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红酒杯，体形微胖的森永挺起胸膛。“也就是说，有些人虽然会在电影和电视剧里露脸，但他们并不实际参与演绎，这种情况可能会成为常态。他们的工作就是拍摄下大量面部照片，出借给影视制作人。实际演出的是有演技的演员，用深度伪造技术进行加工，把他们的脸换成借来的脸。那些虽然有演技但因长得一般而无法成为主角的演员，以及那些虽然长得好看但演技没法看的人，都能因为这项技术得救。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说起这些时，森永的双眼闪闪发光，表情简直像个少年。他应该发自内心地喜欢视频制作吧。说起旅行和美食，他总是话很少，而说到工作，他就突然能言善道起来。

“虽然觉得很厉害，但如果我是演员，会选择去整容。”坐在柚希邻座的山本弥生冷冷地说，“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演的，却要换成别人的脸，我的自尊心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坐在她对面的吉野哈哈笑了起来。“山本，你不正是帮人换脸的专家吗？”

“我可没有把他们的脸换成别人的啊，只是强化每个人脸上的优点而已。你能别把化妆和CG混为一谈吗？”弥生噘起嘴。她在商场里的化妆品卖场担任店长。吉野和她同一时间入职，在对外销售部工作。森永则是吉野从高中便认识的朋友。

“不管怎么整容，也扛不住衰老，不是吗？”森永说，“但是用深度伪造技术，就可以把脸换成年轻时候的自己。”

“啊，这倒是不错。”

“这项技术现在在好莱坞已经很常见了。问题是，在日本几乎没有哪个明星的粉丝渴望复活他们年轻时的样子。”森永拿起装着红酒的酒杯，看着柚希笑了一下。

柚希他们正在位于西麻布的餐吧，是弥生邀请她来的，说想给她介绍一个人。弥生是她大学时认识的朋友。

柚希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后放到了右手边。

“现在几点了？”弥生问。

“差十分钟十一点。”

“已经这个点了吗？——那么，今晚就到这里吧。”弥生对男士们说。

“真的不用送你们吗？”吉野问道。

“没事，我们两个人一起走。谢了。”听到弥生的话，吉野沉默着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表情。森永虽然意犹未尽，但也没有说话。

“能陪我再去一家店吗？”柚希问弥生。

“可以呀，这还用问。”

她们叫了辆出租车，向惠比寿出发。

“什么店？”

“一家小酒吧。我想带你去一次。”

“哎呀，我很期待。”说完，弥生叹了口气，“果然不行吗，只会做视频的宅男。虽然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意外地很相配。”

“抱歉，没放在左边。”

如果把手机放在左边，便是暗示可以和他们再去一家店。

“你没必要道歉。只要你不觉得无聊就好。”

“嗯，宅男也有宅男的有趣之处。”

柚希撒谎了。和不感兴趣的人吃饭，只有痛苦。然而，这种话她对弥生说不出口。她很感谢弥生的友情。智也去世两年了，一想到如果没有这位朋友在身边，她就感到惊慌。

和智也交往的事情，她只告诉了弥生。要不是弥生说“去参加葬礼吧”，柚希大概连去仪式现场的勇气都没有。

“你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婚姻，对吧？所以应该堂堂正正的。”去葬礼的途中，弥生鼓励她。“尽情哭出来吧，没事的。”这也是弥生说的。

“‘别这么消沉’这种话现在跟你说了也没用，我明白，人不是这么简单就能重新出发的。但是，只有一件事情你别忘了，就是有我在。当你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跟我联系，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帮你的。记住了吗？”

朋友的这番话深深沁入柚希的心中。弥生大概是担心柚希会自我了断。实际上，她曾几度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每天早上，就连从床上起来都令她感到痛苦。作为店员，绝对不能成天哭丧着脸，店长时不时就来提醒她。

当店铺因为疫情相关政策不得不歇业的时候，说实话她松了一口气，可是，关在房间里不和人见面的生活，并没有让柚希的心从绝望的悬崖边后撤一丝一毫。

那时，弥生就是她的心灵支柱。弥生不仅频繁和她联系，只要有时间就来和她见面，甚至帮她整理好一直没打扫、任其脏乱的房间。

最近，弥生开始给她介绍男人。她知道朋友的目的是什么——希望她能开始一段新的恋情。然而柚希已经放弃了，她觉得自己没法再谈恋爱，也不可能出现比智也更能让她用心去爱的人。那就是她最后的恋爱。但看着为自己尽全力制造机会的弥生，她心里又十分歉疚，因此像今晚这样的饭局，她总是无法拒绝。

她想带弥生去“TRAP HAND”。自从智也死后，她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她怕一旦去了，就会被汹涌而来的回忆击垮。

下了出租车走向店里时，弥生说：“看来是一家典型的隐世小店呢。”

柚希带着一丝紧张拉开店门，店内的氛围和她上次来时没有任何不同。客人只有一对坐在吧台边的情侣。在他们面前擦拭着玻璃杯的神尾转过脸来，睁大了眼睛。

柚希慢慢走到吧台边，坐到高脚椅上。弥生在她旁边坐下。

“好久不见。”柚希微微颔首，“嗯……这是我朋友，山本弥生。”

“欢迎光临小店。我姓神尾，请多多关照。”神尾从吧台下取出名片递过来。

弥生边接边说：“请多多关照。”

“二位喝点什么？”神尾问道。

“嗯……那就来一杯新加坡司令。”

听到柚希的话，神尾的右眉微微抽动了一下。“想好了？”他应该是怕那杯酒会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是。我想缅怀他。”

“你们在说什么？”弥生问。

柚希将智也遭遇事故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了弥生，并解释说她当时喝的就是这款鸡尾酒。

