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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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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讲述的早年经历里,有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听说很多同龄的年轻人喜欢爬山,我却总也提不起劲来往山里跑。原因搞不好就出在爷爷讲的故事上。 我有个姓高根的朋友酷爱爬山。他告诉过我,日本的现代登山运动始于明治三十年代[明治三十年为1897年,“明治三十年代”指1897年至1907年这段时间。]后期或大正[日本嘉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使用时间为1912年7月30日至1926年12月25日。]中期。就算前者才是正确的年份,也比我爷爷开始爬山的时间晚了不少。 不过我也不确定爷爷那种算不算正经的爬山。听说他不带帐篷,露宿全靠军毯,所以只敢在夏天进山。高根说,哪怕是仲夏时节,天黑以后山上也是很冷的。这么说来,爷爷当年简直是拿性命当儿戏。 父亲说爷爷是个肆无忌惮的人。爷爷总是理直气壮,说什么“只要不给人家添麻烦,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向来是独自上山,独自下山,确实不关别人的事,可家里人却受不了。他来了劲便会跑出门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家里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一次,爷爷打算用三天时间徒步纵穿留目地区的山脉,没想到走到半路,竟撞见了一座特别古怪的房子。 第二天下午之前,一切都很顺利,每个环节都是按计划进行的。我有点不敢相信爷爷会在爬山前做计划,但他说他确实有做计划的习惯。高根告诉我,只要一个人对山里的情况略知一二,哪怕他平日里再鲁莽,都不会毫无计划地闯进山里。可是照我爷爷的性子…… 不过两个晚上的落脚点他还是提前定了的,第一天晚上也如期到达了目的地。谁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他还没走到原定地点,想必是迷路了。 原定路线中的媚眼岳应该已经翻过去了,八成是之后走错了路。照理说,遇到这种情况时不能到处乱转,最好原路返回,但我爷爷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还是继续往前冲。冲着冲着,就彻底迷路了。 都说山里的傍晚格外短,以为还早着呢,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爷爷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反正是裹着军毯对付一晚上,照理说睡哪儿都差不多,可爷爷就是不想睡在计划之外的地方。很奇怪吧?平时做事毫无顾忌,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却又特别神经质,真是个麻烦又难搞的人。 不知不觉中,爷爷开始往下走了。按他的计划,这个时候本该往上走的。简而言之,他提前一天从别处下了山。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爷爷也无能为力了。他也没傻到还想往回爬。还是赶紧下山,在附近的村子找个地方落脚为好。他记得那一带盛产土酒,还想着说不定能蹭上一顿好酒好菜呢。 可他走了好久好久,都没到山脚下。本以为离日落还有一阵子,周围却是越来越黑了。再磨蹭下去,就得在迷路的状态下,在一座陌生的山里过夜了。爷爷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不管怎样,还是得继续往下走。爷爷一筹莫展。 只能一路走下去了。 就在爷爷下定决心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漆黑一片,仿佛有人关上了电灯。 咦……? 爷爷吓坏了。太离谱了,这怎么可能呢?经验告诉他,天色本该徐徐变暗,等回过神来已完全被黑暗笼罩,这才是山里的日落。 此时此刻,眼前却是突然黑了,就跟真断了电似的。周围仿佛是中了狐狸的妖术,叫人瘆得慌。 于是爷爷不慌不忙地坐在山路上,缓缓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据说那是爷爷的爷爷教的法子,能破除妖术。 爷爷抽了会儿烟,可周围还是黑漆漆的。他意识到天大概是真的黑了。突如其来的黑暗确实让人费解,但眼下可不是悠悠哉哉抽烟的时候。 山上的晚饭得趁着天亮做,赶在天黑前吃完。