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装卖场工作的富㭴，是一个精通穿搭的男人，能毫不费力地穿出高级感。

“我那天跟朋友聊天，其中一个人提到这样一件事：为何镜像是左右颠倒，而不是上下颠倒的呢？我笑了，心想这是什么无聊的问题，但事实上，没人能给出答案。你们怎么想？”富㭴对柚希和弥生发问。坐在他旁边的吉野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应该是知道答案。

“这还用说吗？”弥生开口道，“镜子要是照出上下颠倒的样子，那多不方便呀。”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吧。”吉野吐槽道，“他问的是为什么照不出上下颠倒的。”

“因为镜子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这回答不成立。”

“哎，我不知道。柚希，你知道吗？”

“我完全不懂，”柚希摇头，“也没想过。”

“答案很简单。”富㭴微笑着说，“我们现在是面对面的，对吧。在这种状态下，如果跟你说请转向左边，你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那只能照做不是吗？”弥生把头转向左边。

“会这样做，对吧。在对侧的我和吉野如果转向左边，则会往和你相反的方向转。那么接下来，如果让我们向上抬头，又会怎么样呢？这下所有人应该都会朝同一个方向抬起头。也就是说，‘左右’会根据当事人所处的位置发生变化，上下却不会。对所有人来说，上下都是同一个方向，对于镜中人来说也是。所以，上下是永远不变的。这就是答案。”

“啊？什么啊，完全听不懂。”弥生转向柚希说，“你听懂了吗？”

“我……好像懂了。”

“哈哈。”富㭴发出爽朗的笑声，“这就够了，只要你依稀觉得自己知道了就好。总之，人有时以自我为基准思考，有时则必须从外部，以俯瞰的视角思考，这二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富㭴拿起装着嗨棒[英文写作“highball”，泛指在烈酒中加入软饮的鸡尾酒调法，在日本尤其受欢迎。]的玻璃杯。

这人真有趣，柚希心想。他的话并不多，但每次发言都能带给人刺激，应该是个头脑聪明又细心周到的人。

今天，他们在麻布十番的日式烤串店见面。这次不是弥生相邀，而是柚希先问“有没有什么好男人能介绍给我”。据说弥生和吉野商量后，联系了富㭴。

晚餐说得上令人愉悦，不仅有美酒佳肴，更为重要的是，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随性是什么时候了。

她看了眼手机确认时间，将近十一点，差不多得向弥生发出信号了。这次她打算把手机放到左边。如果是和富㭴他们，可以再多待一会儿。

“现在几点？”弥生问道。

闻言，在柚希开口之前，富㭴先答道：“十点五十六分。”

柚希看到了他的手表，表盘是透明的，设计成了能看见内部机械的样式。其实从刚才开始她就有些在意。

“你的手表真不错。”柚希说。

“谢谢。汉米尔顿的爵士大师，我很喜欢它的透视设计。”

“它叫……爵士大师？”

“根据汉米尔顿官方介绍，他们取这个名字，是希望这个系列能够像爵士乐一样，兼具革新与现代性。可能这就是美国精神吧。”

“噢……”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手表，不知道智也有没有听说过呢？

“说起来，我外甥加入了大学的轻音部，听说他在玩爵士乐，而不是摇滚。”吉野说，“他们在学校庆典上演奏后，反响很热烈，可能是因为比较新鲜吧。”

“很少见呢，年轻人会去玩爵士乐。”

“我外甥好像是受朋友影响，他那位朋友已故的父亲是爵士乐手，他继承了父亲留下的低音提琴。”

柚希心下一惊。“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外甥？”

“不是，是演奏低音提琴的那位朋友。”

“我倒是没问得那么细，但他们轻音部应该发过介绍视频。”吉野马上拿出手机查看，“啊，找到了。就是这个。”

柚希看向他递来的手机。画面中，轻音部成员们演奏时的截图一张接一张播放着。她“啊”地轻呼出声，因为演奏低音提琴的年轻人出现了。吉野按下暂停。

柚希凝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庞。那面庞酷似高藤凉子给柚希看的、她儿子还是男孩时的模样。而且他没有穿女装，甚至留起了胡子。

