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色的沙拉

隔离带  作者:唐颖

直到老薛在那个细雨飘飘停停的黄昏把她们叫到一家酒吧,会子和小红才发现对方的存在。会子见到小红的时候,眼圈红了一红,她把头别过去,对着玻璃墙外的暮色怔了几秒钟,重新回过脸,她已经镇定若常。她向小红伸出苍白的手指:“你好!”小红一双眼梢上吊的凤眼狠狠盯视会子,毫不掩饰她的厌恶和惊讶:“好个屁!”她朝会子一声尖叫,顺手拍去老薛递上的咖啡。热饮烫了老薛一手,在他的惊呼声和瓷器的破碎声里,小红疾奔而去,长至腰间的发梢一路飘拂过邻桌顾客的脸,挡在门口的侍应生被她推了个踉跄。

一个小时以后,老薛才把小红带回来,他的一侧腮帮红红的,看起来刚代人受过。小红已经安静下来,落座后她要了一杯酒。老板娘端上酒时对小红笑说:“你瞧,总归是大让小,你打碎杯子她帮你赔。”她指指端坐一旁的会子,会子的嘴角一翘,不笑也带着笑意。这样的女孩通常以退为进,老板娘心下做着她的判断,那双风雨历练的眼睛便稳稳地落在小红身上,有劝慰的意思。小红根本不理她,只管端起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长发遮住半张脸,剩下的一只眸子烈焰灼灼,凤眼愈加黑白分明,光芒逼人。那可是非同寻常的女孩,老板娘甘拜下风地退去。

晚餐时间,店内客人越走越少,最后剩下老薛、会子、小红三个。激烈的酒吧音乐开始微弱,玻璃墙外灯光吮吸着暮色的街便进入视线,车辆多于行人,本来是一条有风格的安静的小马路,这样的气候和时候却显得黯淡和萧条,零零落落的行人展示着日常人生:疲惫、厌倦、东张西望中的期盼。那个耸着肩膀走过来的男人,简直就是老薛的映照:蹙着眉头,步履沉重,毫无幽默感。

此刻的老薛正在说话,把她们叫来就是有事情说,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响,带着一些声嘶力竭的困顿。老薛孤孤单单地使着力气,因为没有反应,他的话语有着自言自语的痴迷和焦虑。坐在他面前的漂亮女生给他很大的压力,不是因为受到异性的诱惑,而是,他害怕她们,她们的沉默和越来越凝固的表情在酒吧黯淡的灯光下模糊成一团,他不知他的话语是否进入她们的耳朵然后进入脑子?嗨,你们这些没脑的女人,大保可是要吃你们的苦头了!老薛暗暗叹息着,脸上便冷冷地笑开来,但他立刻收敛起笑容。会子的瞠视令他不自在,两位女生,这一个尤其让他在意,她的不言不语让他更难把握,他索性横下一条心,暂且捉住她的目光,说道:

“我想,如果大保知道我把你们召在一起,是不会饶过我的。”老薛一想到大保那双每天在沙袋上猛击一百下的老拳,眉脸即刻愁苦起来。刚才为了把小红捉回来,他已经在马路上代大保挨了小红一巴掌,更不用说先前还被热咖啡烫了手,这一刻也只能咧咧嘴苦笑:“但是作为他的老铁杆,现在我是宁愿被他揍一顿,也不想看着他吃官司,姐妹们,只有你们能帮他,现在我先代他向你们磕头……”说着老薛放下酒杯,似乎真有跪下的倾向。会子皱皱眉把他挡住,语气消极:“老薛,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做什么?”不由得朝小红看看。小红正擎着酒杯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刚对拢,小红便激烈地转开黑眸,把眼白留给她,并把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放回桌子,令老薛和站在吧台旁察言观色的老板娘吓了一跳,都朝侍应生看去,于是桌上的空酒杯和咖啡杯被收之一空。