做饭时要生篝火,所以爷爷随身带了火柴。但他没有照明灯。他上山的时候从不在天黑以后走动,所以本就用不着灯吧。可事情总有万一,爷爷压根儿没考虑过这些。说好听是胆子大,说难听就是缺心眼。 饶是胆子再大,爷爷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抬头望天。虽然是阴天,但好歹有一点星光。问题是,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所以脚下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根本没法赶路。可他也不能歇在半山坡上,得找个地势更平坦的地方。奈何周围实在太黑了,他没法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爷爷心里实在是没底,只得四处张望,盼着神佛显灵。这可不像是他干得出来的事。就在这时—— 一丝光亮映入眼帘。 他急忙定睛去看,那光亮却不见了踪影。但他确实看到了。虽然转瞬即逝,但黑暗中确实有过一抹光亮。 爷爷立刻用原地踏步的法子一点点挪动,同时凝神注视前方。他心想,肯定是因为自己动了一下,所以片刻前透过树木瞥见的光亮才会被挡住。 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好像真能让人失去方向感。爷爷坚信光亮就在前方,可任他如何调整站立的位置,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还试着左右摆头,然而除了一片漆黑,视野中别无他物。 试到最后,爷爷都开始原地转圈了。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看不到任何光亮。不,应该说他根本不知道到哪儿才算转完了一圈,因为视野中就没有能用作标记的东西。以为自己在转第三圈,搞不好还是第二圈,甚至有可能是第四圈。 爷爷就这么不停地转圈。饶是他都越转越害怕了,不禁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狐狸的妖术…… 就在这时,眼睛再次捕捉到了光亮。 爷爷急忙双脚立定,生怕看丢了那救命稻草一般的光亮。他全神贯注,确保目光牢牢锁定前方的亮处。 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该怎么过去呢?他用脚尖摸索了一番,感觉有亮光的地方不在山路的上下两侧,而是在右下方,根本无路可走。要是天还亮着,倒是能盯着目的地沿山坡往下走,然后想办法拐去那个方向。但在黑夜里贸然行动风险太大,很可能会立刻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光源。 只能直接奔着光源去了。 爷爷痛下决心。其实这么做也很鲁莽,但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觉得这就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拨开树丛,一点点往前挪。周围黑得可怕。脚下屡屡打滑,他每次都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在这种地方摔上一跤,怕是会滚到坡底,后果不堪设想。要是伤得动弹不得,就只能等死了。所以爷爷光顾着脚下,脸时常撞到枝叶,疼得不行。本想合上眼皮,护住眼睛,反正周围一片漆黑,睁不睁眼都一样。但他又不敢不盯着那团光亮。万一走出树丛,睁开眼睛的时候啥也看不到……光是想象这一幕,他都吓得心惊胆战。 爷爷咬着牙往前走,离希望之光越来越近。 走着走着,他突然走出了茂密的森林,站在了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仿佛是又中了一波妖术……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栋离奇古怪的房子。乍看像木头搭的山中驿站,可定睛一看,那房子竟是西式的,左半边还有两层楼。当时爷爷看到的是房子的侧面。 但爷爷总觉得这房子有种和设计无关的诡异感。在看到房屋全貌的一刹那,他便觉得很不对劲了,可就是说不出不对劲在哪儿,心里憋得慌。 他明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古怪,脑子却好像消化不了这个事实,别提有多瘆人了。 光亮来自右半边一楼的窗口,但光源显然不是电灯,而是油灯。朦胧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帘,照亮了窗玻璃的内侧。 爷爷绕去房子的右侧,发现那才是有前门的正面。但他没找到洋房都有的门铃或敲门器,只见到了一扇长方形的门,边上则是一扇半圆形的窗户。玄关部分的左右两边都是严严实实的墙,没有别的窗户,但右手边的屋顶装着烟囱,下面显然是有壁炉的。 爷爷诚惶诚恐地敲了敲门。敲门声的回音出乎意料的响,把他吓了一跳,但门后鸦雀无声。 