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三章 开膛狐鬼与缩水蟆家 |
||||
你问我在乡下派出所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当地特有的蹊跷事? 我被派驻芽刺的村子时,还真出过一桩怪事。当时正值明治[日本睦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使用时间为1868年10月23日至1912年7月30日。]末年。也许那种既惨绝人寰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谜案,注定会发生在时代的转折点吧。 嗯,那案子一直都没破,但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悬案,因为警方姑且按野兽行凶处理了,所以单看记录的话,案子其实是结了的。 那座村子北边有一连串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离得最近的叫秋波山,但那座山里有熊,平时只有猎人才会去。所以对村民来说,秋波山虽然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边,陌生得很。 可是那年初冬,常有熊下山闯进村子里。猎人们说,平时人和熊各有各的活动范围,井水不犯河水,但这种平衡随时都可能被打破。一旦出现异常情况——好比熊在山上找不到吃的了,或者尝到了人吃的东西、上了瘾,熊就会突破界限,闯进人的生活圈。 可惜我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了。不过出了这种事,总归是要采取点措施的。猎人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秋波山脚下装个陷阱。 知道怎么抓麻雀吧?找个木桶或者笸箩,用棍子支起来,在下面撒些米粒,再系一根绳子在棍子上。等麻雀钻进去,用力一扯绳子就行了。这种陷阱简单得很,小孩也会做。 猎人们准备的就是这种陷阱的升级版。用铁笼子代替木桶和笸箩,米粒换成活兔子。铁笼子肯定没法用棍子支起来,所以改成了熊一扑向猎物就会牵动或弄断绑在兔子身上的绳子,让笼门自动下坠关闭的机关。而且这笼子设计得很是精巧,笼门下坠时的冲击会让两个钩子卡住门框,将门牢牢锁住。要想打开笼子,就得先用撬棍撬开那两个钩子,而且还只能从外面撬。就算熊把笼门所在的那一面推了上去,门也绝对不会打开。 村里人当然都知道秋波山脚下装了这么个陷阱,不过没有一个人出于好奇去看热闹,万一运气不好撞见熊了呢?但我还是应该多留个心眼的。 是孩子…… 听说山脚下装了这么厉害的陷阱,孩子们哪里还坐得住?尤其是男孩子。我们大人早该料到的。 那天傍晚,是能家的下人吉善冲进派出所,说他家三少爷三都治不见了。三都治上小学二年级,据说吃了午饭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家。那天是星期天,小学不上课,所以他一早就出去玩了,中午回家吃完饭便又跑了出去,家里人只知道他“要去瓜子川钓鱼”。 瓜子家自古以来就是村里的名门大族,连河都冠了他们家的姓氏,可见家族历史有多么悠久。只可惜他们过于看重血统,日渐式微。那可是个行医世家啊,想想还怪讽刺的。 那时瓜子家已经彻底没落了,是能家成了村里最有权势的人家。单就资产而言,其实是能家一直都和瓜子家不相上下,但瓜子家牢牢掌握着村子的话语权,是能家在他们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村民们也非常敬畏瓜子家。不,瓜子家的影响力不仅限于本村。他们和周边几个有权有势的家族也有密切的来往,所以势力相当深远。而出事的时候,炙手可热的瓜子家几乎已经覆灭了。 我私底下把瓜子家比作平氏,把是能家比作源氏[源平合战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大规模内乱,被视为衔接日本古代与日本中世时期的关键历史事件。最终结果是平家政权土崩瓦解,以源赖朝为中心的关东武家政权(镰仓幕府)登上历史舞台。文中提到的“源氏”和“平氏”就是大战的双方。]。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总之,村里最有权势的是能家的三少爷失踪了。由于事关重大,我立刻叫上青年团直奔瓜子川。大伙儿从上游找到下游,河滩和河里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 瓜子川还算宽,但水并不深,那个季节的水流也不算湍急。要真是掉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也早该找到了。 该不会是……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问跟我们一起找人的吉善: “知道三都治的朋友住哪儿吗?” 我在他的带领下走访了好几户人家,问三都治的朋友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孩子们个个摇头。但直觉告诉我,他们中有几个人知道三都治的去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倒是有信心撬开他们的嘴,奈何事态紧迫,时间不等人啊。 事已至此,只能逼孩子们说实话了。我刚冒出这个念头,吉善忽然提议: “警官,要不问问少爷小姐们……” 怎么早没想到呢!我猛拍大腿。 我们立即赶往是能家找大少爷和二少爷了解情况,但他们似乎也一无所知。