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和竹内见面过了五天，真世带上松和美去参观卫浴展厅，并告诉对方自己正抓紧寻找新房子，希望她再等两三天。

“不要紧，我正享受酒店生活呢。”上松和美微笑着回道，“比起这个，你去惠比寿的房子看过了吗？”

“嗯，去过一次……”

“看到我完全没整理，把所有东西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在箱子里，你应该惊呆了吧？”

“既然是暂住的房子，这也没办法嘛。”

“虽然里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我担心你会觉得我很不擅长整理。”

上松和美的语气虽然轻松，但真世能感觉到她很在意自己是否看过了箱子里的东西。如武史所言，她似乎已经做好了那些东西会被翻查的准备。“我没看，所以您不必担心。”真世答道。

离开展厅后，她们照例来到“TRAP HAND”讨论。她们进店时，武史正在打扫，擦拭东西。

“每次都打扰您，真不好意思。”上松和美表示抱歉。

“别这么说，我很欢迎。”武史礼貌地笑了笑，“里面的卡座已经打扫消毒完了，快请坐吧，不用客气。”

正当两人快走到打扫好的卡座时，入口的门猛地开了。真世回头看见来人，吓了一跳。是竹内。

“总算让我抓到了，你这家伙，躲哪儿去了？”竹内瞪着上松和美。

“不好意思，我们还没营业。”武史站在吧台后面说。

“你知道我不是客人。我找这女人有事。我想着她也该出现了，一直在店门口蹲点呢。”竹内指着上松和美说。

“简直就是跟踪狂。虽然你专门跑过来，但我没有事要找你。”上松和美说，“该说的我们上次都说完了吧。”

“不，还没完。我并不想跟你吵架。”竹内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坐到吧台旁的高脚椅上继续道，“其实，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交易？什么交易？”

“哎呀，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坐下说吧。你一直站着，咱们也没法好好谈啊。”

上松和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走近吧台，在与竹内间隔两把椅子的地方坐了下来。

竹内把手伸进上衣内侧，掏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放到吧台上。

“这是什么？”上松和美问。

“你自己看看啊。”竹内嬉皮笑脸地说。

上松和美拿起盒子，马上皱起眉。“亲子鉴定试剂盒？”

“如今时代真是便利啊。据说只要自己采样DNA寄到鉴定公司，他们就能帮忙判定是否具有亲子关系。”

“你拿这个来是想干什么？”上松和美将盒子放回吧台，推到竹内面前。

“不需要我再解释了吧，用这个确定一下你和爸有没有亲子关系。我先说好，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爸说的。”

“你不是说那个人得了老年痴呆吗？”

“他偶尔也会恢复正常，我趁那时候把你的事告诉他了，我跟他说你不是真正的和美。于是爸就书面委托我作为他的代理人，把话带到你面前。虽然你可能会感到不愉快，但这也是为了大家好。作为交换，如果鉴定结果显示你和爸确实有亲子关系，那今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一言为定。怎么样，这条件不错吧？”

“我要是拒绝呢？”

“你为什么拒绝？你要真是和美，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你别担心，我不会造假的。取爸的样本的时候，你可以一起去，然后再采你的，当场寄出，这样不就好了？”

“我拒绝。”上松和美果断地说，“这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没听我说话吗？只要证明了你们是亲生父女，我就会从你眼前消失。反过来说，在此之前，我会不断地纠缠你。”

“那没办法了，随你的便吧。”

“我上次说过，迫不得已时，我会向家庭法庭提起诉讼，申请确认你们不存在亲子关系。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无处可逃，想躲也躲不掉了。”

“所以我说了，随你的便。”

“真的？我不是在吓唬你。”

“不好意思，我能说句话吗？”武史插嘴道。

竹内皱起眉，转身面向吧台。“什么？这不关你的事。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吧，你别多嘴。”

“这可不行。和美女士是我已故朋友的夫人。有人故意找碴，我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找什么碴了！”竹内出声威吓。

“根据我刚才听到的，你说的话明显很奇怪。你出于什么目的要调查你父亲和和美女士的亲子关系？”

“这还用说，如果查明他们不是亲生父女，这个女人就不是和美，而是假冒的。”

武史用力摇了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要这样？”

“啊？这话应该我说吧，你什么意思？”