正要再次敲门时,轻微的响声传入耳中。嘎吱……像是屋里有什么东西在响。爷爷还以为是屋里的人来了,可是左等右等,门都没有要开的迹象。 于是爷爷又敲了敲门,然后竖起耳朵。他等了很久很久,却没听到刚才的那种嘎吱声。 他走去房子的左端,想看看刚才亮着灯的那个窗口。可不知为何,窗口竟漆黑一片。只可能是屋里人听到敲门声后立刻熄灭了油灯。 人家好像不太欢迎我啊。 向来肆无忌惮的爷爷都不得不往这个方向想了。话虽如此,他眼下也只能向这户人家求助。 他绕回前门,犹豫着握住了门把手。咔嚓……门后传来一丝声响。微弱的阻力过后,门板轻轻开启。 他将门推开一半,探头进去道了声“晚上好”。话音刚落,他便心头一跳。因为他终于明白这房子怪在哪儿了。 这房子太小了…… 我也不知道当时爷爷的身高是多少,但他说前门显然是偏矮的。不,不光是门,是整栋房子都小得跟缩水了似的。 在爷爷看来,这栋房子大概只有普通住宅的三分之二那么大。 深山老林里竟有这么一栋稀奇古怪的房子。到底是谁建的?建来做什么?为什么要特意建成西式的?住在里头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爷爷的后颈顿时就起了鸡皮疙瘩。 这不会是妖怪住的地方吧…… 爷爷从不信妖魔鬼怪,那一刻却是打从心底里生出了这样的怀疑。不过他很信“狐狸会妖术”那套,所以对“山里有妖怪”之类的说法也没什么抵触吧。 进这种屋子准没好事。 趁妖怪还没出来,有多远逃多远。 爷爷如此告诫自己,悄悄关上前门转过身去,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方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天也很冷。还有稀稀落落的雨滴落在了脸颊上。出门前看的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晴天,但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搞不好真要下雨。 身后的房子虽然古怪,但好歹能为他遮风挡雨,岂能轻易舍弃。再说了,他也没有别处可去。这个时候转身离开,就意味着他必须另找一个能安全露宿的地方。雨已经下起来了,各方面的条件都糟糕透了…… 爷爷犹豫极了。 走进身后的房子,至少不用受风吹雨打的罪。里头好像是有壁炉的,应该还能生个火。问题是……这房子安全吗?在这栋来路不明的房子里过夜,真的不会出事吗? 哗啦啦……就在这时,雨势突然加剧。 爷爷猛一转身,横下一条心,走进了那栋阴森恐怖的房子。 门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爷爷摸出火柴擦亮,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疑似门厅,但同样非常狭小。天花板当然也很低,所以有很明显的压迫感。爷爷忽然怕了,怕房子会继续缩小,把他压成肉酱。 他又擦了几根火柴,发现门厅的左右两侧和深处的墙上各有一扇门。左边的门通向储物间,右边的门连着起居室。万幸的是,起居室的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 点亮油灯后,爷爷看见起居室深处有一座壁炉。不过“深处”是相对于房门说的,其实壁炉本身位于房子的正面。他绕过同样偏小的桌子和沙发,来到壁炉跟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丝余温。 难道屋里人不单熄了那个房间的灯,还灭了壁炉的火? 想必是因为爷爷敲了门。换句话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似乎很害怕突然来访的客人,还插上了前门内侧的钩锁。但因为过于匆忙,钩锁没插到位,所以爷爷才顺顺利利进了屋。 房子本就古怪,又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平日里肯定不会有人来,所以爷爷倒是能理解屋里人的感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就此安心。对方是怕他的,应该不会加害于他,但他对人家一无所知,这一点并没有丝毫改变。 爷爷决定在壁炉里生个火,睡在起居室里。他也觉得最好是歇在门厅,天一亮就走,可是都知道隔壁房间里有座壁炉了,怎么能忍住不用呢。而且起居室离门口还算近,心里的负罪感也能稍微轻一些。 可他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木柴。没有木柴,就没法用壁炉了。 爷爷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找找看。他心想,既然起居室里有壁炉,放柴火的地方肯定就在附近。 他提着油灯回到狭小的门厅,打开了正对着前门的那扇房门。门后是一条很短的走廊。天花板又低又窄,让他顿时有种被关进了墓穴的错觉。 走廊左右两侧的墙上各有一扇门。