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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怪谈研究室 作者:三津田信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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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记事起,瞳星爱每年夏天都会跟着妈妈回兜离之浦,去波鸟镇的外婆家小住。 小时候,她常和街坊家的孩子们一起玩,久而久之就交到了一个同龄的朋友——矶贝睦子。矶贝睦子生得相当矮小,但人很勤快,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和成天无所事事的小爱对比鲜明。 从波鸟镇旁边的潮鸟镇往内陆方向走,沿七拐八弯的羊肠陡坡穿过镇中,便是一片名为“十见所”的高地。那里有定期开设的市集,供人们以物易物。 商贩们用轻型卡车从更靠近内陆的中鸟镇拉来各种肉类和生活用品。潮鸟镇等沿海小镇的居民则会带来形形色色的海产品。前者需要开车,放眼望去几乎都是男的,后者却是清一色的妇女。这固然有男人们都出海捕鱼的原因,但首要原因其实在于货物的运输方式。 从十见所俯瞰的乡镇风光,是小爱对兜离之浦最初的记忆。山头到海岸线的陡坡上挤满了小房子,仿佛是贴在坡上的一般。房屋之间则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窄巷……每每想起兜离之浦,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都是那盆景般美丽却又略显封闭的景象。 受地理条件所限,镇上能开车的路寥寥无几,靠人力搬运货物成了理所当然。但男人得外出捕鱼,穿过小镇的巷子又都很狭窄,为了利用有限的土地建造房屋、开垦农田,人们不得不牺牲道路的宽度。 因此,兜离之浦发展出了“妇女头顶货物”的运货模式。在头顶放一个草编的圈垫或圆形的竹笸箩,再把装有货物的篮子或桶搁在上面,一边保持平衡,一边走向目的地。如此一来,哪怕在窄巷里迎面遇上了别人也能侧身让过去,还能解放双手——明明在搬运货物,两只手却能活动自如。 兜离之浦的妇女大多是从小就练这门功夫,所以年仅十岁的睦子也能帮家里干不少活了。但这种特殊的运货方法也不是每个本地妇女都会。不需要干活的人(好比船东家的夫人和小姐)和好吃懒做的人就不具备这项技能。 比睦子年长十岁的姐姐美子就是后者的典型。人如其名,她从小就是美人坯子,肤色也特别白皙,一点都不像在海边出生长大的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呢。 以捕鱼为业的父亲总是格外疼爱这个女儿,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母亲很是看不惯,但矶贝家向来都是父亲说了算。美子从小就敏锐地认清了家里的形势,动不动就寻求父亲的庇护,从不帮家里干活。 “人家个子矮嘛……” 这便是美子不学头顶货物的借口,但这门功夫当然与身高全无关系。如果身高真的那么要紧,还在上小学的睦子不就更没戏了吗? 美子外表上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子偏矮。她都成年了,却只比上小学的妹妹高出一个头,连她本人都担心妹妹是不是很快就会超过自己。不过她也清楚,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她“总是跟洋娃娃一样娇小可爱”。 不帮家里干活的借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讨好男人的花言巧语。这也确实像美子的风格。 “这也太不公平了。” 听说睦子不光要帮家里运货去市集,平时还要洗衣做饭、劈柴烧水,年幼的小爱心直口快道。 “可是姐姐真的好漂亮呀。” 但意外的是,睦子本人好像并无不满,还反过来帮姐姐辩解。 她们十岁那年夏天,一个男人成了兜离之浦舆论的焦点。 本镇船东鲸谷家的洋房建在波鸟镇西头的山崖上。就在那年春天,老当家的侄子昭治莫名其妙住进了洋房。坊间盛传他在男女关系上惹了麻烦,城里的父母家是住不下去了,于是便逃到了这里。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可没人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不过乡亲们都觉得八九不离十。因为昭治虽已三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同龄人年轻十岁,长得也温文尔雅。昭治刚住进鲸谷家一个多月,就跟本地的好几个姑娘传了绯闻,这便是铁证。 镇上的男人大多是性情火暴的渔夫,个个都觉得自己最有本事,岂能忍得下这口气。情势一触即发。要不是昭治顶着“船东侄子”的身份,怕是早就打起来了。 “那种软弱男有什么好的?” 在酒馆聚餐时,男人们都是满腹牢骚。他们个个身强体壮,昭治体格瘦小,可姑娘们怎么偏偏就看上他了呢?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哎,你们觉不觉得那豆芽菜跟小平家的功治还挺像的?” 小平功治也是个和渔镇格格不入的人。他个子不高,肤色偏白,性格文静,不爱动粗。镇上的男人大多以捕鱼为业,他却从事着与十见所市集相关的工作,工作态度很认真,也不似鲸谷昭治那般体弱多病。他很孝顺卧病在床的老母,平时省吃俭用,盼着有朝一日攒够了钱开店做生意。因为他为人踏实,镇上的老一辈都看他顺眼得很,可姑娘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哦,确实很像。” 有人点头赞同,于是大伙儿七嘴八舌聊了起来。 “可没人瞧得上功治,只有昭治讨女人喜欢,真是奇了怪了。” “还不是因为功治家里穷,昭治却是船东的亲戚。” “名字也只差了一个字。” “跟名字有什么关系啊?” “名字像,长得也像,别的就差远了。