简言之,坐在老薛面前的两位女孩是大保不同时期的女朋友。假如真的是“不同时期”却又简单了,老薛很清楚,至少有一段时间,大保在她们之间来来去去,玩着拙劣的三角游戏。“拙劣”是老薛的看法,他的确打心眼里厌恶这样的关系。他是那类头脑灵敏却体弱力乏的男生,周旋在一群精力旺盛的女生中间,他觉得力不从心,还觉得浪费时间。人类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实在高于谈情说爱,他胸中有大志要去实现而且还有洁癖。无论如何,同时和两个女子有身体的亲近,不符合老薛的个人卫生习惯,从来老薛都要和大保的私生活保持距离。但是老薛重视友情,或者说,他对与朋友相处有自己的原则,他希望自己“不干预”朋友的喜好,是真正的君子淡入淡出;当然,紧要关头两肋插刀,也是他敬佩的友情境界。

如今,大保终于出事了,这是他早就预言过的:玩火者必自焚。这样一种基本的道理,大保根本就忽视。事实上,大保这种人会忽视所有的道理和基本规则,他的头脑经常处于真空状态,而让身体处在几倍于别人的新陈代谢中。在老薛眼里,他就像一头动物,而动物是在身体和环境的关系中建立属于他自己的道理和规则的。也因此,当大保在学校的跑道上无拘无束地狂奔时,老薛只能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僵硬和了无生气,他同情所有爱上大保的女生,对她们不免有知遇之感,他和她们有同样的偏爱。

大保是在暑期回家探亲时出的事。他和邻家女儿举止有失检点,被邻家当官的主人撞见,以“强奸未遂”被扭送当地派出所。大保在中学就声名狼藉,为此连考三年大学,均因为档案上的污点而被淘汰。最惨痛的一次是,他已入大学报到,却在学期第一天在大学的操场上做广播操时,被辅导员喊出队列。从家乡居委会出具的一份档案调查报告,一路追击,大保不得不卷起铺盖回老家。这一类耻辱,在他出生的小城,路人皆知。可想而知,邻家男主人当时的震怒,尽管大保的父母通过关系将他从派出所领出来,但那个邻居却一状告到大保的学校,和学校所在地派出所。不幸的是,大保恰好是学校治保组的眼中钉,他被送进了拘留所。

回想起来,大保一开始也是小心翼翼规矩做人。大学这个地方,高高的围墙,密集的绿化,远离成人的规则社会,年轻男女共同行进在不同的却是单纯的学业领域,过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生活,你很容易追寻自己的个性,并把它张扬。大保过着过着就忘乎所以,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衣着打扮举手投足遣词造句刻意地与众不同,便造就了他的放荡不羁的特色。而大保在球场上龙腾虎跃,被成群的男女生追逐,是校园最招耀的角色,他不知道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老薛没法征得大保同意便把他的两个女友召在一起,他知道这对她们有点不够公平,但事到如今,老薛也顾不上保持他的君子风度,因为大保有可能被作为流氓罪起诉。老薛已了解过有关法律条例,即便那项“强奸未遂”不成立,只要他被控告在同一时期和三个女子保持性关系,流氓罪便成立,毕业在即的大保可能服刑。老薛当时听到有这种可能性真是给吓了一大跳,按照这种说法,谈多角恋爱的人,都有被指控为流氓的可能。老薛虽然连一角爱都没有,但依然有一种险伶伶的感觉。

喔,在学校训练馆门口,大保一身肌肉,湿淋淋的耀眼,这样一头健康单纯的动物居然和“流氓”画等号,想到他将难以抵御监狱里的黑暗岁月而真的变得猥亵,老薛就郁闷得透不过气来。这位羸弱的男生觉得对大保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他晓得学校方面想通过惩治大保来整顿校风,他们正积极配合公安局,在女生中开展调查。事实上能够抓住的线索就是会子和小红,在她们的证词将决定大保的命运时,老薛反复权衡,不得不把她们召来,意在说服她们“口对口,对口供”,揩去大保在两个女子中交叉往来的痕迹,从而拿去对大保不利的证词。

“会子,大保最后一次到你家的日期还记得吗?”然而这问题一出口,老薛难堪得快要闭上眼睛,面对这个白皙文雅的医学院女生,老薛为大保的负心感到羞耻,他甚至怀疑他是否值得为大保做这一切?

