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梅雨落幕,骄阳似火。一天傍晚,瞳星爱来到无明大学图书馆大楼的地下层,站在了“怪异民俗学研究室”的门口。

与闷热的户外相比,图书馆大楼的一层很是凉爽。但只要再下一层,惬意的清凉就会变成莫名的寒意。来到“怪民研”门口时,甚至会有接近恶寒之感。

为什么非要我……

小爱在梅雨季的某天傍晚来到了“怪民研”,讲述了童年的一段经历。那天过后,她便没有再踏足过这个地方,也没有见过天弓马人。她认定自己完成了外婆的嘱托,可以结束工作了。

谁知刀城言耶不仅在信中表达了谢意,还额外提了个要求:他想请小爱去一趟同在京都的法性大学,跟那所学校的大二学生杏莉和平约个时间,让他来跟天弓讲述一下上初中时经历过的一些事。

这明明是天弓的分内事……

她本想立刻把信拿给天弓马人看,剩下的事也统统交给他办。不料天弓去别的大学办事了,怕是没工夫联络人家。

只好我自己来了……

到头来,还是小爱安排了这次会面。说实话,被刀城言耶依靠的感觉还挺不错的。老师明明有天弓这么个助手,却特意托我办事——这种优越感也是不容小觑的因素。

可实际走到“怪民研”门口时,她又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她明明只是满足了刀城言耶的要求,却生出了越俎代庖的错觉。

“打扰了。”

因为屋里好像有人,小爱打了声招呼才进门。

她提前寄明信片告知了天弓今日来访的时间。因为不知道天弓什么时候在研究室……这是小爱给自己找的借口。也许“对见他这件事略感踌躇”才是真正的原因。她并不讨厌他,也不排斥他这个人……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难为情。

小爱来早了,所以杏莉和平还没到。这倒是理所当然。可天弓怎么不见人呢?

小爱看了眼研究室深处的书桌,发现天弓马人确实不在。眼看着火气就要冒上来了,她却愣在了原地。

不对啊?

进屋的时候,她明明有“里面有人”的感觉,所以才打了招呼。话说上次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在门口感觉到了人的动静,走进去一看,却是空无一人。

听说那地方闹鬼……

传遍校园的流言掠过脑海,瘆得小爱全身一颤。就在这时,背后有人打了声招呼,吓得她跳了起来。

“对不起,吓着你了?”

慌忙转身一看,原来是杏莉和平。

“哦,多谢你前些天抽空见我。不好意思啊,今天麻烦你特意跑这一趟……呃……”

小爱只得替天弓马人道歉,还帮他找各种借口,活活憋出了一肚子的气。毕竟从和平的角度来看,她显然是研究室的人。

小爱请他在工作台配套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本想给人家倒杯茶,奈何她也不熟悉研究室的情况,只能硬着头皮拉了会儿不痛不痒的家常,可没过多久就聊不下去了。这种和异性独处一室的状态似乎也让和平颇感困惑。

天弓也真是的,这种时候跑哪儿去了啊……

就在小爱的怒气值不断攀升时——

“哇啊啊!”

伴随着回荡在研究室里的喊声,天弓马人从书架后探出头来。他的双手捧着一本打开的书,看来他这回也是一边看书一边往里走,直到最后一刻才察觉到两人的存在。

你上哪儿去了?不会是忘了今天跟我们有约吧?

小爱将冲到嘴边的埋怨咽回肚里,介绍双方认识。

天弓简单询问了刀城言耶与杏莉和平的关系,然后坐在了小爱的旁边,示意他可以开始讲了。细想起来,小爱本没必要在场旁听,却还是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

杏莉和平娓娓道来。发生在武藏野颫吕丘的无头女事件着实有种难以形容的诡谲感。小爱被那非比寻常的氛围所感染,兴奋得脸颊发烫。天弓的脸色却明显发白,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总不会因为害怕就全盘否定杏莉同学的经历吧?