于是我又去找了大小姐(其实她比三都治还小两岁),结果她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看样子,她肯定知道点什么。 我确信她是知道内情的,之所以守口如瓶,八成是怕被哥哥臭骂一顿。如果三都治平日里就对她蛮不讲理,她必然会害怕哥哥的报复,不敢道出真相。 我耐着性子陪大小姐说话,以缓解她的忧虑。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开口了。 “他说要去河边,可是往反方向走了。” 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只觉得不祥的预感要成真了,眼前一片漆黑。 一旁的吉善大概也想到了一处,吓得脸色煞白。 “我们先去看看。” 吉善默默点头。我们匆匆赶往跟瓜子川方向正相反的秋波山脚下。 猎人们安装捕熊陷阱的时候,我也在场旁观,所以知道笼子在哪儿。乡下派出所的片警必须熟知村里的大事小事,不然工作中会处处碰壁。 太阳早已沉入地平线,所幸还有星光,夜路还算好走。可是走着走着,我就后悔了。早知道就该找个拿猎枪的猎人陪着,因为怕碰到熊。吉善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一直东张西望。不过走到铁笼以后,我们就顾不上怕熊了。 因为笼子里有东西。 起初我们还以为是熊,可熊不该那么小。真是三都治不小心被关进笼子里了?我抱着这个念头凑近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倒在笼子里的确实是三都治,但他已经死了。遗体被开膛破肚,血肉淋漓。我下意识把右手伸向腰间的手枪,留意四周的情况,生怕袭击三都治的熊还没走远。 可是细细一想,我便觉得不对劲了。孩子显然是在笼子里遇袭的。铁栏杆门紧闭,钩子也卡得很紧,可是最关键的熊并不在笼子里。三都治运气不好,碰巧跟熊一起被困住了,于是不幸遇难——可没有了熊,这个假设就站不住脚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愣在原地,一旁的吉善阵阵干呕。 “我留在这儿守着,你去派出所跟警署报个信!” 我立刻意识到,这可不是乡下片警能搞定的案子。于是我对吉善下达了明确的指示,让他第一时间赶去派出所。 警署的刑警们姗姗来迟,深更半夜才到。他们还没到的时候,是能家的人便蜂拥而至,保护现场的难度可想而知。家属怎么忍心把三都治的遗体撂在那种地方呢?更何况孩子的死状还那么凄惨。我费尽了唇舌才劝住他们。 当天夜里,猎人们打开了笼门。刑警们大致检查了一下笼子的内部,然后将遗体送往临镇的医院暂存。第二天又进行了全面的现场勘验和尸检。 通过勘验和尸检得出的事实有以下几点。 第一,笼子旁边有一根掉落的鱼竿,可见三都治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近了陷阱,结果一不留神被困在了里面。 第二,笼子里只有三都治的遗体,但发现了另一个人进过笼子的痕迹。 第三,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进的笼子。可以断定是人,而不是熊。 第四,三都治的肚子被钝刀剖开,内脏也被搅乱了。死因应为失血过多。 第五,杀害三都治的凶手十有八九就是和他同在笼中的神秘人。 第六,笼子的部分铁栏杆上留有被害者的血迹,但无法据此推断凶手是从那里钻出笼子的。因为铁栏杆的缝隙比年仅八岁的三都治都窄了那么一点点,这也是他没能逃脱的原因。 第七,可以排除凶手行凶时身在笼外的可能性。原因有二:其一,被害人的遗体几乎位于笼子的中央,笼外的人不太可能伸手够到;其二,如果真是笼外行凶,铁栏杆上应该会附着更多的血迹。 照理说,上头不会把这样的细节透露给一介片警。但案发现场着实诡异,警署的刑警们都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把现场勘验和尸检的结果告诉了我,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毕竟我比较熟悉当地的情况。 可惜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不,或许事实恰恰相反。 难道是狐鬼干的好事? 不知不觉中,部分村人传起了这样的谣言。据说“狐鬼”是秋波山里的妖怪。 嚯,还真是这样啊?不瞒你说,我当时也觉得“狐”和“鬼”这个组合很是奇怪呢。两个词单独拎出来都有无数的旧话传说,可我从没听过组合而成的叫法。 难道这个“狐鬼”是狐狸变的恶鬼?要真是这样,那它的真身总归是狐狸吧。可是瞧那些村民心惊胆寒的样子,我总觉得重点是后面的“鬼”字,而非“狐”字。也就是说,他们畏惧的原因恐怕在于“鬼”的那部分。 更不可思议的是,出事之前我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狐鬼。我刚才也说了,身为乡下派出所的片警,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得做到心中有数。可我都没听说过狐鬼。这就意味着狐鬼很可能是和村子的阴暗面密切相关的传说。 片警也有可能出身本村,或者说这才是常态。但我并非如此。我的老家也是座差不多的村子,所以来到这里以后,我感觉很适应,还以为自己早就跟村民们打成了一片…… 但当不小心触及村子的黑历史时,偶尔也会出现永远甩不掉“外人”标签、无法融入村里这种情况。 直觉告诉我,狐鬼搞不好就是碰不得的黑历史。要是情况允许,我是想装不知道的。可死了一个孩子,警署也派刑警过来查了。被害者还是村里最有权势的人家的孩子。 