这应该不是柚希要找的人，但实在是太像了，像得没办法将其视作他人。

“能想办法问到这个人的名字吗？”她试探着对吉野说。

“嗯，我问问我外甥。稍等。”吉野拿着手机起身离席。

柚希看向身旁的弥生。“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弥生一脸疑惑地歪了歪头。

“这个演奏低音提琴的青年怎么了吗？”

面对富㭴抛来的问题，柚希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索性先以“嗯，有些事”蒙混过去。

吉野回来了。“我知道了。他姓高藤，是牙科专业大二的学生。”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没错了，这是智也的儿子。可为什么是男人的姿态呢？他不再以女装示人了吗？

“柚希，”弥生的声音传来，“今晚就到这里吧？”

“啊……好。”虽然对两位男士感到抱歉，但她全然没了喝酒的兴致。她已经没办法思考别的了。

和吉野他们致歉后，柚希和弥生先行离开了。

“去‘TRAP HAND’吧。”走到店外，弥生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哎？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弥生向没载客的出租车招手。

坐到车内，弥生说完目的地后就陷入了沉默。她的侧脸表情十分严肃，叫人难以开口搭话。

她想跟自己说什么呢？应该和智也还有他的儿子有关，难道弥生得知了什么？

出租车开到目的地后，弥生用手机付好钱后便快速走向“TRAP HAND”。看她的背影，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走进门，店里一个人也没有。“欢迎光临。”神尾站在吧台里侧招呼道。

“神尾先生，今晚能包场吗？”弥生说。

“包场？那就是说……”神尾看向柚希。

“是的。现在必须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了。您当时说，到了那一刻，就来包场……”

“我知道了。”神尾从吧台出来，走向门口。

“怎么回事？告诉我什么真相？”

“我会说明的，咱们先坐下吧。”

见弥生坐到高脚椅上，柚希便也坐下了。

神尾回到吧台后面。“那么，二位喝点什么？”

“我要‘血腥玛丽’。”弥生立刻答道，应该是事先就决定好了。

“火野小姐，你呢？”

“啊……那我来一杯新加坡司令吧。”

“好的。”神尾立刻开始准备材料，却又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弥生，“发生什么了？”

“柚希看见了，智也的儿子演奏的画面，以男人的样子。”

“啊，”神尾颔首道，“了解了。”

柚希哑然看着这一切，两人这番貌似了然的对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弥生转身面对柚希。“我必须和你道歉。我骗了你。”

“哎，什么？”

“之前那张照片还在吗？在横须贺的live house找到的，智也和神秘女子一起拍的那张照片。”

“在是在……”

“给我看看。”

柚希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之前的照片。“怎么了？”

“这是假的。”弥生瞥过画面后，冷冷地说。

“哎？”

“站在中间的，其实是另一位女性。我把智也儿子的脸合成上去了。也就是说，这画面是假的。”

“假的？这不可能。这张照片是鹿岛先生拿给我们看的啊。他说这是高藤先生他们家姑娘。弥生，你也记得吧？”

“所以，”弥生说，“鹿岛先生也是共犯，是神尾先生拜托他帮忙的。”

“啊？什么共犯？神尾先生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柚希朝吧台看去，但神尾只是沉默着摇起调酒壶。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家店时发生的事吗？神尾先生不是帮了那位想嫁入豪门的女性吗？那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只有借助这个人的力量，才能把你从诅咒中救出来。”

“把我救出诅咒？什么意思？”

“还用说嘛，当然是智也的诅咒啊。那阵子你就像被他的亡灵束缚住了，生活一团乱，脸色也不好。我想不能让你再这么下去了，于是给你介绍别的男人，却没有任何效果。我这才找神尾先生商量。”

“久等了。”神尾说着，将鸡尾酒放到二人面前。弥生马上将手伸向平底酒杯。血腥玛丽果然是血的颜色。

柚希一口气喝完新加坡司令后，抬眼看向神尾。“那神尾先生如何回应的呢？”

“他说，如果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会尽他所能。所以我就同他商量，‘能不能让柚希觉得，智也在她之外还有别的情人’。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即便是柚希你，心中的爱意也会冷却了吧。”

柚希震惊地盯着好友。“什么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也觉得这个计划不怎么样。”神尾语气沉稳地说，“我能理解山本小姐的心情，但这样做就意味着让你们曾经相爱的回忆全部化为泡影，说来还是过于残忍了。最差的结果可能是火野小姐因为无法接受而自杀。而且，这种有损故去之人名誉的做法，我心中也过意不去。所以，我提出了别的方案。”

