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烂

隔离带  作者:唐颖

没有人接机。

苏晓卉站在拥挤的机场大厅,被迎客的人群推来搡去,她知道,他们都是些视而不见的“盲人”,这些被重逢冲昏了头脑的人啊!他们眼泪汪汪,悲喜不明的泪水,还有比这种长相迎的地方更富戏剧性的吗?苏晓卉茫然四顾有点儿失措,对于所有戏剧性的关头,她从来是要回避的,而眼下,她却被人群抛在大厅中央,形单影只,只有大堆行李像爱儿围绕在膝前。

家里人不会来,母亲住院父亲在医院陪她。当初走的时候就没让他们送。那时老父六十,老母五十五,她在弄堂口朝他们招招手后便跳上送行大巴,仿佛只是一场小别,车子立刻启动,她不由地松一口气。从窗玻璃望出去,母亲的额前留着一缕卷发,看上去比父亲年轻整整十岁。她想到,至少三四年以后才能回家,到时母亲已近六十,无论如何,六十岁的女人该显老态,而父亲更不知会老成什么样子,心里就突地黯然。但车厢里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像打翻的田鸡篓,不给她片刻的伤感。

自从拿到马来西亚签证,她那十三平米的家便人来人往,像个闹哄哄的车厢。旧朋新友,三亲四戚,都来了一遍,感觉他们比她还兴奋。无论如何,她是有遗憾的,马来西亚在她的印象里,不过是个热带小国,多有丛林……但他们,亲友们都是乐观的。他们说,你当然不是为了去马来西亚而去马来西亚,马来西亚只不过是桥梁,你是要通过它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她当时手中的签证只有三个月,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她的心中只有惘然。而要去送行的人如此之多,以至她和妈妈不断拟定送行者名单,为了让那次告别成为一场快乐的聚会。她不顾妈妈的反对,删去所有长辈的名字,她因此也把双亲阻止在弄堂口,她不是不知道他们其实也很要轧闹猛。

她怎么会料到,这一别便是八年?而让她匆匆赶回的,是妈妈坐在病房床上的照片:短发,短又直。那晚她穿着睡衣驾车冲上高速公路,她在车上号啕大哭,哭完了便在路边电话亭和父亲讨论回家的计划。之后,又给沈清华、章霖她们写信报告归期,因为过于激动而没法从容写来。她想告诉她们,这一天她憧憬了八年!但是这句话还未写完,泪水已不可收拾。她才发现已经有很多年不写信,或者说不写心情;才发现心绪如此之满,轻轻一触便从心口溢出。

会有许多人来接机,许多人呢,想象中比八年前离开时更闹猛,为什么不?这一天她等了这么久,在吉隆坡寂寞的深夜,豪华却又空荡荡的别墅内,只有音乐陪伴她。可音乐没法填补她的人生虚空的那一部分,无数个失眠夜唯一能给自己带来安慰的想象,便是回家的那一刻——走下飞机,走出绿色通道,玻璃墙外贴满熟悉的脸庞,鲜花举过头顶,不如说机场大厅在举行欢迎她的盛会。是的,吉隆坡生活的全部意义不正是在回家的一刻显现?

此刻,她孤零零地站在机场大厅中央,宛若骤然丧失观众的演员,极度的失望令她茫然。

出租车司机问:“去哪?”

“回家!”她不假思索答道,立刻又喃喃道,“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

司机侧过头,从反光镜里注视着她,然后启动车子,一边问道:

“住哪条路?靠近哪两条大马路?”他又一次从反光镜里看她。

“知道皋兰路吗,那里有个东正教堂,靠近淮海路,与瑞金二路垂直。”在这样的叙述中她获得了现实感,心情趋于平静。

“这就对了,有方位很好找的,用不着怕,如果真的是连方向也没有,我可以问调度。”他打开对讲机又立刻关上,回头朝她笑。安全挡板挡住了他的脸,透过晦暗的有机玻璃只见一张模糊的笑脸。这时车驶上机场大道,他说:“你刚从国外回来,大概出去很多年,你有些紧张,为什么不让家人或者亲戚朋友来接?”

“屋里只有爷娘,”她讲上海话,“娘住医院爷要陪伊,我跟老朋友、亲眷都写过信,不晓得伊啦收得到伐,好几年不联系了……”絮絮叨叨竟有这么多的话要对陌生的司机讲,她憋不住的心酸,脸转向窗外,那只是个眼熟的陌生城市。

“……说不定他们都已经搬走,批租啦造桥啦拆迁旧房啦,上海很多人家都是搬了又搬,很多年不联系有可能就失去联系……”

心惊令她挺直腰背,目光拨开挡板,看到司机的后脑勺有一块白发。

回家第二天便去清华娘家,她真正大吃一惊,清华娘家那一栋面朝淮海路的公寓成了一片废墟。三大间六十多平米的沈家,连同楼下的药房、水果铺、食品店,变成街市拐角一大堆尘埃。尘埃漫过来,淹没了人行道,行人走到这儿便穿马路绕开去,废墟更显空旷。

那些夏天的夜晚,雷雨过后,她和章霖踩着湿淋淋的梧桐叶片,一路散步去清华家。她们总是避开热闹的淮海路,从皋兰路经过瑞金二路,进南昌路,出陕西路到淮海路口,便来到清华家楼下。这一路梧桐树遮天蔽日,树梢披着路灯光映在天空深邃蓝色上,楼房幢幢在雨后浓郁的绿色气息里,竟森森然如置身在林中。雷和闪电帮助雨水洗刷了空气,沉淀了所有的浊味,只有腐叶味新叶味夹杂着泥土味,如一股股小溪漾开来,一圈圈涟漪,都市沉滞的空间竟有波光粼粼的感觉。她们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呼吸,肺腑像清洗后的肌肤,滑爽沁凉。十七岁的年龄唇红齿白,却和街上大部分行人一样,穿的确良长裤,但一件朝阳格短袖衬衣仍然传递了青春的芬芳。她们在楼下的马路上叫唤清华,清华父母都是主任级的医师,每晚坐在应该称为走廊却被他们充作客厅的地方研读医学书,使她们觉得沈家森严壁垒,所以很少上楼。等清华应声下楼,她们便退到沿马路的弄堂口说话。

那些日子,物质匮乏,生命却如此丰满。她们用国语齐声喊“沈清华”,尾音好听地扬起,在市声里竟也余音袅袅,令自己不胜喜悦。清华是她俩中学同学,高头大马,遗传了父母的基因,好读书又好为人师,可那时她的才华只能表现在读小说讲故事上。那些犯忌的情事在清华嘴中绘声绘色,她俩便在弄堂口且喜且忧,面对街市的嘈杂,莫名的激动却在身体内喧哗。

陪伴在旁的父亲说,这种旧房子再也造不出来,现在上海滩上的好房子数也数得过来……说,拆房容易,再牢固的结构都一样,定向爆炸,声音都听不见,房子酥了一样坍下来,就像沙滩上孩子们玩的沙器。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春天的风狂乱轻漫,即刻便尘土遮目,街口的汽车喇叭竟比风还嚣张,她不由地闭上眼睛。

抱着电话机颓坐在圈椅里,上海只待一星期,已经两天过去,她手中只有沈清华娘家的地址。沈清华五年前已结婚,当时写信说,没有固定婚房,后又写信说婚姻也是暂时的,大概娘家才是恒久的归宿……她一直后悔没有及时给清华回信,因为那时她正穿着防弹衣,每日提心吊胆于丈夫前女友的手枪射击。后来再也没有收到清华的信,每年年底互递卡片,再后来她单方面递卡片。

收不到清华的信便也没有章霖的信息,她情感上更依恋章霖。她们本来住一条弄堂,同一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她和章霖无话不谈。可出国时章霖家在忙调房,为她大哥成家,打算将皋兰路上有大小卫生间、钢窗蜡地的单间洋房调往边缘区的工房。章霖答应搬了家便给她写信,但是章霖是个不可救药的懒笔头,从来也不写信。出国第二年从清华那儿得知章霖也在准备嫁人,那时她正被绝望锁在深谷——在吉隆坡的豪宅陪着女眷们打牌却身无分文,夜晚含泪给父母写信,央他们给章霖送两百块钱作为喜礼。

几个礼拜后,居然在姑妈家的客厅听到章霖的声音,因为激动,因为担心电话费,她俩没法安静地说话。她埋怨章霖不写信,章霖骂她多事,朋友结婚却要麻烦自己的父母。才说开头电话又断了,为此心神不宁了一天。晚上姨妈当着姨夫的面嘲笑她讲上海话,叽叽喳喳没有教养,她却在后悔许多该问的事没来得及问,比如新婚生活、新家地址,想象不出瘦瘦小小、智商极高的章霖配上什么样的夫婿。

后来章霖又来过两次电话,两次都不是时候。一次她正准备和姑妈家的女眷出门,这一个吉隆坡富家的女眷出门是集体性的,她们总是共同去参加某一个社交活动,带上宅里所有保镖,所以她在走廊上听电话的时候,却在记挂等在车里的女眷们的脸色。仍然没问想知道的事,电话仍突然中断,不过她已知道是章霖用磁卡的缘故。另一次她没在家,电话接在女佣手上,她相信那个只会讲英语的菲佣,一定让章霖浪费了不少血汗钱。想想看,一分钟四十五块钱哪,很多年这点儿钱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她心疼得当晚给章霖发信,责备章霖花钱不计后果……荒唐的是,她当时仍然没有章霖的新家地址,信便寄给了清华。

清华回信,用章霖的口吻说,打长途用的是她送的两百块钱,谁让她送钱呢?清华告诉她,章霖的哥哥为婚房的事和家人翻脸,不肯去边缘地区的工房,最终他们一家调往老家附近的石库门底层,牺牲煤卫楼层,面积扩大十平米。当然是有人帮忙。章霖的夫婿是房管所的管理员,在他的疏通下,石库门天井加盖了一间浴室。清华不无苛刻地写道:我很怀疑章霖结婚是为她哥的婚房,他们相亲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

她坐在英语补习班,双肘支在课桌,双掌捧住头,胃堵得要命。啊,房子,又是为了房子,房子已成了她和章霖和所有心比天高的女孩心中的块垒。临走时,关照过章霖,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结婚!可最后一刻是指哪一刻呢?她们好像没有讨论过,但她心里明白,只要有可能,第一帮的是章霖,也把她拖出来,永远离开南市区的那间小厂,要紧的是永远与拮据计较的小市民生活告别。但这一天,出了国才知道,原来是遥遥无期。

清华的这封信她间隔了很久才回,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她越来越少写信。章霖不再打电话,也仍然不写信。清华的信仍是忘了写上章霖的地址,她也不再索讨,她似乎在躲避章霖,或者说躲避章霖黯淡无望的生活,她离开中国不正是为了抗拒将要降临的这种生活?

“长久不联系就会失去联系!”她没法接受这样的荒谬,一直以为任何时候回来都能相见,积聚了八年的心情,也只能对她们倾诉。要不然回来干什么呢?

自从结婚嫁给一个年长二十岁的吉隆坡华人,她才发现孤独的远游刚刚开始。曾经有整整半年时间,父母不愿给她写信。他们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怎么能够答应一个接近更年期的鳏夫娶走自己花容月貌的女儿?“又不是封建时代,谁也没有逼你,你可不要糟蹋自己……”父亲在电话里发脾气。她气得甩电话,真是拎不清呵,人家可是吉隆坡数一数二的富翁!她在马来西亚没有身份,等他求婚等了整整三年呢,那时,她离开上海已经六年。父亲一封信追过来,写道:幸福不是能够用钱买到的(她窃笑,陈词滥调的大道理呵);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们不会用你一分钱(她摇头,相信父亲会这么做,但是自己需要钱,父母有能力资助她吗);再说,我们怎么向亲戚交代?她读到这儿,把信撕了,见鬼去吧,亲戚,我们他妈的是为他们活着的吗?

漫长的岁月里,父母到底敌不过思女心切,在她到吉隆坡第七个年头,他们申请了大马探亲签证,但父母住了不到半年便吵着回家。豪华生活不是自己挣来的,一辈子自食其力,坐在几百平米的客厅,竟有苟且偷生的感觉。母亲捧着胸口老是担心心脏病发作,果然发作了几次,花去好几千美金。老两口心疼到几近有犯罪感,父亲埋怨国外的生活不健康;母亲说,这里没有冬季,长年累月的热下去,会缩短寿命,不正常的气候。她那时突然明白,时光不能倒转,跨出去的步子退不回来,这一次婚姻是她和父母之间一道深深的鸿沟。

但是分别之中却又刻骨思念,她打电话回去,妈妈总是问,为什么不能回一趟家,飞机才几小时,为什么?婚前一切悬在半空,重要的是没有在马国取得合法身份,于是又谈何衣锦还乡?婚后则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如梦初醒,所有关闭的部分突然向她打开,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经过沧海桑田。她不怪他,可笑的只是自己……丈夫是吉隆坡屈指可数的几大富翁之一,婚前是大家族未婚女儿觊觎的配偶,他的温文尔雅更是让所有的女儿心仪,却对她情有独钟。那时候,几乎每个深夜,他从生意场上归来,进入睡眠前的那段宝贵时光,他都给了她。事实上,他们很少见面,他们只是睡在各自床上,通过电话轻轻地聊天。他的低低的嗓音,温暖宽厚,几乎成了她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呵,灼人的阳光下无边无际的沙漠,是的,他的嗓音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那时候,她举目无亲,前途晦暗,身边有个朋友,有利可图的朋友,并且知道他喜欢自己,感觉就会好起来。

回想起来,作为女人,她原本对他没有太多的需求,如果不是为了居留证,她和他的关系绝不会是婚嫁的关系。也许,他们将长久地有着那种联系,浪漫的联系,她将是他的红粉知己,而他不时地给予她一些资助,他们之间保留着大块空白,她将一直愚钝……为什么不呢,如果愚钝能帮她摆脱痛苦?

