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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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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贺才精神抖擞地走访了几户人家。然而越是临近傍晚,他就越是心神不宁。他也不想把田无老太太的忠告当作耳旁风,可要是听了她的,就等于是白白糟蹋了地郎提供的信息。选了一边,就会辜负另一边。 犹豫许久后,他还是走向了大生田家。因为他终究是个彻头彻尾的民俗学者。 那天一早便阴沉沉的。宏伟气派的长屋门[传统院门样式,院门两侧为门房,供下人居住。]映入眼帘时更是乌云蔽日,仿佛随时都会下起倾盆大雨。哪怕是为了学术研究,在这样的黄昏跟着出殡的队伍也难免会有些郁闷。尽管他仍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却终究无法兴冲冲地观礼。 机会难得,得打起精神啊。 贺才一边自我鼓励,一边环顾长屋门四周。不看还好,一看便犯了愁——因为周围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可他总不能戳在这么个众目睽睽的地方吧。故意蹲守在家属能看到的位置,借机跟上,未免也太不礼貌了。 怎么办? 贺才望着那庄重的长屋门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 农村的葬礼不同于城市,出殡一般不从正门走。大生田家的宅邸如此之大,停灵的地方很可能面朝中庭或后院,因此出殡时走的必是后门。 大意了。 他自嘲着绕去大生田家的后门一看,果然看到了想象中的景象。坐棺正被抬出后门,交给送葬的队伍。问题是队伍的规模着实小了些,看得他一头雾水。 这户人家可是曾经的头号大地主,宅邸又这么大,怎么会…… 照理说,送葬的队伍本该很长,后面还会跟一群村民。不过亲属的人数本就少得出奇——只有死者的近亲才会穿与寿衣同款式的白衣,而队伍里的人大都是一身白。这足以证明贺才的推测。换言之,这支送葬的队伍几乎是由死者的近亲组成的。 说不定,田无老太太的忠告背后藏有某种可怕的含义…… 难怪她拦着我,劝我别看大生田家出殡。 就在贺才躲在后门边的灌木丛里胡思乱想时,队伍已然排列整齐,正式出发。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照理说,队伍要先绕着村子走一圈。在此期间,村民们也会陆续加入。谁知大生田家的送葬队伍直接去了和村子相反的方向。 贺才躲不住了,悄悄跟了上去。这场丧事的规模如此之小,凑近观察一番,兴许能有什么发现。最好能查明送葬队伍的诡异缘何而来。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片竹林。看样子是要往林子里去。路很窄,地上大概有不少落叶,就这么跟过去肯定会被发现的。老太太的忠告已然呈现出了清晰可辨的含义,他冒不起这个险。 竹林前面是…… 放眼望去,只见小路往里一拐,然后又稍稍弯了出来,中途恰好有一棵高大的松树。 只要爬上那棵树…… 就能从正上方俯瞰送葬队伍了。连边边角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贺才急忙穿过田间道,抢先绕去了那条小路,趁着送葬队伍还没走出竹林,轻快地爬上那棵粗壮的松树。 爬得太高看不清楚,爬得太低又容易暴露。所幸松树的树形恰好满足他的要求,完美解决了两个难题——他找到了一根高度刚刚好的树枝,可以坐在上面,而且松叶很是茂密,用作藏身之处再理想不过了。 贺才喜出望外,但喜悦很快就被忧虑所取代。因为送葬的队伍迟迟没有走出竹林。 难道林子里有岔路? 或许他们就没打算穿过竹林,而是在半路上拐去了另一条路。要真是这样,再追就来不及了。 坐在松枝上的贺才探出身子,凝视不可能看见的竹林深处。就在这时,队伍忽然走了出来,吓得他急忙躲回松叶中。透过叶缝细细观察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支队伍除了“人数极少”,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可怖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呢?送葬的队伍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倒也是理所当然,可他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天空乌云密布。随着队伍的临近,那种诡异感变得愈发强烈了。哪怕躲在树上,贺才都能切身感觉到。 片刻后,队伍走到了松树下。照理说,贺才本该为从正上方观察的机会眉开眼笑,可他早就高兴不起来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盼着队伍赶紧过去。 可不知为何,队伍竟毫无预兆地停在了树下。