小店内突然寂静无声,连街上的景观也因为心情的强烈而退得远远的。小红又一次将目光利剑一样刺向会子,空气中眼看又飞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粒,老薛能从眼梢瞥见吧台后的老板娘停止了忙碌,似乎也在紧张地等待。他想到,这个地方以后可是再也不要来了。

会子右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大街,有一瞬间,你觉得她好像是睡着了。“会子?”老薛小心地喊她一声,差不多就要用手去拍她了。“我们已经很久不来往了,所以,记不得了!”她转过脸,看看老薛,一直也看不出她的表情。

“你想,有没有半年呢?”停顿了一下,老薛不得不暗示道:“要是在半年前就好了!”他朝小红看看,“我想,大保认识你顶多也就半年,是不是?”小红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性子虽烈却有几分懵懂,刚满十八岁,进校也就半年多一点,当然,意味着她与大保的相恋不会更长。

他们又一起看住会子,他抱歉地看着会子垂下头,用她的苍白的手遮住额角。不久的将来,她就是某家大医院年轻的医师,她白色的诊台旁坐满了病人,他们排着队耐下性子等着轮到自己,轮到自己倾诉痛苦。他们一般都很唠叨,而且滔滔不绝,她不会打断他们,她注视他们的目光是远距离的,她那么年轻就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面对痛苦。不是吗,要是想成为良医,就应该学会镇静和适度的冷漠。可眼下,在这个俗气的小酒吧,年轻的医学生用手遮住她的额角,似乎要用手去遮住她的裸露的痛苦。然后,她拿去手,看着小红,有些疲倦但依然和颜悦色:“我想,在你和他认识之前,我们就已经……断了!”说完,她突然站起身,把她的双肩包稳稳当当地放到肩上,离去。

几秒钟以后,老薛才醒过来似的追到门外,对面车站。会子刚刚挤上公共汽车,老薛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看着它远去。他本来还想对会子说上几句,哪怕是道歉的话也好,可是四面八方的汽车喇叭声把他的声音变成了地上的碎沫。这就是噪音?城市的噪音,或者说,日常人生的噪音?它比你能够预料能够承受的,似乎强大得多。此刻,这个大学艺术系男生站在喧嚣的路口,觉得校园是一块完整的梦,它终究是要被震成碎片,然后,被高楼下卷起的狂风吹散,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会子坐了一站路便下了车,她下车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医学院在市中心,过五六条横马路就到了,但她很怕回学校。临近毕业,人将去楼将空,但楼是不会空的,总有新的人来把它填满,正是这种不断更新的满让会子有难以忍受的空。然而,所有的阴郁和伤感,就像脓血,是从一个伤口流出来的,流也流不完。奇怪的是,她已经没有痛的感觉,为何伤口还在腐烂?

大保突然不再来了。不能说是突然,她是看着他的心一点点远去的,虽然,他们还在约会。然后,他终于就不来了。她等着他来诉说理由,渐渐地又知道,分手是用不着理由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进入毕业班之后。

毕业就是风流云散,在和功课告别的时候也和恋人告别。校园恋人本来就是短暂的,因为校园就是一个梦,最好在梦醒之前赶快分手,这样才能无牵无挂地走进现实。可是放眼望去,校道上多是成双作对,你能看到更多的人在结合而不是分手,而这样的结合又是为了即刻实现的分手。一个宿舍,最顽固的女孩都有了散步的伴侣,任何角落都可能隐匿着以速成的节拍走到一起的情爱伙伴。好像所有的人都无暇顾及别人,除了眼面前的对方。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说什么呢?未来吗?很危险的想象。现在呢?现在还刚刚开始。当然,一切的开始都是很让人向往的,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结束。自从大保离去,会子走在这个即将成为记忆的校园,便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清醒,校园最后的日子,于她,却度日如年。

眼下已过了下班的高峰时间,这条市中心的马路仍是被车辆和人流弄得喧哗不堪,会子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推来挤去,她宁愿躲在喧哗和拥挤里。这种时候回家,正是晚饭时间。饭桌上,父母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更让她心烦意乱,她也很怕回家。

雨已经停了,街上湿淋淋的,风涌来时,手指冻得发疼。虽已过了立春,但对于会子,冬天的寒冷依然留在骨髓里。华灯下,不知不觉出现另外一股节奏,是打算享受夜晚的人们,是怀着爱意的人们,他们通常在夜晚相会。所以,悠闲的是成双作对的人,他们和匆匆朝家赶的个体的人流形成了对比,只有会子是个例外。

