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瞳星爱的叙述终于进入正题。大略如下——

事发当晚八点不到,鲸谷家鸡飞狗跳,因为昭治不见了。

“小少爷跟平时一样,五点半左右出门散了个步——”鲸谷家的老保姆泷田金子作证说,“回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大概是不到七点。嗯,平时六点半就到家了,今天却是六点五十分左右才回来。可能是累着了吧,他一到家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约莫过了五分钟,我想去看看情况,便轻轻敲了敲房门,听到他轻轻哼了几声,就没有进屋打扰。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想着该请小少爷用晚饭了,便去房间叫他,可他一直都不应。我还以为他睡熟了,开门探头一看,谁知屋里根本就没人,床上也不像有人躺过的样子。今天明明已经散过步了,小少爷怎么又出去了呢?以前可从没出过这种事啊,都这么晚了……”

称呼一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为“小少爷”确实有点奇怪,不过昭治小时候常来鲸谷家做客,金子对他的印象恐怕还停留在那个年代。再加上鲸谷家的孩子们都离家独立生活了,她已有许久没有照顾过“孩子”了,而暂住的昭治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昭治老大不小了,就算一时不见人,照理说也不该如此惊慌。而且他风流成性,真彻夜不归也没什么稀奇。

问题是,昭治此前从未有过在外过夜的情况。而且他近来总是待在家里,几乎只在傍晚稍微散会儿步。即便出门散步,也一定会在晚饭前回家。他偶尔会在散步归来后回房休息片刻,但绝不会错过晚饭。饭也不吃就再次出门的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金子坚称此事非同小可。出于监护人的责任感,鲸谷老爷联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辻村巡查立即赶来鲸谷家,听取了泷田金子的证词。虽然她年事已高,耳不聪目不明,但证词本身还是很可靠的,对时间的认知也没有任何问题。

“我先在您家周围找找看,还找不到就发动青年团开展大规模搜救。”

辻村巡查如此提议,鲸谷老爷点头赞成。于是警官就先在鲸谷家周围查看了一番。

其实辻村巡查此时已有了一个猜测。鲸谷家的房子建在波鸟镇西郊的山崖上,面向大海的山崖一角有座观景台,听说常有出海的渔民看到昭治站在那里。当然,渔民们是在白天目击到昭治的,照理说昭治也不会在大晚上跑去观景台,可眼下还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而且观景台的栅栏偏矮,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

怕什么来什么。辻村巡查赶到观景台时,竟发现栅栏跟前摆着一双鞋。

不会是寻了短见吧?

辻村巡查急忙赶回鲸谷家报信。船东老爷一声令下,让渔民驾船出海。奈何夜间的海上搜救难于登天,搜救范围也不仅限于鲸谷家所在的山崖下方,还得扩大至小镇东头的神龛之下。因为夏季傍晚至午夜,潮水是沿海岸线自西向东流的。

众人找了又找,却是一无所获。搜救工作在两小时后暂停,次日凌晨重启。最终,有人在东头山崖下稍往东一些的礁石处发现了一具残缺的遗骸。遗骸像是被本地人称为“魔深”的鲨鱼啃过,仅剩破烂内衣包裹的躯干,无法明确身份。后来还找到了右腿和左臂,但由于损伤严重,也无法提取指纹。

但兜离之浦并没有其他人失踪,而且遗骸还很新鲜,十有八九就是昭治。于是他昨天傍晚的行踪就成了问题的焦点。

当天下午,县警派出多门警部与数名刑警走访波鸟镇。有两个人在这个阶段提供了关键证词。其一是矶贝睦子,其二便是瞳星爱。

昨天傍晚不到六点的时候,正在准备晚饭的母亲吩咐睦子去一趟神龛附近的工棚,看看还剩多少柴火。

工棚是家眷们处理渔获用的,所以通常建在海边。但由于海边的不够用,波鸟镇东头的山崖上也建了个孤零零的工棚。但它的位置注定了来去不便,如今已然沦为邻近的几户人家劈柴的地方。除了过冬的柴火,工棚里还放了些干活时会用到的琐碎物件,成了不折不扣的堆房。

照理说,乡亲们都会等到残暑退去的晚秋时节再准备过冬用的柴火,但睦子的母亲已经在担心上个冬天剩下的柴火不够用了。

睦子按母亲的吩咐去了工棚,刚把手放在门上,正要推门进屋,却听见里头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里面有人?

睦子蹑手蹑脚绕到工棚后面,透过原本就有的窗缝一看,一大团黑影映入眼帘,把她吓了一跳。

海……海法师!