我觉得这种时候不该有所隐瞒,就把狐鬼的传闻如实告知了刑警,他们却嗤之以鼻。这也难怪,换作是我,八成也会是一样的反应。 警方最终给出的结论是,三都治是被野兽害死的。那头野兽的个头很小,能随意出入铁笼子。“钝刀”则被解释成了野兽的爪子。 可害死三都治的究竟是什么野兽呢? 这个最要紧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从本质上看,警方得出的结论和“狐鬼作祟”的谣言也没什么区别。 我对这个结论很是不满,却也觉得不是全无道理。要不是野兽所为,又何必剖开孩子的肚子呢?其中的动机实在令人费解。如果凶手是野兽,孩子的死状 或许还说得通,可要是人,那就太莫名其妙了。这个瘆人的谜一直都没有解开。 是能家也是不服气的。不,在我看来是这样没错,但他们也没去抗议,好像接受了现实…… 警方给出站不住脚的观点,当然是为了维护威望。哪怕要用谎言粉饰太平,也得装出案子已经破了的样子。照理说,是能家并没有配合警方的理由……也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吧。 案子就这么姑且了结了。可怕的是,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因为又出现了新的被害者。 在三都治惨死的两天后,是能家的旁系分支遭了殃。那户人家的三少爷三郎太在上学路上失踪了。他那天早上睡过头了,出门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小伙伴们都走光了,所以只得独自去上学。可是老师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他来学校。 老师以为他是因故缺勤,可毕竟前两天才出过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派人去家里问了。家里人说三郎太肯定上学去了,就是走得迟了些,八成是要迟到的。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派出所。我第一时间冲向那个铁笼子。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三郎太还真在笼子里,和三都治一样惨遭开膛破肚……而且种种痕迹表明,他是被刻意运进笼子里的。 警署再次派刑警前来查办,但最后还是按野兽行凶处理了——和三都治一样的死状就是铁证。 我提议搜山,但上头说行凶作乱的是野兽,这种事不归警察管。于是我便去找是能家和村里其他有影响力的人家,可他们也都不太积极。村民们也一样,就好像他们相信狐鬼是真实存在的,怕它降下灾祸…… 但猎人们好像是上过山的,说不定他们瞒着我偷偷追捕过狐鬼。 谁知在三郎太出事的第二天早上,第三个孩子遭了殃。那孩子好像是叫由吉吧,他家是给是能家种地的佃农。由吉经常迟到,但他迟到的原因和三郎太不一样。少爷是因为睡过了头,他则是因为每天早上都要帮家里干活。但对村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上学前干点活也是很正常的。从这个角度看,由吉的迟到是自己的问题。 接连有两个同龄的孩子遇害,由吉本人和他家里人就不担心他独自上学吗? 你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正常,但这是有原因的。三都治和三郎太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村民们都觉得这就是他们被盯上的原因。虽然没什么逻辑可言,但我觉得这么想还是挺自然的。所以大多数村民都没放在心上,认定事不关己。 可就是这份大意酿成了恶果。 出事地点还是那个笼子。你肯定很纳闷,怎么就没派人盯着呢?但当年的我对此无能为力。上头断定是野兽所为,村民们貌似也请猎人上山追捕狐鬼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一个小小的片警也孤掌难鸣。 猎人们动作频频,但他们没找我和村里的青年团帮忙,看样子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做个了断。毕竟孩子是死在铁笼子里的,他们肯定很内疚。尤其是三都治那次,要是没被陷阱困住,他也许就不会受那种罪了,所以猎人们都觉得有责任吧。 第二天早上,第四个孩子遇袭了。这孩子……好像是叫四郎吧。他家是给是能家的佃农种地的小佃农。 四郎倒是没迟到,他每天都独自上学。在去小学的路上,有一片大白天都很昏暗的杂树林。据说他路过树林时,突然有人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 也就是说,凶手提前藏在了那片杂树林里,屏息等待下一个被害者经过。 匪夷所思的是,凶手这回竟什么也没做。他撂下了几乎昏迷的四郎,就这么走了。他为什么不像前两次那样,把人运去那个笼子?他特意把三郎太和由吉弄进了笼子,可见对笼子特别在意,怎么就偏偏留下了四郎呢?四郎得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当天晚些时候,“猎人们打死了狐鬼”的消息在村里悄然传开。 我找了几个村民求证,可他们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不过第五个被害者一直都没有出现。久而久之,我便也信了那个传言。 狐鬼究竟是何方神圣?它为什么要撕开孩子们的肚子?直到现在,我仍会时不时想起那些未解之谜。 |
||||
上一章:四 | 下一章:二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