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回眸

季羡林谈人生  作者:季羡林

我们眼前正处在一个“世纪末”,甚至“千纪末”中。所谓“世纪”是人为地制造成的。如果没有耶稣,哪里来的什么公元;如果没有公元,又哪里来的什么世纪。这种人工制成的东西,不像年、月、日、时,春、夏、秋、冬这些大自然形成的东西,有其产生的必然性,对人类和世界万物有其必然的影响。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一想就能明白的。

可是人造的世纪,偏偏又回过头来对人类的思想和行动产生影响。19世纪的“世纪末”中,欧洲思想界、文学艺术界所发生的颇为巨大的变动,是人所共知的。然而,迄今却还没有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现在一个新的“世纪末”又来到了我们身边。在这个20世纪的“世纪末”中,全球政治方面的剧烈变动,实在令人有石破天惊之感。在哲学思想、文艺理论等方面的变动,也十分惊人。今天一个“主义”,明天一个“主义”,令人目不暇接,而所谓“信息爆炸”,更搅得天下不安。这些都是事实,至于它们与“世纪末”有否必然的联系,则是说不清楚的一个问题。

也有能完全说得清楚的就是,眼下全世界各国政府,以及一切懂得世纪和世纪末的意义的人士,无不纷纷回顾,回顾即将过去的20世纪,又纷纷瞻望,瞻望即将来临的21世纪。学术界也在忙着总结20世纪的成绩,预想下一个世纪的前景。几乎人人都在犯着神秘莫测的世纪病。

有人称我为“世纪老人”,我既感光荣,又感惶恐,因为,我自己还欠一把火,我只在20世纪生活了八十九年,还差十一年才够得上一个世纪,但是,退一步想,我毕竟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百分之九十,虽不中,不远矣。回忆一个世纪的经历,我还算是有点资格的。因此,我不揣冒昧,就来一个“世纪回眸”,谈一谈我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的亲身感受。

我一向有一个看法,我觉得,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拼搏。人的降生,都是被动的,并非出于个人愿望。既然来到人间,就必须活下去。然而,活下去却并不容易,包括旧时代的皇帝在内,馅饼并不从天上自动掉到你的嘴里来,你必须去拼搏。这是一个人生存的首要任务。我从1911年起,就拼搏着前进,有时走阳关大道,有时走独木小桥。有时风和日丽,有时阴霾蔽天,拼呀拼,一直拼到今天,总算还活着,我的同龄人有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现在的情况可以拿一句旧诗来形象地描绘出来:“删繁就简三秋树。”我这一个叶片身边老叶片不多了,怎能没有凄清寂寞之感呢?

再谈这一百年来我亲身经历的世界大事和国家大事。我经历过清朝帝国,虽然只有两个多月,毕竟还得算是清朝“遗小”。我经历过辛亥革命,经历过洪宪称帝,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国民党统治,经历过日寇入侵,经历过抗日战争,其间我在欧洲住过十年,亲身经历了“二战”,又经历过解放战争,经历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建立以后,眼前虽然有了希望了,然而又今天斗,明天斗,这次我斗你,下次你斗我,搅得知识分子如我者,天天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斗到了1966年,终于斗进了牛棚。改革开放以后,松了一口气,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西方工业革命以后,科技的发展给全世界人民带来极大的福利,无远弗届。这我们决不会忘记。然而跟着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灾害和弊端,举其荦荦大者,如环境污染,空气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产生,淡水资源匮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上面列举的弊端,都与工业生产有紧密联系,哪一个弊端不消除,也能影响人类生存的前途。现在,有识之士,奔走惊呼,各国政府也在努力设立专门机构,企图解决这些问题。“天之骄子”的人类何去何从?实在成了“世纪末”的一大问题。

再说到我自己。我从1911年就努力拼搏,拼搏了一生,好像是爬泰山南天门。我不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只是不得不爬而已。有如鲁迅《野草》中的那一位“过客”,只有努力向前。我想起了两句旧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想把这诗改为:“马前桃花马后雪,教人哪得肯回头?”我的“马前”当然指的是21世纪,“马后”就是即将过去的20世纪。“马后雪”,是可以肯定的。“马前桃花”,却只是我的希望。我真是万分虔诚地期望着,21世纪将会是桃花开满了普天之下,绚丽芬芳,香气直冲牛斗。

---199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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