会子经过一家经常路过的饮品店。店很小,灯光耀眼,门面鲜亮,正在开始流行的各色果汁饮料,悦目地展览成一排,也卖蛋糕和巧克力。柜台外极有限的空间,放着两张白色塑料小圆桌和围桌安放的椅子。有好太阳的白天,生意很好。因为卖的都是柔情蜜意的甜品,所以来的多是年轻人,有一种干净甜蜜的气氛。常常,会有一两对男女围着桌喝着吃着说着悄悄话,虽然柜台前挤着一堆人,喧闹到听不见彼此的话。

现在这一刻,小店安静多了,那些饮料、蛋糕和巧克力,在灯光下有一股香喷喷的暖意。会子不由地驻足,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口渴得要命,她要了一杯柚汁,那么醇厚温柔的绿捧在手里,她却对着果汁饮泣,泪水悄无声息滴落在杯里。

她早有预料,自从大保敷衍、漫不经心那一天开始,她就明白他的心已另有所属。但刚才,在见到小红那一刻,她仍然觉得眼前一黑。没有愤怒,只有空虚,空得让她发慌,就像荡在半空中,没个地方落脚。直到此刻,她还觉得手指软绵绵的,纸杯在指间微微发颤,勉强承受一杯水的重量。

是的,只有无力感,只有虚弱和空洞,在小红摔门而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老了,连跳起来冲出去这样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所有的人,酒吧下午暗哑的空间,双眸亮着欲望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向会子。她的眼前却是黑乎乎的一片,身体轻得像一片纸,只有头发的分量,沉甸甸地落在肩上。她想到,小红的头发可真长啊!

会子把杯子放回桌子,她到底还是放弃把果汁喝尽的愿望。说它是果汁,不如说是香精、颜料和糖的混合水,甜得发腻,整座城市喝不到一杯用水果现榨的原汁原汤。和大保到处游逛的日子,喝过无数饮料,从来没发现所谓的果汁,都是人造的。那些晚春和早秋的下午,他们一直口渴,一路走一路喝,那些可乐、橙汁或者酸梅汤。那时候,味觉很迟钝,觉得所有的饮料都是好喝的。就这么走着喝着,在十字路口,两人互相问着:去哪里呢?那时候,他们总是为没有地方做爱而烦恼。星期天,在大保寝室,刚刚锁上门,便有人把钥匙插进门,虽然已别上司别灵,门外的人还在不死心地一个一个试着钥匙。她躲在大保身后,手指抓着大保的手臂,那么结实的臂,欲望在恐惧中依然醒着,像一片光线照亮了黑屋子。

会子双手捂住脸,她的眼前浮现小红的脸。她不算特别漂亮,却令人炫目,像刀锋也像玻璃,闪烁着尖锐脆亮的光芒。让她想到某种动物,有着锋利的爪子的小母豹,矫健的身体,不受压抑的活力;一双眼睛清澈、透明,是高纯度的,无论喜悦还是愤懑,都是具有穿透力的;连那长长的美发也是有动感的,在她喜怒哀乐的极致飘拂起来。她的年轻和美令会子感到刺心的嫉恨,但同时还感到一丝自虐的快乐。她晓得大保遇上了真正的对手,爱或者恨,他们互相有足够的能量交融或对峙。她觉得自己够不上,这么想着,她才发现自己疲倦极了!

会子回到家,父母已经上床。她悄悄地直接进自己房,往床上一躺,衣服未脱就睡了。她睡得那么沉,以致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恍然被巨声击醒,只觉得心狂跳不已,她怔忡了好几秒钟,然后拿起电话。

“对不起会子,你在睡觉?把你吵醒了?我……我实在是睡不着,如果……不打这个电话……”一刹那她竟以为是大保,手一抖,话筒滑到地上。“会子……会子……”老薛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喊着。

不论是口音还是嗓音,他都和大保没有相似之处,会子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癫狂?她看了一眼闹钟,再看上一眼,“十点钟”。这就是说才睡了两小时,感觉上似乎已经睡了整整一夜。不管是几点钟,只要找到时间的点,对于她,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每一次醒来,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在癫狂的边缘摇摇晃晃,只要看一眼闹钟,再看上一眼,她就会清醒,然后接受现实,不管这多么令人沮丧。

“对不起,会子,我是来跟你道歉,把你和小红一起叫到酒吧……”

