远飞,但短距离的滑翔还是可以的。

董涵抚摸着它的灰色羽毛,嘴里和它嘟哝着一些细碎的话,老段也听不真切。

“你倒不问问晓真的情况?她自首前先联系了我,让我把鹦鹉带给你。”老段有些疑惑地解释道。

董涵想了一想,说:“……她会关起来多久?”

“往正当防卫上做无罪辩护,还是有很大机会可以把她保出来。现在要请人帮忙看人脸色之外,倒也怕出些其他的岔子。”

董涵不说话,她早就知道他不会随便上门的。

老段看中董涵就是因为她聪明,这是老段多次和她说过的。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新加坡一个两地学生领袖交流营的活动上。那时候的董涵正要往政治大学读金融的硕士,在临行前的暑假,被选中参加这个交流活动。在一周的活动中,老段只出现了一次,就是在最后一天晚上。那日商办的领导约了七八个本地学生单独吃饭,中间空了一张位子,饭吃到一半,老段才走进来。领导忙站起来把他迎进来,他不说话,拉开凳子坐下来就吃,全程也并不说话。席间酒菜是极好的,但董涵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其他同学有意表现自己,高谈阔论,而她却只是不说话,冷冷旁观。

读硕士期间老段会不定时地约她吃饭,和她了解一下她老师们最近的一些言论和动向,甚至有时给她安排一点任务,譬如在PTT上定期发些文章,组织一下学生活动,等等:“你来台湾要快点融入才好,学讲一点闽南语,和本地学生老师多社交一下……”董涵对于“领导”的这些安排本是很疏懒的,然而老段总是请她吃饭,甚至帮她争取到了企业的奖助学金,作为交换,董涵自然也得应付一下他,写过几篇批评台大老师的文章,贴在脸书上。

“说说昨天晚上的事吧。”老段也不客气,坐在沙发上问道。

“嗯,回家给她买了点纪念品什么的。你别担心,我坐车的时候都很小心,只送到山下店铺,我自己走上山的。”董涵答道,她也顺势和他面对面坐下,手里托着巴德,慢慢抚弄着它的羽毛。

“有遇到什么人吗?”老段继续问。

“没有。下着雨,而且也不早了。”

“虽然摄像头早就处理过了,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老段说。他从西装里面掏出烟,塞在嘴里,却不点燃,随着他说话,烟头一跳一跳的。

“我们再对一遍吧。”老段撇着嘴接着话头。

董涵坐在他对面,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来台湾?”

“做金融生意。”

“你只要回答‘做生意’。”

“做生意。”

“什么生意?”

“不动产。”

“具体讲一讲。”

“我们公司看好新加坡兴起的休闲度假养老需求,考虑加码投资台湾,会在南部开发度假养老的休闲不动产,对台湾房市有信心。”

“最后一句话不要讲。再来一遍。”

“我们公司看好新加坡兴起的休闲度假养老需求,嗯,我们考虑……我们考虑继续加码投资台湾,会在南部开发度假养老的休闲不动产。”

“磕磕绊绊的,可过不了关。这些台湾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没事,继续吧。”

“你是怎么认识林晓真的?”

老段话音刚落,巴德便梗着脖子,伸展开翅膀在董涵手中扑腾起来,嘴里喊着什么。它很快便挣脱了董涵手掌束缚,扑哧扑哧地飞到了书柜上面。在空中,一片灰色的羽毛缓缓地落下,在傍晚的光线中,巴德像只高度警惕的鹰一样站在高处,快速转动着脖颈,四处张望。二人呆呆地望着它,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切是从三年前的那次万圣节开始的,不过那并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老段在那年九月安排了一个星岛同乡会的活动,点派董涵来具体组织。活动中邀请了几个嘉宾,其中一个就是林晓真,当时是作为旅台商界精英来参会的。