武史转向上松和美。“和美女士，为什么不对这个人说出真相呢？我觉得您已经没有必要顾虑他的感受了。”

对上上松和美困惑的目光，武史道了声“不好意思”，接着说：“前几天真世去您家的时候，我也一起去了。那时，我们发现了这个。”武史说着从下方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到吧台上。是之前他们看到的相框。相框里放的是少女时代的上松和美和像是她母亲的女性的合照。

“我觉得这张照片拍得很好，就拿起来看，不巧背板脱落了。我绝对不是故意打开的，不过还是有些在意，就看了内容……”

上松和美凝视了一会儿相框，随后缓慢地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打开了背板。

真世从一旁窥探，照片背面有用蓝笔写下的文字。

上松和美一动不动，似乎沉浸在特别的回忆之中。

“和美女士，”武史唤道，“我理解您的心情，您想要掩盖母亲做过的事。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为了让这个人信服，您最好还是告诉他吧。”

“什么啊，快说。”竹内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

上松和美叹了口气，双肩似乎也垂下去。她从相框里取出照片，一言不发地放到亲子鉴定试剂盒旁边。

竹内面目狰狞地拿起照片，瞥了一眼正面便翻了过来。

他的视线划过文字，表情不断变化，脸颊也逐渐开始抽搐。

也难怪，真世想。

照片的背面写着如下文字：

竹内低吼了一声，呻吟似的说：“骗人，这不可能。在户籍上，我可是堂堂正正的长子。”

“这一点也不奇怪。只要给道德败坏的医生塞点钱，让他们写下出生证明，就能把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变成自己的孩子。”武史冷冷地说，“这下你懂了吧？你的父亲和和美之间没有亲子关系也不足为奇，不如说是理所当然的，这也就没办法成为证明她身份是真是假的证据。”

“骗人！”竹内吼道，“我不相信！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说完，他开始撕照片，把照片撕得细碎后抛向了空中。细小的纸片四散飞舞，落到地上。

竹内从怀里掏出手机，操作起来。真世看到他的手小幅度地抖动着。

“这你又怎么说？”竹内将手机屏幕转向上松和美，画面中显示的是一份文件，“这是诊断书，根据上面写的，一年多前你被告知得了胰腺癌。得了这种病，怎么可能到现在还能这样活蹦乱跳的？”

上松和美舔了舔嘴唇。“你的意思是，得了胰腺癌就一定会死？”

“我问了相熟的医生，就算治疗了，也到不了你如今的状态。”

“你还是这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上松和美的语气中带着怜悯，“愚蠢又武断，不会深入思考。”

“你说什么！”竹内起身去抓上松和美的右手腕，然而武史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放开！”竹内怒骂道。

“店里安了监控。”武史说，“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拍下来了。你刚才撕照片的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损坏他人财物罪。如果被法院判定有罪，将处以五年以下拘役。你要我报警吗？”

“……哼，随你的便。”竹内的声音里却难掩狼狈。

武史放开竹内的手。“我也许应该顺便告诉警察，半年前有人闯入和美女士家中盗窃，他们应该会展开各种调查，比如把当时在现场采集的指纹和你的比对看看，说不定还会做一做你很喜欢的DNA鉴定。你刚才大张旗鼓展示的诊断书照片，说不定会成为正合适的证据呢。”

竹内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没有印象便不必在意，我先叫警察来。不过，如果你现在立刻起身离开，我也不是不能放你一马。”

竹内懊悔得脸都歪了，看了上松和美一眼，重重地咂了一下嘴，站起身。他正准备走向门口，就听见武史说“你忘了这个”。武史递出亲子鉴定试剂盒。

竹内一把夺过盒子攥在手中，大步向门口走去。

门关上后，武史走出吧台，锁上了门。

上松和美起身离开高脚椅，开始捡地上四散的纸片。

“充满回忆的物品成了这副零散的模样。”武史出声搭话。

“我试试用透明胶带粘起来。”

武史凝视着上松和美手中的纸片。“母亲留下的宝贵信息，您会时不时拿出来看吗？”

“说不上时不时……非常偶尔吧。”

“这样吗？”武史走回吧台内侧，“和美女士。”

“怎么了？”

“那张照片是复印的。”