“老薛,我在睡觉,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会和你联系。”会子截断老薛,她的声音很冷静也很冷淡,记下老薛的电话后,立刻把电话挂了。才十点钟,她很难保证睡在前楼的父母听到电话铃声不会偷听。二十多年来,他们全部的努力就是把女儿置于他们的视线内,尽管他们至今不知会子的生命中有过大保这个人。

几分钟以后,会子重新拨通老薛的电话:“对不起老薛,今天在酒吧说话不方便,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为了截断老薛的啰唆,不等他回答便一路说下去,“前几天你们学校已经有人来找过我,有三个人,他们七嘴八舌问了我不少问题,当时我没有任何准备……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明白……其实,他们已经……要到了……他们要的证据!”

“会子……?”

“老薛,大保寒假前还来找过我……”她突然噤声。

一阵沉默。

“你已经告诉他们了?”

“是的,他们来过好几次,和我们学校的治保组一起,每次谈话时间很长,我很累,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但是每一次说过的话,我都要签字。”会子突然不耐烦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为大保做的努力已经迟了。”她在克制自己微微的战栗,这,老薛是看不到的。那些谈话过程像噩梦,他们不厌其烦地询问她和大保之间的一切,包括细节。她感到震惊的是,那些在记忆中依然很美好的往事,在他们的询问中竟变得可耻和下流。然而,比起大保带给她的痛苦,甚至连这样的羞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老薛叹了一口气:“真的很对不起你,本来只想着要帮大保,却没想到会伤害你,真的……没想到啊!而且……而且……”而且已经于事无补,他们到底还是走到了他的前面,老薛懊恼得要命,还有点愤懑,那是对大保,他欺骗了所有的人,现在他不得不去自食其果了。但是老薛心里还是很难受,他在电话里来来回回嘀咕:“是啊是啊,只能这样了,谁让他做出这种事情,不过,那件事是人家冤枉他,说他强奸是要拿出证据的,那家人家拿不出证据,那个女同学其实是他高中时候的恋人……呵,你也知道,这种情况在外地同学中不少,他们在家乡已经有恋人,但是到了大学以后很难保证……是啊,很难保证情感不发生变化……哎,空间就是一个最大的障碍。大保自己就这样感叹过,他说,你怎能隔着远远的距离去爱一个人呢?所以,他和那个女同学早就断了。可是,你也……晓得,大保这方面是……很没有自制力的。假期回家,要是她来找他,每天在他身边,他说过,那女孩还在追他,很难保证他不会一时冲动!”

“对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会子轻轻问老薛。

“对不起会子,我是想说,家乡那一头的事太复杂,问题是,他在上海就不应该脚踩几条船,你会子对他这么好,他为什么还要去找小红?……”

“大概,还是个空间问题。”会子冷冷的,很少这么尖刻,“他们在同一个学校,每天都看得见。”

“但是,既然和小红好了,为什么还要来找你?现在好了,终于翻船了不是?……”

会子突然打断他:“老薛,他早就不来找我了,那天,他来……是来……还我钥匙的……”

“真的吗?”老薛喊起来,“那是属于正常的往来,而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性关系……”老薛的声音陡然轻下去,“对不起,会子,这是……这是他们的说法。”心里在想,一个人只要进入了所谓的案子,仿佛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专门的语词,而语词是会改变事物的性质,比如,大保的那些恋爱关系,现在竟成了流氓活动的嫌疑。“总之,这是属于正常往来,我想,这,应该是可以鉴别的。”无论如何,老薛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会子没有应声。

“会子,假如这样的话,大保他不会有事。说到底,他又不是什么坏人,还不是因为精力太充沛!说到为人,他绝对正派,你是了解他的……”

会子的沉默突然令老薛不安,他说不下去了,又重新拾起话题:“是这样的,他只是来还钥匙,即使不还东西也能来看看你,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过去的恋人,这挺正常,法律没有规定过不可以……”说到这里,老薛却没有了底气,他发现自己对法律其实所知甚少。

会子仍然不作声,老薛便慌张起来,不知是不是应该挂电话,还是……继续聊下去?他知道她对大保的痴心,他一直就很怜惜她。

“会子,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你也不要多想,对大保,我们也尽过力了,你没有对不起他,只有他对不起你……”