林晓真比董涵原以为的要年轻很多,她大略二十八九岁,已经是头衔满满了。董涵当时对她的印象很深刻,她身材十分高挑,一头日系中发,露出的右耳上打了两串耳骨钉。董涵当时觉得眼前这个姐姐虽然穿着得体的套装,但她身上有种吸引人的痞气。当她客气地过来和董涵攀谈时,董涵紧张得几乎听不见她说话。她被晓真用右手摆弄耳后短发的习惯性动作吸引住了。在动作的起落间,有香气一阵一阵的,董涵闻着竟霎时有些目眩。

“洗手间怎么走?”晓真又重复了一遍。

董涵这才反应过来,晓真已经和她说了第二遍了。“我也要去的,我和你一起。”晓真笑着和她一起走,董涵觉得她的笑容中除了谅解,还有些勘破心事的得意。

晓真对着镜子,洗手水在她手上不停地流淌。董涵站在一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抱歉啊,我从小有些哮喘,所以家里人总是叮嘱我洗手,现在反而变成强迫症,改不了了。你别见怪啊。”晓真怕她尴尬,反倒先道歉起来,顺手还拿出手包里面的哮喘喷雾器朝她摆了摆。董涵和晓真在镜子里面四目相视,让她颇有些尴尬。

那水声哗啦哗啦地走,像极了窗外的雨声。老段走后,董涵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突然有些想念晓真在她家时常洗手的声音。

董涵请了几天假,天天看电视。新闻连续报道了好几天,老段努力之下,争取到妇女基金会和相关保护机构的支持。有利于晓真的舆论风向,使得他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罗志明是美籍华人,似乎没有什么家人在世,更乏人出面,因而万幸没有上升为外交事件。于是乎,晓真保释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几天巴德几乎天天躲在柜子上,只有吃东西的时候会飞下来,吃东西的时候也充满戒备,不知在提防什么。平时它最爱吃的葵花子和苹果也总是急匆匆地吃一点,吃的时候也不似过往那样闲庭信步,举着爪子抓着食物往嘴里送,嘴巴一甩一甩的,浑身的灰羽毛也跟着颤动。吃完后,它便又飞回柜子上,警惕地四处张望。

“Angella!Angella!”它叫道。董涵知道它是受惊了,它从小胆子就很小,晓真也常取笑它。见识过那样血腥的场面,无怪乎要这样害怕了。董涵心疼它,趁它吃饭时轻轻抚弄它的羽毛,和它说说话,可是她却发现巴德竟然对她也很冷淡起来。她仔细看它的身子,竟发现它的喙上有些血迹,再仔细翻检它的羽毛,发现它肚子上较短的羽毛竟然秃了一块,还有些较新的伤痕。董涵再仔细检查,巴德已经不依了,扑腾着翅膀驱赶着她,不一会儿就又飞回衣柜上的巢穴了。董涵坐在沙发上望着它,感到自己的脊背如同在被冰冷的利器切割着,而凶手又正是自己。

董涵在网上研究了一番,有些怀疑巴德是得了抑郁症,便预约了第二天早上去看医生。连日疲惫,董涵便准备今天先早点休息再说。电视依旧开着,传出那个熟悉的女声:“……台北市立动物园过去三年内有五百九十只不同种类的动物非正常死亡,死因千奇百怪,像猫头鹰噎死、水鸟溺死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晨园内又发生一宗动物伤害事件,雄性台湾黑熊‘嘉男’趁机闯入隔壁栏舍,将雌性黑熊‘嘟嘟’当场咬死……”在女播音员的声音中她似乎听到了门铃声,董涵异常警醒起来,因为她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是晓真。董涵打开门,隔着门槛,便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晓真瘦了一些,精神也不似以前那样高昂,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认真打扮过出门的。

晓真没有等董涵说话,就抱住了她。董涵感到一股温度透过衣服渗透过来。

她不知如何举措,虽然她曾经设想过这样一个场景,可如今的她却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因为她现在感到自己动弹不得。就像过去许多次那样。