有时,人就像坐在滑梯上,“嗤”地一下就滑了下去,沙坑里有一摊污水。她正是坐在婚姻的滑梯上,一下子滑进了真相的污水里。她的丈夫,著名的企业家,吉隆坡最温良的富人只能给她太太的虚名。这个曾经给大家族女儿带来许多期待的男子,在新婚之夜才让他的妻子明白,他能给她一切,除了男人的爱。那个晚上她比他更难堪,他以为她早有准备接受这没有性的婚姻,他温柔地搂住她,说道:“我们都得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代价,我为了家庭的事业付出健康,你呢,你为你的前程付出了一些快乐……”

真是天大的讽刺,她仿佛拿着一个美丽巨大的礼品盒,一层一层打开来,空无所有,除了一地的包装纸。仿佛闯入深宅大院,正得意登堂入室,却发现将自己被囚禁在无人之地。她怎么没有逃走呢,她无数次自问,可是,怎么能在失败的时候回家?她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稳稳地坐住了太太的位子。人们能够看到的是,他开始带她出入他的公司,他们成了一对伙伴,真正的商业伴侣。夜的虚空变得无关紧要,公司的利益才是首当其冲。

婚前那些温馨的夜谈,飘荡在他们之间的风月气息,早已随着婚姻的到来消弭。任何罗曼蒂克,哪怕是想象中的(有时她觉得是自己的一种精神病症),都无颜面对家族的伟业。而作为女人,她一无所有,没有性爱,当然也没有孩子的慰藉。可她获得了居留证,她是豪门叶氏主妇,有多套别墅,亭子间女儿是一个多么远多么远的记忆,仅仅是一抹阴影,时隐时现于现实强烈纷繁的色彩间。

有些印记仿佛永远没法揩去。她诞生在那个时代,匮乏的时代,从那个时代产生的欲望、热情、焦虑,仍然在折磨她。她只能拼命消费,最喜欢买的当然是房子,因为房子曾经是她的忧患中心。阅读房地产商的广告成了她的一项消遣,她不断地买房,然后卖房,因为她不可能占有所有美丽的别墅。爱好可以转变成才能,她的这一才能比其他的一切更能获得丈夫家族的赏识,她开始为公司经营起房地产。她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份事业,如果这能称作一份事业。她有了早出晚归的理由,自己驾驶跑车的理由。

她没法把自己忘却在事业里,每天傍晚她去健身房、美容院消磨几小时。三十五岁的身体仍然苗条而富于弹性,皮肤光滑细腻。她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胴体,不可抑制的期待和柔软的浴巾一起覆盖住了自己。夜晚九点,她和丈夫在固定的餐馆共进晚餐,之后,丈夫会有一些应酬,她驾车回家。她和丈夫分房睡,她从不熬夜,大部分夜晚,她不知丈夫何时归来。她为自己的卧房安置了最好的音响,她的夜晚有音乐陪伴,听起来诗情画意,可她就是在那些夜晚,感受着生命在流逝,感受着正在流逝的生命的空虚和冷酷。她在音乐声中冲出房门,驾着跑车冲上高速公路,她在“飞车”中狂嚎,动物一样地嚎着,嚎过以后的睡眠特别深。她已经不去咀嚼自己的感受,除非需要对付那种生理性的症状,比方说,嚎的渴望。

她问丈夫,什么时候回上海?丈夫答,等忙过这一阵。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是在等待中吮吸明日的乐趣,抑或,她对回家是否会带来快乐心存疑虑。妈妈病重住院促她成行。回家途中,激动得不可抑制,除了父母,她最想见的便是她们——少女时代的女友,八年未见,在自己人生状态变得暧昧不清的时候,她们甚至不通音讯。

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盹,电视在播放体育新闻,她的心里充满焦虑。已经三天过去,宝贵的三天,她仍然没找到好朋友章霖和沈清华,这意味着,也许她将永远失去她们。

夜晚八点,她正准备回住宿的酒店,却来了不速之客。当她关了电视机,又为父亲铺好床,蹑手蹑脚穿好衣服拿起包正欲离开时,她听到楼梯的脚步在房门口停住,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张脸伸进来。

“苏晓卉,认得我吗?”

的的确确能一眼辨明,肉鼓鼓的鼻子,微瘪的齿和带棱的唇角,以及脆亮的嗓音,如果体形不是过于丰满,下巴没有赘肉,再把烫卷的头发削短,脱去西式套装,甄真无疑仍是一位活力过人的俏女生。苏晓卉暗暗地在为甄真做减法,这些年她常做减法,对着镜子给自己做:拿去鼻梁上的雀斑,拿去眼梢旁轻溅的细纹,拿去罩在肌肤上触摸不到的倦怠……为了减,她不倦地去美容院,可衰老却像春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润湿了青春之泥。

“算起来有十七个年头,中学毕业去外地就再也没有碰到,你怎么一点都没变,真的没变呵!”甄真就像过去一样叽叽喳喳,言不由衷地强调着,但她城府不深的表情传递着全然不同的信息。

她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明争暗斗,甄真的聪明伶俐,晓卉的漂亮乖巧,都受宠于老师,便有了争宠;更因为住在一条弄堂,知道彼此底细,便避之不及,从来不在一起玩乐。但此刻,她衷心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真没想到你会来,回国后还没见到什么人……”

她的声音在甄真听来过于陌生,声调压得很低,成熟的、魅人的,却捉不到情绪。她的身体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家中独一无二的红木圈椅里,双臂抱在胸前,娴雅慵懒。那种美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刹那,甄真有点儿尴尬!

“早就知道你要回来,老激动的,这么多年碰不到。要不是女儿发高烧,我本来想去机场接你!”

一番话令晓卉鼻酸,这正是她回国时盼望得到的情意。她掩饰地站起身,拿出从国外带回的巧克力、坚果,放在甄真的面前。父亲已醒来,一旁说道:

“现在只有甄真还常来陪陪我们,她女儿已经十岁,钢琴弹得好,已经考到六级!”无端地叹了一口气,“还是甄真福气好哇!”

飞快地瞥一眼父亲,他正为自己点烟,也许是不小心掉出的一句牢骚话,甄真已经响亮地笑起来:

“到底谁福气好哇,苏家爸爸,晓卉已经做外国人,房子买了好几幢,铜钿不要太多噢,在伊面前我还能做人吗?”没有一丝嘲讽,甚是欢快。

苏晓卉却在忐忑,这样的话题难免不触礁。

“晓卉,我现在是家庭妇女,当初争长争短还不是为争个好分数?到头来又怎么样呢,不就在家带孩子?”神情明朗如初,没有任何错失良机的遗憾,晓卉才想起,那时的中学女生如何鄙视家庭妇女。

不等晓卉提问,甄真自答:

“没有什么,就是嫁个老公听话,虽然一生平平淡淡,但还顺心。当年一道在山西煤矿谈朋友时正好恢复高考,我对伊讲,考回上海,否则免谈结婚。伊真的就考回去了,一考回去我就跟伊结婚,请了病假跟到上海,伊读书的辰光,我住在婆家。婆家是石库门房子,没有卫生设备,日子真难过,还是熬过来了,坚决不住,回娘家!我是要给他点压力,没压力读不好书,伊到底还是争气,全优生留在上海,没多久我户口也回来了就立刻生小囡,生了小囡更加不想上班。再说我这种人没有专业,找不到称心职业,老公讲,我养你算了……”气也不歇一口,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便这样轻松得数过来,有的是小女人的满足感。苏晓卉竟对她生出忌妒,就像多少年前,甄真的功课名次总在她的前面。

“甄真的先生现在是合资企业副总经理,”父亲补充着,“上下班车子接送,每年出国几次,分到一套虹桥开发区的房子,三室一厅,这套房子自己买多少钱?四十万还挡不住,在国内混到这一步还要出去做啥?”他看着晓卉发问,说不尽的遗憾,还有谴责。甄真直笑:

“唉,唉,中国人和外国人到底不一样,人家晓卉是见过世面的,我会有什么出息?每天在家陪女儿练琴,家务都是保姆做的。”他炫耀地伸出手,“晓卉,你知道,那时候,音乐课是我的弱项,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十岁以后会练起钢琴!”这双手丰润得几近肥腻,手背上分布着肉窝,的确是一双享福的手。

她淡淡一笑,突如其来转移话题:

“甄真,我找不到章霖和沈清华!”

意外的是,甄真说她常常遇见章霖,她现在是花店老板。“当然,在她那儿也会碰到沈清华,”阴云从甄真的脸掠过,“可她这人太自以为是,我们互相不理睬……”

苏晓卉的一声欢呼打断了甄真的话语,她扑过来,抱住她喊道:

“甄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

甄真略略不快地挣脱晓卉的拥抱,先前她已经有占了晓卉上风的快意,这一刻那种感觉烟消云散。

早晨在宾馆,晓卉试着一套套衣服,最终确定了牛仔裤配细麻纱白衬衣,这套衣服尽管是价格不菲的名牌,但看上去质朴无华,她要的正是这种感觉,再配上修剪得十分讲究但同样不露声色的短发,清新卓立。丈夫一向赞赏她对服装的品位——低调中的不同凡响,她自己明白,那是她对人世沧桑的感受,化解成服装上的世故,而这,丈夫会懂吗?

她摘下钻石耳环和戒指,所有可能造成与故友之间距离的物质都要拿走。但是见面的一刹那,她发现八年的时间已横亘在她们中间。

她从宾馆回家等她们,她甚至不愿在更为宽敞的宾馆客房见她们,她是这样地渴望回到过去的气氛,也因此坐立不安了一上午。甄真保证过,她们中午之前肯定到。她为了镇定自己便开始看电视,看着看着便盹住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竟有点儿不耐烦,那种感觉,正是读书时,下午有课,中午在家午睡,睡得正酣,章霖来叫她同去上学。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沈清华正站在房门口脱鞋。

“我等了你们一上午!”她抱怨道。似乎这个上午比八年的时间还宝贵,她其实是个拙于表达自己的女人。

当年人高马大的沈清华清瘦了许多,甚至比年轻时候漂亮:单眼皮上打了眼影;嘴唇红润,被仔细地勾勒出唇线;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光泽而柔韧;衣服经过仔细地挑选搭配,品质不低。她的白色棉麻短袖高衩长襟西外套,配上低圆领灰白横条紧身棉恤衫,在这暮春季节显得清爽而富时尚的活力。沈清华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来,抬起头打量她,微笑着,不无嘲讽。

“你做阔太太哪知道上班族的苦恼,除了周末,白天的时间我们能支配吗?今天恰恰是一星期一次的编辑部会议,我是找了个机会溜出来,喏,你一声召唤嘛!”

“对不起,我以为……我印象中,你好像是不坐班的……”心里被一根不经意的手指钩出一线懊悔,懊悔什么呢?

“自己单位是不坐班,我另外在打一份工,所以白天的时间挤满了。”

她故意轻松地打趣:

“你这身打扮看上去有钱也有闲,穿这样的衣服能挤公共汽车吗?”

巧妙的奉承,清华果然开心了。

“没有你想象得邋遢而已,我这身劳苦大众名牌能跟你名家名牌比吗?一身‘阿曼尼’几千美金,我连梦想都不敢!”

心虚地一笑,“阿曼尼”是她们之间的鸿沟吗?

清华坦然地打量她:“晓卉,钱能塑造女人。比起八年前,你已判若两人,从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要是在马路上碰到,我都不敢招呼你……”环顾四周,“怎么不给自己爷娘买一套房,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这间亭子间没有变过!”多年前的优越感,在出身平民的同学中自视甚高的优越感,苏晓卉需要重新适应。

她平静地一笑,这是她坚固自己的方式。

“清华,他们还是十几年前的老脑筋,对钱有罪恶感,对我的婚姻有耻辱感,尤其是我爸爸,他认定我是嫁给钱,所以不让我给他买房……”

“嫁给钱又怎么样?如果到头来什么都落空,至少钱能给你一份人道的生活。再说,没有钱的男人不一定比有钱的男人多点其他什么长处!”

晓卉咕咕咕地笑,清华的这番话令她释然。看起来,她的愤世嫉俗多半来源于男人。等着听她说故事,甄真带着女儿又喊又笑上楼。

甄真已在饭店安排午餐,说已通知章霖直接去饭店。沈清华坚决告辞,称中午有工作饭局,甚至没有与甄真母女道别。晓卉无措地跟着清华下楼,这种关系令她慌张,心中恼恨甄真多事,嘴里说:

“要不是她,我也见不到你们,所以……”

“我的确是忙,不只是两份工,”清华截住她的话,“这两天又接了一份为外籍人上汉语课的活,章霖其实也忙得脱不开身,她的花店在翻修店面,打算经营快餐,她丈夫累得头发一根不剩,当然你走之前,我们总会见一次面……”

总会见一面?她以为她们应该日夜厮守,她在弄堂口拉住清华:“昨天去你老房子找你,那里是一堆废墟,常在你家楼下聊天,八年里最向往的是那种情景……”她突然落泪。

沈清华就是在这一刻冲动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她一直克制着没有拿出来,因为章霖会反对,更因为自己的私心,但是这一刻,眼见得苏晓卉的寂寞潮水一般卷来,她心里为她痛。

苏晓卉没有表现失态,抬起眼帘时,她的眼睛是干的:

“谢谢你清华,我知道我其实没法谢你!”

把手伸给清华,手指冰凉,这冰凉感长久地留在沈清华的心里。

只有章霖是风尘仆仆,从生活的灰堆里出来,是苏晓卉记忆中多年前的中年主妇:干枯的鬈发乱似鸡窝,过时的旧衣服马马虎虎挂在身上,章霖的身体骨瘦如柴,脸上的皮肤缺乏保养而色素沉着,真真正正是尘满面鬓如霜的黄脸婆。

所以,当她和甄真母女在酒店对着桌子的菜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章霖的时候,心里没有快乐,她责备地问道:“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

“我在给做装修的民工烧饭。”章霖歉意地答道,“等店修好了,正式营业了,就好了!”

会好吗?那些中国餐馆老板娘,她见得多了,几乎所有的时光都在厨房里度过,比雇工还不如,雇工还有休息日呢!辛苦铜钿舍得用吗?

章霖说:“一直想,有空的时候给你写信,一年年拖下来,一晃八年。急着想看到你,路上堵车,我是乘摩托车过来的。你,还这么漂亮!”

“在外国过日子到底不一样,哪怕是马来西亚这种小国家,以前听也没有听到过。”甄真快嘴道,“章霖嘛,也太劳碌,开花店时,你也没太平过,里里外外操心,能不老吗?”

