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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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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寿子似乎察觉到了杏莉和平想找个借口逃走,开口问道: “贵琉跟你提过他的父母吗?” 和平无力地摇了摇头。见状,她面色沉痛道: “我的长子佐知彦和天子结婚后生下了贵琉。但在贵琉十岁那年,天子因脑病撒手人寰。一年后,佐知彦娶了那个叫惠美的女人。天子素雅清秀,那个女人却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净穿那种凸显胸部的衣服。又过了两年,她死在了颫吕丘下的铁路道口,死法很奇怪。” 寿子将佐知彦的原配亲昵地称为“天子”,却将继室称作“那个女人”。她对两个儿媳的态度天差地别,而且毫不遮掩。之前和平一直觉得寿子温文尔雅,所以他颇感惊讶。 但此刻的他当然还没料到,这种惊讶将被战栗取代。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不……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顺便通过这个动作表达自己并不想听,但寿子又岂会明白。 “她是被电车撞死的,头和两条胳膊都被撞飞了。” 和平被迫了解到了贵琉继母的惨烈死状。 “而且……” 寿子似是故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后来,胳膊在现场找到了,可头一直都没找回来。” “是……是意外事故吗?” 得赶紧说点什么……和平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警察说事故原因是在栏杆放下以后硬闯铁路道口,但我觉得那不像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 寿子许是一眼看透了和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不,她不是自杀。那个女人要真是自杀,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不会吧…… 她不会是想说,惠美的死是因为降灾于远亲秘守家的淡首大人和首无吧?就在和平大感惊骇时,寿子说道: “事故发生后不久,接连有人在道口附近看到了一个穿着白底红点连衣裙和鲜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他们都说,裙子上的红点和高跟鞋的红漆其实是血……而且那个女人没有头,在到处寻找自己的头……” 这个怪谈再一次将和平的惊讶化作战栗,而寿子的骇人讲述仍未结束。 “尉子的女儿和代生下来就缺了脚踝以下的部分。胜也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脐带绕颈,胎死腹中。” “……” “他们都因为孩子的问题离了婚,住进了头类家。” “……” “他们都不是我的孩子,是亡夫佐智男和外面的女人生的。而且尉子和胜也的母亲也不是同一个人。” 和平如坐针毡。她跟一个初中生说这些干什么?更何况这个初中生只是她孙子的朋友。“赶紧回家”成了和平心里唯一的念头。 可寿子又聊起了尉子和胜也各自的母亲,说是都不知去向了。不过和平本也没有认真听。这也难怪,毕竟头类家的秘辛和恩怨情仇与他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贵琉终于现身了。 “聊得这么开心呀。” “是啊,杏莉同学是个顶好的听众。” 寿子显得心满意足,但和平的表情肯定僵到了极点,两人怕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寿子还想再聊一会儿,所幸贵琉出面婉拒,把和平从奶奶的居室救了出来。 “得救了……” 一进贵琉的房间,和平便不由得感叹。 “奶奶是不是跟你讲了很多我们家的事?” “是这样的——” 和平犹豫再三,不知该跟当事人说到什么程度。但他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和盘托出为好,于是毫无保留地转述了寿子刚告诉他的那些事。 “抱歉啊,给你添麻烦了。” 见贵琉一本正经地鞠躬道歉,和平顿时慌了。 “没……没事的,我就是坐在那儿听她说了会儿话,也没干什么呀……” “可那也不是听着很愉快的事吧?” “她老人家说的都是真的?” 和平迟疑着问道。贵琉面露苦笑,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爷爷当年确实到处拈花惹草,姑姑和叔叔的那些事也都是真的。” “那淡首大人和首无降下的灾祸呢?” 和平继续发问。贵琉的苦笑瞬间化作讥笑。 “这种封建迷信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卡尔的作品也充满了灵异元素,但最后总会给出合理的解释。你爱看逻辑过硬的本格侦探小说,信这种东西还得了了?” “也……也是……妖物作祟什么的是挺离谱的。” 和平勉强认同,然而寿子绘声绘色的叙述所带来的恐惧又岂会轻易散去。 “可是——”和平以寿子为幌子,再次提及邪祟的诅咒,“奶奶她老人家好像是信的?” “差不多吧……”贵琉立时面色一沉,“不瞒你说,我们家东边的森林里有一座供奉淡首大人和首无的神龛,据说是按奶奶的吩咐,从媛首村的媛神堂分出来的。” “那岂不是……” 见和平吞吞吐吐,贵琉以眼神示意他把话说完。 “岂不是适得其反吗……” “你是想说,何必上赶着把祟神迎过来,是吗?” “呃,那当然只是迷信啦……” 和平抢在被嘲讽之前稍做补充。 “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贵琉却说出了一番耐人寻味的话,“邪祟与诅咒倒也不是一点危害都没有,有时也会发挥出显而易见的威力。” “是吗?” 和平吃了一惊,反问道。贵琉却是一脸淡定。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让某个人倒霉,也许可以通过‘你被诅咒了’这样的暗示来施加心理层面的影响。” “……” “人心是相当模棱两可的。就算你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在知道自己被诅咒的情况下受了一点轻伤,出了一点小事故,或者在工作中出了差错,你都会忍不住去怀疑‘会不会是诅咒导致的’。只要有一丁点疑念在心中萌芽,诅咒者便是胜券在握。因为他们只需静候对方自取灭亡。不过大家通常不会寄希望于这种东西,毕竟事态往往不会朝理想中的方向发展。” “那她老人家……” “毫无疑问,那座神龛已经对她产生了负面影响。当初明明是她要建的,可她后来大概也跟你想到了一处,于是在上面缠了好几圈注连绳[用秸秆编成的绳索,多数见于神社,有辟邪的作用。]。” “啊?那不是更……” 那不是更糟糕吗……和平听得愈发忐忑了。 “姑姑和叔叔也真够卑鄙的,想趁机浑水摸鱼……” 贵琉突然怒气冲冲道。 “怎……怎么说?” “姑姑想把奶奶撵走,把房子占为己有。因为她现在得看奶奶的脸色,靠奶奶给的零花钱过日子。叔叔则跟熟人开了家不正经的公司,说是快撑不下去了。他崇拜西部片里的独行侠,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可我听说公司的生意都是扔给合伙人做的,他自己是一点才干都没有。所以我猜测那个合伙人根本就看不上叔叔,只不过想通过他搞到奶奶的财产罢了。叔叔肯定也盯上了这栋公馆,想搞点钱出来给公司注资。” “亏你能查到那么多内幕。” “因为他们都没什么城府,心思一看就懂。” “所以你姑姑和叔叔都想把奶奶赶走?” “他们也只能在这方面达成一致了。姑姑一心想当家作主,叔叔则想卖掉公馆拿钱走人。反正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跟神龛有什么关系呢……” 和平听得云里雾里。此言一出,贵琉顿时愁容满面。 “实话告诉你吧,主治医生建议奶奶搬去西伊豆的别墅。” “她老人家身体不好吗?” “她自己好像没什么感觉,但主治医生说,日积月累的心劳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精神状态。” “日积月累的心劳……是因为淡首大人和首无吗?” “不止这些迷信,还有爷爷欠下的风流债。要不是爷爷,奶奶也不用跟姑姑、和代还有叔叔挤在一块儿了……” “你家的情况可真够复杂的。” 和平也只能这么说了。贵琉倒是一副看透了一切的表情: “所以奶奶说什么都不肯把房子让出来。姑姑和叔叔却拿医生的话当幌子,装出一副忧心奶奶身体的样子,整天虚情假意。” “奶奶她……” “当然一眼就看透了。” “我算是知道你姑姑和叔叔是怎么回事了,那和代呢?” 被和平这么一问,贵琉面露难色。 “姑姑和叔叔都是俗人,心思好猜得很。和代却有点捉摸不透。我只能说,她好像跟奶奶一样,对淡首大人和首无深信不疑。” 想保住脖子…… 和平在脑海中回放和代带着警告意味的台词。 “你记不记得黄梅天的时候,有个其他学校的女生硬闯放下栏杆的山下的铁路道口,还受了伤?” 贵琉突然抛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和平想起了贵琉的继母就是在那个道口出的事,于是点头应道: “说是怕迟到,想赶时间。好在没被车撞到,只是摔倒的时候扭伤了一侧脚踝。” “她叫冈边朝子。她的父亲在车站前开了家房地产公司,跟我们家一直都有来往,西伊豆的别墅也是经他介绍买的。” “你不会是想说冈边朝子扭伤脚踝也是淡首大人跟首无作祟吧?因为她父亲跟头类家有来往……” “能想到这一层的也就只有奶奶了。不过因为事故就发生在道口,奶奶或许是想起了我那死得莫名其妙的继母惠美,又念叨起了无头女的怪谈……” “啊?