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贺才向地郎一五一十讲述了昨夜今晨的经历。谁知对方竟报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词。

“口食女……”

贺才问了才知道,那是一种在当地出没的妖怪,写作“口食女”。

“听着有点像传说里的二口女。”[后脑勺长了第二张嘴的女妖,可以将自己的头发用作触手,将食物喂入后脑勺的嘴。]

“那是什么?”

老头好像有些兴趣,于是贺才便跟他讲了讲二口女的传说。听完以后,他竟笑得跟个孩子似的,完全颠覆了“难以亲近”的第一印象。

莫非在沿途的几座村庄听说的“山头异象”,就是这个口食女?

贺才基于这个猜测继续追问,可老头突然支支吾吾起来。详细叙述昨晚的经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老头的戒心,所以他才会道出口食女的存在。后来贺才又讲解了二口女的传说,进一步拉近了双方的关系。

怎么稍加细问,他就缄口不语了呢?

“你是不是之后——”地郎投来探询的眼神,“想找村里人打听各种事情,用来做大学里的什么学问啊?”

“对,我是研究民俗学的。”

“我倒是可以跟你讲讲,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别跟村里人打听口食女的事。”

“也不能打听山头的异象?”

“这倒是可以提的,而且要是对方主动提起了口食女,当然也无所谓。”

对竹迫村的人来说,关于口食女的话题似乎是某种禁忌,所以老头知道其他人是不会透露内情的。万一他告诉外人的事情传了出去,怕是会招来不少麻烦。

贺才好奇心大起,却佯装平静,答应了地郎的要求。

“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有种可怕的地方病,别处是没有的。”

这种病被称为“畜爬病”。光看名字就能想象出它有多么可怕。得知“畜”和“爬”分别是哪两个字时,贺才顿感反胃。

“得了这种病的人会发高烧,烧得精神错乱,跟畜生一样满地乱爬。”

骇人的症状也完美契合了病名。

“治得好吗?”

地郎无力地摇了摇头。

“要是刚发病就按畜爬病来治,还有那么点希望救回来,可医生是很难诊断出这种病的,等病人满地乱爬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因为畜爬病死去的人会变成口食女?”

贺才迅速意识到,将“畜爬”的音节重新排列一下,便成了“口食”[日语中,“畜爬”读作“chikuba”,“口食”读作“kuchiba”,将前者读音的音节重新排列,即为后者的读音。——编者注],所以才有这一问。老头默默点头。

“这种病是只有女性会得吗?”

见地郎摇头,贺才大感困惑。

“我遇到的好像是口食‘女’,莫非还有口食‘男’?”

“那没有的!”他似是被贺才逗乐了,但很快正色道,“得畜爬病的大多是男人。”

“啊?”

“据说女人要是被男人传染了,病得满地乱爬,最后一命呜呼,就会变成口食女。”

“就没有女性先得病的情况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男传男呢?”

“也没有。”

“男传女的原因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总而言之,这种可怕的疾病似乎是通过男女之间的性关系传播的,而且只能男传女。

哦,那变成妖怪出来倒也合理。

地郎许是瞧出了贺才的信服,却又面露尴尬。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男性,都属于加害方。

“病因还没查明吗?”

“县保健所几年前派人来调查过,给村里下了一堆禁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里不能去,那个不许吃——后来发病的人明显变少了,消停了一阵子。”

言外之意,畜爬病并没有被完全根除。

所谓“地方病”,就是发生在某个特定区域的疾病。其病因主要有两方面,分别是自然环境(如气候、土壤、生物群)和生活环境(如自古以来的风俗习惯)。前者相对好办一些,后者则往往根深蒂固,解决起来耗时耗力。

听地郎的口气,病因八成是后者。倘若真是如此,要不要继续深究就得打个问号了。虽说他们聊得还算不错,可老头毕竟是竹迫村的一员。导致畜爬病的特殊风俗很可能与村子的阴暗面有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透露给外人。

“这边还是以土葬为主吗?”

许是因为贺才换了个话题,老头好像松了口气。

“这几年啊,周围的村子选火葬的人家是越来越多了。毕竟土葬还得挖墓穴,火葬可省事多了。但省事的前提是村子附近就有火葬场。我们村要火葬,就只能露天焚尸,根本没法跟人家比。”

“也就是说,竹迫村的家属可以任意选择土葬或火葬?”

“挖墓穴还能找几个家里的男丁一起上,露天焚尸可全靠我一个啊。”

地郎长叹一声,但他显然在为一肩扛起村子的火化大事而自豪。

“您的工作做得这么到位,家属们肯定也是很感激的。”

“那可不……”刚附和完,他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但这位死者的家属就不一定了。”

“此话怎讲?”

“她是古茂田家的媳妇——嫁过去好些年了。古茂田家是我们村的第二大富户,出了名的爱磋磨儿媳。”

“人都没了,还能怎么磋磨啊?”