心里有点烦甄真,无言地望着章霖,不知说什么好。她和追赶流行的沈清华比起来,如同两代人。可沈清华也有她的问题,离婚,和有妇之夫有情感纠缠。刚才在等章霖时,甄真详细地讲述了沈清华的故事,甄真是这一群人的旁白,好友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苏晓卉。

饭后,晓卉执意送章霖回家,急于摆脱甄真,多少心事要互相诉说。可是坐进出租车,两人一时无语。

“章霖,你丈夫不该让你这么辛苦。”

“不能怪他,他是想让我过好日子。能力有限,晓卉,我和你和清华不一样,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有个待我真心的男人,有个争气的儿子,我已经满足。呵,我儿子已读四年级,是大队长,功课从来不要我管。”

她淡然地点点头,自己没有孩子,对别人的儿子便不甚关心,可章霖语气中的自豪使她心动,不由轻轻叹息:

“是呀,各人头上一爿天,旁人的看法多半是错觉。有时候,别人深为羡慕的生活,当事人的感觉完全相反……”

出租车乌龟似的爬着,终于停住,司机摇下窗玻璃,头伸出窗外,市声涌入。

章霖转过脸,深深地注视着她:

“晓卉,他……对你好吗?”

她的额角抵在窗上,聚精会神地望住窗外,没有回答。

重新摇上窗,车里寂静,反光镜里,司机看到的是两个想心事的女人。

章霖的店面有三十多平米,这一间正在朽败的洋房底楼堆满了水泥黄沙和各种建筑材料,内里的装潢都已毁去,除了一张裂缝纵横但仍然留着精致雕纹的天花板,以及雕线同样精妙的橡木门、窗框和宽阔无比的木质窗台。章霖告诉她,结婚第一年丈夫分到的婚房是一间亭子间,离娘家不远;五年后,又分到这一间,跟娘家只隔两条马路。章霖笑着叹一口气。

“熬了五年总算熬出了头!”苏晓卉不响,章霖又笑,“记得老早老早清华就说过,将来嫁人不能走出这个街区,南不超过复兴路,北不超过长乐路……”

苏晓卉便皱眉道:

“她一直就是自我感觉太好,可听说到头来却嫁了个东北农村的,让人家在自己娘家落户,离婚时差一点输掉一间房。”

“甄真并不了解情况。”章霖心平气和地辩解,“东北人是博士留在大学教书,一表人才,清华嫁他也不亏,只是住在她家很受压抑。你知道,她家就是规矩多,比方说,吃饭时嚼东西不能有响声、长辈筷子未动过的菜就不能碰,她住了三个月便搬出去借了一间农民房,不会家务,这种生活就变得特别苦,两人的生活习惯、趣味又这么不同……”

“这么看来,她当年说这种话时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预感,”晓卉接口,望住章霖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至少你这三十多年是住在熟悉的地方。”

章霖不作声,然后说:“我不可能为了房子和他结婚,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来帮我,你知道,我这个哥哥是孽子,一辈子让我姆妈受气,爹爹活着的时候也是只会用钞票不会赚钞票,对男人,我老早看透,难得他体贴我……”

她们是在声震屋瓦的作业声里说这些话的。

然后她跟着章霖上楼。

章霖的卧房安在店楼上的阁楼里,一米左右的高度,棕绷放在地上,胳膊上挂大队长标志的小少年趴在床上看书,楼板下的店堂正大兴土木,他竟聚精会神。苏晓卉想起小学三年级的章霖也是大队长,做题目飞快,男生都崇拜她。就是那一年开始“文革”,后来分在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毕业时她留上海,章霖却去了农场。

她把塞了美金的红包给男孩,那一张跟妈妈相似的脸涨得通红地望着妈妈,于是,苏晓卉也求救地望住章霖,章霖便说:“谢谢孃孃!”

男孩恭恭敬敬重复了妈妈的话,一刹那,晓卉的心里充满对男孩的爱意,她冲动地搂住她,喃喃道:“高中毕业,孃孃送你去美国读大学!”

从阁楼上下来,章霖欲送客:“你先回吧,晚上我来你家。”

晓卉却在店门口花摊旁的小凳上坐下,店门前的马路与淮海路垂直,繁华路上的汹涌人潮,便溢到了这条路上,加之眼面前还有个公共汽车站,坐在那儿,直让熙来攘往的流动风景弄得头昏眼花。一会儿,章霖拖了把小竹椅过来,两人促膝而坐。精雕细琢的女人和蓬头垢面的女人促膝而坐,来住的行人总会投来奇怪的一瞥,她们并不在意。晓卉拿出一张名片放在章霖的面前:

“清华把成淙的地址给了我,只有清华会这样做。”

章霖漆黑的大眼望住她,她们的视线对峙了几秒钟,章霖摇摇头说:“你一定要找他,我也不会拦你。”

苏晓卉一声冷笑:“你拦得住我吗?我的父母都不能拦我。当年结婚时,他们拦得多起劲,有用吗?”

她的语气充满挑衅,她自己都没法控制。

“所以我保持沉默,那时,好几次在邮局已拨通了电话,最后还是挂断。我知道,要拦,就必须去吉隆坡拦。”冷静的语调,章霖特有的语调。这种时候,章霖式的聪慧就会撩开灰扑扑的形象,继而粲然一现:“我相信,只要面对你,就能把你拦住,可我去不了吉隆坡。”

“不要那么自作聪明,章霖,告诉你,我的一生中还没有遇到比我的婚姻更好的事了!”她负气地喊道,“我不会再过你这种苦日子,我本来一无所有,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要拦我过好日子?”

章霖点点头:“我也是慢慢想通的,所以我不赞成你去找成淙,既然是一个好婚姻就应该珍惜,经过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懂得珍惜了!”最后一句话她突然就有了气,抢过苏晓卉手中的名片撕得粉碎。

苏晓卉反而平静下来。

“你的想象太极端,非此即彼,成淙和我的婚姻有什么关系,你的脑筋比我父母还老……”

章霖冷笑地打断她:“自欺欺人,苏晓卉,还有沈清华,都喜欢自欺欺人,两张嘴皮翻来翻去就想说赢别人,说赢了别人又怎么样呢,能说赢事实吗?日子还不是要自己过?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吞食苦果?”

晓卉急了:“什么苦果?说呀,你倒是说呀!遇到事情就喜欢充老大,平时呢,连个消息都不通,这么多年各管各陌生人一样……”猛地把下面的话咽下去,突然想到,相隔八年,还能像过去那么吵架?

“隔得这么远,写信能解决什么?一件事情要讨论清楚,来来回回不知费多少时间,我一想到写信就感到绝望,所以干脆不写,唯有初一、十五去玉佛寺烧香,从不忘记给你许一个愿……”章霖用纸捂住鼻子擤一下鼻涕。

沉默。她们一起看街景。良久,章霖说:

“你走后第三年,成淙回来过一次,找我打听你的情况,我没多说,不想说,因为你那时还没混出个眉目,我好想在他面前为你争气!”

苏晓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那时让他和我联系上,或许结局会完全不一样……”她没说完,已经把手捂住脸,泪水汹涌从指缝里溢出。

车站上一部被等候长久的车,终于姗姗来迟,人们拥上去推挤着吵闹着,车子满而又满,车门外挂上几个人,便有行人驻足观望,嘴巴张得老大。

晓卉已经平静,擦干泪水后,竟也一起观望那部富有悬念的公共汽车,待车子开走后,章霖说:

“那一年成淙是回国治病,没有能力去实现什么愿望,却又无聊,”见晓卉皱皱眉头,章霖只管说下去,“直到前年,成淙第二次回国,情况已大为改观,鸟枪换炮,成了一个投资商,主要在大连发展,但常回上海。他来找我两次讨你的地址,我没理他,他又去找清华,清华开始也不想理他,但她到底挡不住他,她,她一直也那么迷他。”她阴郁地朝天空望去,展颜一笑,无限哀怨,这一个脸容深深地印在晓卉的心里。

“我关照过她,你和成淙尽管往来,但你不要给他晓卉的地址,不要让他去烦晓卉。”

“她怎么说呢?”

“当然不,他们俩人接上头,他还会理我?她是这么说的。”

“她还是把他的地址给了我。”

“这正是她侠义的地方。”

晓卉无言,想着她们之间有过的复杂关系。在她和成淙热火朝天地相恋时,清华以沉默保持她的自尊。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不解清华的心情,三人在一起谈天,成了她一人谈,只谈成淙。那时的她一定愚钝得令人讨厌,难怪清华会骂她“聪明面孔笨肚肠”。当成淙弃情而去,最激愤的是清华,使当事人的她,凉风嗖嗖空如山洞的内心,顿时蕴满热腾腾的雾气。

整个夏季的傍晚在游泳池度过,和成淙。成淙不擅游泳,仅仅为了陪晓卉度过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时光。那个夏季,高温猛烈而持久,人们在议论自然界不怀好意的变化,晓卉只是心烦,终日一张汗水漉漉的脸,没有任何情绪可以留在心里,于是去了游泳池。浅水区站立的人比密林还要茂密,成淙抓着水槽浮在深水边,晓卉站在水池上,在成淙的眼里像一条美人鱼般优美,但他已经获得美领馆的签证,飞机票都订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美人鱼跳入水中,贴着自己的肌肤游过去。

当第一场秋雨把酷暑洗得一干二净,转眼间满满一池人都散尽,成淙已坐在美国大学的课堂。她仍然去游泳,寂寥的水池,她的头深深地扎进池底,潜游在深水,所有的能量通过四肢流入淡蓝的消毒水。对于她,这不算突如其来的打击,成淙是在犹豫中慢慢地做出了选择。可是当她浮出水面,抹去遮盖了一切的水珠,看见清华披着浴巾坐在池边哭泣,她无措地用湿手一遍一遍抹自己的湿脸……

秋季到冬季,她坚持游泳,每个周末,清华从大学回来去游泳池找她。不喜运动的清华在水池边感冒,整个寒冷的季节患着慢性鼻炎,面色苍白。那个季节也是章霖父亲弥留的日子,葬礼上,章霖形同枯槁。只有她健壮异常,作为失恋的女人,她真该为自己的健康惭愧。她两腮红润,裹在牛仔裤里的腿丰满而有弹性,冬天的运动卓有成效,不可抑制的身体的喜悦使她无法抗拒新的异性的吸引。第二年春天,她又坠入情网。而清华却在校园写一些悲风悯月的诗。

回想起来,那个长长的走向寒冷的季节,在游泳池度过的时光真令人神往。站在高高的跳水台,秋雨后的风已有锋芒,拂过肌肤有些微的刺痛,在空中完成漂亮的翻飞动作跃入池中,水竟有暖意温柔如棉包裹着身心。深冬的时候,进入室内微温的池水的一刹那,身体仍然会因为激冷而战栗,于是拼命向前划去,不仅是四肢,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在用力,和成淙的恋情就这样被划到了身后。当穿上衣服走到天空下,发现梧桐树叶已从苍黄到枯萎,行人在风的刀刃下缩回脖子,她却轻快地昂起头,让风把腮边的发吹到颈后。

她正是在寒风中感受着年轻和活力,感受着二十二岁年龄的完美——有过的丰富和未来的宽畅,一场情感变故如同盛夏酷暑成了遥远的回忆,四季更替伴随着现实每一刻的拥有。所以能够一个恋爱紧接着另一个恋爱,就像清华说的,漂亮的女孩活得没心没肺。留下的印痕是在以后的日子,在漫长寂寞的日子,一丝一丝地感受着。

苏晓卉就这么出了好一会儿神,待清醒过来,章霖已回店内忙活。黄昏正渐次浸润,吸附着午间的燠热,夕阳照红了半条街,橱窗玻璃反射过来的光线照花了眼睛。晓卉用手挡在额前,感觉到了暮春傍晚的丝丝寒意,突然想起躺在病房里的妈妈,便起身去向章霖告辞。

“无论如何,你得腾出一整块时间,去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说话,约上清华,我想这一刻想了八年,在上海顶多还有四五天就要回去……”

她抱怨着,伤感地。见章霖扎着油腻的围裙,张着两只湿手,一头乱发,鼻梁上溅有酱油的污渍,更觉意兴阑珊,挥挥手便要走。

章霖把她唤住,说道:

“要是有空,去看看之钧的妈妈,他家在动迁范围,大概马上要搬,前几天特地到店里来和我告辞,春天花便宜的时候,他妈妈常来我这儿买花,也常常问起你。”

那个深目高鼻,丰姿绰约的女子吗?她们应该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朋友,如果她不是之钧的母亲。瞧,八年的光景,她五十好几了,还常去花店买花?在她的终年拉着窗帘的西厢房,挤得铺铺满满的红木家具里,她的心爱的碎瓷花瓶总是移来移去,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之钧怎么样,他过得好吗?”她几乎是焦虑地问道。她以为早该把他忘记,可是这个名字带来的回忆如此真切,他的一切原本与她息息相关。

但是章霖笑笑,她不喜欢章霖这样的笑:世故的、洞悉一切却又不想言明的笑。

当晚她去之钧家。

弄堂已被拆去围墙,高楼遮天,她踩着瓦砾磕磕碰碰摸到他们楼下。门框上东点西染地缀着各家门铃,她到底不敢确切地按下去,要是按错了呢?和之钧最热烈的日子,她手里握有他们家的钥匙。白天,之钧母亲上班时,她和之钧在房间里放肆,这也是一生中最沉溺的光阴,她请病假,与之钧整日厮守。之钧母亲从不干预他们,她欢迎晓卉,或者说,她欢迎之钧所有的朋友。她喜欢轧闹猛,暗沉沉的被窗帘挡住阳光和视线的西厢房没有人,就像天空被遮盖了一样,令她生出无限的恐惧。晓卉相信,她四十多岁的年纪还出去和男人约会,定是出于这种恐惧。

苏晓卉在楼下踯躅,后门紧闭,只有大声喊之钧的名字,住在三楼的他们才能听到。晓卉的心怦怦直跳,如果这一声能将之钧喊下来,也不枉八年一次的回归故里。这一刻,隐秘的欲望突然张开翅膀,就像八年前,她关上后门,奔上楼梯,按捺不住的冲动……长日苦短,和之钧在每一天的情欲里挥霍青春,欲望总是不减,直至一纸签证。