“原来是这样……那我也喝这个，麻烦您。”

“好的。”神尾应道。

“你和智也经常来这家店吗？”

听到弥生的问题，柚希点了点头，说：“嗯。吃完饭，我们总会来这里喝一杯红酒。”

“他看起来酒量挺好的。”

弥生只见过智也一次。当时两人在一起喝酒，智也过来接柚希。当然，柚希的本意就是将恋人介绍给弥生认识。

“久等了。”神尾说着，将细长的平底酒杯放到柚希她们面前。

柚希拿起酒杯，调整呼吸后才喝下一口。随着酸味和香气在口中扩散，那天晚上的记忆也在一瞬间复苏了。有什么东西涌上心头，她拼命忍住泪水。

“好喝。”邻座的弥生小声说了一句，“智也经常来这家店？”

“好像是。和我交往之前，他就时不时自己过来喝一杯。”

“我们曾同台演出过。”神尾说。

“同台？”

“有个熟人托我去爵士乐演奏会表演魔术。我上台一看吓了一大跳，乐队竟然就在我背后等着。后来问了才知道，这是因为流程上有紧急调整，不过说实话，那场子真有些叫人扛不住。被人在后边看着表演魔术，我有生以来就那一回。”

“他在那个乐队里吗？”

“是的。”神尾颔首说道。

“他用低音提琴演奏出了各种动人的声音，回到休息室还专门来打招呼，跟我道歉说‘让您很难办吧’。我说‘责任不在你们’。”

“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啊。我第一次听说。”

“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吧，在横须贺的live house。那里一向只有常规的爵士演奏，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在中场休息时加入魔术秀，又找不到合适的魔术师，经理就跑到我这里来哭诉。因为是老相识了，我才答应下来，没想到会遭遇那种情况。听高藤说，自那次之后，魔术秀就取消了。”

“那个，”弥生插话道，“老板，你是专业魔术师吗？”

“很久很久以前是。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退出舞台好几年了，所以即便被人从后面看去了魔术的秘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在这家店里表演过吗？”

面对弥生的问题，神尾笑着摇头。“这里可不是魔术酒吧。”

“这样吗？真是遗憾。”

“他经常在那儿演出吗？”柚希拉回话题，“在横须贺的live house。”

“我不太清楚频率，但他应该常去。毕竟横须贺才是爵士之乡。”

“爵士之乡……”

“多谢款待。”旁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神尾走到应该是情侣的那对男女面前。“今天多谢惠顾。”他说着，将白色的小本子放到吧台上，上面应该写着消费金额。

男人从钱包里取出银行卡。神尾接过卡片，在POS机上操作后，将机器放到男人面前。男人输入密码时，神尾将头转开。

结算完成，神尾将银行卡和小票一起递给男人。“您打算什么时候买新游艇？”

“怎么说呢，我是想今年夏天之前换的，不过现在据说缺货了。”男人做作地答道。

“希望能找到令您满意的好船。刚才也跟您提过，我在逗子的游艇码头有认识的人。如果您要找船，他应该能帮上忙。”

“那正好，我记着了。后面也许还得麻烦他。”

“嗯，您随时联系。”

男客人穿上外套，经过柚希她们身后走向门口。女客人跟在他身后，是位高挑的美人，穿的长款衬衫裙应该是Prada的。真是一场全力以赴的约会啊，柚希心想。

“老板，你在逗子的游艇码头有认识的人啊？”待两人走出店门后，弥生问道。

“嗯，不过是在餐厅后厨工作的。”

“后厨？那和找船有什么关系？”

“找船的空当总得吃饭吧？要是去那家店里，我那位做厨师的朋友可以给他们露一手——我是这个意思。”

“哎？什么啊！”

“我认识的人是做游艇销售的——这种话我可一句都没说。”神尾故作正经地说。

弥生扑哧笑出声。“太有趣了。老板，你真是一个妙人啊。”

“我姑且算是个艺人。”

门再次打开，刚才离开的那位女客人走了进来。“我忘拿东西了……”

“我发现了，是这个吧？”神尾拿起放在吧台尽头的手帕，递给女人。他好像早就注意到了。

女人一边接过手帕，一边说：“老板，你怎么看？”听她的口吻，两人应该很熟。

“换新游艇的事应该是在撒谎。他本来就没有游艇。”

女人咂嘴说道：“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奇怪。”

“他说自己有游艇驾驶证应该是真的。不过是二级的，只要想考，两天就能拿到。”

“见鬼了，怎么又是个徒有其表的男人。”女人失望地叹了口气，“你还注意到什么了吗？”

神尾微微歪头。“虽然这样说不好，他看起来脑子不大好使。”

“哎，这样吗？”

“他的手机密码和信用卡密码是一样的。这说明他不仅对记忆力没自信，还缺乏戒备心。”

柚希在一旁听着，心下一惊：他什么时候窥见这些的？

“真是服了。”女人小声说。

“接下来要和他去下一家店？”神尾问。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所以让他在外面等着，不过现在我想找个借口，说想起来还有事，就回去。还好带他到你店里来了。下次见。”

“期待你下次光临。”

确认女人已经离开，弥生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拜托我帮忙审查。”

“审查？”

“在决定结婚对象时，最重要的就是审查对方的经济实力，这是那位女士的信条。我之前帮过她一次，她似乎对我的审查手法很满意，所以每次遇到新的男人，都会带到我店里来。”

“也就是说她信赖老板你，觉得你看人的眼光很准。”

“也没到那个程度，我只不过对看破别人的谎言略有自信。毕竟魔术师是骗人这一行的专家。”说着，神尾的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