“别的方案……”

“伪造出高藤经常和神秘女子私下见面的蛛丝马迹——到此为止是相同的。但我提议将结局改成：最后发现这名女子是他的女儿。”

“我听到这个，觉得是个好主意。”弥生说，“知道没有被智也背叛，你应该会松一口气，但与此同时，你也会再次意识到，亲子之间的羁绊是斩不断的。我想，这样一来，你就会觉得自己不能再硬挤进其中。然而，还有一个大问题，智也的孩子是儿子而不是女儿。所以我说，要不就做出‘智也去横须贺跟儿子见面’的样子……”

“是我提出这样不行的。”神尾紧接其后说道，“他私下见面的对象必须是女儿才有冲击力。听闻他们像忘年恋的情侣一样举止亲密，你肯定会心生忌妒。”

“忘年恋的情侣……”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柚希很快想起来，“那家意式餐厅的女服务员，也是共犯吗？”

“我拜托鹿岛介绍一位能帮忙演戏的人，听山本小姐说，大家都演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柚希扶着额，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这样说来逻辑是通顺的。她们之所以会去那家意式餐厅，也是弥生从鹿岛那里问出来的。原来这一切都在按剧本进行。

“所以沟板街和刺绣夹克的故事，也是假的吗？”

“嗯。”弥生点了点头，“我觉得还是得加入一些浪漫情节……”

“那些故事，明明全都是谎言，我竟然还是听哭了。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吧。”

“怎么可能，我也是拼尽全力啊。一想到要欺骗你，我心里就很痛苦，但又觉得为了你，不得不——”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柚希拿起包，“我回去了。”

“等等，”弥生伸出右手，“我走。”她站起身，打开了包。

“不用付了，今晚我请客。”神尾说。

“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路上注意安全。”

“好。多谢款待。”

“晚安。”神尾说。

弥生抱起包，转身背对柚希，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留在吧台上的平底酒杯里，还剩下半杯红色液体。柚希心想，为什么弥生今晚偏偏点了这款鸡尾酒呢？

“你觉得自己的心被好友玩弄了吗？”神尾问道。

“我可没这么说……”

“到了要说出真相的时刻，山本小姐也慌了神呢。她还没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就回去了，明明那才是你最应该知道的。”

“你说的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你没意识到吗？欺骗你的共犯，还有一个人。”

柚希皱起眉，种种思绪在脑中划过，不一会儿，她悚然一惊。

“高藤凉子……”

“没错。如果没有那位女士帮忙，这次的计谋也无法成立。但请你想想，一般来说她会帮忙吗？已故丈夫的外遇对象伤不伤心，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我说，她完全没必要参与到这场麻烦的演出当中来，甚至还要谎称自己的儿子是跨性别者——演出难度别说有多高了。”

“那她为什么还……”

“是谁动摇了高藤凉子的心呢？一心只想着要让你重新振作起来，为此去求别人、说服别人。不用再多说了吧，这个人不会是我。”

“弥生去找她……”弥生是如何恳求她的呢？柚希简直无法想象。

神尾伸过手，取走了弥生用过的平底酒杯。

“血腥玛丽，山本小姐为什么会点这款鸡尾酒，我多少能够猜到。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流血的心理准备。对她来说，只要是为了朋友，即便受伤也无所谓。我说错了吗？”

柚希感觉胸口涌上一股暖意。

“究竟什么才叫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神尾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然而，唯有一件事可以断言：帮助一个人活下去的，不是失去的东西，而是手中握有的东西。你爱的人不会回来了。但是，你还有为你流血也在所不惜的朋友，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你不觉得吗？”

柚希用右手捂住胸口，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回望过去那些日子，与智也一起留下的回忆仍历历在目。她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对他的思念，是因为身边总有一个人认真地倾听她的话语，与她分享那些悲欢。或许她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份多么令人感激的情谊。

她睁开眼，抬头看向神尾。“能帮我调杯酒吗？”

“想喝什么？”

柚希凝望着他手中的平底酒杯。“血腥玛丽。”

她想，这是一个自己也要流血的夜晚，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从明天开始，她将获得新生。

“乐意之至。”神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