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停车场洗面包车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院长坂田香代子的来电。石崎直孝关上水枪，接起电话。

“您好，我是石崎。”

“我是坂田。石崎，请问你现在能腾出些时间吗？”坂田香代子客气地询问。

“嗯，可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一〇〇九号房已经超过八小时没有感应了，能麻烦你过去看一下吗？”

“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

结束通话后，石崎边卷起手上的软管，边走近出水口，关上水龙头。车得过一会儿再继续洗了，在这家机构里，确保入住者的安全最为重要。

他由停车场穿过通道，从工作人员专用入口走进馆内，电梯厅就在近旁。此时有男女共五名入住者正在等待。左右各有一部电梯，但只有载客数更多的那部被按下了按钮。为了节约用电，按照规定不能同时按两部电梯。

一眼望去，正在等电梯的入住者们都已经年过七十。其中一人拄着拐杖，还有一人甚至要用助步器。看样子，他们几人就能填满电梯的全部空间。

电梯很快来了，门打开后，入住者们排队进入。等扶着助步器的老人最后一个走进电梯后，石崎说：“各位先上吧。”电梯门缓缓关上，确认指示楼层的数字变化后，石崎按下另一部电梯的按钮。

不一会儿电梯门就开了，石崎走进去，按下数字“10”。

这家机构的电梯运行缓慢，石崎盯着门上方显示的数字，有些心焦。

在每间供老人居住的房间里，都安装了几处探测器。其中一处设在厕所门口，以便工作人员在管理室里监测老人进出厕所的时间。如果老人明明在房间里，却长时间没去厕所，或者进了厕所但长时间没有出来，工作人员就会往房间打电话，有时也会直接去房内查看。坂田香代子所说的“超过八小时没有感应”，指的就是这个探测器。不过她应该没有往房间打电话，想必是觉得一〇〇九号房还是直接让石崎去看看为好。有事的时候自不必说，平时哪怕没什么事，那间房间的入住者也一定会说“你们先把石崎先生叫来”。

电梯终于到达十层。石崎快步向一〇〇九号房走去。

他站在门前按响门铃，等了一会儿仍毫无动静。从房门的缝隙看去，确认没有上锁后，石崎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房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了。

放鞋的地方一片昏暗，感应到有人进入，灯很快亮了起来。

“末永女士。”石崎朝房间内唤道。没有动静。虽然屋里亮着灯，却不见主人的身影。

“末永女士，您在屋里吗？不好意思，我进来了。”

石崎脱下鞋，经过料理台和冰箱，向房内走去。房间的面积约六叠，放着小桌子和床。

见末永久子蜷缩在床边，石崎吓了一大跳，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有呼吸，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的脸色也不算差。

石崎在一旁坐下，摇了摇她的肩膀。“末永女士，末永女士——”

末永久子满是皱纹的眼皮一下下颤动着，很快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看见了石崎。“啊，石崎先生……”

“睡在这里可不行呀。请您到床上躺好。会感冒的。”

只要躺到床上，探测器就会感应到，我也就不必这样跑过来查看了——这句牢骚石崎没有说出口。

末永久子揉了揉脸，眼睛骨碌碌地环视四周。“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石崎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是吗……”末永久子一脸茫然，似乎想不起自己睡着前在做什么。

“末永女士，您要不要去上个厕所？”

末永久子看起来一时无法理解石崎的问题，不过她说着“我得去厕所”，挣扎着想要起身。石崎扶着她的手臂帮忙。

待她走进厕所后，石崎给坂田香代子打去电话。听他说完情况，对方安心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估摸也是这个情况，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石崎，抱歉每次都麻烦你，后续也拜托你处理了，可以吗？”

“没问题，交给我吧。”

结束通话后，石崎看向室内。比起上次来，这里明显乱了许多。应该不是懒得收拾，而是力不从心吧。桌上放着一瓶喝到一半的乌龙茶，盖子却没有盖上。石崎拧紧瓶盖，把它放进冰箱。

窗边的帘子半掩着，能看见小小的阳台。洗干净的袜子在风中摇摆。

厕所的门开了，末永久子走了出来。

“晾着的衣服，我帮您收进来？”

“啊，对，那拜托你了。”她说话比刚才清楚了，也许是在上厕所时，头脑变得清醒了些。

见石崎将衣服收进筐里，末永久子说道：“收完后帮我给盆栽浇点水吧。我的牵牛花，一个芽也没冒出来呀。”

“好的。”