原来是这样?” “不过目击者是住在周边的小学生……” “那也不用太当真吧——”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目击到无头女的位置离道口越来越远了,连我都不敢不当回事了。” “离道口越来越远了?无头女跑哪儿去了?” “有人在颫吕丘的坡道看见了它,而且它貌似在往上走。也就是说……它有可能正朝着我们家来。” “最近还有人看见吗?” 和平难以置信,如此问道。贵琉苦笑着回答: “说不定快走到我们家门口了。” “那奶奶她……” “唉,她老人家也知道了。都怪新来的钟点工田庄须江口无遮拦,说漏了嘴。这人特别八卦。说实话,我都想辞退她了,可她和奶奶聊得来,奶奶也很喜欢她,想辞都辞不掉。” “她是不是不太喜欢你姑姑和叔叔啊?” 和平也知道这话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印象。 “你观察得还挺仔细嘛,”贵琉含笑道,“奶奶要是搬走了,田庄的饭碗就保不住了。所以她也看不惯一心想赶走奶奶的姑姑和叔叔。虽然她只是头类家的下人,但奶奶算是她唯一的主子,所以她不需要看姑姑和叔叔的脸色。那两位看田庄自然也是不顺眼的。而且田庄的丈夫好赌成性,三天两头要进警察局,姑姑和叔叔觉得田庄这样的人不配在我们家干活,意见很大。” 贵琉似乎很享受这三人之间的矛盾。 “但田庄也有田庄的问题。” “除了爱八卦,她还有什么问题?” “不知为什么,她认定了淡媛从媛神城带走的宝贝就藏在我们家里,总是想方设法找奶奶打听。” “你家真有淡媛留下的宝贝?” 和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道。贵琉一脸不屑地说: “怎么可能,就算有也该在媛首村啊,怎么会交给头类家这样的远房亲戚呢?” “也是。” “要只是老人家和大妈随便聊聊,倒也无关痛痒,可是和田庄聊天搞不好对奶奶有害处,真是愁死人了。” “我有点想不通,”和平很是客气地向贵琉发问,“我感觉奶奶她老人家对这一系列的事情还是相当害怕的,那她为什么不搬去西伊豆的别墅,非要留在这里呢?” “爷爷当年确实辜负了她,但他们之间也有很多美好的记忆,而这栋房子就是记忆的载体,所以奶奶才迟迟下不了决心吧……”贵琉仰头道,“在我看来,爷爷是个特别任性的人,只顾着自己,但他肯定也有让奶奶倾心的一面。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看不明白也很正常。” “话说你爸爸……” 和平再次谨慎发问。贵琉嗤笑一声: “惠美在道口出事后不久,他就撂下一句‘住在这个家里迟早要倒大霉’,一个人搬走了。听说他后来在别处组建了新的家庭,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态度淡漠得仿佛那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 那天过后,和平对“去头类家做客”这件事生出了些许迟疑,但贵琉待他亲切如常。“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偶尔陪奶奶聊聊天”——他都开口了,和平当然无法轻易拒绝。他也知道寿子很期待听他讲述孙子在学校的点点滴滴,于是就更拉不下脸了。更何况,他想接着借卡尔的书看。 所幸寿子后来没再拉着他讲吓人的事情。和平一旦发现她有要提这些事情的迹象,和平便立刻分享贵琉的轶事趣闻转移她的注意力,也算是有惊无险。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深秋。一天傍晚,和平拿着借来的《唤醒死者》走出贵琉的房间。那时他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头类家了,所以贵琉也没送他到门口,在自己房里道一句“明天见”了事。 刚到一楼的门厅,坐着轮椅的和代便立刻从西翼的走廊探出头来,似已等了许久。而她问出来的话也有几分耳熟。 “你的脖子没事吧?” “呃,嗯,挺好的。” 照理说认真回答这种问题简直荒唐至极。然而在这个家里,如此回应似乎才是理所当然,真是奇了怪了。 “我劝你别跟我们家牵扯太多。” 她再次抛出似曾相识的台词,随即补充道: “不过一点也不受影响的人好像也是有的。” “是吗……” “说不定你也是其中之一……” “谢谢……” 和平稀里糊涂地道了谢。 “要是你乐意的话,下次也来我屋里坐坐吧。” “啊……啊?” 和平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和代是向自己发出了邀约时,人早就没影了。她平日里气场阴沉,今天脸颊却好像微微发红……这真是他的错觉吗? 有个姑娘约我到她屋里坐坐…… 和平飘飘然地走出位于公馆北侧中央的玄关时,夕阳恰好从西边的院门之外照了进来,红得扎眼。和平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挡了一下。 许是临近日落的关系,余晖的颜色瞬息万变。从朱红色到红褐色,再从红褐色到蒙上暗影的红色…… 得赶紧回家,不然太阳一眨眼就落山了。 和平正要迈开步子,却见院门外不远处浮现出一团疑似人影的东西。 