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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伫立不动的口食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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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分外清新,以市井民俗学家自居的东季贺才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停下了脚步。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去往竹迫村的山路上,路边立着一尊布满青苔的石佛。 昨晚才刚撞见,怎么这会儿又…… 会不会遭遇惊心动魄的灵异现象?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不过当微弱的异味扑鼻而来时,他恍然大悟,身子微微一动。 露天焚尸……? 遥想当年,土葬在乡村还十分普遍。然而近年来,火葬渐成主流。起初都是露天焚尸,后来改用了耐火砖砌的小屋,再后来又引进了重油火化炉。移风易俗到了这个地步,乡亲们便都盼着本地能兴建正规的火葬场。 不过仍有少数村庄保留了土葬的风俗。火葬在这类地区并非主流,火化的必要设备自然也比较欠缺。换言之,真遇到了需要火葬的情况,也只能采用传统的露天焚尸。 贺才平日里走南闯北,探访各地民俗。对他而言,见证露天焚尸的机会自是弥足珍贵。因此他虽有踌躇,却还是下意识地走向了恶臭的来处,想必是民俗学者的天性使然。 然而,不祥的预感仍然笼罩着他。因为恶臭背后还存在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 谁会在大清早焚尸?怎么想都不对劲。 就算出殡因某种原因安排在了傍晚,也不可能把坐棺[日本传统的一种桶形棺材,遗体是坐在而非躺在棺材中。]中的遗体留到第二天早晨,照理反而是该通宵火化的。至少他从未听说过“大清早露天焚尸”的风俗。 尽管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忐忑,贺才还是从山路拐进了一条兽道模样的小径,拨开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往坡下走去。自山头而下的山路也是往差不多的方向去的,照理说最省事的走法是先正常走一段山路,到了近处再拐进岔路。话虽如此,可没人能保证他到时候还能嗅到那股异味,跟丢的风险反而很高。他可不想找村民打听焚尸的地方。人家怕是也不肯说。实在要打听,也得先建立起一定的信任关系。刹那间的决断和行动,都建立在这些经验之上。 他走了好久好久,却迟迟没有走出灌木丛。走着走着,兽道拐了个弯,好像离他要去的村庄越来越远了。不过露天焚尸往往都是在村庄最偏远的地方进行的,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方向应该没错。可是放眼望去,周围尽是高大的草木,心里难免没底。 突然间,昨晚的恐惧险些卷土重来。兴许它就在身后,正追着他跑……这样的妄想浮现在脑海中。当然,那不过是无凭无据的想象。人独自走在山中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当时的他也不例外,明知危险,却还是忍不住跑了起来。一旦撒开腿,就停不下来了。 所幸他在摔倒之前刹了车,因为他感觉前面好像有什么动静。他很快意识到,如果把灌木丛弄得沙沙作响,很可能把自己的存在暴露给对方。 于是他蹑手蹑脚,一点点往前挪。挪了一会儿,他便透过灌木丛看到了一片狭小却开阔的草地。要是在没闻到异味的状态下看到这样一块地,他兴许会误以为那是农田的一块像飞地一样的地。不过地上不见任何谷物或蔬菜,对露天焚尸不了解的人见了,怕是会觉得这个神秘的空间有些莫名可怖。 草地中央摆有井字形的柴堆。木柴似是半干,这是为了调节火势,以免温度过高。凝神望去,只见柴堆底下铺着木炭,顶端则架着一口坐棺。坐棺形似圆桶,遗体以盘腿、跪坐或抱膝的姿势入殓。坐棺本就是用于土葬的棺材,占用的空间比卧棺更少便是其优势所在。但坐棺不适合火葬,操作起来很是费事。 一个老头绕着柴堆走来走去,似乎在做最后的检查。他脸上的严峻表情足以体现露天焚尸的难度。也许他的性格本就不甚友善,所以面相也凶。不过他之所以拉长了脸,十有八九是因为他正看着那口架在柴堆上的坐棺。 毫无疑问,此人扮演的是火化师的角色。在某些村庄,火化师是轮流担任的,哪怕是女人都躲不掉,规矩便是如此。 草地的一角摆着装了水的桶和舀子、大号席子、比席子还大的网和几根木桩。