“老薛,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跟你说也说不清!”会子突然抢白道,然后把电话挂了。

会子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重又躺下,却再也睡不着。

她起身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上顶楼晒台做健身操。是从书上学来的简·芳达的健身操,在女生中一度很流行,对可能到来的肥胖的恐慌,是全球女性的心病。会子个子不高但身材标准,正是这种“标准”,才令她恐慌。这是真正的临界点,因为每天都有可能过界。会子和她的同学一起把练操图从书上撕下贴到墙上,她们学了好一阵,但渐渐地,就坚持不下了。会子也一样,学操、做仰卧起坐或者晨跑,没有一样可以坚持到一个月以上。对于她们,有目的的努力都非常艰辛。这半年,她经常回家睡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起床上晒台做操,因为失眠。她就是在做操中懂得,精神需要通过肉体的疲劳获得宁静。

天在飘着毛毛雨,她甚至都没有觉到有雨,脸和裸露的肌肤沉浸在冰凉的湿润里,是内外一致的冰凉。她轻轻地喊着口令,跳跃抬腿举臂,但她很快就停下来,今晚觉得,要做完这套操真不容易。她走到晒台的山墙边,站在这儿可以俯瞰,周围的旧洋楼尽收眼底,但也只是低低的俯瞰,矮的旧楼外的高楼像墙一样挡住了视线。很多夜晚,她就是这样看着旧楼的窗一扇扇地暗了,看着时光流去,从她和恋人之间流去;他本来在她身边,然后跟着时光流远了。在她和他肩并肩,她的长发飘落在他的脸上,她帮他拿去头发,她的手指触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到了时光的威胁。它正从她的手指渗出,从手指和他的肌肤间流过,将她和他,和心爱的过往隔开。

那天下午,大保突然来了,他是来还钥匙的。

还是在感情的高潮期,周末做爱被干扰变得不可忍受,会子便想出这么一个冒险的主意,在父母上班的下午,她把他带到自己家,以后又偷偷为他配了钥匙。但是,在家里更加紧张,总是担心父母是否会突然回家,所以做爱从来是在紧张和匆忙中。

在那样的压力下,他们依然能全神贯注于彼此的身体。大保更擅长用身体去爱,会子喜欢这样的方式,因为,她也是那么迷恋大保的身体,他的骨骼、肌肉、匍匐在骨和肉之间的力量在兴奋时的爆发。恋爱从根本上是肉体的,而肉体是在青春的爱中达到美的极致。但那时,他们并不懂,他们只是盲目的沉浸在官能中,享受着官能的爱。

后来大保在他学校附近,在城乡接合的地区,向农民租了一间房,他们俩都以为终于可以从容地支配时间,可以彻底放纵自己。然而,这样的时刻好像从来就没有到来过,搬进那间房的第一天开始,就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头。他们一起打扫房间,辛辛苦苦地安顿好一切,大保要去参加晚间的训练,她也要赶回自己的学校,第一次发现,在一起没有了冲动,因为没有了压力。临走时,她看看这间除了床便一无所有显得空空荡荡的房间,突然对这样一种空空荡荡产生无法把握的恐慌。

大保是元旦那天来她家的。那天父母去苏州,留下她一人在家听音乐,或者说正在边听音乐边复习功课。期终考试马上开始,但是她一点都进不了迎考状态,失恋给她的领悟是:这世界上唯有爱是无法追求的,然而,除了爱,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她在听歌,Jim Reeves的歌,关于歌手的背景毫无了解,但她反反复复听他的歌,觉得他在安慰她,还觉得有一些小小的愿望从水泥一样冷硬的地方升起来:那天她想到很久没有做沙拉了,她想做沙拉给自己吃。有这样的愿望,心情便轻松起来,大保就是在这时按响了她家电铃。

“正好经过你家,就想上来看看……”他站在房门口说道,四处看看,“好安静喔,就你一个人在家?”他走进门坐下来,把沉甸甸的牛仔双肩包放在地上,他的包总是那么沉,脏兮兮的,里面塞满了在市中心购买的各种东西:那些歌带和电池,书和杂志,用来下酒的五香豆和长生果,还有是他最钟爱的不同牌子的球鞋。通常,他上市中心的第一目的,就是买鞋。总之,他的包比他本人更令她感慨万千,那里塞着他的生活方式,也曾经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他们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竟然还历历在目,会子一时就有些怔忡。