她没有勇气喊他,直觉告诉她,之钧不住这儿,她将像成淙寻她一样去寻之钧吗?她在门上靠了片刻,然后才冷静地敲门。二楼亭子间伸出头,问了几句又缩回去。很快,三楼凹进的后楼窗口探出之钧母亲的脸,其实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发型、姿态、声音都是八年前的。她从楼上丢下钥匙,那也是她惯常的举止。

之钧的家像一间仓库,除了家具,任何什物都被装箱,并标上号码。事实上,这一栋楼都已被纸板箱填满,楼梯拐角处的煤炉、煤饼箱也被箱子替代。家家敞开房门,乃至橱门抽屉空落落地、没有隐秘地敞开着,加上满地飘零的废报纸废纸片,使这房子多少年来的破败终于在一个朝夕结束。夷为平地的废墟,废墟上将建高楼,于是一个时代结束。因此,高楼与旧居的主人毫无关系,他们被新的时代驱逐了,如同鸟巢被捣,鸟儿四处飞散,各去远处,寻觅藏身的窝。因此,在最后的日子,过往的破败变得弥足珍贵,邻居们前所未有的融合,仓皇中的融合。

在之钧家的纸箱堆上支着麻将桌,穿着睡衣的之钧母亲和邻居一起打牌的情景,并没有令晓卉惊奇。从一楼走到三楼,她已经被这种离散前的聚集的气氛包裹,看到之钧母亲能够安然于牌桌,心中反而有几分安慰。

打完一圈牌,他母亲才起身正式招呼她,牌友们收拾起麻将转移到其他房间,看起来他们对这一类打扰早有心理准备。晓卉发现,爱管闲事的邻居如今有些心不在焉,他们甚至不怎么仔细打量她。之钧母亲喊住其中一位已经走出房间的老人,对晓卉介绍道:

“他是之钧的爸爸,前几年退休,住回上海。”

之钧的爸爸?她以为他们早就离婚,抑制着心中的好奇,她朝这位皮肤黝黑的老人恭恭敬敬地鞠躬,暗暗后悔着没有多准备一份礼物,同时听见之钧妈妈在说,

“她就是苏晓卉!之钧的好朋友,晓卉哪!”她这么强调着,“后来出国了,之钧一直想着她呢!”

就这一句话,晓卉的眼睛湿了。泪眼模糊中,仍能看到老人的目光亮起来,脸上有了热情,他惶惶地搓着手,喃喃道:“知道,知道,之钧常说起,果然不错!”他打量她,赞叹的。然后满房间地乱转,拿起一个钢精锅,问道:“想吃什么点心,我去买!”

不等晓卉制止,之钧妈妈已抢去他手中的锅子:“小摊上的粗点心能吃吗,你以为是你家的乡下客人?先去泡杯好茶,等会儿我自己会弄点心,你玩你的,别管我们。”

他端来茶,磨蹭着并不急于离去,期期艾艾地想说什么,之钧妈妈性急地赶他:“去吧,让我们说会儿话呀!”

对着他的背影,苏晓卉冲口问道:“之钧他好吗?”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拿眼神去探索晓卉,说道:“之钧去过日本,赚了不少钱,他说过,晓卉回来就可以结婚买房……”

“哎呀老头子,陈年百古的事还在说,”之钧妈妈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要是有这么个漂亮女儿我也不会让她在中国结婚,再说,之钧那点儿钱顶多买套两室户,人家晓卉住的是什么房子?花园别墅!真是的,花园别墅能跟工房比吗?晓卉,照片带来没有?给他爸爸看看!”

她摇摇头,胸口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可心中万丈波澜被掩饰得滴水不漏,之钧爸爸在晓卉的沉默中心犹不甘地踱出房间。

这八年,之钧妈妈在加速度地老去,颈部和手背的肌纹像老化的橡皮筋一般松弛,多少年不可动摇的年轻就这么被时间轻而易举地战胜。可她的五官仍有一种挺括的美,因为清瘦而不走样,天生的一张骨脸,都市化的性感,拿去网在脸上的皱纹,是一个时尚美人。发型不变,老理发师的作品,短发像被细铅丝撑着,落伍但和她的年龄相称。她知道他妈妈从不自己洗头,哪怕“文革”期间,也去理发店吹洗。她的腰背也是直的,是年轻时窈窕的影子,下巴微微抬起,多年来的自信,走在路上习惯被人注视。

她乐观佻达地笑问:“我老了不是?他爸爸回来我反而老得快,女人怎么一过安稳日子就老得快,我看你们那位沈清华,离了婚倒好看起来,哼哼,女人一过单身生活就变成了一棵常青树。”她定睛望住晓卉,摇摇头,“你的脸颊削了下去,女人过了三十,脸就越来越小,这就是老的意思,当然离真正的老还远着呐,你保养得很好,只是表情,怎么说呢,表情也会出问题,你……你不像过去那么爱笑,你男人对你好吗?”

怎么搞的,婚姻问题已经写在脸上?不断地有人发出疑问。

“他比我大很多,我想,应该算是好的,用那边华人的标准,可以说是很模范的了。”她希望尽可能真实地表达她的状况,可听上去,仍有许多的敷衍。

之钧妈妈扬起脸,甩甩额上的短发,这是风流年华留下的小动作,笑容却从这张扬起的脸上沉下去。

“大年龄的男人好是好,事业稳定,懂得宠太太,问题是做太太的是否满足,老实告诉我,晓卉,他能满足你吗?”

响雷一般炸下来,她几乎躲闪不及。这样的问题,清华不会提,章霖不会提,只有之钧妈妈会提。如果控制不住,就会一泻千里地倾倒出来,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她勉强地保持住微笑。

话题倏地滑开去,好似什么都没问过,之钧妈妈伸出手臂,划过一房间的家具,叹息道:

“后天开始搬家,先住两年过渡房,这一房红木家具是带不走了,分三处地方放,”一下子乌云压顶,愁绪愈浓的之钧妈妈已经眼泪汪汪,“当初为了从他爸爸单位的造反派手下保住这些红木家具,我差点用刀片划开手上的血管!晓卉,我也总是梦不死呀,等呀等,以为总有一天会住进大房子,整套红木家具应该搬进有卧室有客厅的大房子才有派头,拼死去保住,保住了又怎么样呢?房子却越来越小,现在按照他们的分房政策,我和他爸爸只能分到一室户,你想想工房的面积多小,一整套红木家具怎么塞得进去?”

是呵,二十多平米的老房子还塞得铺铺满满,小一号的工房,并且远在郊区,并且经过两年过渡房,并且将心爱的家具分送三处,也许永远没法成套了!如果你想保住什么,你一生得做它的奴隶,你一生不得安宁。

她没法安慰之钧妈妈,你能安慰孩子,但你没法安慰成人,就像她自己的人生缺憾没法安慰。

被精心保护的红木家具在岁月的流逝中显现着它华贵不朽的本质,总有一天它会弃颓败的老房子而去。很多年前,她第一次随之钧走进这间房子,就有了预感,看到之钧妈妈仔细地擦拭红木家具的脚,像爪子一样的脚,跪着膝盖佝偻着背,仿佛她是可以为一套家具鞠躬尽瘁的。她的钟爱的手指抚摸家具时,晓卉几乎能感受到她肌肤上的快感。她同情之钧妈妈的那份溺爱,因为都是女人,对物质有着天然的敏感。但是,她们又是两代人,一套家具比起一生的快乐,微乎其微,她要的当然远远超过这些。所以,当年她在之钧家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样感到窒息,小市民生活的窒息感。她知道之钧本性的消极,他只会被这种生活吞噬,而不会弃这种生活而去,因此,她只有弃之钧而去。

之钧妈妈早就明白。

即使和之钧如胶似漆的日子,他妈妈也从不用婚姻的问题麻烦他们。她属于那种格外“拎得清”(解事豁达)的人,而作为女人,她的母性又过于微弱,这才使她有足够的理性判断儿子和女友的关系。那时,她会和晓卉开玩笑:“以后嫁给有铜钿男人不要忘记回来拉我们之钧一把!”或者,“我知道,晓卉飞得再远,也会回来看我们,她不痴心,但也不是没良心!”

之钧也不在意,一旁笑说:“我妈长不大,喜欢无中生有地想象点故事出来。”

晓卉心里明白,也许并非是想象的故事,她那时正在暗暗地联系出国,不到十分有把握的一刻,她不会向之钧摊牌。她不是刻意隐瞒,只是缘于迷信:还未成功的事情是说不得的。更何况出国这种事像一枚焰火,一放出去就招来所有的目光,要是失败了呢?

她对之钧没有内疚,那是一种坦率的男女关系。之钧曾问她:“要是我抓住你不放,你会嫁我吗?”

她摇头,回答得肯定:“不嫁!不能嫁你!我们住哪儿?你们那间西厢房吗?怎么住?用布帘隔开?或者再做一堵墙?”她一句一句问道,那种情景刚说出来,柔情蜜意便从脸上消失殆尽,“之钧,那种日子怎么过?我和我父母挤亭子间挤了二十几年,结了婚再去挤吗?那可真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要是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之钧毫无把握地问道。

“怎么可能?”她否定得这么干脆,“你我都是小青工、小老百姓,谁会分房子给我们?为什么要分房子给我们?”

她不知道她那时脸上的表情是冷酷的,似乎下一分钟她就可能离他远去。他赶快收住话题笑道:

“只要我俩现在好就可以了,以后,以后我给你找个富翁,你帮我找个富婆,经济问题不用我俩操心,我们过我们的逍遥日子,你说呢?”

这就是之钧,性情温和心思简单的男孩。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他呢?但是他们的的确确是一对和谐的情侣,尽管她内心从来不愿承认。

他们在游泳池里相识。经过寒冷的冬季不间断地游泳,她的健康的体质已经战胜恋人远走他乡的忧伤,成淙正从心幕淡化。立春以后,在游泳馆的更衣室外,已经有个俊朗的男孩提着湿漉漉的游泳裤在料峭的春风里等她。他们一起骑车回家,在初春的狂风里使劲地踩着车子,风停住的时候,脚踏车轮好似在柏油路上滑翔。他们侧过脸笑着对视,他不由地伸出手臂,在车上搂住她的肩膀是这么自然。她不拒绝他的追求,因为他也同样地吸引着她。

他和她一样喜好运动,有着健美的形体和一张稚气的脸;他比她小一岁,心智的年龄更小一点,这使她感到轻松,因为成淙的才华过于咄咄逼人。

他们形影相伴,是一对真正的玩伴。游泳池仍然是他们常去的地方,那时没有健身房,即使有,月薪几十块钱的他们也没有能力消费。后来舞厅开放,他们将舞技磨砺得十分精湛,并在那种地方大出风头,只是消费的指数在上升,常令他们有捉襟见肘的感觉。再后来,网球场开放,收费更昂贵,他们去了几次终于放弃。

没有什么可玩的时候,便回到家中。而她本来一直拒绝上他家门,这是与他保持距离的方式,是将两人的关系划定在某一个界限之中的方式。她不断地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我们只是玩玩而已!那时,她还没有出国的方向,但已有出国的决心。大姨妈旅居海外多年,家中已有亲戚在动她的脑筋。1984年,出国的人不多,但周围的人都在跃跃欲试,成淙的走对于她更是个刺激,她背着父亲说服母亲向大姨妈开口。却在那时,父亲开始干预她和之钧的关系,认为之钧不思上进没有前途,为了给他们一点阻碍,他规定了晓卉夜晚回家的时间。于是,晓卉便在上班时混病假,将一个个白天变成假日。

一个阴雨天,他们突然发现没处可去,万般无聊时,她竟答应去之钧家。这是某种开端,从此和之钧的时光都是在他家度过的。开心日子!开心吗?当时的感觉很淡漠,有时候全心全意,有时候心不在焉地和之钧玩着青春的游戏。等待的日子,生命就像蜻蜓点水,不能沉浸不敢沉浸,怕对未来负责。日复一日,太阳升起又落下,岁月了无痕迹地流去,成淙的影子从眼前掠过,她在计算:他该大学毕业了。心里不是没有焦虑,前途押在“出国”上面,正是下了赌注,还未见结果的时候。然而,在吉隆坡寂寞的夜晚,回想这段时光,觉得人生的美好都留在了上海。怅惘中竟像夜游一般走进车库,深夜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似乎要将自己驶回过去,她却总是在飞车中重新获得平衡,很清楚很清楚:之钧只属于过去。

拿出礼物,之钧妈妈破涕为笑。金项链配一只弥勒佛微形金雕像挂件,她对挂件尤其爱不释手;趁她高兴,晓卉想问问之钧的状况,她却把礼物交还晓卉,正色道:

“我不能受这么重的礼物,之钧他,他会不高兴的!”她的拒绝显得生硬。

晓卉尴尬:“为什么?”声音越来越轻,“他是不是恨我?”