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身着白衣的亲属们竟把最要紧的坐棺撂在了地上,掉头往回走了。 啊? 贺才满头问号。送葬的队伍走到半路便撂下棺材打道回府……他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 是这一带特有的习俗? 还是大生田家的规矩? 不可能,这也太离谱了。这棵松树显然无关特殊的丧葬仪式。它要真有那么重要的意义,早该被供起来了,可它就这么孤零零地戳在乡间小路的中央,树下连个神龛都没有,根本说不过去。 怎么回事? 树上的贺才俯视着被撂在树下的棺材。忽然间,小时候听祖母讲的故事浮现在脑海中。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情节大略如下: 某山伏[在山中徒步修行的修验道行者,亦称“修验者”。]路过一棵高大粗壮的树,见一只小貉子正在打盹,便一时兴起吹响了号角。小貉子吓得一跃而起,慌忙逃窜。山伏哈哈大笑,在树下稍事休息。 过了一会儿,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眼看着队伍在朝这边走,山伏觉得不吉利,便想上树躲过去。 谁知队伍竟停在了树下,撂下棺材走了。 就在山伏毛骨悚然时,棺盖开了,爬出来一个……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还记得是小貉子为了报复扰它清梦的山伏制造了那些幻象。 故事的结局着实让人长吁一口气。可活人在树上无处可逃,死人从他正下方的棺材里钻了出来,还爬上了树……这般绝境,还是令儿时的他不寒而栗。 不会吧…… 传说会在这里重演吗? 不可能,这也太荒唐了。 他怀着啼笑皆非的心情,俯瞰树下的坐棺。 窣窣。 棺盖好像稍微动了一下。 是我看错了吗…… 贺才用双手揉了揉眼睛,继续凝视。 窸窸窣窣。 棺盖确实在缓缓向一侧滑动。 窸窸……窣窣…… 眼看着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咔嗒,咔嗒。 棺盖落地,发出干涩的响声。 坐棺中的光景映入眼帘。 死者高举双手,仿佛他刚才就是用那样的手势挪开了棺盖。 死者缓缓往外爬…… 额上系着白色三角巾、身着寿衣的死者,正要爬出坐棺。 他目睹了这无比骇人的景象,却仍无法接受树下发生的一切。 不可能…… 然而,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死者爬出棺材都是不争的事实。只见死者匍匐在松树下,似在倾听,却没有抬头,一动不动。 唰…… 贺才的一只脚突然打滑,险些掉下去。死者许是因此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骤然动了起来。 啪,啪…… 死者的双手拍打树皮的闷声回荡在树下。 啪,啪…… 死者爬上松树。 啪,啪,啪…… 死者眨眼就爬过了半当中,要不了多久就能爬到贺才所在的树枝。 贺才下意识抬头看去,感觉还能往上爬一段,但很快就会碰到没法爬的细枝。到时候,他又该往哪儿躲呢? 但他很快便抛下了这些担忧,往上方爬去。毕竟恐惧正从下方逼近,身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 往上爬了两根树枝之后,他躲进了松叶丛中。没法再往上了。随随便便上去,说不定会把树枝踩断。明知躲了也是白躲,却无法违背本能。他就是不想看到它逼近的模样。明知是毫无意义的逃避,却也无可奈何。 沙沙沙…… 死者拨开松叶,猝然出现在眼前——他阻止不了自己想象这样的画面。如果条件允许,他真想闭上双眼,但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也很可怕。话虽如此,一直睁着眼睛就意味着他将在不久的未来被迫正视那个东西。 沙沙…… 他感觉到大限将至,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定是“想离那个地方尽量远一些”的心态使然。 谁知松叶中突然钻出了一只小鸟。小鸟见了他却不慌不忙,脑袋一歪,很是可爱。 对了…… 不知不觉中,死者爬树的瘆人响声消失了。小鸟飞走后,贺才透过松叶悄悄往下看去,发现死者已然不见了踪影。 莫非是白日梦? 阴天的傍晚何来白日梦。可要是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这一系列的异象了。 但贺才看了眼树根处,顿时心头一跳。 坐棺还在呢。 难道他刚才经历的都是现实?那爬出棺材的死者上哪儿去了?怎么就不见了呢? 他在树上等了许久,感觉死者应该不会再现身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下了树。他起初还怀疑坐棺会不会悄然消失。然而重回地面时,坐棺还好端端放在原处。 探头一看,里头空空如也,但有股臭味扑鼻而来。他闻不出那是什么气味,却也无心细辨,快步走开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回了田无家。因为他想跟老太太聊聊刚才的诡异经历。可惜老太太上初中的孙子回来了,只得作罢。当晚,他应老太太的要求跟孙子讲了些在各地遇到的奇闻轶事。 