水桶、舀子和席子的用途还好理解,可网和木桩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百思不得其解…… 柴堆明明还没点着,换句话说,本不该有什么异味。莫非他在半山腰上隐约闻到的气味,是渗入这片草地的尸臭?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检查完柴堆后,老头点着了铺在地上的木炭。火苗似是闷烧了片刻,然后一下子蹿了起来,许是因为木柴之间和柴堆内部填充了稻草和树枝。眼看着火焰迅速抵达柴堆的顶端,瞬间点着了坐棺。不一会儿,坐棺就烧没了。不过棺材本就是木头做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说时迟那时快,火焰中突然现出一具疑似女性的跪姿遗体。火焰迅速蔓延至白寿衣,一眨眼便烧光了她的短发,烧灼人肉的独特臭味弥漫开来。 待到遗体着火,老头舀起桶里的水,将席子浇了个透,然后盖在了已然化作火球的遗体上。这也是为了降低火力,以防遗骨被高温破坏,和使用半干的木柴是一个道理。说白了就是干蒸遗体。这样能烧出完好的遗骨,连脊椎都不会散架。 贺才虽有这方面的民俗学知识,但如今很难有机会见证这种火葬,所以他倍感欣喜。可他看了没多久就吃不消了——因为风向变了,异臭汹涌而来。 他忍无可忍,逃出了灌木丛。不过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忘记对老头打一声友好的招呼。 老头倒是没有尖叫,但脸上写满了惊愕,看着像是要逃跑了。遗体刚着火,就有个陌生人冷不丁从眼前的灌木丛里钻出来,有这种反应也正常。 “你……你……你是什么人?” 但老头还是咬着牙坚守在原地。毕竟他是火化师,不能撂下刚烧起来的遗体不管。 “哦,我不是坏人!” 贺才说出了最不契合这个场景的台词。最好的证据就是,老头满是惊恐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怀疑。 “我是——” 贺才简要介绍了自己所属的大学和院系,告诉对方他正在周边的几座村庄探访民俗。为保险起见,他还奉上了校方准备的名片。 然而,要想完全消除老头的戒心,光凭这些显然是不够的。经验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讲述自己在当地的一些经历,尽可能让对方生出亲近感。 “不好意思,我想跟您这位本地人打听个事——啊,恕我冒昧,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我叫地郎。” “是这样的,地郎先生,我昨晚遇到了一件特别诡异的事情。” 贺才很是突兀地叙述起来。地郎惊得直翻白眼,但还是表现出了愿意倾听的态度,几乎是被自说自话的贺才牵着鼻子走了。 “当时我从你们隔壁再隔壁的村子出发,正要翻过山头去隔壁村。我本想再早些出发的,结果听村里的长老讲故事的时候过于专注,忘了时间,以致耽误了行程。不过这倒正合了我的意——” 东季贺才的讲述大略如下。 在走访周边村庄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听到了一个令人好奇的民间传说——天黑以后翻山,容易碰上可怕的妖怪。 这类怪谈并不稀罕,因为山头本就是“边界”。有时是村庄与村庄之间的分界线,有时则被视为人间与异界的无形界线。而“天黑以后”又是魑魅魍魉最活跃的时间段。异象因这两个元素的结合而诞生也不足为奇。 可耐人寻味的是,无论贺才如何追问最先提起这个怪谈的老人,他都不肯透露详情,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和其他村民聊到山头的异象时,大家也是一样的反应。追问那些表现得略知一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也都讳莫如深。直觉告诉贺才—— 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 顺便一提,村民所谓的“山头”并非特指某个地方,而是泛指周边的山路。 贺才故意推迟了离开村庄的时间,所以当他来到那座矮山的脚下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山本身的海拔不高,但前前后后有不少难走的路段,好比涧边的山路、曲折的山坡和凹凸不平的碎石坡。而且月光照不进山里,要是没有头灯,四周几乎是一片漆黑。所以他起初还有闲心提防妖魔鬼怪,但没走多久就顾不上了。 好不容易走到山头时,人已是筋疲力尽。山路右侧立着一尊因长年风吹雨打朽败不堪的道祖神像,仿佛是在迎接他的到来,聊表慰劳。 他靠着神像坐了下来。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视野。 