“哎？”上松和美仰起脸。

“原件在这里。”武史说着举起一张照片，是少女和母亲的合照——和放入相框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然后，”武史翻过照片，“原本的照片背面，什么也没写。”

上松和美的身体僵住了，像是在说：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声音似乎也卡在了喉咙里。

“那段话是我写下的。”武史淡然地说，“竹内不是您母亲的孩子，以及您不是您父亲的孩子，都是我的创作。也就是说，我在胡说八道。可您却说，您偶尔会看那段话。”

上松和美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喘不上气来。“你为什么这么做……”

“在说明这个之前，我必须先跟您道个歉，其实，我不是您丈夫的棋友，那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从没见过面，当然也不曾去家里做客。”

“怎么会……这……”

“对不起，做了这么轻率的事。我想为了侄女，得在您这里取得一点点好印象。”武史将初次见面时的对话完全是虚张声势，以及在横滨的房子前面拍摄的纪念照是自己伪造的等等，一五一十地向愣在那里的上松和美坦白。

“所以你早就意识到我不是真正的上松和美？”

“是的。”

“你也是？”假和美回头看向真世。

“不好意思。”真世低下了头。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为什么到今天为止什么都不说呢？”

“因为我们都是局外人。”武史代替真世回答，“既然你们双方都同意这么做，旁人也不应该插嘴。”

“双方……”

“不用说，指的当然是您和上松和美女士。如此巧妙的调包，没有本人和替身双方的合作，是不可能完成的。根据我的想象，提出计划的是上松女士，而您接受了她的提议。我没猜错吧？”

眼前作为替身的女子沉默片刻后，放弃似的点了点头。“没错，如你所言。”

“进一步展开想象，上松女士确实如竹内所言患了重病。知道所剩时日不多的她，有一件比什么都在意的事，那就是从丈夫那里继承的巨额遗产的去向。如果放任不管，就会悉数变成父亲和哥哥的东西。即使留下遗嘱，说要将遗产全部捐给慈善机构，父亲也会分到不少于三分之一的份额。而这实质上也会变成哥哥的囊中之物。只有这一点，是上松和美女士怎么也不能容忍的，因为哥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人。”

作为替身的女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武史稍弯下腰，这回从下方取出的是一本旧相册，“这里面还留着的都是上松和美女士小时候的照片，但有几张被不自然地裁切了。据我推测，被裁掉的部分大概就是大她四岁的哥哥，也就是竹内。那些原本应该是兄妹二人的合照。然而这样的纪念照，在上松和美女士眼中却是可憎的。前几天您是这么对竹内说的吧，上松和美在初一的时候，被哥哥杀死了。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能想象她应该遭受了某种形式的虐待。在那之后，她就切断了和哥哥的一切联系。这些照片就是证据。”

作为替身的女子略显踌躇地开口道：“上松女士在上初一那年的冬天，被她哥哥的好几个同学猥亵。那些同学是这样对她说的，‘我们付钱给你哥哥了，所以你要按我们说的做’。”

“人渣。”听到这令人作呕的往事，真世嘟囔道。

“自那以后，她就觉得男人很恐怖，没办法和任何人交往，也不曾考虑结婚。然而在养老机构工作的时候，她遇见了孝吉先生，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命运。她说，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年龄差比父女还大，所以在她眼中，孝吉先生和迄今为止遇到的男人都不一样。”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丈夫的财产，变成可恨的哥哥的囊中之物，哪怕只是一部分。所以她才会找到替身，营造出自己还活着的假象。”

“正是如此，真是了不起的推理能力。”

“得到您的夸赞，不胜惶恐。”武史单手抚胸，说出客套话，“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这番推理，便想即使只是微薄之力，是否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就这样，我想出了在照片背后写下母亲的留言这样的小把戏。我预想到竹内迟早会提出做DNA鉴定，而这就是对抗的计策。那个男人应该终其一生都会不断怀疑自己的身世，这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我没从和美女士那儿听说照片背面有那些话，所以刚才很慌张。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竟然是伪造的。”

“您表演得十分精彩，瞬间便做出了反应。那么，现在您能告诉我了，”武史换上严肃的表情，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您究竟是谁？”

直到刚才还在以上松和美自称的女子，放弃般浮起一丝笑意，道出了自己的本名——末永奈奈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