“好了两三年,也不是说分就能分的。之钧他看上去傻乎乎,心里是明白的,你走后,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后来去日本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什么……”之钧妈妈欲言又止,立刻收起话题道,“这么多年前的事,说它干什么?晓卉,该忘的还是应该忘掉!说真的,我要是你,我也会这么做,当时的之钧除了年轻,除了讨女人喜欢再无其他长处,你跟了他,你们俩都不幸福,你要的,他没法给,我在旁边看得太清楚了,所以常在他耳边敲木鱼,要他死了那条心。”

说过这番话,就像一扇大门对她关上,她没法再从之钧妈妈那儿获得之钧的消息和地址。这之后的谈话就变成了敷衍,她很快告辞,到底还是把礼物留下了。这种送礼的感觉之坏还从来没有过,几乎是强人所难,当时也不去多想。她提出和之钧爸爸告别,他妈妈便去后楼把之钧爸爸叫来。他爸爸见她要走,遗憾地想说什么,却被他妈妈制止;他提出要送晓卉,也被之钧妈妈拦住。

之钧妈妈送她到弄堂口。弄口的一户人家在搬家,大灯泡吊在墙外,照出这条残破的弄堂,幢幢楼都已搬空。搬空的楼房就像被虫蛀空的树,死寂凋零。电灯光照亮的这一块空间,却亮得刺眼,衬在重重叠叠的黑影前,像是一个玻璃的世界。看过去,一切都是超现实的: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憧憧人影是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搬走的似乎都是次要的、琐碎的、不足挂齿的,留下的却是没法丢弃的、和生命连在一起的……

走过弄堂的垃圾箱,垃圾早已溢出垃圾箱,铺陈在箱外,在灯光照耀下如旧货摊:茶几、凳椅、镜框、台灯、沙发,甚至马桶、脚桶、夜壶箱,应有尽有。一位七十开外的老太太守在垃圾箱旁,嘴里念念有词:“罪过……罪过……”此时刚好有两个男人扔下几大蛇皮袋的垃圾,也是家具玩具衣服器皿什么都有,一只几十年前的藤编摇篮在杂物堆里尤为孤寂地摇摇晃晃。老人的喃喃变为喊叫:“罪过!罪过!”已经走远的男人不由得停下步子,其中的一个走回几步歉意地对老人说:

“你挑你喜欢的拿回去吧,我们也舍不得扔呵!可几十年的旧东西哪里搬得完,总归是要扔的,今天要走了,不扔也得扔!”男人指着停在弄堂口的搬场公司的大卡车,最后两句话是对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之钧妈妈和晓卉在讲:

“我们家也是,明明晓得总归留不住,就是不舍得一下子扔掉,每天扔一点每天扔一点,自己骗自己!一个地方住了四五十年,每年留一件东西,也有四五十件呢。这种旧东西,你跟它感情深来,人家看过去一钱不值,所以旧货商店也不收购,再说现在旧货商店拆的拆并的并,都不晓得在哪里……”之钧妈妈挽住晓卉朝弄口走去,一边滔滔不绝,心事的匣子一旦打开,便一件一件抖落不尽。

“还有我那两樟木箱的衣裳,都是老货,送啥地方去呢?旗袍啊,马褂啊……啥人要啊?东西是好东西呀,真正的绫罗绸缎,哪能舍得扔啊!又没地方去,人家告诉我南昌路上有个收购旧衣裳的摊头,我把衣裳装进纸板箱让伊爸爸送过去,那里卖衣裳的人太多,收衣裳的看东西太多,看也不看,随便叫了个价,低得来要把你气死,跟扔掉有啥两样?伊爸爸实在舍不得,又拖回来,放到现在,后天就要搬了……”

“一起带走吧,一份人家总要留点纪念物吧。”晓卉轻声劝道。

“带过去也总归要扔,两只樟木箱也要卖掉,一室户工房,一套红木家具塞不进去……”

又回到红木家具,它是之钧妈妈的忧患中心。

她踽踽走在星空下,为了获得星空的感觉,她特地走到对面马路,上海展览馆前的人行道,仍然保留着多年前的空阔。旧俄宫廷样式的大厦尖顶,在周围现代高楼比照下,更显其瑰丽奇谲但脆弱。

这儿原是南京路最罗曼蒂克的一段,大厦附近全是低矮精致的洋楼,大厦斜对面的巨楼群——商城的旧址,原是一大片树林,树林虽被围墙挡住,但它上面舒展的天空、奔腾的云和飞翔的鸟总是给人一份情绪。那时,从之钧家出来,通常是黄昏,走出弄堂,转身略一抬头,被大厦尖顶的夕阳照花了眼。晴天,绯红的云彩辉映着古典建筑的纤美华丽和遥远,拐过弯便是南京路的一长列围墙,走着走着忍不住回首:彩云消失,天空晦暗,心头蓦地黯淡。阴雨天,大厦如舞台背景般的虚幻和了无生气,走在围墙旁便不再回头,心里更是苍茫。

那些黄昏,和之钧沿着围墙漫步,心里怅然若失,便让他送了一程又一程,正是在那些黄昏的某一刻,她感受着生命的不可把握。

离开上海前一晚,她和之钧去附近那家有名的老咖啡馆坐了一会,为了和他告别,百忙中匀出的一小时,坐在那里常要偷偷看表,两人之间本来也话不多,匆忙间更没话说了。拿到三个月的探亲签证,之钧问过她,“你大概不打算回来了,不回来了,是吗?”她回答他:“哪有那么容易!”但当之钧说道:“那个地方都不大听人说起,要是,要是住不惯,就回来……”她立刻打断他,道:“好容易走出国门,怎么能轻易回来!”她是怕之钧说出“我等你”之类的话。但是之钧和她一样,谨慎地避开了有关出国的话题,仿佛不谈就可以忽略。而成淙走前的半年,他们是翻来覆去地讨论这个问题。当然不一样,如果成淙在,她也许就不走了!可她仍然希望与之钧的关系不要变化,保持到走之前的最后一刻。然而,客观上却已经做不到了,她申办护照、购买服装、告别亲友……恨不得晚上当白天用。开始之钧还帮她忙,后来插不上手,她便自顾自忙,最后一段时间,他们有十几天没见面。

因此,坐在咖啡馆,她觉得某种生疏落在他们之间,她归结为多日不见的缘故,当然没有必要再叙别情,更远的离别在即,她其实是很想逃避这一场告别的。

见她坐立不宁,之钧起身说:“我送你回家!”

她笑说:“你家就在附近,我送你到家门口。”

他叹息了一声:“让我这么早回家干什么呢?”

她突然就鼻子一酸,默默地由他陪伴朝家走。到了皋兰路,树浓人稀,他猛地将她抱住,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令她想起过去的好时光。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不肯和他一起沉浸在伤感中,她温柔又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怀抱,却伸出手臂从背后环住他。那时,那男孩是属于她的,可她要把他打发走,她送他回家。

后来,回到南京路,他俩走到那一长列围墙前,脚步更慢,索性停下并停靠在墙上,仰起头能看到树梢,风奔过树林,如急鞭甩过,发出哗啦啦啦的响声,冬天肃杀之声——冬的诗,峻烈、慑魂、却荡气回肠。围墙里的林子将铺满落叶,另一番凄切婉约,之钧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里是热带,没有冬天……”

“真的呐,我冬天的衣服还特别多!”她不由地笑。见她笑,之钧跟着笑,她说:“我就是喜欢你开开心心的!”

“我是你的开心果啊?”之钧呵她痒抗议。

她笑着躲开:“开心果有什么不好,不开心时我会想你呵。”

“说好了,不开心时给我拨电话,我马上申请装电话!”他郑重地关照。

她鼻子又酸,心一横,扬手招来一部出租车,脸对着马路道别:“真得走了,家里等着一屋子的人,装了电话通知我。”朝出租车奔去,头也不回。

车子启动时,她摇开窗子对他挥手,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空空荡荡的围墙前,是一幅萧瑟的图画。

当然,他们后来并没有通电话,就像许多男人女人,分离即意味着分手,而分手时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之钧站在围墙前的图景,好像某一部二流言情片的镜头,自己的一生里也有过抒情的片段?可年轻的时候,心肠可以这么硬,不肯留恋不肯彷徨,义无反顾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去。

如今商城铺铺满满挤占了空地、空林和天空,正是春意最浓的节气,反而充满了下一轮季节的气息,街上已有女郎穿短袖短裙。漫长的夏季在后头呢,她庸人自扰地为她们发愁。在热带国家一住八年,却是这儿的酷暑给她至深的印象。她独自坐在商城二楼的长廊酒吧,面前是一杯白水,她的手掌撑住下巴,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眼角的一滴泪。

夜深时分,她在住宿酒店给章霖拨电话,听见铃响禁不住忐忑,知道会吵醒她丈夫和儿子,那个从早到晚在用功的儿子,可她就是憋不住想打这个电话。八年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有心事没地方说。章霖立刻来接电话,她说他们刚忙停当,此刻洗完澡正坐在床上看报。听上去,章霖比白天要从容得多,她开玩笑着:“我老公还在洗,他认为每天最好的辰光现在刚开始。”

他们有他们的乐趣,虽然章霖不事修饰,全无风光,苏晓卉在电话那端沉默。

“晓卉……”章霖喊道,“我以为电话断了呢。”

“我想延迟几天回去,刚刚和我丈夫通过电话,他说他不会勉强我,其实他今天打电话是来叫我回去的,有一笔房产上的生意要我去谈……”

“那,不大好吧,房产的生意也是大生意,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做了生意赚了钱还怕回不来吗?”

“讲讲是容易,”她不耐烦道,她只对章霖耍性子,“生意做了还会来,永远也做不完,赚了钱还想赚,不会有停的时候,这么多年回不来,还不是因为生意拖着?我现在也想穿了,不过是少赚一笔钱。”

戛然而止,牢骚发下去是发不完的。

“那也好,既然来了,真应该多住几天,我正担心没有时间和你说话,工程在进行,时间就是钱呢……”

“我想去北京。”她打断章霖,像赌气,“去看看之钧,他妈妈话里有怨言,我不要之钧怨我,当时都讲清楚的,即使走不了,也不会跟之钧结婚,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上北京就为的跟他说这些话?我看你是神经搭错!”章霖骂她,“这么多年过去,如果是伤疤也早就好了,你还要去把它挖开来,之钧惹你了吗?你有病!”

“是你要我去看他妈!”晓卉跟章霖不讲理起来完全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她妈妈要不提起,我心里会这么乱吗?”

章霖沉默,然后说:“我很后悔,我以为之钧一直没往你心里去,这么多年他妈妈又一直牵挂你。年纪大了,儿子也不在身边,加上动迁这桩事对她是个刺激,我想,你去看看她,会给她安慰。”

晓卉沉默。

章霖轻声问:“她对你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也知道她是无意的,她一直护我,”晓卉语无伦次,“可之钧到底是她的儿子,她也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章霖不响,等着她说下去。

“他妈说,好了两三年也不是说分就能分的……”她哽咽了,“我走的时候,他也是高高兴兴的,他……他心里怎么想,我……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过去好多年。”

“我都没有忘记,他会忘记吗?”

“总是会越来越淡,再提过去的事有什么意思?”

章霖的冷静令她不快,其实向来是冷静的,对她的情感风波持保留态度,不管是成淙还是之钧。讨论这种事应该找沈清华,可深更半夜她不敢找她,她一直是有点畏惧清华。

她沉默半晌,又道:“算了,说不清,这种事只有自己碰上才晓得,你睡吧,这么晚了,他们被吵得睡不着了。”好像才想起对方有一家子,也不等章霖回答,就把电话搁了。

几分钟后,电话铃响,章霖的声音:“我把电话搬到楼下,他们听不见,说吧,说一夜也没关系。”

这就是章霖,所以你在为难时会去找她。那时如果晚上和之钧有约会,为避免父亲作梗,便让章霖来约她。这种时候,通常章霖下班不久,正在厨房帮她母亲烧夜饭,为了扮演角色,章霖必得换上出门衣服,到晓卉家去点个卯,这样来来去去的有过多次,也不嫌烦。

晓卉拿着电话不响,章霖便说下去:“之钧也好,成淙也好,反正你得想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回来度假的,没必要把自己卷入复杂的关系中去。”

晓卉还是不作声,章霖就说不下去了,两人拿着电话沉默了半晌。

“帮我弄到之钧的地址好吗?弄,还是不弄?我就要你一句话!不要跟我讲大道理,我都三十多岁了,还会不懂吗?”

“我不保存地址,你一定要,我只有去他家拿。”章霖冷淡地回答。

少顷,苏晓卉轻声说:“这么多年,没有地方可以发脾气,在那里生活就像戴个面具。”

“我总归是你的出气筒,可你也应该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们给我时间吗?都那么忙,我以为自己回来的不是时候……”晓卉喊起来,马上又不好意思,“我又在抱怨了!”

“这是你的权力,漂亮女人好像就可以横行霸道,”章霖半真半假,“从小就让着你,虽然那时候功课比你好,猜,为什么?崇拜你呵!自己长得丑,就只崇拜漂亮女孩。”

晓卉竟有点儿心酸,想起来,这么多年,章霖一直是个倾听者,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故事。

“知道吗?我在丈夫面前喷嚏都不敢打。”她故意轻松地转换话题,“结婚前,一次深夜通电话打了个喷嚏,他立刻驾车前来探望,以为……以为我得了重感冒……他自己是从来不打喷嚏的,认为不礼貌,为了赶上他的教养,我已经能够下意识地克服喷嚏……”话未完,章霖在电话那端打了一连串的喷嚏,两人一道哈哈大笑。

是在融洽的气氛里挂上电话,但一静下来,心里头仍有仓皇的感觉,是从之钧家带回的感觉?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安眠药瓶,数出两片药吞下,她知道,在一个切切实实的睡眠之后,会有一个平和的心境。

她没有立即躺下,却坐到梳妆台前对镜细察自己的脸,一张光滑细腻却苍白瘦削的脸,就像之钧妈妈说的,三十岁以后脸在小下去。她的脸庞原是属于“粉蒸肉”的那种,饱满红润,上面嵌着亮晶晶的单眼皮的大眼睛,有着唐代美人的明媚。刚去吉隆坡那阵子,姨妈家的男亲友们贪婪的目光像要把她吃了。所以姨妈把她管得紧紧的,上哪儿都带着她,既要防外又要防里,晓卉成了阔太太们的仇恨中心。姨妈的女儿也就是她的表姐原和她说得来,却因为表姐夫的太过殷勤而变得很疏远。如果她不是一直哄着姨妈,陪着她为她解闷,她早被姨妈赶回来了。

年轻的时候,并不为自己的美貌骄矜,倒觉得常被它所累。中学时曾被女生孤立,中学毕业进厂,也因为漂亮的缘故受到歧视,被分在老弱病残呆的包装车间。不管在校园,还是在弄堂或是厂门口,都会有流里流气的男人的干扰。那时的社会不崇尚美,引人注目的同时也在被人鄙夷,直到1978年社会秩序和规则都发生了变化,那种感觉才淡化。刚到吉隆坡,作为上流家庭的姨妈家和他们的圈子,气氛彬彬有礼令她心安,时间长了,才知同性们也在防着她,因之,她在生活中的态度一直是低调的。

在姨妈的保护兼监视下,她仍然有过一场短暂的恋爱。他是西方外交官员,英俊开朗,他们在姨妈家的派对上认识,彼此一见钟情。那场秘密的恋情充满忧郁温馨的梦幻感,她的签证将要到期,他也将离任,双方言语不通,只有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可以沟通。她借去邮局或药店的路上和他约会,只有极短的时间,又怕被人看见,每一次约会便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的车子停在姨妈家附近的街口拐弯处,她坐进车子后,他迅速驶离那个区域,然后放慢车速,用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遇上红灯,他才能放开方向盘,转过身将她揽进怀里热烈吻她,那种激情是能够把人烧伤的。只一会儿工夫她就该回去,离开他那儿,犹如从高温室里出来,她的脸通红,浑身被汗浸湿。

即使这一个听起来是浪漫的恋情,在苏晓卉看来也并非是纯粹的。她正伤脑筋如何让在领馆工作的情人了解她的困境进而帮助她,她本不是工于心计的女子,只是流落他乡,孤单无援。她终于想出一个笨拙的办法,将自己所要说的话寄给已从大学毕业的沈清华,让她翻成英语后再寄还她。是的,所有可以相信的朋友都留在了中国,这一个办法虽笨却万无一失。果然,清华熬了两夜,磕磕碰碰地译成英语(她毕竟不是英语专业)后,立刻又寄还她。可晓卉有一点没算到,这一来一去的信竟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等译文到达时,情人已离开大马五天。

他走时她痛不欲生。最后一次约会,他不顾她的反对把车驶进他的公寓,销魂的几小时呵。结束时她放声痛哭,即使成淙离去,她都没有这么哭过。她裸着身体跪在地毯上双手捂住脸,用中国话哀恳:“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要丢下我……”

他温柔地吻遍她全身,喃喃地讲着英语:“我爱你!我会回来!我一定回来!”