阳台的角落的确放着一个小小的花盆，好像是末永久子入住时带来的，但他不曾听说末永播下过种子，所以无论浇多少水，也不可能发芽。不过，这种事情向对方解释了也没有意义。如果她对发芽心怀期盼，那就让这份期盼一直持续下去吧。

回到屋内，他将袜子叠好收进衣橱的隔层。

末永久子坐在桌前。“我渴了，能给我倒杯茶吗？”

“乌龙茶可以吗？”

“我想喝热的，给我泡一杯日本茶吧。”

“好的。”

石崎站在料理台前，用电热水壶烧开水。他知道茶壶、茶杯和茶叶都放在哪里，毕竟是他亲自收拾的。他从没见过末永久子自己泡茶。

他把茶杯端给末永久子，只见她转向了一旁的佛坛，上面摆着两张小小的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她半年前去世的丈夫，另一张则是比丈夫早两个月左右离开人世的女儿的照片。后者正被她拿在手中。

“请用。”石崎说着，将茶杯放到末永久子面前。

“谢谢。”她将茶杯举到嘴边，只尝了一小口便皱起脸，“太烫了。日本茶要用稍微放凉些的水泡，又不是红茶。我之前跟你说过吧。”

“我已经注意了……对不起。”石崎缩起肩膀。

“这么贵的茶叶都被你浪费了。”末永久子一脸嫌弃地喝着茶，叹了口气，将视线落回女儿的照片。

“您还在挂念您女儿吧。”

闻言，末永久子十分不满地噘起嘴。“这还用说，因为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奈奈惠没有死，那不是她。”

“但您当时去认领了吧，说那就是您女儿。”

“那是因为我当时太慌了，而且我还听说人死了之后相貌会发生改变。”

“不过警察应该也认真做了调查，指纹什么的都……”

“这我不清楚，大概没好好查吧。就因为死在奈奈惠家里，他们就觉得是她。嗯，一定是这样，警察什么都没调查。听见我说这是奈奈惠，他们就相信了，后面的手续也全都这样办下来了。明明就是另一个人，她不是奈奈惠，一切却这样成了定局。”末永久子激动地说。

“是吗，”石崎应道，他差不多该离开了，“照您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就是。所以她没有死。她肯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如果是这样，不是很好吗？她也许在某个您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不过，要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来见我呢？她为什么不来告诉我：‘我还活着，并没有死。’”

“这肯定是因为，您女儿觉得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方式。她希望您别再管她了。所以这件事情，您也别再多想了，就听从她的心愿吧，这也是为她好。”

“为她……为了奈奈惠？”末永久子歪了歪头。

“是的。只要她还在某个地方健康快乐地生活就好，不是吗？”

“在某个地方，健康快乐地……是啊……”

末永久子的目光渐渐失焦，在半空游移。事态的发展一如往常，石崎松了口气。

末永久子将照片放回佛坛，拿起了茶杯。她小口喝完茶后，伸了个懒腰，看向石崎。“真好喝。看来，你总算知道日本茶该怎么泡了。”似乎是那杯茶放凉了一些后，合了她的口味，她已经不记得刚才的怒火。

“您过奖了。”石崎颔首说道。

末永久子是在大约四个月前住进这家养老院的。长年需要照护的丈夫骤然离世后，她卖掉一直居住的独栋房子，搬进了这里。

石崎在设备科任职，主要业务是维修各种设备和机器，也会协助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接送他们去医院或娱乐场所。

他是因为一次购物与末永久子产生交集的。

末永只从之前住的家里带来几件衣服，此外并没什么其他行李。因此，哪怕只是一间小小的单间，为了开始新生活，还是得最低限度地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然而，想要一次性买齐，她自己恐怕拿不过来，于是找到负责接送的石崎，问他能否陪自己一起去，也就是拜托他帮忙搬东西。

石崎欣然接受，他经常被老人们这样拜托，甚至有人只是去买一双室内穿的拖鞋，也要他陪同。大部分老人都不擅长网上购物。

开车十五分钟左右就有一家商场，差不多所有物品都可以在那里买到。他带末永久子去了那里。

然而，这次购物迟迟未能结束。仅是挑选家居服就花了超过三十分钟，在小商品杂货店里，时间更是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买齐所有东西，即便是末永久子也有些累了，她提出想要休息一下。于是他们来到商场内的美食街小憩。

“你真了不起，陪了我这么久，一句抱怨也没有。”石崎喝咖啡时，末永久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即使是这样，也不容易吧。你做这份工作很久了？”