晓真开始亲吻董涵的脖子和耳朵。她口中的湿热气息吹打着董涵皮肤最末梢的茸毛。董涵被她抱住,如午夜服装店小妹收摊时,怀中那衣衫不整的塑料模特,白胳膊白腿,苍白色的脸,裸露的胸脯在皱褶的衣衫间藏闪。晓真的嘴唇和牙齿在她的皮肉上刮划,似乎要嚼碎她,把她吃得满嘴都是。

她们大汗淋漓,在彼此身上倒错勾连,似水产铺头脸盆中的黄鳝那样,在彼此身上寻觅徘徊。董涵被晓真压在身下,晓真口中的喘气声一阵阵热辣辣地吹在董涵小腹上,气息也越来越粗。董涵也随着她的节奏律动,而这气息几乎是重叠了。

“Don't fucking shoot!Don't fucking shoot!”突然身后一声响起。

董涵感到晓真在自己身上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而董涵倒悬着身子往外寻觅着那阴冷声音的来源,她见到柜子上的巴德正抖动着羽毛,哇哇地重复着。

董涵看愣住了,背上的汗冰冰的,直收进骨头里面。她回身看晓真,却见她气息越来越急促,并开始窒息似的抽气与干咳,人也缩小哆嗦着,脸上一阵白一阵灰。

董涵霎时反应过来,在沙发上把晓真调成抱膝的跪姿,回身就在晓真的包里面胡乱摸索,果然找到了喷雾器。董涵拿着喷雾器凑到晓真的嘴边给她喷了两下,此时晓真的嘴唇已经发白,眼泪横流。

董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状况了。那年,晓真第一次约董涵出去,就是“Taboo”的万圣节派对。晓真笑着和她讲,一定要打扮好了再过去,dressing code 是P。P?董涵并不知道P具体是指什么,但她又不愿意表现得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也并没有反问晓真。是P开头的单词?董涵这样想道。

董涵过去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万圣节巡游,她在Google上搜索了半天,觉得那些太过火辣性感的衣服并不适合她,于是就去永乐市场逛了一圈,买了一套十分可爱的虎皮鹦鹉头饰与披风。Parrot,鹦鹉嘛,董涵这样想道。

那天她穿着鹦鹉服从新生南路坐643路巴士往北,九点多的时候,已经快最末几班车了。上车的时候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车里零星坐了几个衣衫拘谨满面倦容的加班族,他们非常礼貌地只瞥了她一眼。这一眼也提醒了她,她是有多么格格不入。

到建国北路的时候,她照着地址,很快就见到了Taboo的蝴蝶旗。夜已经很凉了,外头零星有些人走动,都是些打扮入时的姑娘,其中一个嘴上叼着烟,远远地朝她吐了一口烟圈,带着笑和女伴们说着什么。打开手机,董涵看到一条消息,晓真说自己稍晚些到,让她先进去,在吧台边等。

董涵看到Taboo那纵深的地下通道,不觉有些窘迫与害怕,但想起自己答应了晓真,不能临时打退堂鼓,便硬着头皮往下走。走道中那幽蓝色灯管的光耀在她身上,冷冷的,像要把她身上的色彩褪去,使她变作一个灰蓝色的鹦鹉。

到了酒吧门口,在机器上排队买票,便能听到门内的喧闹声与音乐。她推开门,一阵音浪瞬间将她包裹,而人流扑面而来,董涵仿佛置身沙丁鱼群中。许多人与她侧身而过,大多都是女孩子,她们挤向舞池中央,那律动的身体有的化着骷髅装扮僵尸,也有的黑裙蕾丝,一派哥特风。

董涵发现手机没有了信号,便只能傻站在吧台边,点了一杯橙汁。即便不在人群中央,动物造型的董涵手拿一杯橙汁的样子也足以引人发笑。那时蓝时粉的射灯在人群中流动,像手一样抚弄着董涵的肩颈,如那些好奇的目光一样。