拜上一次的经验所赐,小爱不由得担心起来。果不其然,天弓开始了拐弯抹角的挑刺。

“江川兰子的《血婚舍新娘》、媛之森妙元的《媛首山惨剧》等作品都描写过围绕媛首村秘守一族的首无连环杀人案,刀城言耶老师当然也很了解案件的细节。但那些事和头类家的无头女事件有没有关系,恐怕得打一个问号。”

“果然没关系吗?”

这话约等于否定了和平好心好意讲述的经历,他却不气不恼,反而略显惶恐。

“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吧,”小爱很是同情和平,忍不住插嘴道,“头类家是秘守家的远亲,还建了神龛供奉淡首大人和首无呢。再说了,就算杏莉同学的经历不属于刀城老师重点搜集的民俗学怪谈的范畴,可他对怪谈本身也是很感兴趣的呀,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不是也很好吗?”

这番话完美预判了天弓的反驳,提前堵死了他的路,小爱真想狠狠夸一夸自己。

“嗯,话是这么说……”小爱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饶是天弓也不得不认,“而且这件事里也确实有些玄妙的巧合。”

见天弓如此故弄玄虚,小爱立刻追问:

“什么巧合?”

“头类家的‘头’字和‘首’字意思相近,而且‘首’也能念成‘kami’,近似度就更高了。‘类’也和‘有无’的‘无’同音,都念作‘nashi’。也就是说,‘头类’是可以替换成‘首无’的。”

“那岂不是关系大了啊?”

天弓许是对小爱的惊讶颇为满意,接着问和平道:

“你那位朋友的奶奶是不是四国人?或者她的祖先里有没有老家在四国的?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过?”

“哦,我听他奶奶说过,她老人家的爷爷好像就是高知人……”

“这也是个相当耐人寻味的巧合啊。”

小爱逼问扬扬自得的天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高知有将‘首’念作‘furo’的习惯,当地‘上吊’‘抹脖子’[原文中“上吊”写作“ふろ吊り”,“抹脖子”写作“ふろを刎ねる”,其中的“ふろ”即读作“furo”。——编者注]之类的词里还用着这个读音。”

“那武藏野的‘颫吕丘’不就成‘首丘’了吗[“颫吕”读作“furo”。——编者注]?”

“那座山丘不在高知,当然不能直接画等号。不过头类家的房子建在叫这个名字的山丘上,确实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巧合。”

“无头女就是因为这一系列的巧合才出现的吗?那真是妖怪啊?”

分析姓氏和地名时,天弓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可和平刚抛出这个问题,他便脸色一沉。

他不会是跟上次一样,想通过对灵异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驱散心头的恐惧吧?

小爱手心捏了一把汗。就在这时,天弓突然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起了步。而且他还会时不时停下来,抽出书架上的书本翻上几页,却又不像是在认真看的样子,反倒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果然开始了……

见事态的发展正如自己所料,小爱竟有些莫名的激动。片刻后,天弓不知为何停在了摆在书架上的角兵卫狮子[发祥于新潟县的民间传统表演艺术,类似于舞狮,常于辞旧迎新之际表演,有消灾辟邪的寓意。演员(以儿童为主)戴上狮头,在鼓声的伴奏下起舞,其间穿插倒立、翻跟头等特技动作。]人偶前。他盯着人偶看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

“在仔细推敲这一系列的事件时,你就没有发现有一个人的行为不太合理吗?”

“啊?……没有啊。”

这一问题来得突兀,和平始料未及,很是困惑地摇了摇头。

“是谁?”

