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讲机的操作面板上输入门牌号后，她没有立刻按出“呼叫”。她用力动起表情肌，牵起嘴角，感受到脸颊绷紧后，才终于按了下去。最近，对讲机几乎都附带了摄像功能，自己在外面看不到任何影像，屋里的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很可能仅仅因为表情冷淡，就给客户留下不好的印象。

“哪位？”对讲机里传出沉着的女声。

“您好。承蒙关照，我是文光房地产的神尾。”

“请进。”装有自动锁的门随着话音打开。

走进门内，真世的表情才放松下来。她一边走向电梯厅，一边张望典雅高级的入户大厅。虽然已经建成二十年，但这处位于市中心、距离车站步行仅需五分钟的住宅还是极具魅力。资产价值无须多言，应该还比购入时升值了。

就在这样一栋公寓八层的一户人家里，富永良和与妻子朝子正等待着真世。良和年约七十岁，朝子应该比他小几岁。

“真不好意思，让你特意跑一趟。”朝子道歉，将茶杯放到真世面前，染成栗色的短发与她娇小的身材十分相衬。

“您太客气了。”真世说着，从身旁的包里取出文件夹，“我正想跟二位联系呢。在上次的讨论中，浴室和洗衣机位置的布局还没有确定，我又做了两套方案。”真世将装着红茶的杯子挪到一侧，以便铺开图纸。

“啊，那个，可以先等会儿吗？”朝子的神色有些慌张。

真世正打开文件夹的手顿住了。“是浴室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其实，我们另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啊……这样呀，”真世合上文件夹，“那么，是哪部分呢？根据上次的讨论，我认为除了浴室，其他部分都已经按照既有方案达成共识了。”

“我明白，所以我想说的，不是方案的问题。”

“啊……”

“朝子，”一直沉默的良和开口道，“还是说得明白些吧。给这位小姐添麻烦了。”

“哎……是啊。”朝子转向真世，直起了腰，“真的非常抱歉，我们可以先搁置目前的装修方案吗？”

真世不禁“哎”了一声。“‘搁置’？您的意思是，想将装修计划延期？”

“嗯，是的。或者说暂且延期……”

“也可能会终止。”良和说得直截了当，“也就是说，方案作废。”

真世感到错愕，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富永先生，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您的计划有什么改变吗？”

“算是吧。”良和回答，“让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们也无可奈何。当然，目前为止的各项费用，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听听看吗？”

“是——”朝子刚开口，良和的声音就压过了她：“住嘴！不该说的就别说了，家里这些丑事，何必让外人知道。”

“但我们迄今为止受了神尾小姐诸多照顾……”

“所以，我们给别人造成的困扰，只能用金钱来解决了。”良和板着脸转向真世，“还请你多多包涵。”

真世困惑地看向朝子。朝子随即一脸惭愧地轻轻颔首，那表情仿佛在拜托真世暂时先按良和说的做。

“我明白了。我先把订单取消，等您后续消息，这样可以吗？”

“嗯，就这么办。”良和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到底是延期还是终止，目前还无法确定吗？告诉我一个大致期限也可以。”

良和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他将问题抛向朝子：“什么时候呢？下个月底生，对吧？所以最快也要下下个月？”

听到这意外的话，真世眨了眨眼睛。“生”，指的又是什么呢？

“能那么快得出结论吗？要是闹起来，估计还得拖一段时间吧？”

“确实有可能。——神尾小姐，关于这件事，我之后再和您联络，可以吗？”

“我知道了。”真世应道，她将刚才取出的文件夹放回包里。一想到这一摞沉甸甸的文件可能会直接化作垃圾，她的心头便笼罩上阴霾。

她离开公寓，向车站走去，头脑仍一片混乱。

这是许久没有接到过的大工程，上司也很期待，如果告诉他项目延期，甚至可能终止，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总之得先想好说辞，真世正思索着，有人打来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她停下脚步。是富永朝子打来的。

“您好，我是神尾。”