难道右边那扇门是……爷爷开门一看,果然是刚才那间起居室。因为油灯太暗了,他没发现壁炉对面的第二扇门。 一打开走廊左侧的门,便有某种气味扑鼻而来。原来是厨房。但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有吃的。不过残留的气味显然属于食物,足以说明片刻前还有人在这里做饭。根据厨房的位置,不难判断出之前亮灯的就是这个房间。 这房子果然有人住…… 应该错不了。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对方不想被他发现——这个猜测怕是也没错。 明明是我自顾自闯了进来…… 想到这儿,爷爷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但负罪感并不是很多,因为这房子实在是太古怪了。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过分的同情放松了警惕,搞不好要吃大苦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种恐惧。 这气味也有点不对劲。 当时爷爷明明很饿,却完全没被厨房里的气味勾起食欲。气味本身并不难闻。他能闻出那确实是食物散发的气味。可要是有人问他想不想吃,他定会摇头拒绝。也就是说,他对弥漫在厨房中的气味产生了近乎生理厌恶的排斥。 回到走廊,关上房门后,爷爷便想回起居室了。但他还没死心,还想接着找柴火。他能切身感受到,壁炉里的火不仅能暖身,还能暖心,所以说什么都不想放弃。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没开过的门。根据房子的外观,不难判断出门后便是房子的后半部分。 爷爷伸手握住门把,迟疑着打开了门。 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吓得他周身一颤。门后本该是房子的后半部分,怎么就出来了呢? 爷爷用油灯照了照脚下,一条石板路映入眼帘。他吃了一惊,环顾四周,竟又吓了一跳。见左手边正是寻觅已久的柴堆,爷爷顿时松了一口气。可右手边竟是带日式小方亭的中庭。如此不伦不类的景象,让他生出了莫名的不安。 这房子建在深山老林里,四周都是大自然,放眼望去,除了绿色别无他物。简而言之,户外的一切都跟院子里没差别。在这样的环境下特意建一座中庭,未免也太奇怪了。 照理说,有人打理的庭院肯定不同于自然生长的草木,应该轮廓齐整,赏心悦目。这户人家的中庭却并非如此。虽不至于杂草丛生,却也没有修整到“美观”的地步,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而且中庭和房子一样狭小,定睛一瞧,便能看到树后不远处的围墙。小方亭也是小得可怜。 爷爷转身背对中庭和小方亭,查看起了柴堆。柴堆由好几百根木柴组成,下半部分被一扇左右对开的门挡着。感觉一拉开门,木柴就会立刻向他这边倾泻而来。柴堆上方是凸出来的天花板,应该能起到挡雨的作用,眼前的大量干柴便是最好的证据。而木柴本身也劈得比寻常木柴要小一些。 爷爷正要伸手去拿木柴,却忽然被石板路尽头的门吸引住了。在外面观察房子的侧面时看到的“有两层楼的部分”,应该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还不快拿上柴火回起居室! 爷爷如此叱责自己,可就是忍不住想进那扇门看看。前半边都逛得差不多了,也不差这后半边吧——爷爷许是被这个自私的念头主宰了。 但他心里总归还是怕的。进屋以后,他一直都没见着人,所以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肯定就在那扇门后。但你要是问他想不想见人家一面,那他肯定不想,巴不得躲得远远的。 那就别过去啊。 爷爷心里直打鼓,却像是被迷住了似的走上了石板路,把手放在了那扇门上。搞不好他那时是真的中了邪。 门后是一间大厅。右手边和深处各有一扇门,左手边则有两扇门。左手边近处的门通向厕所和浴室,远处的门后则是食品库。食品库深处还有一扇门,打开以后,左手边是一座很陡峭的楼梯,疑似通往二楼。门厅深处的那扇门内侧装有钩锁,门后便是户外,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后门。 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倾盆大雨还没有停。正要折回去的时候,爷爷忽然发现地上好像有什么痕迹。他提着油灯凑近一看,草地上还真有条隐约可见的小道,看着像人来来回回踩出来的。 莫非家里人平时是走这扇门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爷爷转念一想,照理说家里人应该是走前门的啊。走后门的一般都是上门做买卖的商贩,可谁会进深山老林送货呢? 那草地上的小道是怎么踩出来的? 进出这户人家的究竟是谁? 爷爷越想越害怕,急忙跑回屋里,打开了仅剩的那扇门。