小爱替他问道。天弓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

“头类贵琉啊。”

小爱与和平哑口无言。天弓轻描淡写道:

“在旁人看来,他是个唯物主义者,认定无头女的存在会对祖母产生负面影响,于是反复推理,试图证明那都是人为现象。但祖母本人对淡首大人和首无的诅咒深信不疑,甚至建了神龛加以供奉。照理说,他应该比谁都清楚祖母有多迷信。”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能证明有人装神弄鬼——”

“这样也许能解决无头女带来的问题,可祖母根深蒂固的迷信真能以此撼动吗?头类贵琉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呢?”

“可他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撒手不管吧。”

小爱说得在理,天弓也点头表示认同,但随即补充道:

“姑姑和叔叔都想逼走祖母,冈边房地产说不定也插了一脚,因此他们有动机。钟点工田庄须江的动机则是‘想得到淡媛的宝贝’。从这个角度看,每个人都是嫌疑人。嫌疑人及其动机往往对被害者有害,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但偶尔也会出现对被害者有利的特例,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那位贵琉同学……”

“主治医生也说了,继续住在头类家的公馆会严重危害祖母的精神健康,他很担心祖母。但公馆里处处都是和祖父的美好回忆,祖母不愿搬走。但她又惧怕淡首大人和首无,认定惠美也是因为它们作祟才在山下的道口出了事。于是头类贵琉先散布了关于无头女的流言,制造出了‘妖怪正沿着山坡逼近头类家’的假象。”

“你说的是那些小学生的目击证词吧?”

跟和平求证过后,小爱向天弓提出了一个疑问。

“难道他先假扮成无头女,跑出来吓唬了几个小学生?”

“不,无头女的现身离不开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且他还得考虑到,吓唬小学生时可能会有计划之外的第三者碰巧路过。”

“那……”

“头类贵琉不仅是同龄女生的梦中情人,也很受家庭主妇和小学女生的欢迎。蹲守冈边朝子那天的经历就是铁证。他只需跟太太们和小姑娘们提一提无头女的怪谈,流言就会迅速传开,通过田庄须江传进祖母的耳朵只是时间问题。”

“原来是这样。但这个法子收效甚微……”

“于是他便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祖母信任的人真真切切地看到无头女。”

“而他选中的目击者,就是好朋友杏莉同学……”

和平本人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还是默默听着天弓的推理。

“迷上迪克森·卡尔的经过足以体现出你很怕吓人的故事。”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小爱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只要让你相信头类家周围真有无头女出没,这份恐惧迟早会传染给祖母,到时候她也许就会重新考虑要不要搬去西伊豆的别墅——这就是头类贵琉的动机。”

“无头女出现的地点是几乎没有访客的头类家院门附近,出现的时间则是背靠刺眼夕阳的傍晚,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精心布置的舞台’吧。”

“但效果还是不理想。无奈之下,他只能再找一个目击者。这一回,他挑中了田庄须江。”

“可是……”和平终于开了口,语气很是客气,“我和钟点工阿姨撞见无头女的时候,贵琉都在二楼的房间里啊。”

“啊,对呀!”

小爱立刻帮腔,天弓却不为所动。

“头类家向来严锁门户,贵琉却能在夜里外出游玩,这说明他溜出家门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他很有运动细胞,爬雨水管进出二楼的房间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天弓看着和平说道。

“你被无头女吓得跑向公馆后侧的时候,他应该能从另一侧绕回自己的房间。当时你在他房间的窗口下面喊了一声,但音量非常小,可他立刻就探出了头,因为他知道你遭遇了什么。”

“可是……”

小爱迟疑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之所以迟疑,是因为感到了莫名的惧怕。

“贵琉同学怎么可能扮成无头女呢?”

“通常状态下确实不可能。”

“怎么说?”

“他把连衣裙上下颠倒后套在身上,然后倒立起来,把鞋套在两只手上。双腿膝盖弯曲,架在裙子两肩的位置。如此一来,膝盖到脚尖就被裙子遮住了,看起来就跟没有头似的。弯折的脚尖顶着裙子的前侧,乍看仿佛一对乳房。但倒立时双臂关节弯曲的方向和双腿膝盖相反,而且胳膊比腿细,所以才会给你留下‘无头女的腿像鸡’的印象。但这肯定也在贵琉的计划之内,因为这样更能凸显无头女的可怖。”

“连衣裙和鞋子是从哪儿搞来的呢?”