功治工作兢兢业业,昭治却游手好闲,每天只会到处乱逛。” “你以前可没少说功治的坏话,老骂他是娘娘腔。” “我……我是说过这话没错,可是跟昭治那小子比起来,功治就正经多了。” “人家可是在老老实实上班赚钱呢。” “昭治有的是钱,也不用吃那份苦吧。” “说到底还是看钱啊。” “不,没那么简单。他俩确实有点像,可细看就差多了。昭治身上有种功治没有的魅力。” “你说这话就不嫌恶心啊。”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嘛——” “还是得好好教训教训昭治。” 此言一出,酒馆里一下静了下来。 “我倒觉得不妥。” 片刻后,某个发言一直都很中肯的人再一次发表了客观冷静的意见。 “昭治个头小,身子也弱。要是咱们下手没个轻重,搞不好会闹出人命来。就算只让他受了点轻伤,也会让姑娘们加倍同情他的。” “真到了那个地步,日子就没法过了。” 众人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但只要昭治还在拈花惹草,镇上迟早会出事的——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谁知当事人鲸谷昭治突然老实了。他原本从早到晚游荡在兜离之浦的各个小镇,一会儿招惹这家的有夫之妇,一会儿勾搭那家的黄花姑娘。可不知为何,他竟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闭门不出了。 “八成是鲸谷家的老爷看不下去,说了他一顿。” 男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但事实并非如此,鲸谷家老爷向来是对侄儿放任自流的。 那昭治怎么就莫名其妙转了性呢?真相大白时,乡亲们全都瞠目结舌,连连感叹他瞒得好。许是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凑巧,也可能是他运气好,但他自己怕是做梦也没想到,好运也会有到头的一天。 虽然昭治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鲸谷家,但他每天傍晚都会出门散步,沿海岸边的小路从西头的鲸谷家走到东头的惠比寿神龛。对他而言,这也是一种疗养。即便正值夏日,他出门时也会穿上风衣,因为傍晚偶有寒风。据说那件风衣用料轻薄,不是冬天穿的那种。也许是因为风衣是黑色的,披着它的人又面无血色,以致镇上的孩子们都望而生畏。 就跟亡者似的…… 有孩子这样嘀咕,很多孩子也都觉得昭治的模样看着令人害怕。 大人们听到了都会责备一句“别乱说”,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毕竟除姑娘们以外,兜离之浦的乡亲们对昭治全无好感,却又顾忌鲸谷家的权势,所以教训孩子的时候,语气难免会有些模棱两可。 更深层次的理由则是,那条由西向东的海边小道在过去被称为“亡者道”。 因意外死在海上的人化作亡者,回归故里。 亡者在亡者道徘徊游荡,物色可以附身的活人。 成功附身活人后,亡者便能离开亡者道。 它们会深入乡镇的小巷,寻找下一个倒霉鬼。 这就是兜离之浦的民间传说。尤其需要小心的是刚死不久的亡者。因为它们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外表与活人差别不大,一不留神就会把它们错当成活人。说白了就是被它们附身的风险比较高。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部分本地旧习随着西方文化的迅速传播自然消亡,但也不是所有的习俗都消失不见了。 “天黑了还在外面瞎玩会被亡者抓走的。” 仍有许多父母和祖父母如此告诫自家的孩子。换言之,人们把亡者的存在用作管教孩子的工具了。对家长而言,“四处游荡的亡者”显然比“只在亡者道上出没的亡者”好用得多。久而久之,便只有“亡者”的概念流传了下来,“亡者道”的范围反而被人们遗忘了。 但鲸谷昭治的所作所为让亡者道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当遗忘多年的旧习被重新记起时,其内容也会自然而然地随之复苏。所以对兜离之浦的乡亲们来说,昭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害人精。 黄昏时分的亡者道上,有来路不明的人走来走去…… 流言四起。大多数人都觉得“来路不明的人”就是昭治,但也有人说不是……吓得孩子们心惊胆战。连比较迷信的大人都不敢在日暮时分靠近亡者道了,宁可绕远路,也要选别的路走。 万一在亡者道上遇到了亡者怎么办? 如果你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亡者,就得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与它擦肩而过。千万不能转过身背对亡者。怕得转身就跑的人,反而会被附身。 与亡者擦肩而过时,绝不能直视它的眼睛,但也不能完全不看它。因为移开目光和背对亡者并无不同。全程都要将它留在视野中,尽可能自然地错身走过。 万一亡者跟你搭话(尽管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也绝不能回答。遇到亡者时一定要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能说。 只要做到上述几点,亡者就会渐渐走远,不至于盯上你。可要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即便当时逃过了一劫,也会被亡者牢牢记住,事后再找到你附身。对渔民来说,这往往意味着“在海上失踪”。 老一辈纷纷提起了关于亡者的传说,以致兜离之浦一度死气沉沉。虽说成年人大多不信这套,但渔民自古以来都是比较迷信的,惹不起,躲得起。一时间,人人都对傍晚时分的亡者道敬而远之。而绕开这条路就等于是间接避开了昭治,昭治就这样淡出了波鸟镇乡亲们的视野。 殊不知,有两个人很是欢迎兜离之浦的这一系列变化——正是昭治和美子。因为他们偷偷好上了,时常在神龛边的工棚(如今已沦为堆房)幽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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