三年后他再来吉隆坡,她已经订婚,接到电话时,她正和姨妈拟定她婚宴上客人的名单。她已经能够毫无困难地用英语沟通,可她没答应他的约请。太晚了!她不再要任何冒险的尝试,她激荡的情感早已经平息。

但是也正是在她平静的岁月里,她开始失眠,她需要将安眠药带在身边。吞服过安眠药的早晨,脸是苍白的,即使去健身房,也没办法让睡眠像年轻时那般酣畅。她的脸颊在凹陷,瘦是时尚,但谁也不会称赞她比过去漂亮。

她打开随身带的CD player,让音乐充满房间,然后躺上床闭住眼睛。到时间,安眠药就会起作用,她可以放心地睡去。

她被电话铃声吵醒,已经上午九点,清华的声音好响似乎兴致颇高。

“晓得你还在睡,腐朽的资本主义的人呵!”清华开着玩笑,“今晚有安排吗?我请你去吃四川火锅,今年冬天开始在上海流行,这是所有的流行中最让我称心的。章霖也去,我关照她了,一定要做面膜,一定要吹头发,一定要穿时装!八年一次聚会总要有点形式感吧。”一口气说到这儿,笑起来,晓卉瞌睡全无,跟她一起乐。

“不许告诉甄真,她知道了会老着脸皮跟来。我最烦她,一天到晚吹自己老公,全上海就他们家过得最得意。”清华还是那么尖刻。晓卉不好说什么,这次回上海,甄真待她不错。

“清华,说好了,我来请……”她换个话题,被清华打断。

“有你请的时候。今晚我买单,别争了,这笔饭钱最终不会是我出,我会想法报销。”

清华情绪好,她便也跟着高兴,这就是清华的魔力。所以尽管清华长相平凡,到哪都能成为中心。

清华的祖父是神父,父母亲是医学专家,她的家总是充满求助的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因之,清华在同龄人中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她自信成熟,好为人师,小小的年纪身边聚集了一批崇拜者。可是年长之后同样也要去经受人生的磨难,第一次情感的挫败,是成淙给予的,情敌正是晓卉。处在事端旋涡中心的苏晓卉,却是在多年后才获知真相。

和清华在一起,晓卉一向甘拜下风,她深知自己除了美貌别无长处。当年在学校,功课中游,再无其他才能。而沈清华样样行,数学一门仅次于章霖外,其他都是第一,即使纯属业余的技能,也常为班级捧回名次。苏晓卉在中学受女生孤立的局面,是在沈清华站出来公开声援之后,才得到彻底的扭转。

他们三人的关系在女生们的眼中颇为奇特。富于才华、自命清高的沈清华却对同为班长功课不如她的成淙俯首帖耳,成淙与她同进同出关系密切却不掩饰对苏晓卉的关心,苏晓卉呢,却是在沈清华俯视的目光下,接受她的保护。

毕业时,成淙自愿去了安徽农场,清华和晓卉按照分配条件留在上海,于是暧昧的关系突然变得清晰,临走前一晚,成淙来找晓卉告别,他问:“你愿意给我写信吗?”

晓卉点头,有点儿惊讶于他的郑重其事。他又问:“你愿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别人吗?”

晓卉紧张起来,问道:“你想说什么呀?”她是因为糊涂才问得直率。

成淙反而嗫嚅:“晓卉,你……你没看出……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你怎么可以……”晓卉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当时他们正站在她家的弄堂口,见她背对着自己,成淙着急了:“晓卉,哎……人家看见了以为我……我不说了……”

于是,成淙便把没说完的话写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上,因此从通信开始,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崭新的关系。她好像承载不动自己的幸福感,眼睛嘴角盈满笑意。

在星期天的三人聚会时,沈清华发出疑问:“苏晓卉毕业以后反而开心了,成淙在给你写信?”

“你……怎么知道?”晓卉窃喜,她也在寻机吐露秘密。

“我们共处四年,能不了解他吗?”清华似在讲一个最亲密的人,可当时的晓卉并不具备这样的观察力。倒是章霖瞠目结舌的样子令她不安,她问章霖:“你觉得这件事情很出格吗?”

沈清华说道:“不要去问章霖,她跟我们不同,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她将来的丈夫肯定是通过介绍认识!”说罢哈哈大笑,笑声过于响亮因而显得刺耳,苏晓卉至今都记得这一个不太悦耳的笑声。

清华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她难受得要命,却不肯在晓卉面前流露丝毫;四年的疑虑、担忧被确认之后,她的自尊心彻底崩溃。那天下午的聚会散后,清华又来约章霖。在夜公园的草坪上,清华流下了眼泪,她说她的胸口像被人踩了一脚……这一切,晓卉是在几年后,与成淙分手后才知道的。

晓卉获知真相时,有的只是愤怒,清华竟让自己当了好几年的傻瓜。冷静下来,感觉变得复杂,她明白,和清华真正的沟通是在失恋之后,就像章霖说的,痛苦才能使人相知,毕竟后来两年,她们是做过真朋友的。

“爱情的潮水消退之后,留下的是友情的沙滩。”这一类格言抄满了她中学生的日记本,去马来西亚后,给清华的第一封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格言。清华回信说:“希望不要开口闭口格言好吗,让人觉得幼稚而且肉麻,什么时候你才能成熟,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感觉?”

当她终于学会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自己感觉的时候,她已经阅尽沧桑。满腹心事再也无人听你述说,有时候提起笔想要给清华写信,终究又放下,千头万绪的,不说也罢。

电话搁下不久,清华的电话又追过来:“瞧我的记性,把最要紧的忘了说!每一次都是这样,拣次要的先说,其实是铺垫,可说着说着倒把要紧话略过了。”

“刚才是说请吃晚饭的事,如果吃晚饭是铺垫,后面的高潮是什么呢?”晓卉开玩笑地问道。

沉寂几秒钟,然后清华喊道:“晓卉呀,八年到底没有白过,你比过去至少聪明十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轮到苏晓卉沉默。沈清华似乎感觉到什么,放低声调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已经不像清华的语调,晓卉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番话让我想起了许多事!”开朗的口吻,“你还是没把要紧事说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清华的兴致已经大减,“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也许你不会有这种感觉,谁知道呢?”说到这一句竟已经是无精打采。

“为什么?”晓卉追问。

“说不定你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心弦被轻轻地拨动,清华是最合适的谈话对手,如果她愿意给你时间的话。

对于赴晚宴穿什么衣服,晓卉有过几番斟酌。这种时刻,既不能太随便,也不能过于讲究,和姿色平平的女友在一起,晓卉会下意识地敛起光彩。她选定一套棉麻料子、米色主调的服装,最终又放弃,只因为这套衣服的上装配一件马夹,而这个季节,马夹竟一统上海的马路,男女老少,人身一件,或长或短,本来是时髦,却由于如此普及,便也俗不可耐。这正是大陆的气氛,让她想起十多年前,人人一条喇叭裤,后来人人一条牛仔裤,也人人都去听邓丽君……她这次回家,上海好像无处不变,这一个不变化,让她产生小小的幽默感。

她穿一条蓝白花长窄裙,配超短长袖白衬衣,只戴一个白金戒指,再无其他饰物。和许多女人一样,她在衣着上不倦地花费精力,哪怕家里的一条睡裙也不肯马虎,“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又是为谁容呢?

刚刚装扮完毕,甄真上门,她打量晓卉道:“这时候出门,是去吃晚饭吧?”

苏晓卉尴尬地一笑,想着清华的关照,心里有对甄真的歉意。但甄真似不在意,说道:“我是来跟你爸爸联络,他托我找心脏病专家,为你妈妈……”

提起妈妈的病,晓卉立刻心烦意乱起来。回来这几天,陪妈妈的时间越来越短,今天原是答应陪妈妈一整晚,却因为清华之约,匆匆去医院点个卯便朝回赶,使得妈妈抱怨:“回家时间这么短,还不肯全花在娘身上!”发现一年年过去,母亲对自己的依恋越甚。自己没有儿女,将来竟不能像母亲那般依恋自己的儿女?将来的问题就像深渊,令人不敢朝前探视。从来不和丈夫讨论这个问题,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区。她把心思拉回来,有些烦躁。

“爸也真是的,喜欢兜圈子,找沈清华不就得了,她老爹是院长。”

甄真格格地笑,把她话当成笑话听:“怪不得老头不找你,你晓得的情况过时了至少七八年。她爸老早退休,回聘过几年,没赶上坐专家门诊便中风了。她妈,她妈这人脾气暴躁,医院里没人缘,她不是这一科,一样要去求人,再说,现在最吃香的多半是出过洋的中年医生……”

晓卉想起甄真爸爸是卫生局的行政干部,想他现在也该退休,甄真似乎读出她的疑惑:“我不用我爸的路子,这种事我老公最有办法,谁不想讨好有权的人,我老公的路子不要太粗噢!”

瞧瞧,又来了,又抬老公了。但从晓卉的耳朵听来,并不如沈清华那么感到刺耳,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路人,何至于往心里去呢。

甄真话未完,伸出手摸摸晓卉的衣料:“这衣服是在大陆买的?”

“不是,是在香港,我喜欢去香港购物,那里的东西又多又好又便宜。”

甄真不以为然地瘪瘪嘴:“我看也不过如此,淮海路上专卖店里的衣服比你这档次高多了,当然价钱也厉害,不过,有钱怕什么呢?像你这样,何必买便宜货!”

“不是买便宜货的问题,我是说,同样的东西在香港价格更合理。”晓卉解释,心里有不快也不会露出来,“再说,衣服不是越贵越好,合适是最要紧的。”

“但是你穿这套衣服走在马路上,人家不会看出你是从国外回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朴素?其实没关系,现在开放得很,上海人现在什么花哨衣服都敢穿。”

晓卉微笑不语,她应该告诉甄真,上品的衣服从来不花哨,恰恰是在低调中显示它的高品质。可甄真是这么自信,她这样的人是在环境中获得教育的。甄真今天穿了一套精致的针织棉套装,但粉蓝色过轻,绵软的质地凸现她腰部和肚子的赘肉,这身衣服也许价格不菲,但对甄真来讲,肯定是扬短避长了。批评不能说出来,无论如何,赞美话也是没法讲的,所以只能对甄真的新衣保持沉默,甄真却认为她小觑了她,刚才那番话便有了挑战的意味。

就像为了安慰甄真似的,晓卉说:“国内有钱人是不少,我看到高级名牌时装、高级化妆品也在卖,即使在发达国家,一般的人也不会去买。”

“真是这样,我丈夫去新加坡出差,上乌节路帮我买名牌化妆品,陪伴他的那位公司白领说,我们自己并不买这么贵的东西,太奢侈了。”甄真得意。

晓卉同意:“我看锦江对面的迪生商厦简直跟巴黎的一条街一模一样,卖的牌子也差不多……”

“你去过巴黎?”甄真有些气馁,“还去过哪些国家?”紧接着追问道。

晓卉淡然一笑:“大概十多个吧,为生意上的事跑来跑去,也没心思玩,有些地方连印象都没有,很无聊很枯燥的。”

甄真却感慨了:“虽然是住在小国家,到底来去自由,中国人和外国人是不一样!”

见甄真没趣的样子,晓卉也没意思起来。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住哪儿都一样,一切都在于自己的感觉,我看你对自己的老公很满意,正羡慕你呢!”