谁知出现在他眼前的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房间,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从这个角度看,它和房子本身一样可怕,瘆人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油灯的光亮在地面形成了诡异的反光。怎么回事?爷爷仔细一看,惊讶地发现地上竟铺着瓷砖。房间中央孤零零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却不见一把椅子。 光这一点就够奇怪的了,可更让人费解的是整个房间的结构。背对房门时的正前方和左手边都是宽大的楼梯。要知道那是完完全全的室内……楼梯的顶端就只有墙壁…… 墙壁的上方还是高高的墙壁。那是爷爷进入这栋房子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天花板,可见这部分的一层和二层是打通了的。 这两座神秘的楼梯占据了房中三分之二的空间。爷爷来来回回查看了好几遍,可就是想不明白这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应该说这个房间的存在本身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空气中还飘浮着奇怪的气味。在厨房闻到的虽不诱人,但好歹是食物的气味。可弥漫在这个封闭空间的,分明是让人食欲减退的臭味。 之所以用“封闭”这个词,是因为这个房间一扇窗也没有。在爷爷进过的所有房间里,没有窗户的就只有储物间和食品库,其他房间都照常安了窗户。为什么只有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呢? 爷爷逃出房间,上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真想走后门逃出这栋房子,可是条件不允许。他也知道被困在深山老林里是很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丢掉小命。 只能在半路上拿些木柴,回起居室去了。 可爷爷还是放不下那座通往二楼的楼梯。他明明才刚被古怪的房间吓得毛骨悚然,却也无法忍受房子里还有自己没查看过的地方。不去瞧个究竟,他定会惶恐不安。 于是爷爷用油灯照亮脚下,爬起了楼梯。天花板很低,台阶也是又窄又浅,很是憋屈,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一级一级往上爬。走着走着,楼梯向左拐去。爷爷唯恐拐角另一头的黑暗里藏着什么东西,于是先把拿着油灯的手伸了出去,照了照,确定什么都没有以后,他才接着往上爬。拐弯后爬了没几级,二楼的地板就出现在了视野中。 爷爷在狭窄的地面立定,发现眼前只有一扇门。他差点抬手敲门,反应过来以后险些笑出声来。都自说自话进过那么多房间了,这会儿还敲门,多荒唐啊。 门后是一条左右走向的短小走廊。左手边不远处就有一扇门。打开一看,原来是储物间。往右走了几步,便是个疑似书房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书桌、椅子和书架,但都比正常尺寸的要小。更让他惊讶的是……书架上的书也比寻常书本小了一圈。 我不会是误闯了异世界吧…… 直到此刻,爷爷才冒出了这么个带点科幻色彩的念头。他当然没看过科幻小说,当时甚至还没有“科幻小说”这个说法。但在民间传说中,误入异世界的主人公倒也不算稀罕。 在山里迷路久了,我也进了异世界吗……爷爷的恐惧再度升级。 无论房子本身有多诡异,只要它是真实存在的,就有办法逃出去。可房子要是彻头彻尾的幻象呢?如果这地方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呢…… 爷爷打着寒战,以最快的速度抽出了几本书架上的书。他心想,要是书页上印着自己看不懂的文字,那就意味着这不是一栋现实中的房子…… 出乎意料的是,书里收录的貌似是童话。放眼望去,书架上都是各国的民间故事和传说。被读得最多的好像是《佩罗童话》和《格林童话》,磨损相当严重。 住在这房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对这户人家的好奇与恐惧错综交织,汇成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将爷爷笼罩。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人呢? 他走遍了从前门门厅到二楼书房的每一个房间,却愣是没见着一个人。如果这栋房子真有人住,那也早该撞见了。因为屋子里根本就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从后门逃走了? 这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可外面漆黑一片,还下着大雨,对方能跑去哪儿呢?