还记得退休了的爷爷说过,他当年出海捕鱼时见过海法师。海法师浑身黑色,上半截呈半球形,下半截则像是直筒锅。它突然钻出海面,死死盯着爷爷的船。虽然它没有眼睛,但爷爷就是知道它一直盯着自家的船。

爷爷急中生智,挑了几条刚抓到的大鱼扔进海里。那海法师便太太平平沉入了海中。

海法师跑到工棚里了……

当时睦子是真以为自己撞见了海法师。谁知片刻后,大黑影突然裂成了差不多大的左右两半,让她惊诧万分。

海法师变成两个了……

但战栗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她发现,分出来的两团黑影好像是两个人。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刚才是抱在一起的。

睦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凝眸望去。果不其然,一个好像是女的,另一个看着像男的。她又端详了一会儿,发现女的竟是姐姐美子,男的则是流言满天飞的昭治,她顿时惊呆了,心脏都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他们在幽会……

睦子知道“幽会”这个词,能想象出片刻前相拥的两人肯定是在接吻。可她还不懂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不过直觉告诉她,那是不该看的。更何况,工棚中的两人都一丝不挂。

于是睦子转身就走。但她又放心不下工棚里的姐姐,没法就这么回家去,只得在波鸟镇的小巷到处闲逛。

接受多门警部的问话时,当事人美子爽快地承认了和昭治幽会的事实,但她说他们完事以后就各回各家了。

多门问他们在工棚里待了多久。

“那我不知道。”

美子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她终日游手好闲,会说出这种话倒也正常。刑警们走访了矶贝家周围的几户人家,找到了目击者——确实有人看到美子在六点二十分左右回了家。

多门根据泷田金子的证词梳理了鲸谷昭治的日常轨迹:

每天傍晚五点半出门,沿海边小路(亡者道)散步,五点四十五分左右到达工棚,与美子幽会半小时。六点十五分左右离开工棚,六点半回到鲸谷家。

但昨天傍晚,昭治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警方就此询问过美子。她说他们在工棚里待的时间并不比平时长多少,至少她是照常走的。那这二十分钟的偏差究竟因何而来?

就在这时,一条线索引起了多门警部的注意。鲸谷老爷称,昭治的父母有意给儿子安排相亲。他们一直在为体弱多病又爱拈花惹草的儿子物色良缘。昨天早上,鲸谷老爷收到了他们寄来的信,说是有了合适的人选,如果一切顺利,今年秋天就安排昭治相亲。

顺便一提,昭治的父母也在当天傍晚赶到了兜离之浦。一见到惨不忍睹的遗骸,母亲便昏死过去。父亲表现得很坚强,但两人也都无法确定死者就是自己的儿子。

多门有了一个假设:昭治和美子许是因为相亲一事在工棚爆发了争执,那神秘的二十分钟便是幽会后的争吵所致。也许昭治没有在见到美子后立即道出此事,而是拖到“完事”以后才说,这才激怒了美子。

美子在争吵中推了昭治一把,以致他狠狠撞到了头。他本就体弱,这么一撞就断了气。或者就是没死透,但不省人事了。

推理到这个节点时,多门警部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不,也许更贴切的词是“幻想”。

就在美子一筹莫展时,小平功治现身了。功治苦恋美子多年,却也知道自己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没想到美子竟和样貌酷似自己的昭治好上了,还跑来这样的工棚幽会。正因为功治倾心于美子,他才会发现两人的幽会,还恬不知耻地偷窥了好一阵子。

功治让美子回家,揽下了善后的重责。他脱下昭治的外衣和鞋子,把遗体(或不省人事的昭治)扛去了神龛所在的山崖,然后连人带内衣一起扔进了大海。功治自己则套上昭治的风衣,把他的鞋子藏在怀里回到鲸谷家,假装回房歇息,然后找机会溜出来,把鞋子放在了小镇西头的山崖上。

多门根据这套推理找小平功治问话,谁知对方的反应完全出乎了警部的预料。

“我怎么会看上那种从来不帮家里干活的女人呢?”