甄真眼睛一亮,颇有意味地望住晓卉,她从晓卉的话里听出些许遗憾,这正是她想了解的。是的,她必须从苏晓卉的发达里找到破绽,她好胜的性情需要获得平衡。

“从你的话听起来,好像你的老公不让你满意似的,开个玩笑……”甄真自己笑了,“你一点都不谈起他,我连照片都没看到,什么印象也没有,感觉上你还是个单身……”

晓卉阴下脸,甄真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加速了跳动。瞧,触到了她的痛点不是?她的风度快要保不住了,甄真见好就收地起身告辞。

“放心吧晓卉,你妈的事包在我身上,十八年的老邻居了,没有跟你这层关系,我也会帮她。”甄真认定自己是个善良的女人,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

“甄真,我想只要肯出高价不愁找不到好医生,不要去托关系什么的,人情是最贵的了。”晓卉微蹙双眉。

“问题是这儿并不都是明码标价的,给钱也得有门路。”

晓卉从包里拿出一厚叠人民币交给甄真说:“这些钱你先用起来,托人办事需要乘车送礼什么的,事情办成之后,我会另外给你报酬。”

甄真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一步跳到房门口,没法掩饰的鄙夷:“哟,晓卉忘了这是在中国,情义还是最要紧的,再说,我丈夫的公司有两部小车供他使用,一部桑塔纳,一部奥迪,我们家收到的礼都可以开礼品部了,有什么应酬都可以报销。钱嘛,在我们这种人家没多少用处。”说完,逃也似的离开苏晓卉家。晓卉也不去追她。

黄昏的街口,车子长龙一般,并且是条奄奄一息的龙,苏晓卉只得徒步赶往沈清华指定的酒店。

摩肩接踵,这是在上海街头的感觉。有时候,比方说在心情落寞的时候,她需要这种挤来挤去的热闹,这在她已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熟悉。双臂有力地摆动,平底鞋踩在水泥路面轻捷灵活,不时躲避莽撞的行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保持健步如飞,不啻是一项过瘾的运动。她的身体在运动中焕发活力,心好似云散后的天空,清朗空廓。甄真耽搁了她约会的时间,也耽搁了她的好情绪,但她已经把这当作次要的小插曲,急不可待地丢在脑后,等在前面的,却是她向往多年的聚会。

清华点了一桌好菜,派头地使唤服务生。章霖的经过理发店吹风机的刘海儿,像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额前。晓卉拿着筷子,一个劲地笑望着她们。跟想象中的一样,她们又聚在一起,在某一个舒适的环境会餐,品尝佳肴的同时,回忆过去的好时光。

服务生给杯子斟满啤酒,清华和晓卉不约而同地举起杯子。

“祝什么呢?”清华似笑非笑瞥一眼晓卉,又看住章霖。

“当然先祝晓卉衣锦还乡喽!”正在剥吃炝虾的章霖吐出嘴里的虾壳,含含混混地说道。

清华一皱眉:“陈词滥调啦!”

“那么说,我们又活了八年,并且聚拢来吃一顿好饭,希望有生之年还有几顿这样的好饭。”章霖说着,找纸巾擦汁水淋漓的手指,端起酒杯,手一晃,酒撒在刚端上还吱吱作响的铁板牛肉上。

清华嗔笑:“为一个庸俗的愿望,毁了我一道好菜。”

晓卉便大笑。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

饭桌一片寂静。

沈清华道:“做啥啦,多愁善感的?我们这样的年龄,加上你在外的八年闯荡,也该刀枪不入了!”

泪水越流越多,苏晓卉干脆把脸埋在胳膊肘里。

章霖不发一言,继续剥吃炝虾,清华急了:“章霖你也不劝劝她,等会儿还有人来,哭肿了眼睛还有什么样子?”

“你又约了谁,不是说好我们三人自己聚吗?”章霖不满地问道。

清华不理她,转而拍着晓卉肩膀说:“顶多还有半小时成淙到,他一个晚上赴两只宴席,上半场和公家人敷衍,下半场……”

晓卉站起身拿包欲走,清华一把扯住她,冷笑说:“这桌饭是为你请,怎么能说走就走不给人面子?”

“但也不能强迫人家接受你的好意,比方说,自说自话把成淙叫来,却不问苏晓卉是不是想见他……”章霖说。

沈清华气得将打火机“啪”的一声扔在桌上,拿烟点烟。

晓卉端起满杯酒朝清华面前的酒杯碰一下,便一口喝干,唇上留着一圈泡沫也不擦去:“我其实是很感激你的,清华,”她又朝章霖看去,“只是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立刻和他见面……”

“没有这么严重,见个面而已!”清华含讥带讽的表情,“男人可不像我们这样认真,他昨天刚到上海,知道我们有个聚会,一定要来!再说,苏晓卉在我的印象中有一种处变不惊的风度,她在男人面前不会失分,所以我就这么安排了。”最后两句话是对章霖说的。

成淙单薄的身材厚实了一大圈,发胖的趋势,但还未胖出来。“重了二十磅吧,肯定不止?”她大概就是这样问他的。十三年的别离,弥漫在她青春岁月的伤感气氛就被一句话否定了。她们都哈哈大笑,清华、章霖和她自己。

“哪有这样打招呼的!”章霖说。

“说明体重问题在苏晓卉的生活中至关重要。”清华说。

“真是这样,我每天称体重。”晓卉说。

她们自顾自说话,成淙陪着她们笑。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走在马路上,不会再有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他回头。

“很少看到美国人穿西装。”她瞥了他一眼,不无遗憾地说道,拿起筷子给自己夹菜。

“这身装束是为国内人准备的,他们看重这些。”他歉意地答道。

他们的目光突然撞上立刻又互相躲避。

晓卉开始吃菜,她觉得饿,奇怪的是她竟觉得饿。记得成淙走后,她才真正地喜欢上游泳,怀着恋情,孤独地在水中舞蹈,浮出水面,池边总会有热情的注视,那时候她才懂得怜惜自己的美丽。游泳后,她总是觉得饿,回家后妈妈烧了一砂锅红烧肉,用肉汤淘饭可吃三碗,饕餮的快感使失恋这个情绪变得十分次要。常常过后又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饥饿感遗憾,她内心的气象规律是相反的吗?

一桌好菜。也只有到中国,才经常有大吃大喝的机会。她才发现,清华为她点了好几个久违的家常菜,剥皮大烤、咸菜豆瓣沙、黄泥螺,吃着吃着就思念起泡饭,这些菜原是下泡饭的。她便唤服务生拿饭来,顺便问他们三个是否要点儿饭,他们都摇头,纳闷地看着她把茶水倒进饭里,筷子淘几下吃将起来,一起笑了,章霖嘀咕:“这么多菜吃不了,还吃什么饭呢?而且吃泡饭!”

“你不领市面,这叫返璞归真,是时髦。”清华说话很少不带刺的。

“那我们一不小心赶了一记时髦,家里天天吃泡饭呢!”章霖惊问。

晓卉捂着嘴笑,成淙笑微微地看着她,旁边是清华尽收眼底的锐利的视线,她却如入无人之境,仔细地吐黄泥螺壳,唇上留着黑色泥浆。

结账时,成淙从清华的手中取过账单,从容不迫地付钱。男人为女人从容不迫地付账。这一刻,成淙很迷人,三个女人出神地望着他。

她忽然发现,成淙的手精致纤巧,跟她丈夫的手相像。婚前,和丈夫的手偶尔相握,心总是一跳一跳,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婚后,丈夫因有慢性疾患,遵守医嘱分房睡,后来连手都不碰,不要碰,完全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她的目光从成淙的手移开,那些联想不快乐也不合理,可心里边好像已被垃圾车碾过,留下了污秽的气味。

见晓卉心神不宁,章霖拉起清华欲走:“我们先走吧,再不走,他们俩把我们当大灯泡了。”

清华的脸瞬时阴暗下来,她朝成淙望去,深深地注视。甚至失神片刻的晓卉也意识到清华不同寻常的注视,她迷惘地看着他们,看看清华又看看成淙。成淙朝清华点头,默契地一笑:“我们再坐会儿,回去后我再给你电话。”

清华顺从地跟着章霖离去,成淙告诉晓卉:“她在帮我谈一笔生意。”

直到坐进酒店的大堂酒吧,蜡烛光在脸上明灭,绿色观叶植物屏障一般阻隔在本来是一览无余的空间。她接受他含笑的注视,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相爱的日子,他们互相写信,写恋爱的心绪,美丽飘忽的心绪。爱,这个字从来不出现在纸上。通了三年的信,直到恢复高考,他才从安徽农场考回上海,两年后,他去美国。这两年的大部分时间他在学校图书馆度过,她后来才知他是在这段时间恶补英语,同时却在犹豫是否去美国。这场恋爱几乎停留在意念上,在一起从来没有肌肤的交流。也许意念的空间更加巨大,回声更加悠远,所以他离开她时,她并没有切肤的疼痛,她已经习惯把他留在记忆中,成为一段岁月的背景。这样面对面坐着,反而感到疏远,他们习惯的话语已随着青春消逝,重新建立话题是需要时间的,更何况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一直没人替代,她无法与他正常交往。

见她不语,他也没话可说。不是没话说,是不敢说。在他的眼里,她依然漂亮,也许更漂亮了,就像一朵花到了盛极的一刻,因而具有了衰败的意味。这样的女人谱写的爱情是以悲剧结尾的,因之,她以拒人千里的姿态坐在他的面前,雕像一般,冷极,艳极。

他对她完全没有把握,即使当年,在她含苞欲放充满新鲜诱人的活力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向她抒情。他从来不敢在她的面前袒露自己,他曾经把对她的欲念当作罪恶。那些年他的欲念就像大合唱,在身体的每一处高歌低吟,但他把它们封闭起来,封闭得如此严密,他把自己塑造成时代标榜的理想青年,女生的偶像……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他需要对付另一种严酷的现实。后来许多年,为了补偿年轻时代的饥渴,他和西方人一样开放,放纵的结果是,他丧失了快感,这就像一场漫长的意淫,从来没法获得真正的满足。而苏晓卉是他年少时的性感偶像,永远遥不可及。

他的身体曾经最活跃的那一部分如今处于休憩状态,她的目光却充满过去的回忆,虽然他们开始了交谈,但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交谈,顾左右而言他的交谈。他们唯一共同的感觉是:咫尺天涯。

心如止水反而使她极度倦怠,回到旅馆匆匆冲完澡扑上床,没来得及拉开毯子便跌入梦乡。听到铃声拿起电话的时候,都没弄清楚自己在哪里。

话筒一片沉寂,她受惊这才清醒,按亮灯对着话筒问,传来章霖低低的话语:“晓卉……你好吗?”声音听来沉重。

“怎么啦你?出什么事了?”苏晓卉声音响亮,她自己吐一下舌头,回国后嗓门都高了好几倍。

“我一直在担心你,现在好了,听上去你不错!”章霖的语调即刻放松,“他,成淙……对你好吗?”

“哦,你是为这事操心……”晓卉声调下降,明显的消沉,片刻沉默调门又高,“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我的记忆有问题,反正他对我来说很陌生,面对面坐着,怎么,怎么找不到感觉?”她就像在问自己,“需要时间互相熟悉,过去这种关系其实是空的……章霖,我们顶多坐了一个小时,他有事……我发现,他和清华,他们现在蛮要好是吗?”

章霖吐出一口气,这也是她今晚的块垒。

“我也是今晚才发现……弄不懂清华的意思,却是她安排你们见面,可是……”章霖没法形容清华注视成淙的目光,“她是个聪明人,有时却很糊涂。”

晓卉不响。章霖说:“晓卉,清华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

苏晓卉截断她的话:“章霖,你没有义务一定要为我们解决点什么!”打着呵欠,情绪上没有章霖那么投入,“我今天是特别的困……”

“从酒店回来,路上遇到之钧妈妈,问她要了之钧的地址,你去拿支笔记下来……喂,晓卉,你在听吗?”

“我在想,走回过去有意思吗?”

章霖不理她,只管念地址,床头柜上现成的留言笔,笔下压着名片。唯一的一张名片,是成淙的名片,苏晓卉把之钧的地址写在名片的反面。

搁下电话,铃声紧跟着响起,沈清华的声音:“拨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忙音。”

“章霖在和我讲话。”

“我猜就是,你们在讲什么?哼哼,肯定讲到我了!我觉得耳朵热得很。”

“灵得很嘛,真讲到你了,讲你和成淙很要好。”晓卉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为掩饰话语里的酸味又补上一句,“其实你们中学里就要好,两人都是班长嘛!”

“不一样!中学的好是虚空的,现在更加真实。”语气是挑战的。

沉默片刻。清华说:“知道你已经看出来,这个电话就是来向你说明的,啧,让我说嘛……”清华的声音透着严厉,“知道么,这三年他经常回国,和我谈得很多,可以说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己。”

“为什么又要安排我们见面?”

“为你更为他,这是你们两人的心愿。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这是你最想告诉我的?”苏晓卉阴郁地问道。

“不是,这只是铺垫,我要告诉你,他跟我好和跟你好有本质的区别,他跟我之间没有性的内容……”

“我们也没有!”晓卉气愤喊道。

“只是没有发生而已,但有过幻想,至少他对你充满这方面的幻想,晓卉,你曾是他最想要的女人!而我,嗬……”她短促地一笑,晓卉看不到她脸上此时的表情,“我只是他的朋友,无性朋友,他不会给我男人的爱,三年前,他这方面出了问题。”

“轰”的一声,只觉得血朝头上涌,昏昏然,清华的声音退得很远。这是不是命运的诅咒?她自问。在和丈夫漫长的无性生活中,常常幻想的,是和成淙的结合。

“晓卉,你在听我说吗?”清华问她,她勉强拉回思绪,听见清华在说:“到了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他太过放纵,他说那时候的放纵是因为年轻时的欲望受到压抑,所以归根结底跟你有关系……当然,他永远不会把这一切告诉你!和许多人一样,恰恰是在最心爱的人面前保持着假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苏晓卉怨恨地问她。

“我们都是女人,关键时刻我忍不住要为女人打算,”自嘲的语调,却渐渐的诚恳,“女人会为了一个空幻的梦,伤害或许更有价值的现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直把成淙放在心里,现在到了应该把他忘记的时候了。”

放下电话,她去楼下酒吧喝了一杯酒,一杯葡萄酒而已。她不会狂喝滥饮,不会抽烟,更不会染上吸毒。节制,是她的准则,任何损害她身体容貌的事她都不做,这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喝一杯葡萄酒可以加深睡眠,这通常是在她极想睡觉却又对安眠药丧失信心的时候。如果在吉隆坡,此刻也许已经驾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她的手只要握紧方向盘就不会发抖。有一天,她会不会把车驶向沼泽?她不敢想下去,就像站在高楼,她不敢打开窗朝下看。

子夜时分,她突然醒来,算一下时间,一共才睡了四小时。酒对她的作用越来越轻,就像安眠药,用久了终会失效,以后还有什么能帮助睡眠呢?她起身开窗,被露水湿润的空气像细雨洒遍她裸露的皮肤,她就是在这一个早晨还未到来水分最充足的时刻,心中被唯一的愿望激动,是的,一定要见到之钧!