来客人了? 头类家来客人倒是稀罕。不过和平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那个疑似人影的东西只是伫立在门外,却没有要进来的迹象。 不,不止。 话说他为什么觉得那不是“人影”,而是“疑似人影的东西”呢?透过光线仍旧强烈的夕阳打量片刻后,他终于搞清了原因。 没有头…… 门外那个疑似人影的东西没有头。 由于夕阳过于刺眼,和平看不清它的模样,但能辨认出它穿着白底红点连衣裙,脚踩鲜红的鞋子。连衣裙的袖子明明很短,本该从袖口伸出来的胳膊却跟头部一样神秘失踪了。但它的胸部异常丰满。唯一露在外面的腿看起来也怪怪的。 长得跟鸡似的…… 莫名其妙的比喻突然浮现在和平的脑海中。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直觉告诉他,只要盯着那东西多看几眼,自然就能找到答案。 没有头也没有手,胸部丰满、双腿如鸡的女人。 然而,当和平在脑海中具体勾勒出那个疑似人影的东西时,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在意识到对方是非人之物的刹那,他便陷入了无尽的惊骇之中。 可身体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丝声响。在这种状态下,逃命和呼救都成了奢望。 就在和平绝望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 嗒,嗒,嗒。 无头女骤然迈步。眼看着它穿过院门,朝他走来。 啊啊啊! 和平在心中惨叫,同时转身就跑。许是身体对它突如其来的动作做出了反应。 嗒,嗒,嗒。 骇人的脚步声猛然加速。为了甩开它的追赶,和平飞速穿过公馆东翼的前方。屋后的浓密森林愈发迫近。 要不逃进森林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和平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对那片森林一无所知。而且供奉淡首大人和首无的神龛不就在那儿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森林都明显是更适合无头女发挥的战场。 不能进森林! 他立刻在东翼尽头右转,一鼓作气跑过较短的东侧,绕去公馆后侧。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怎么就没逃进玄关呢!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拼命跑向西翼尽头,跑向贵琉房间的正下方。 “喂——” 跑到窗口下面时,和平喊了一声。奈何他喘得厉害,以致声音虚浮,中气不足。但贵琉许是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忽而从窗口探出头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院……院门外……” 和平正要解释,却忽有所感。放眼公馆后侧的角角落落,竟不见无头女的踪影。只怪他刚才一门心思逃命,没有闲心关注它追到了哪里。 难道…… 它刚才并不是在追他,而是想去森林里的那座神龛?而他误会了,吓得撒腿就跑。 见和平呆立在窗下沉默不语,贵琉招手道: “上来说吧。” 于是和平便折回了好友的房间。 “出什么事了?” 在贵琉的催促下,和平讲述了院门外的异象和逃亡的经过。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嘛,”谁知贵琉不以为意,“肯定是因为你听奶奶说过那些事,所以产生了幻觉。” “不会吧,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后来一直都很小心,尽量不让她老人家提起那个话题……” “可是照你的性子,一时半刻怕是也忘不掉吧?” “话是这么说……” 贵琉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和平自然也无法大加反驳。最终,这件事被定性为“和平的幻觉”。但贵琉让他瞒着寿子。毕竟对寿子来说,这可就不是能用“幻觉”二字一笔带过的小问题了。 和平当然不想辜负好友的嘱托,可是后来见到寿子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三两下就让他说漏了嘴。 和平对贵琉老实交代,诚恳道歉。 “这也不怪你,毕竟奶奶的段位比你高多了。” 贵琉苦笑着说道,没有怪罪和平。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倒也无伤大雅。谁知几天后,钟点工田庄须江也撞见了无头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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