喝着橙汁,在无数让她微微有些不舒服的眼睛中,董涵发现了晓真的那一对:今天的晓真,瞳色是赤红的,她梳着背头,微微的烟熏眼妆衬在苍白的脸上,衬衫、领结,是吸血鬼的造型。

晓真走过来,也没和她打招呼,就在她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董涵后来才知道,Taboo是一家女同性恋酒吧,P是一对拉拉里面女性化的那一个。当然那天的主题和P没有关系,也和动物没有关系,所谓的dressing code不过是晓真试探她的工具。

两人玩到半夜,也不知是故意还是让人疲惫的夜风作祟,晓真犯了哮喘,董涵顺理成章地回了晓真阳明山上的家。于是她成了晓真手中的香槟酒,开了塞,庆祝了整夜。

董涵后来才知道,她这种类型被叫作Spaghetti,亦即是说她straight until wet。经此一役,董涵过去对阿杰还有其他男孩子的歉意逐渐消退,而她在此种简单快乐中找到了自我,甚至开始沉溺其中。有些时候,她可以在晓真屋里逗留整夜,有些时候则不能,因为还有些商界政界的男人随时会过来,老段安排的。董涵曾问过晓真来台湾之前的事,晓真却总是笑着说,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而且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董涵毕业的时候,晓真和她讲,要不留下来给老段帮忙。老段正准备成立一个贸易公司,方便几个同事办签证过来派用场,可以直接聘董涵做助理。“这样你就可以留在台北了,小涵,在这里,我们在一起,很快就合法了。”晓真说道。

为了这句话,董涵在台北又待了三年。其间还要带着罗志明这些晓真的“客户”去日本或者新加坡和更高层的人接触。晓真总告诉她,再努力努力就可以退到后面了。董涵一直记得还在东北的爸妈不是看中天亚洲台的新闻就是大陆江苏台的《非诚勿扰》,还问什么时候自家闺女可以上这俩节目,董涵也总是笑笑,不答他们。她心里知道,自己没可能有这种际遇了。

晓真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一些,而董涵则坐在沙发边陪着她。晓真声调突然低了下来,“你怎么没先来望我……”晓真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

“我怕不方便吧。”董涵往回退。

“老段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我早没有事了。现在和之前没两样了。”晓真睁大着眼睛说。

“之前又有什么好的,天天偷偷摸摸。”董涵抱着手臂在沙发上说道。

晓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边慢慢坐起来,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你是不知道,那天你一走,罗志明那个神经病就拿着枪冲过来,说他雇了私家侦探拍了我们的照片,说我骗他。他喝了酒,特别吓人,还说要弄死我。”说着,晓真撩开右耳的刘海就亮出了她右额头发根处的伤痕。

“然后你就杀了他?”董涵问道。

“我是正当防卫,他枪没拿稳,掉在地上,我就先抢了过去,我还让他不要过来。”

“那他枪是哪儿来的?”董涵问道。

“在台北,除了台北人没有枪,哪儿的人都有。关键不是枪,而是照片。”

“我倒情愿他公开照片,也不要现在这样。”

“那样会害死我俩的。”晓真说道。

“巴德都三岁了,我跟着你在这个地方搜情报也搜了三年……你之前……”

“等这件事完了,我们就想办法不做了……”晓真说道。

董涵接着说:“等这件事完了……你以为你的王志明、李志明还有老段会放过你?”

晓真望着她,说:“总有办法的,小涵,你要站在我这边。”

董涵说:“说来说去,你也只是想着你自己而已。”晓真停顿了很久,说:“我先去洗个手吧,我还是有点不舒服。”董涵便要扶她,晓真笑说:“不用不用,我可以的。”晓真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晓真用肥皂擦着手,把水流开得很小,缓缓地搓着手。她心里清楚,巴德是不能留下了,如果警察上门录供述,这小东西再“don't fucking shoot”这样叫喊——罗志明不大会讲中文,这句话岂不是成为她正当防卫不成立的证据了?