贺才难以置信地问道。地郎一脸同情道:

“古茂田家的观念是妻子理应一辈子伺候夫君,先夫君而去便是罪大恶极,所以都没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有些地方确实有类似的观念,”贺才脱口而出,但随即加强语气道,“可是连葬礼都不来人也太狠心了,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幸好娘家妹妹翻了两座山来送她,先前也来这儿瞧过了,她九泉之下应该也能瞑目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听说她刚嫁过去就被剪掉了引以为傲的乌黑长发,说是碍着她做家务了。娘家妹妹倒是和姐姐当年一样,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而且姐妹俩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呢。”

畜爬病的传染方式、口食女的传说、婆家的磋磨……贺才虽为男性,却切身感受到了这座村庄的女性所受的煎熬,心情很是沉重。

地郎却掏出了一把半月形黄杨木梳,细细打量,反复摩挲,兴许是那位娘家妹妹来这里的时候落下的。不过看样子,他似乎没有归还木梳的打算。

地郎许是察觉到了贺才的目光,急忙藏起木梳。为了搪塞贺才,他话锋一转:

“你这种特地跑来看焚尸的怪人,肯定也很爱看葬礼吧?”

“嗯,确实。”

这话足以体现出地郎对贺才多有误解,但贺才听出了弦外之音,点了点头。

“今天傍晚,我们村以前的头号地主大生田家要出殡。”

“一连走了好几个啊。这家过世的是哪位?”

“退休的老太爷还在,他儿子,就是那家的老爷,却突然走了。”

“可我毕竟是外人,随随便便去参观合适吗?”

“别冲进送葬的队伍就行,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又无所谓。”

于是贺才便问了问大生田家的位置,然后又打听起了村里有没有愿意协助他采访民俗的人。

谁知一聊到这个话题,此前滔滔不绝的地郎就闭了嘴,脸上的困惑显而易见。他并不是故意为难贺才,倒更像是陷入了“想说却说不得”的两难境地。

“我这样的外人突然上门采访,人家八成也不会配合的吧。”

贺才如此补充,表示充分理解地郎的难处。过了好一阵子,地郎才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找田无家的老太太,说不定还……”

“我可以告诉她是您介绍我去的吗?”

地郎无力地点了点头。贺才道了声谢,问他田无家该怎么去。

“多谢您的帮助。”

问完了该问的,贺才再次道谢。可不知为何,地郎的态度竟冷淡了许多,颇有些事到如今才开始后悔跟贺才说话的意思。不过他嘀咕了一句“反正回头还能见着”,这或许能从侧面体现出,他并不讨厌跟贺才聊天。

抵达竹迫村后,贺才立刻拜访了田无家。听说老太太和上初中的孙子相依为命。不过孙子早就去上学了,家里就老太太一个——因为贺才和地郎聊了好一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

贺才先为自己的突然来访道了声歉,然后做了自我介绍,解释了登门的目的,最后才说是地郎介绍他来的。照理说应该先交代介绍人的,但他在直觉的引导下调整了顺序。

他果然没料错。老太太对陌生访客的到来颇感惊讶,但还是热情接待了他。得知是大学老师下乡采访调查,她便立刻表现出了愿意配合的态度。可一听说他是地郎介绍来的,便有异样的神情闪过老太太的脸庞。

果然啊……

贺才恍然大悟。地郎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跟他这个素昧平生的外人透露村子的阴暗面,肯定是因为他在村里是被排挤的边缘人。

而田无家的老太太应该是极少数对他一视同仁的村民。

贺才许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吧好吧,既然是他介绍来的,我尽量配合就是了。”

老太太笑着将他迎进了门。

多亏了她,后续的采访开展得颇为顺利。他先去了老太太介绍的人家,再请人家帮忙牵线,收获不小。可无论他如何拐弯抹角地打听,村人都绝口不提口食女,最多只会提一提“古时山头有妖怪出没的传说”。贺才表示想见一见亲眼见过妖怪的人,可村人都一口咬定“不知道”。这下他就不敢再打听畜爬病的事了,只能灰溜溜地回了田无家。

贺才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老太太的邀请,在田无家用了午餐。他心想“老太太说不定还肯透露一二”,于是借此机会试探性地问起了口食女。

“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老太太吃惊不小,但她似乎很快就意识到了是地郎告诉了他,顿时面露难色。

“不过听我一句劝,你在别家最好别提这个话题。”

如此铺垫后,她大致交代了口食女的由来。但她提供的都是地郎说过的信息,态度也全然不似地郎那般积极。

“你还知道什么别的吗?”

老太太反问贺才。他意识到,人家是想打听打听地郎究竟说了多少。

他对老太太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想必地郎也是如此。但贺才觉得,这种时候装傻才是上上策,所以他谎称自己只当口食女是个怪谈。

老太太又问起了下午的计划。他说会继续靠村民牵线走访几户人家,到了傍晚就去看大生田家出殡。听到这话,老太太顿时把脸一沉:

“那家的葬礼还是躲远些为好。”

“为什么?”

“再了不起的学者,都不该随随便便参与别人家的葬礼啊……”

此事显然另有隐情,老太太却跟他摆起了大道理。这样一来,贺才也不好追问,只得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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