“我是富永。刚才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

“嗯……我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我真的觉得非常对不起你。”

“哎，您别这么说。客户们也都有各自的难处，这一点我是很理解的。”

“你的话倒是让我心里好受些了……对了，神尾小姐，你现在在哪里？已经坐上出租车了吗？”

“没有，我正往车站走。”

“那你接下来能给我些时间吗？我想先向你说明一些事情。”

“当然可以，但您先生不会介意吗？”

“那家伙刚才回家了。我稍微收拾一下就走。”

“您先生是不愿意透露真相的。”

“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跟你说。你愿意听吗？”

“嗯，请务必告诉我。”

约好在车站前的咖啡店见面后，真世挂断了电话。

幸运的是店里很空。买好饮品，真世走到里侧座位，然后打开文件夹，端详起这次的装修方案。看着不时出现的“伴随年龄增长而下降的身体机能”“无障碍”“关注生活动线及生活方式”等字句，她回想起自己当初边斟酌用词边奋力敲击键盘的模样，感到一阵恍惚。

大约两个月前，富永夫妇找到真世任职的文光房地产，咨询装修事宜。他们的诉求是将儿子独居的公寓改造，用于夫妇二人养老。他们有一栋房子，但那里已经老旧，两个人住起来也显得太大，所以他们打算卖掉。

真世曾想，如果是儿子独居的房子，对他们夫妇俩来说，难道不是应该显小吗？然而，得知房产的具体信息后，她只剩下震惊。房屋面积超过一百二十平方米，户型竟然是四室一厅。她不禁感到疑惑，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呢？富永夫妇告诉真世，他们的儿子并不是一直独居，房子本是儿子和儿媳一起住的，直到八个月前，两人离婚了。

对于富永夫妇来说，还有更沉重的打击。五个月前，儿子突然离世。是交通事故。他在高速公路上驾驶时，遇到了卡车侧翻。

他们度过了一段沉浸在悲伤中的日子，才开始处理儿子的遗产和遗物，这套公寓就成了问题。他们也想过把公寓出租或者卖掉，但最终的结论是自己住进去。

实地考察之后，真世也觉得的确该把装修提上日程。四室一厅的户型，对于年迈的夫妇来说，房间太多了。即便把客人的住宿需求考虑在内，两室一厅也足够了。富永夫妇的诉求也是如此，他们希望以宽敞的客厅为中心，将空间重新分隔得更加宽裕。

确认需求后，真世马上投入设计。因为有两千万日元的预算，只要将钱花在该花的地方，这是一份能够让设计师大展拳脚的工作委托。

一周后，真世向夫妇二人说明了基本思路，第二周又提供了具体方案。又过了一周，她交出改良方案，还带朝子参观了各种样板间，请她选好装修材料。在真世的努力推进下，一切看起来就要确定了，可事到如今，却很可能化为白纸——

她叹着气合上文件夹，就在这时，富永朝子走进店中。真世起身相迎。

“这次真的很对不起。”朝子一坐下便再次道歉，“虽然我老公叫我闭嘴，但我心里很难受。这些事他都交给我处理，完全撒手不管，所以丝毫无法体会你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

“倾注心血……这是我的工作，倾注心血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好不容易把很多事情都决定好了，可惜了。”

“是啊。”朝子用手抵住下巴，“我们也是，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离婚之后，我们以为不会跟那边的人再有任何牵扯。”

“那边的人……您指的是？”

“我儿子的前妻。都已经离婚八个月了，她突然过来说了些荒唐的事。”

“是什么事呢？”

“也不是别的，是关于我儿子的遗产。她说她有继承权。”

“继承？这也太奇怪了，您儿子已经和她正式离婚了吧？”

“当然。”

“那么财产如何分配，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作为前妻，按理说她对您儿子的遗产没有任何权利。”

“这方面确实如此。但对方主张的不是她的权利，而是孩子的权利。她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有继承权。”

“肚子里的孩子？”

“她怀孕了。预产期是下个月，而且她声称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前夫，也就是我死去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