“不是惠美留下的,就是从二手服装店买的,方法多得是。”

“田庄须江遇袭也是……”

“是贵琉干的。他意识到仅仅有人目击到无头女是不够的,有必要制造一起更能震撼祖母的事件。然而他又不忍心再让朋友担惊受怕,于是便决定拿田庄须江开刀。也许无头女想去的是森林里的神龛,因为淡媛的宝贝就藏在那里——据我猜测,他巧妙地向须江灌输了这样的念头,将她引向了神龛。她走到神龛以后会做什么还是很好预测的。她会打开左右对开的格子门往里看。如果她看到神龛深处有东西,就一定会把头伸进去看个究竟,或者伸出一只手去拿。”

“于是贵琉同学看准时机,发动偷袭……他从背后勒住了须江阿姨的脖子,所以须江阿姨没看到他的脸。可那段证词听起来诡异极了,不像是在形容一场人为的袭击啊……”

“贵琉当然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利用了缠着神龛的那条长长的注连绳。先打结做出一个绳圈,再把圈调整成长方形,用几根针固定在格子门的内侧。关好格子门以后,利用门上面的空隙弄出绳子的另一头,挂在神龛上方的粗树枝上,再拉到大树后方,绑在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上加以固定。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抛出诱饵,在田庄须江下班回家时观察一下,见她走向森林而非院门,就立刻跟上,看准她把头伸进神龛的时机猛拉绳子即可。但真把人弄死了就麻烦了,所以他只是稍微把人吊起来了一下下,很快就放她下来了。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有根针被绳子带了出来,扎到了她的脖子。”

“倒是和须江阿姨的证词对上了。”

“她肯定是脚一沾地就摘下了脖子上的绳圈,不顾一切地逃命。如果警方介入此事,等她冷静下来以后仔细查问,就很容易发现她是被人用注连绳吊起来了,神龛上方的粗树枝就是支点。但她的丈夫进过好几次警察局,所以贵琉认定她是不会报警的。”

说完这番话,天弓露出满足的表情,一副尘埃落定的架势。小爱则不然。她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和平,毕竟他刚刚才得知好友欺骗了自己。

和平这个当事人的反应却有些不可思议。片刻前他还面色阴沉,许是被天弓的推理打击到了,此刻竟是面带微笑。

“多亏你帮我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和平道了谢。天弓不咸不淡地回答:

“那就好,我会把你的经历记录下来,作为证明‘灵异事件也可以用合乎逻辑的推理解释清楚’的案例。”

“话说贵琉和奶奶搬走以后——”

“呃,倒也不用交代后续……”

天弓立刻打断,很不乐意让和平继续,然而和平已经说了下去。

“他姑姑、和代和叔叔留在了头类家的公馆。没想到约莫一年后,姑姑吊死在了神龛旁边的树上。”

听到这话,天弓顿时一僵,小爱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年,他叔叔也在同一个地方上吊自杀了。”

“……”

“至于和代——”

“哎哎哎,打住!你到底……”

天弓慌忙制止,和平却是一副对天弓绝对信赖的样子。

“后来头类家又发生了好几起离奇古怪的事件,我想请你再推理一下——”

“今天多谢你们了,请回吧。”

天弓心急火燎道。这或许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和平将要讲述的很可能是真正的灵异事件,不存在任何推理的空间——小爱暗自揣测。

所以她本想留住和平,让他展开讲讲。可是看到天弓那千推万阻的模样,她又动了恻隐之心。

无可奈何之下,小爱只得拉上不肯走的和平一起告辞。

这回你可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

瞳星爱向天弓马人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走出了怪异民俗学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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