再说了,对方为什么要逃?爷爷并没有硬闯,他进屋前是规规矩矩敲了门的,还打了招呼。 不过人家会防备我也很正常。 爷爷转念一想,隐居在深山老林里的人肯定不会欢迎他这样的不速之客……他差点就被自己说服了,却又突然察觉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后门是上了锁的……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从后门出去。刚才看到的钩锁就是铁证。 那这人到底上哪儿去了…… 爷爷在外面看到了厨房窗口的亮光,在前门听到屋里嘎吱作响,起居室的壁炉余温尚存……这都是“屋里绝对有人”的间接证据。不,爷爷大概没想到“间接证据”这一层,但他也生出了同样的怀疑。 想到这儿,他便怕得一塌糊涂,慌忙逃出了二楼的书房。 他跑过短小的走廊,开门穿过二楼的楼梯口,连滚带爬地下了又窄又陡的楼梯,然后小跑着穿过大厅,来到中庭。再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后,他总算是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就这么回过了神,达成了初始目标,捧着木柴回到了起居室,然后一心用随身携带的报纸在壁炉里生火。 木柴生的火格外奇妙,怎么看都看不腻,看多久都行。无论你有多紧张,看着看着都能平静下来。火堆绝对有这样的奇效。 那天的爷爷却是个例外。他紧挨着壁炉,脸都烤得发烫了,人却还是焦虑得不行。烤着烤着,他又对身后生出了恐惧,于是转身背对着壁炉。可如此一来,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了壁炉的明亮火光和油灯的光亮无法触及的地方,让他心神不宁。明明不想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起居室的阴暗角落。 久而久之,爷爷竟生出了一股匪夷所思的冲动——想背对壁炉退到火堆里去。由此可见,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已经相当危险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决定先把晚饭吃了。“去食品库顺点吃食”的想法一闪而过,但他立马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掏出背包里的食物随便对付了一顿。 不过吃东西好像还是管用的,爷爷就这么缓过劲了。他总说“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最容易出事”,当年的经历搞不好就是依据。 爷爷往壁炉里添足了木柴,裹着军毯躺在炉子跟前,脚对着起居室的门。在山里,吃了晚饭的下一步便是睡觉,身处稀奇古怪的房子也一样。爷爷大概是觉得,正因为自己待在一栋来路不明的房子里,才更应该赶紧歇下。 大概是因为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仍紧绷着的缘故,他就算躺下了也睡不着。躺着躺着,他便觉得热了。想必是因为离壁炉太近。于是他挪远了一点点。但他因为怕点着人家的房子,熄灭了油灯,燃烧的木柴成了起居室里唯一的光源,所以他想尽可能待在壁炉附近。可太热也难受啊。左半边沐浴着壁炉的火光,右半边则被黑暗笼罩,身体仿佛被撕成了两半,愈发难以入眠了。 露宿野外的时候会听到各种声响。夜行性小动物窸窸窣窣,夜风沙沙作响……但不至于睡不着。一会儿就习惯了,不会放在心上。 起居室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可能是因为这栋房子用的木材都很结实吧。但寂静得可怕的环境搞不好更容易让人紧张。爷爷被房中的死寂吓坏了,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虽然吓得他直哆嗦,却也能带来几分宽慰。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爷爷还是打起了瞌睡,想必是累坏了。困意悄然袭来。 嘎吱……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微弱的嘎吱声。 什么声音…… 爷爷纹丝不动,竖起耳朵。 嘎吱…… 他听出声响来自起居室的深处。 门厅尽头的短走廊上,还有一扇连通起居室的门。兴许是那扇门开了。 嘎…… 略大一些的动静传来后,起居室重归寂静。 爷爷仍是一动不动,凝神倾听。睁着眼睛也没用,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壁炉周边,别处都是漆黑一片。 要真是里头那扇门开了,搞不好会有什么东西溜进来,悄悄接近壁炉……爷爷自然而然想象出了那样的画面,吓得六神无主。 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跳起来冲去门厅,逃到外面去。