起初多门还怀疑功治是在装傻,但随着问话的深入,他愈发觉得功治是真的不喜欢美子。

为保险起见,警部让下属四处走访了一下,发现还真没一个人说“功治喜欢美子”,反而有很多人表示“美子那样的姑娘肯定不对功治的胃口”。

警部也询问过美子本人。“他可能是喜欢我的吧……”这个回答尽显美子的傲慢本色。但被问及功治有没有追求过她、有没有过那方面的表示时,她却勉勉强强否认了。

不过功治确实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事发次日是每月举办大型市集的日子,所以他在十见所忙到傍晚,又在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走访了周边各镇的船东,也包括鲸谷家。

于是小爱的目击证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多门警部全盘接受了小爱描述的灵异事件,但他竟对小爱感受到的异样做出了合理的解释。

“一个刚杀了人的人,精神状态肯定是不正常的。与瞳星爱擦肩而过的就是刚把鲸谷昭治扔进海里杀害的小平功治。昭治并没有死在和矶贝美子的那场争吵中。功治早已察觉到这一点,却趁此机会除掉了情敌。路遇凶手时,年幼的少女发挥了分外敏锐的直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对方散发出的诡异气场……如此想来,瞳星爱的证词还是相当可信的。”

于是警方对小平功治和矶贝美子开展了正式审讯,可是查了半天都没能查出两人之间的交集。旁人的证词也无法佐证警方的推论。动机是功治不为人知的暗恋——这么想倒也说得通,可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

调查就此陷入僵局。

次日傍晚,尸检报告出炉。新的线索让多门警部重燃希望。

法医检验了疑似被鲨鱼啃咬过的遗体,推测死亡时间为前天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

而睦子是在六点多目击到了和姐姐美子同在工棚的昭治,这意味着他死于六点到七点之间。

六点半刚过时,瞳星爱在亡者道与昭治擦肩而过。六点五十分左右,泷田金子见到了散步归来的“小少爷”。后来昭治回了自己的房间。五分钟后,金子前去查看情况。对照尸检报告,昭治就是在金子走后的五分钟内遇害的。

如此一来,凶手是美子的说法不攻自破,小平功治单独作案的可能性陡然上升。事发当天傍晚,他走访过各镇的船东。虽无法确定他造访鲸谷家的具体时间,但泷田金子很肯定那是在昭治回家之前。

莫非功治办完事后一直在鲸谷家附近躲着?等昭治回来以后,他便把人叫了出来,引去观景台,再伺机推入海中?如此假设的话,相关人员的行踪就都说得通了。

但警方又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功治是如何在不被鲸谷家的任何人发现的前提下把待在房间里的昭治叫出来的?两人并不认识。就算功治对着昭治房间的窗户扔小石子发信号,也只会让对方起疑。而且光把人叫出来是不够的,还得把人引去观景台。功治真能在五分钟内解决这一系列的难题吗?

动机的问题也仍未解决。既然本案已不可能是“美子和昭治的争吵导致的意外死亡或谋杀”,那警方就只能假设“功治独自杀害情敌”了。

换言之,若没有“小平功治对矶谷美子爱到发狂”这个前提,推论就无法成立。

警方反复审问功治和美子,刑警们也多次走访相关人员,可愣是没发现支持这一推论的事实,反而搜集到了很多说“功治讨厌美子那种姑娘”的证词。

走到这一步,情势已十分明了:小平功治没有动机,警方也没找到证据。

于是警方再度推敲起了鲸谷昭治自杀的可能性。自己体弱多病、父母逼婚、被迫与美子分离……他倒也不是没有自杀的动机。与女友幽会后,他回了鲸谷家,但还是苦恼不已,于是偷偷溜出家门,从观景台跳海自杀。这就是警方最终得出的结论(也许多门对此并不满意)。

兜离之浦又有几个人能接受这个说法呢?据说许多熟悉昭治的姑娘都不由得苦笑,说“他哪是会自杀的人啊”。这本该是非常关键的证词,警方却置若罔闻。

警方也因此认定,和小爱在亡者道上擦肩而过的就是鲸谷昭治。小爱之所以觉得他古怪,许是因为他已面露死相——至少警方是这么认为的。

欸……居然没有否定死相啊。

这让小爱颇感意外。她本以为警察对这类说法是全盘否定的。

我看到的究竟是……

是下定决心要从小镇西头的山崖跳海自尽的鲸谷昭治吗?

可那种凶煞不祥的感觉又是……

她总觉得那是无法用警方认可的死相来解释的东西,是某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难道跟我擦肩而过的是……

难道是刚从小镇东头的山崖跳海自尽的昭治?莫非他化作亡者爬上了岸,走上了亡者道,所以她才会那般惊惧?

无论是哪种情况,昭治都是自尽而亡。

可是……

她就是觉得自己遭遇的是更邪恶的某种东西。所以她才会生出那般怪异的感觉,饱受折磨。

我是不是真撞见亡者了啊?

而且那是遇害之后被扔进海里的昭治变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念头变得愈发强烈了。每每想起那段经历,她都会不寒而栗,庆幸自己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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