他连忙抬眼望去,只见山路左侧有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而灌木丛后的草地上,分明矗立着一座古旧的佛堂。虽然和小茅屋差不多大,但好歹能遮风挡雨,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总比坐在地上强多了。于是他便向道祖神鞠了一躬,走向佛堂。 他先坐在木板台阶上调整呼吸,再打开水壶润润嗓子,总算是又活过来了。 许是因为周边有不少高大的常青树,这里虽是矮山的顶端,却几乎享受不到月光的恩惠,很是昏暗。所幸灌木丛和山路的交界处还有些许微弱的月光。之所以不觉得明亮,皆因那晚的月光略略发红。 好瘆人的颜色…… 再单纯的自然现象,放在这个时间段的深山老林都会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怎么看怎么像老人们不肯多言的灵异现象的前兆。 瞎想什么呢。 接着赶路吧。 贺才暗暗自嘲,正要起身。 就在这时,他竟发现幽暗的红色月光下有个隐隐发光的东西。不是手电筒,而是更虚弱绵软的光源。即便如此,他还是莫名地觉得那光自带邪气。 “光”本该与精神层面的明朗相通。更何况,他此刻正身处夜晚的山中。在这种情况下看到的光亮,本该带来安心与慰藉。 闪烁的光亮恐怖而神秘。突然间,光亮消失不见,人影取而代之。 贺才吓了一跳,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是个女人,而且看着还挺年轻。大晚上的,怎么跑这儿来了……谁知凝神注视过后,他的后颈便汗毛倒竖,胳膊上顿时就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那个女人的嘴,竟裂到了耳朵。 从嘴角一路到双耳根部都裂开了。只见她张开大嘴,笑得正欢,仿佛脸上有个横放的镰刀状月牙。 正愣在原地时,月光忽然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想必是月亮被云遮住了。多亏了那片云,他看不到那个可怕的女人了,但这并不能让他彻底放心。 万一她过来了…… 周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绝无法在她逼近之前有所察觉。正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会忐忑不安。想逃也逃不了,因为最要紧的山路在女人那边。佛堂后面是茂密的森林,逃进去绝非上策。 他如坠冰窟,全身都僵得不听使唤。恰在此时,月光重归大地。淡红色的月亮自云间探出头来。 不见了…… 嘴巴裂到耳根的女人消失了。贺才战战兢兢地穿过灌木丛,悄悄望向山路的左右两侧,却愣是没看到她的身影。由于光线十分昏暗,他也看不太清楚,但至少不用担心她就藏在附近。 稍一放心,双腿便不住地打战。他迈着生硬的步子走回佛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休息了一会儿,本想继续赶路,可是转念一想—— 等等……就这么翻过山头,沿山路往下走,不会又在半路上撞见她吧?她刚才就站在离他出发的那座村庄更近的那一侧山路上。搞不好他跟那女妖在往同一个方向走。要真是这样,她就会一直走在他前面。万一她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他就有可能追上。 今晚就在这儿露宿吧。 他常年周游日本各地,在野外过夜也是家常便饭,倒也没什么顾虑。有佛堂遮风挡雨已经很不错了。 但佛堂还不足以让他安睡。他本是个在哪儿都睡得着的人,那晚却并不如此。 那个裂口女知道…… 知道他在山头的佛堂…… 万一她心血来潮杀回来了呢?万一她本就是住在这座山上的……说不定会整晚整晚徘徊在山路上。无论如何,她再次现身山头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脑海一旦被这些念头占据,人就没有心思睡觉了。他在狭窄的屋檐下辗转反侧,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周围高大的树木挡住了刺眼的晨光,但他还是被嘈杂的野鸟叫声吵醒了。虽然严重缺觉,可吵成这样也睡不安稳。 他只得爬了起来,就着水壶里的水草草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面包,好不容易翻过了山头。谁知下山路刚走到一半,他就闻到了那股异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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