第二天一早,贺才在孙子出门上学的同时离开了田无家。他是真的很想跟老太太讲一讲昨天傍晚的经历,听听她的意见。但人家事先警告过他,“还是躲远些为好”。他斟酌了一夜,觉得这句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实在开不了口。 贺才就这样结束了针对竹迫村所在地区的民俗采访工作。约莫两个月后,他竟收到了地郎寄来的信。信是寄到大学的,然后才被转寄到了贺才的落脚地。 内容大略如下: 葬礼结束后,古茂田家和大生田家继续在自家佛堂祭奠儿媳与家主,直至头七。两家都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按惯例供奉了菊花、龙胆等佛花,外加糕果、水、饭食、香烛,即“佛前五供”。 然而每天早上,佛堂里都是一塌糊涂。鲜花在一夜之间枯萎凋零,糕果被吃得乱七八糟,水洒了一地,饭食不见踪影,香烛尽数断裂……天天都是如此,而且两家的情况像得出奇,叫人心惊胆寒。 家里人本以为是孩子的恶作剧,但审问过后发现并非如此。莫非是小动物闯了进来?但这一猜测无法解释花朵的凋谢和香烛的断裂。什么样的原因会让鲜花在一夜之间枯萎呢? 两家人一筹莫展,却都想方设法隐瞒。然而他们并没有瞒住对方,而且流言很快传遍了整座村子。 恶灵作祟…… 恶灵招来了灾祸…… 肯定是被诅咒了…… 村民的议论让两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可供奉总归是不能停的。好不容易收拾好,第二天早上进去一看,又是一团乱,仿佛是在无声地控诉,逝者死不瞑目…… 后来,大生田家找了个分家的青年睡在佛堂守夜。也不知是怎么安排的,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在只有烛光的佛堂苦熬整晚。 古茂田家得知此事后,也想找个人在佛堂里守着。奈何这差事无人肯接,只得作罢。 大生田家备了酒菜,算是对守夜青年的一点心意。可不凑巧的是,青年的酒量并不好。青年不善饮酒却还是贪了杯,想必是因为害怕。他就坐在出问题的佛龛跟前。虽说他的职责就是守着佛龛,可一直盯着也着实无趣,甚至叫人郁闷。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便喝起了酒。守着守着,他突然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了恐惧,于是只能喝更多的酒,一杯接着一杯。所以夜深人静时,他已然打起了瞌睡。 睡着睡着,他会突然惊醒,查看佛龛的情况后再度坠入梦乡。不知是第几次醒来时—— 他竟看见一只幽白的手从佛龛右侧的黑暗中伸了出来,抓住供品后又悄然缩了回去。 青年一声惨叫,以坐姿往后挪。就在这时,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从佛龛后面跑了出来,迅速穿过佛堂。青年下意识追了上去。事后回想起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许是醉意壮胆。 那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跟猴子似的蹿出大生田家,向村郊跑去。青年拼命追赶,却不知追上了又能怎么办,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借着酒劲一通狂奔。 最终,那东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墓地。 青年赶紧停下。眼见此景,饶是他喝得再醉都犹豫了。“那东西埋伏在墓地里”的念头挥之不去。可是都追到这儿了,要是嫡系的人得知他没进墓地,不知道会怎么发落。考虑到身为分家的父母的立场,他也不能灰溜溜地逃回去。 青年痛下决心。幸好那夜还有星光。只要进墓地转上一圈,就算是“找过了”,回去了也好交差。 就在他缓步穿行于墓碑之间时—— 只见一个嘴巴裂开的女人纹丝不动地站在一块低矮的墓碑后面。她无声地笑着,大嘴一直裂到耳根,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他一口吞了…… “大生田家被诅咒了……” 青年逃回去以后一通嚷嚷,可怕的谣言瞬间传遍全村。村民们认定,同样出现异象的古茂田家也是如此。谁料不久之后,两家便遭遇了远超流言的骇人事件。 古茂田家的尾七法事宴席闹出了食物中毒,半数宾客不治身亡。次日举办法事的大生田家也没能躲过厄运,三分之一的宾客因为吃了东西而死。除了死者,两家还出了不少重症患者。症状较轻的人也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打击,几乎失魂落魄。这两个家族怕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重整旗鼓了。 古茂田家和大生田家都完了……饱含恶意的新流言在村中迅速传开。 地郎的信至此突然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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