“大概有五年了。”

“之前在做什么？”

“在一家卖二手车的公司，那里破产了，我就换到了现在这儿。”

“这样啊。你多大了？”

“刚满五十。”

“家里几口人？”

石崎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人。”

“一直单身？”

“年轻的时候结过一次婚，没把握住。”

“哎，这样啊。有再婚的打算吗？”

“没有，一个人比较轻松。”

“是吗？一个人……也是。我有一天也会这么觉得吗？”

“这……”石崎支吾道，凝视着眼前年迈的女人，“您先生去世后，您心中很寂寞吗？”

“嗯……”末永久子沉吟着，“你可能会说我薄情，其实我觉得我丈夫怎样都没关系。照顾了他这么多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但是啊，我没想到自己的晚年会是这样的，我以为会过得更快乐些。”

“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一个女儿，是独生女。我本来打算晚年跟那孩子两个人一起过的，她却突然自杀了。”

这轻轻飘出的话语实在太令人意外，石崎无法立刻做出反应。“自杀吗……”仅是复述这几个字，他就用尽了全力。

末永久子告诉石崎，独生女奈奈惠就是她人生的意义。女儿出生后，她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才能让奈奈惠拥有丰富而幸福的人生。她严格挑选学校，为应该让女儿学习什么才艺而烦恼。她也时刻关注着女儿的人际关系，绝对不让她认为不好的人靠近女儿。虽然女儿似乎对于她干涉自己交友表示出不满，但这都是为了防止女儿误入歧途。

女儿的结婚对象也是末永久子找来的。对方是熟人的儿子，也是在外资企业的东京总部工作的精英。此后她暂时放下心来，想着接下来只需要静待孙儿出生，然而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逐渐脱轨的。奈奈惠一直没有怀孕，结果奈奈惠的丈夫竟然有了别的女人。当女儿提出想离婚的时候，她无法反对。

“恢复单身了就回老家来。”末永久子这样说，奈奈惠却留在了东京，理由是在老家不好找工作。

“回想起那时候，我至今仍在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更强硬地要求她回来呢？”末永久子神情悲伤地对石崎说，“如果我那样做了，事情就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那一步”，指的是奈奈惠自杀。她在东京的公寓内服毒自尽。

接到警方通知，末永久子将患病的丈夫留在家里，只身赶了过去。在太平间里等待她的，是女儿面目全非的遗体。负责的警察问她“您确定这是奈奈惠女士吗”，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虽然和记忆中奈奈惠的面容有些不同，但她以为这只是因为女儿瘦了。她还听说人如果中毒身亡，面容也会发生改变。

警察还给她看了据说是留在房间里的遗书，上面只写着“我累了。对不起。末永奈奈惠”。因为那确实是奈奈惠的笔迹，她也没做他想。

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之后，遗体没过多久就归还给了家属。末永久子在老家办完葬礼，将女儿的骨灰放进了家族世代的墓地。

此后没过多久，丈夫的病情突然恶化，很显然女儿的死给他的精神造成了过大的打击。奈奈惠葬礼的两个月后，她又给丈夫办了葬礼。

失去两位至亲后，孑然一身的末永久子选择了到养老院度过余生。

“我必须快点适应这样的生活。”末永久子对石崎说，“习惯它，我就也能说出‘一个人比较轻松’了。”

“不过，末永女士，您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哦。”石崎说，“许多工作人员都和您在一起，其中也包括我。您有什么困难的话，请随时来找我。”

“呵呵。”末永久子露出微笑，“谢谢。你可真温柔，你妻子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挣不到钱，人也迟钝，还被朋友骗得背上债务，她对我死心了。”

“这样吗？真可怜。”

“都是自作自受。”石崎说着缩了缩脖子。

自那天之后，末永久子一有事就会找石崎。有时是拜托他帮忙做些杂活，有时只是想找他聊聊天。

然而最近，末永久子开始出现异常。她不仅变得健忘，还会不断重复相同的话。这显然是阿尔茨海默病的早期症状。与此同时，她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我的女儿没有死，被埋葬的遗体是另一个人，她本人还活着。”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般会忘记亲朋好友的死，但末永久子的情况却是，她记得自己曾经确认过遗体，而她声称那是别人的。

也许是因为在记忆渐渐变得模糊的过程中，她下意识想要改变对自己来说负面的过去。“暂且观察一段时间吧。”这是坂田香代子和护理师们共同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