董涵知不知道呢?晓真有些不愿意这样想下去。总之,如果巴德这样喊下去,早晚董涵也会想明白,多生是非,早知道那天就弄死它了。现在的话,在确定董涵是否知道之前,稳住她,是最为要紧的事情。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况且那些文件还在她手里。

晓真回到沙发旁,董涵问她:“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什么?”晓真反问。

“你喜欢一边洗手,一边想事情,我知道的。”

晓真想岔开话题:“巴德最近怎么了,怎么老是怪叫些奇怪的东西?”

“可能之前吓坏了吧。”

“它这几天经常怪叫吗?”

“没有啊,也就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不过它最近可能有点抑郁,啄自己的羽毛,又不肯吃东西。明天预约了去看医生。”董涵说道。

“要不还是先观察两天吧,也说不准的。”晓真说着的时候并不望着董涵,而是盯着柜子上的巴德,巴德也望着她。然而董涵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当晚晓真就留在了董涵家中,晓真说她暂时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也不想住酒店。半夜起床去洗手间的时候,她经过客厅,看到窗帘栅格中幽蓝的城市夜色爬进来,一条条地在水泥墙上攀升,而在黑暗中,她知道正有一对眼睛盯着她。

“Don't fucking shoot!”她脑子中嗡地一响,然而四周其实是寂静无声的。晓真有些被自己吓到,她竟然会畏惧这样一个小动物。然而在夜里,在她看不真切的地方,她却感到巴德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扇动无声的风暴,而其声响,凝结在晓真脑中:“明天去看医生,它会对医生乱喊什么吗?”

董涵睡得很沉,她见到了和平北路上的那条鸟街,林立的广告灯箱中间错杂着日本式的鸟笼,像榕树的气生根一样密密匝匝,罩了一天。她缓缓往前走,下水道口开始哗哗地涌出水来,水位线急剧上升,爬过董涵的脚踝,她只能双脚拖着水前进,然而水很快漫至膝盖,直到腰的位置。在这冰凉的河流上,所有鸟都在鸣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董涵环顾四周,远远地漂来几具尸体,她一一过目,有老段的,有罗志明的,有晓真的,当然,也有她自己的。她焦急地想要蹚过水去抓住自己,然而水流太急,地底的泥沙缠紧了她,她想要喊,喉头用力,却挤不出一个音节,而水位继续上升,即将淹没她。

董涵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于是她拼命挣扎,如网中的小兽。她从湿透的睡衣里面钻出来的时候,那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发现晓真并不在她身边。

她忙裹了一件外套就走出了房门,便觉一阵冷风往脖子里面灌。客厅的窗户大开着,而厨房地上都是水。

晓真不知道哪儿去了。巴德,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董涵忙把窗户关上,就打晓真的电话。那熟悉的电话铃声就在沙发上响了起来。董涵听着音乐,直到传来那个礼貌的女声,告知她暂时没法接通。她坐在沙发上,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拨,就为了听听那音乐。

大概到了早上四点多,晓真回来了,右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巴德!巴德去哪儿了?”董涵问道。

“它把我手啄了一个洞,你反而问它?”晓真平静地说。

“它为什么要啄你?你把它怎么了?”董涵非常着急。

“我出来靠在窗口想抽口烟,见了它,便想给它喂点东西,结果它就啄我的手。以前不是这样的呀,然后它就飞出去了。”晓真边说边轻轻用左手摸索着伤口绷带的边缘,面无表情。

董涵看着她,心里有好多句话要说,然而此时按捺住了。董涵只是说了句:“它被剪了翅膀,能飞多远?”便回身去厨房拿了一对手套塞在口袋里,出了门。

过了好一阵,董涵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空着手。

天逐渐亮了起来,董涵倒在床上裹着被子睡下了。折腾了一夜,她觉得头又凉又疼。大约中午的时候,她便发起烧来,不断地咳嗽。

晓真小心地照顾她,给她喝水敷冰块。

晓真守在她身边,像个雕塑一样坐在她身边,董涵就记得自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晓真总还是在她身边。

这曾经是董涵最渴望的场景。她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晓真。

“小涵,一会儿你想吃点什么?”