爷爷下定了决心,然而为时已晚。 不知何时,爷爷的枕边多了个什么。 爷爷当然是看不见它的,却足以凭气场感觉到,它已俯身凑近,正在偷偷看他。 救救我……! 爷爷一反常态,祈求神佛保佑自己。他本想求山神显灵,但此时此刻窥视他的东西搞不好就跟山神有关。想到这一层,他就不敢在心里求山神了。 天知道他祈祷了多少次。 头边的骇人气场似乎消失了。爷爷战战兢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可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他假装翻身,把脸转向右边。这一转,他顿时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因为那东西还在。 只见起居室正中间戳着一根细长的柱子,几乎顶到了天花板。 爷爷起初还以为那是支撑起居室的顶梁柱,然而片刻后,他便意识到,这间屋子里根本就没有顶梁柱……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明明躺在壁炉边上,却有阵阵寒气逼来,全身颤抖不止。 由于起居室里过于昏暗,爷爷看不清那个柱子似的东西有没有五官和四肢。但他凝神细看了片刻,发现那东西摇来晃去,肯定是个活物。不,搞不好是妖怪。 他感到意识逐渐模糊,然后又突然清醒了过来。说不定他是真的晕了一小会儿。 他再次微微抬起眼皮,看向起居室深处。奈何光线昏暗,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他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屋里没东西了,这才点了油灯。 走到起居室深处一看,门是好好关着的,但这并不能证明门一直都没开过。爷爷把耳朵贴在门上,可什么都听不到。他缓缓拉开门,果然听见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刚才怕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走这扇门进了起居室。 不对,等等……爷爷歪头琢磨起来。 那么高的东西进得了这扇门吗?这栋房子对它来说也太小了吧?唯一与它的身高相符的,就只有那个装着奇怪楼梯的房间了。那边的一楼和二楼是打通了的,让柱子妖怪待着正合适。 想到这儿,恐惧死灰复燃。因为爷爷意识到,绞尽脑汁琢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来路不明的东西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起居室的两扇门都是朝里开的,于是他用沙发堵住门口,再次躺下,可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照理说门都堵死了,起居室应该比刚才安全多了,他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只要它想,有的是法子进来……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打转。用沙发堵门能有什么用。爷爷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个心理安慰。 爷爷几乎一夜无眠。时间的流逝慢得可怕,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了一般。爷爷备受折磨,干熬了一整晚。 当起居室的窗口微微发亮,隐隐有鸟鸣传来时,爷爷意识到天总算是亮了。本该好好吃一顿早餐再走,可这房子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了,所以他出发得很匆忙。 谁知刚出前门,他便一筹莫展。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山脚下。虽说天才刚亮,有的是时间,可他实在不想再像昨晚那样迷路了。尽快走出这座山比什么都要紧。 爷爷沉思片刻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他在这栋房子的后门外看到了一条疑似人踩出来的小道。沿着那条路走,兴许能到山脚下。 他急忙绕过房子的侧面,往后门赶去。走到半路,他忽有所感,抬头一看,发现二楼的窗口竟有一张漆黑的脸。那东西正贴在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爷爷。 爷爷吓得在心里惨叫一声,撒腿就跑。他沿着那条小路走啊走,中途又迷了路,好不容易才赶在中午前到了山脚下,总算是松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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