星星碎银一样撒开在澄澈辽远的天宇,接着晨曦将像巨大的面纱铺展开来,星星渐渐黯淡,隐没在它的后面,此时朝霞映红天际,浑圆饱满似被欲念浸透的太阳跃然而出于层层屋顶,瞬时便耀眼炫目光芒万丈。她将在晴朗的早晨,办好延期回程的手续,然后登上任何一架去北京的班机。是的,见到之钧,是她八年一次回国最能带来快乐的一件事。

子夜时的愿望和计划,使她在后来的几小时里充满活力。她穿上牛仔裤和运动鞋沿着慢车道跑步,迎来了比想象中更富于能量的早晨,然后去酒店的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西式早餐,回房打电话、收拾行李、去航空公司,一切都按照子夜的设想进行。

直到坐进头等舱,才有前所未有的困倦和软弱,而此刻正是正午前的一段时光,一天中最富于期待的时刻:都会中具有影响力的大公司、繁华街道的商店是在这个时候开门,苏晓卉却闭起眼睛,在飞机升起的嘈杂声里昏睡。

她在北京机场给之钧拨电话,拿起话筒的一刹那,她才生出畏惧:要是之钧不在家,要是其他什么人接电话,比方说他的妻子……但铃声响起,她已经不能逃避。听见之钧在招呼,八年前听熟的声音,清晰的、近在腮边,她的心一阵狂跳,三年中多少次约会,她从来没有心跳的感觉。

“是我呀,之钧!”仿佛昨天还耳鬓厮磨,她的脸立刻姹紫嫣红起来。

沉默。良久,之钧才答:“晓卉,你现在在哪?”

“我刚到北京,正准备去你家,我来北京就为看你!”她的话语里有一股任性,她对他从来就为所欲为。

又是一阵沉默,这在她的意料之外,然后听见之钧说:

“我正要去医院,我老婆病得……厉害,我一直在医院陪她,刚才碰巧回来拿东西。”

轮到苏晓卉沉默,而后她说:“对不起之钧,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情况,她得什么病?”

“心肌炎,已经发过一次,原先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很危险……”

“我能帮你什么忙,之钧,你需要……需要……钱么?”她困难地问道,她真的很想帮他,却不知怎么表达。

之钧似乎懂她的心思,轻笑一声表示接受她的好意。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她爸是高干,两个哥哥公司做得很大,我们也有股份,其实……其实赚了不少钱,”声音越来越低,在她的感觉里,他被女家高楼大厦的背景挤得十分渺小,之钧叹气,“她现在住在北京最好的医院,可是,对于疾病,医生的作用也有限……”

她在电话的这一端由衷地点头,看起来是一场疾病,其实是命里注定的一个挫折,谁能避免人生的灾难呢?可怜的之钧,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她多想安慰他呀!

“之钧,下午我去医院看她,我们在那儿见。”晓卉不容置疑道,只有在之钧面前她才充满自我,她兀地发现。她又一次温情地感叹道:“之钧,我特地来北京看你啊!”

之钧没法拒绝晓卉,尽管他早已痛下决心将她忘记。他是在她离国之后,才明白她对他的伤害。晓卉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甜蜜,日后他是带着痛苦去回味。三年青春浪掷,他后来才知,他是预支了漫长人生的快乐,他曾经感受到的人生的欢娱似乎都被晓卉带走。她怎么可以一走八年,对他不闻不问,就好像他是她的一件过时的时装,受损的还有他的自尊。但他不恨她,他不是个恨女人的男人,他是在女人的带领下去感受人生的丰富和美妙。

所以重新听到晓卉的声音,她的温柔的要求,他又冲动得没法自持,明知这样做不合适,可他不再有自己的原则,他原本是可以为她去做一切的。

放下电话,他像掉了魂似的,几小时以后,他将如何在妻子面前与晓卉平静相对呢?而晓卉的身体已经千军万马地奔腾起来,一时间给了她过往全部细节的记忆,她几乎能感知血液像加了温似的在血管里哗哗地流淌冒着热气。她奇怪自己对之钧的急不可待,完全不同于即将见到成淙时的畏惧和紧张,是因为对之钧单纯的情欲里不再承载其他期待?

她提早十几分钟到达医院,车子还未停下,便已经透过窗玻璃看见站在大门口的之钧。每一次约会他总是提早到,安安心心站在那里,脸对着前方,决不东张西望,稚气里有一份执着。仍然是她熟悉的一身装束:恤衫、牛仔裤和运动鞋,甚至体格和身架也保持着年轻时的舒展和挺拔,令她惊喜。就像梦幻化成现实,她捧着一大束鲜花,潮湿的笑眼藏在花枝后面,悄无声息地朝他走去。他转过脸瞧见她,目不转睛地凝望她,方才记得微笑:“打的来的?”问了一句废话。

她也不答,只是笑着怔怔地盯着他看,刮青的连鬃胡的阴影衬着他俊秀的眉眼,他这样的男人,魅力是随着年龄增长。在这样的凝视中,她才感受到他的成熟,他眼梢嘴角的细细的皱纹正丝丝缕缕渗进她的心里,负着岁月峥嵘,没有不变的生命。

病房大楼比她想象得更豪华,更令人惶恐。他妻子所住的单人病房在高层,自动电梯越往上升人越少,突然就走剩他们两人。门刚合上,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泪水瞬时盈满他的眼眶……

她转开脸,不敢看,也无力挣扎,喃喃地说:“不要……之钧,马上要见她……”话未完,电梯门开,他们的楼层已到。

之钧妻子燕燕并非柔弱无力、骨瘦如柴,甚至可以说是丰润的,也许是经常需要卧床的缘故,只有苍白的脸和青紫的嘴唇暗示了她的病情。她五官线条鲜明、笔画浓重,有一种英武的美,简直是对她病体的背叛。

她称呼晓卉的时候有一种熟稔,显见这名字经常出现在他们夫妻的交谈中,晓卉将花送进她的怀里,同时发现她的床头柜已摆满鲜花。

“我出去许多年都断了联系,这次回来把老朋友一个一个找回来,到北京办事,也想和之钧一家见面,才知你病……”对事实的解释,也是顺理成章的谎言。

燕燕好像没有注意她的话语,她抱着满满一怀的花又是嗅又是吻的:“我爱花爱不够呢,我最向往的是躺在鲜花堆里去死。”像是撒娇又像是威胁。

晓卉不安地朝之钧望去,对于这一类戏剧化的表达,她向来无所适从。之钧像没听见似的端着面盆朝外走,燕燕头仍然埋在花里:“我知道你会回来,会回来看之钧。”是在回答晓卉刚才的话,“我等着,等了许多年,有好几次都快要死了,我想,可惜还没见到你……”

“我爱之钧,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没法真正占有他,就像他没法真正占有你,不公平的命运!”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恨恨的。“所以,我喜欢生病,我喜欢之钧在我床边忙来忙去,生病的时候反而有安全感。”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因为成功捉弄了大人而得意地笑了。

等之钧从盥洗室出来,晓卉立刻告辞,她对燕燕说:“我马上离开中国,希望你多保重,我看他很为你担心,健康起来才是为他好,对吗?”

燕燕答非所问:“男人最想要他得不到的东西。”

晓卉不想说什么,拿起手袋扬手向燕燕道别,燕燕喊道:

“等等,答应我,让之钧陪你吃一顿饭,你们需要时间说说话,这么多年不见,也代我招待一下你。”朝着之钧说,“附近找一家最高级的酒店,五点到七点来探病的人最多,你离开两小时没关系。”

一连串的意外,晓卉穷于言辞,愣在那儿像个木偶。

直到走出病房,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对之钧说:“你还是回去吧,她,她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吃饭,这种时候。”

“别在意她,不吃饭找个地方坐坐也好,既然她放我两小时的假。”之钧回答。

他们去了一家私人饭馆,没有顾客,安静极了,但方才电梯里激动的瞬间却不再出现,燕燕的影子插在他们之间,怎么也自在不起来。没有比在医院附近约会更糟糕的了,病房的来沙尔气味、死亡的气味侵蚀着他们的心情,而燕燕的话语像咒语令她心思惶惶,他们终于提早分手,说好夜里再通电话。

九点,晓卉在拨了好几个电话之后,终于听到之钧的声音,她没答话便把电话挂断,乘上出租车直奔之钧的家。关上门,没说任何话,他们便紧紧地搂在一起。

他的吻他的拥抱电流一般冲击着她的官能,从痛苦中诞生出富有力量的激情啊,她整个贫血的岁月等待过的激情。他不再是八年前的男孩,他们之间的爱欲将是崭新的,她顺从地躺在他的面前裸露着身体,她的经过健身房雕琢更加完美也更加寂寞的身体,他扔掉最后一件衣服温柔地裹住她,就像一条冬天的暖被。这时,电话铃响,正当他们共同去创造幸福的瞬间,铃声响起来,他们的身体立刻僵硬得像动物受到惊扰处于戒备状态。铃声惊人地响着,晓卉身体的热度在退却。

她轻声说:“接电话吧!”

一个长电话。夜凉如水从脚踝处渐渐浸满全身,晓卉躲进毯子,之钧终于也钻进来,身体冰凉,令晓卉打了一个哆嗦。他不说话,从床头柜拿起香烟和打火机。

“燕燕的电话?”她问,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说她今晚的感觉很不好,要我去陪她……”

“你去吗,这么晚了?”她侧过脸去看他。

他徐徐地喷吐香烟,脸藏在烟雾里,答道:“不去,她就会不断地打电话,她身边有电话,尤其是今晚,她可能会一夜不睡。”

她起身穿衣服,他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晓卉,我可以不理她,她的病情我有数。至少今晚不会出问题!”

晓卉摇摇头,一边穿着袜子:“但是从现在开始,这一个晚上除了恐惧我不会再有其他感觉……”她没说完,因为他已经仰起身体伸出手臂从背后拥住她,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突如其来的柔情令她泪水汹涌。

她默默地哭泣,泪水滴在他的手臂上。

他问她:“告诉我晓卉,你有孩子吗?”他第一次询问她的家庭。

她摇摇头,他更紧地抱住她,说:“你离婚我也离婚,我们结婚!”他急切地说着,不让她打断,“我有钱,日本赚回的钱做股票做得很顺,足够买一套房子,晓卉,我们自己过日子,用不着靠任何人,我们可以生孩子,真的,我常常想,常常想,让你为我生个孩子……”

她含着眼泪笑说:“我们俩生的孩子一定漂亮。”但她立刻敛起笑容和眼泪,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为什么要离婚呢?不离婚也能在一起。我可以经常回来,我在上海买一套房,一年至少可以在一起过一两个月,如果你能来上海的话。”

他不说话,望着她的目光在黯淡。她继续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我不会离婚,我已经属于他的家族,我个人和我公司的发展必须依靠他的家族,也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这些年,我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一起呼吸,得失感利害感是一样的,希望和忧虑也是共同的,我是他们家族的一分子,我怎么会轻易地离开?”

他点点头,起身穿衣服,一边说道:“当时不能把你留下,现在也不可能让你回来,晓卉,我知道我是你生活中次要的角色……”

晓卉去捂他的嘴说道:“你知道不是这样,我来找你,我希望今后的许多日子是和你在一起,也许我们真的可以生个孩子,如果到上海办个公司,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儿怀孕生产,我太想要孩子了,我必须跟我喜欢的男人生个孩子。”

“晓卉,”他喊道,神情肃然,“你丈夫……他……不行?”

“他不会和我生孩子,我们一直分居,秘密分居,他有病,可他忙生意连看病都顾不上,”她一旦讲出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竟如释重负,“我已经习惯这种关系,彻头彻尾的商业夫妻的关系,我甚至不能想象和他有身体接触……”自嘲地一笑,“这是我付出的代价,用婚姻换来我向往的生活!”

“所以你来找我,你把我当作什么呢?”之钧冷笑。

“当情人,你说还能当什么?”晓卉阴郁地伸出手,伸进他的手心,“之钧,我经常有业务旅行,我有机会用钱买情欲或者说男人,”大颗泪珠滚过脸颊,“可我只想有个情人,之钧,我们能不能在上海……在上海同居?”

之钧抱住头潸然泪下:“住在一起又怎么分得开,我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女人,怎么肯放你回到吉隆坡你丈夫那里?晓卉,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下定决心不离婚……”

电话铃又响起,惊心动魄的铃声呵!

两天后,载着苏晓卉的出租车朝虹桥机场驶去,同来时一样,她独自拿着行李踏上归程。

明天母亲出院,但她等不及了,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太失望。

她没有和章霖、沈清华、甄真告别。那天晚上从之钧家出来便直接去了北京机场,搭乘途经上海的国际航班,半夜回到住宿的酒店,结结实实地睡了十几小时,下午醒来,真正是从长梦中挣扎出来的感觉,余下的时间,是在母亲的身边度过。

车在等红灯的时候,她拿出化妆盒,再一次对镜审视自己的脸,皮肤憔悴,眼圈浮上黑晕。回家七天,她像被重疾损耗,也许是阴沉沉的雨天,一切都是昏暗的?

她放回化妆盒抬起头,隔着防爆玻璃的缝隙,与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相遇,是一双十分年轻的黑眸,她嫣然一笑。他于是回过头,他们的视线骤然缩短,他笑说:

“我为你抄了近路,你没注意?”他的牙齿坚实洁白。

“哦,谢谢,我不识路!”她看表说,“离起飞还有三小时,你可以兜圈子,我没事……”

车子已经启动,司机的目光仍然通过反光镜留在她的身上。

“你家人都不在上海?怎么没人送你?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小姐?”他问。

她凝望窗外,好一会儿才答:“你不是在送我吗?三小时都给你了!”她笑起来。

“一直在路上兜吗?”

“那太累了,我们可以去机场的咖啡室坐坐,或者,对了,去机场附近的酒店,那儿的客房通常不会满。”她的目光依然逗留在车窗外。

车子猛地刹住,司机慌乱的声音。

“我……我没时间……要做生意……每天有指标……”

“多少?”

“六百左右”。

她数出一叠钱递给他:“你今天的指标已经完成。”

“我……有老婆,刚……结婚……一年……”他嗫嚅,没有接钱。

“这跟婚姻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陪我三小时!”她这一笑里,突然就有股风尘味。

车子开出新华路,驶上虹桥路,驶进通向宾馆的车道。

国际航班的候机大厅外,苏晓卉匆匆跨出出租车,不回首也不停留地走进绿色通道,她的刚刚化妆过的脸,新鲜明媚,浮着一层浅浅的微笑。

---(初刊于《小说界》一九九五年第三期,

---修改于二〇二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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