“喝点粥吧。”董涵说。

“南昌他们家的青菜瘦肉粥?”

董涵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还记得。”

“那次你病得那么吓人,除了我啊,还有谁来照顾你哟?”晓真缓缓地抚弄着董涵的额头,“那天也是这种坏天气,特别像我们家那边,回南天,潮得滴水,我就看你这样发虚汗,唉,心里真的着急。”

“那次多亏你了。”董涵轻轻地说。

“你说我们在一起多久,再过几个月就五年了吧……”

“晓真,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董涵打断她。

“小涵,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们俩在一条船上,你要相信我帮我。”晓真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你要我怎么帮?”

“之前放在你这里的文件你可藏好了?你给我,我有办法,我找地方藏起来。对你我都好。”晓真攥着她的手说道。

“不然呢?”

“我担心条子来搜房子……”

“如果我不给你,你是不是也要像弄死巴德那样弄死我?”董涵闭着眼,说道。

晓真脸色转青。

“我知道的,你把巴德在厨房水池里面淹死了之后,把它处理掉了。你瞒不了我的,小区里面有摄像头。”董涵声音虽小,却是一字一句地说。

晓真松开手,站起身俯视着她,脸色已经完全变了:“你不要逼我。”

“你没把文件拿到手销毁,你弄死我也没有用。取保候审的女间谍再背一条人命,还有活路吗?”董涵冷笑道。

晓真转身,就在董涵的家中,挨个房间翻箱倒柜起来,书桌抽屉都抽得掉在地上,书柜背面和衣柜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董涵躺在床上,听着一阵又一阵声音传来,觉得可悲又可笑。她根本没有看什么摄像头,她只是说了个谎话来试探晓真而已。她拿着手套准备下楼翻检垃圾箱找巴德尸体的时候,就想,干脆我一跑了之,报警算了,在这边判几年,回去又是几年。可是,董涵转念一想,那真是窝囊透了,她已经窝囊太久了。董涵想亲自和晓真确认一下,是不是她杀了巴德。听她从嘴里说出来,可以掐断自己残留的幻想。她回家开门的时候,就做好了出不去的准备了。被自己爱过的人杀死,比没有爱地过一辈子,还是痛快些。

晓真搜了一圈,跑过来问董涵:“是不是就在那个小保险柜里面?你把密码告诉我,事情还有的商量。”

董涵说:“别白费工夫了,晓真。别白费工夫了。”她的脸上甚至浮上了一种原谅的神色。晓真站在那儿,有些发愣,就这样呆了半晌。末了,她叹了口气。晓真拿起床头董涵的手机,照着自己手机上查找的内容输了一个号码,点了一份粥,最后加了句,来的时候先打下这个电话,我好下去拿。

晓真拿着手机和充电线,走到厨房,在厨房墙上充上电,然而把整个屋子四周的窗户全都关上。晓真把煤气皮管道用剪刀剪断了,扔到了地上。那皮管哧哧地往外出气,像条鞭子一样在地板上甩打。

晓真知道,外卖小哥来的时候自己脱身,屋子里也满是煤气了。一打厨房充电的手机,就会产生电火花,整个屋子都会起火爆炸,董涵和保险柜就再不能说话了。

晓真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和她用枪托敲破自己额头、制造正当防卫现场的时候那感觉一样。晓真没有想到自己对待董涵与罗志明,原来是同一种感觉。只是罗志明完全不知道董涵的事,也没有所谓的照片存在,他只是发现了晓真的间谍身份而已,所以晓真必须“正当防卫”。

晓真安排停当了这一切,觉得前后这翻箱倒柜、制造现场的一阵工夫颇有些劳力,便坐在凳子上喘几口气,自然那刺鼻的气味已经传了过来,晓真便觉得微微有些胸闷,猛换了口气,就咳嗽了起来,脸涨涨的。她想去洗手间拿块毛巾,便支撑着手,要站起来,但顿觉手肘麻麻的,竟软了,眼一黑,便倒在了地上。她此时感到的不只是手麻,脸也麻了起来,胸口如同被一个气筒吹胀,但却无地出气,就要爆炸了一样。她喘不过气来,小口小口在地上急促地捯气,身子凉凉的。晓真知道自己的哮喘,被这刺激的气味诱发了。

董涵躺在床上,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那奇异的气味让她的脑袋嗡嗡然,顿觉如在水下听着岸上的声音,是两世相隔之感。董涵觉得自己在这水中越掉越深,那水上的光亮慢慢一缕一缕地隐去,声音也越来越小。黑暗逐渐包裹着她,送她到海底,而她也将沉沉睡去。

然而此时,却有一个声音在她耳中逐渐出现,而且越来越响。

“Don't fucking shoot!Don't fucking shoot!”

是巴德的声音,这声音不断提醒着她,不要睡去,不要睡去。

董涵好像看见巴德那黑色的剪影在她面前舒展着,而背后是极为强烈的光。董涵觉得四周的水都开始急速流动起来,仿佛托举着她往上。

浮出水面,她猛咳了几声,在床上坐了起来。那刺鼻的烟味和粗重的捯气声,一阵阵地传来。董涵勉力下了床,便见到了晓真的光景。晓真蜷曲地缩在地上,脸色煞白,眼睛泛红,胸部一腾一腾地动着,手正摸索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手袋。

董涵见了地上的煤气管和厨房里的手机便明白了大半。她望着晓真,晓真也翻着眼睛盯着她。

两人这样对望着,不似过往的深情,董涵并没有上前一步帮忙,也没有退后一步关门,更没有想过要去关煤气。

她就静静地看着晓真颤动的手,跳过了哮喘喷雾器,摸索着打火机。

在那么一个瞬间,董涵曾想,或许,两个人这样一起葬身火海也不是坏事。她几乎游戏一般放任晓真的手去抓挠那个打火机,享受俄罗斯轮盘式的赌局。

晓真喉头发出机车发动似的粗浊杂音,她那虬枝般的手,好不容易抓住了那火机,刚举起来,便又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董涵知道,她赢了。

董涵勉力支撑着,打开了门,出去后,就顺手带上了。

董涵望着这道熟悉的家门,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几天前的那个雨夜,她离开晓真家之后,发现寄放在晓真家的巴德忘了带回家,路走了一半,又中途折返回去。她在雨中见到了罗志明的那台车。

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听到了两人的争吵,听到了罗志明的那句“don't fucking shoot”,听到了巴德的那一句,自然,也听到了枪声。隔着房门,见证谋杀和谎言,董涵没想到自己一生会经历两次。

董涵一阶一阶往下走,随着自己熟悉的音乐在身后响起,身后的屋子,发生了巨大的爆炸,直接把董涵震飞起来,继而滚下了楼梯。在烟石瓦砾之中,董涵视野也一片模糊,她只是大略知道身旁的人声很嘈杂,有人将她扶上了一辆机车,一个嗓音粗豪的人让她抱紧。那机车突突地越来越快,董涵头晕眼花,恍惚如阿杰载她夜冲上阳明山的感觉。

在飞速行驶的机车上,董涵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她错怪了晓真,巴德真的飞走了?而在睡梦中叫醒她的,也是归来的巴德。

然而她的思绪很快被她扶着腰的那个人打断,那男人正用蓝牙耳机讲电话:“我现在把人送去医院……×,送个粥遇到公寓楼爆炸,亲像101跨年放烟花一样哦,夭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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