“又去买鞋了?什么牌子呢?”会子笑得有些勉强,为了躲开他的目光,只能看着他的包。

大保便从双肩包里拿出巨大的鞋盒,仔细拆去扎在盒上的绳子,拿出鞋子热衷解答:“是耐克,合资产品,挺结实,穿起来很舒服,价钱也不贵。我已经穿破一双……”

是吗,已经穿破一双鞋,在他们分手以后?时间还是留下痕迹的,她暗暗感叹着。她接过他手里的鞋子,蓝白相间的鞋面,瞬间带来球场明快的气氛。她朝他笑了,这一笑又笑回了她这个年龄的活泼和妩媚,轮到大保有些怔忡。

“对了,想喝什么?噢,喝咖啡吧,我有一罐非洲咖啡,还没有开过呢!”她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罐头咖啡,别人送的礼物,一直没有打开,因为她不会开罐头,也不想麻烦笨拙的父亲,这件事只有大保擅长。

现在她看着大保拿出随身带的开罐刀,三下两下便旋开铁皮,缺口的弧线流畅漂亮,就像他在篮下的投球。然后,满屋飘香,浓郁得覆盖住一切的咖啡香。绝望时的黑暗感、过往幸福的残片,都被咖啡的香味盖住了,她的心情又轻松起来。她把冲好的咖啡端给大保的时候想道,即便人生只有这样一个下午,她也要快乐地度过。

有了这样的心情,才使她重新想起自己的愿望,便笑着问道:“想不想吃沙拉呢?”不等回答,继续道,“弄堂口新开了一家超市,那里有卖沙拉酱,就买了一罐,还没用过呢。”说着便去冰箱里找出沙拉酱。

牌子上的名称是“卡夫奇妙酱”,并没有存心去买。一开始只是对新开张的超市好奇,在里面闲逛时便看到了它,还以为是瓶装奶油,拿来读了说明才懂,心里就有些惆怅。她那时想起和大保在一起时,做的最多的小吃便是沙拉。但是,调沙拉酱很费功夫,效果也很难控制,每一次用自制的沙拉酱拌沙拉,便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会子怀着惆怅买下沙拉酱,并不知道哪一天还会重做沙拉,仅仅是,这样东西对于当时相爱的两人也不是无足轻重的。

说起来,自制沙拉酱的材料很简单,一个鸡蛋黄加若干沙拉油。大保租来的农房是不可能储备什么沙拉油,便用豆油替代。但是豆油的问题是,先要把油烧热去油腥味,再让油凉透,往往,连这样的耐心都不够。调油酱也要非常耐心,先把蛋黄从蛋清中分离出来,然后用两到三根木筷子,以顺时针的方向用油把蛋黄调成糊状。这油放进蛋黄中的过程很讲究,绝对不能一倾到底,使蛋黄再也没法和油融和;必须一滴一滴地滴上去,一边用筷子使劲地搅蛋黄,油渗进蛋黄,渐渐改变了蛋黄的结构,它不断地膨胀,变成另外一样物质。这件事需要两个人一起做,一个人加油,一个人搅拌。所以,虽然麻烦,在恋爱中的两个人却也乐此不疲。只是,两个人再怎么努力,这自制的沙拉和西餐店的沙拉比起来,光看色泽就觉得还差一步,不够悦目。

所谓沙拉,就是几样蔬菜拌在一起。上海风格的沙拉以土豆为主,再掺点绿色,如黄瓜或者豌豆,但还必须有方腿或者红肠这一类肉制品调和进去。这几样东西,冰箱里都有。原本,方腿红肠这类熟菜很不受父母欢迎,居然也能在冰箱里找到。会子觉得,这简直就是命运对她的眷顾,在她想要做沙拉的时候,物物具备。

她从厨房出来,手里捧着这些好东西,笑着告诉大保:“你瞧,什么都全,我马上就能把沙拉做出来……”

大保看着她却有点发愣,为难地笑笑:“我本来只是……只是……来还钥匙……”从裤袋里拿出她家的钥匙,一时踌躇着,好像要找个地方安放它。

会子仍然保持着笑脸:“喔,你把它放在茶几上吧!等会儿还有安排吗?”

“没有!今天不是元旦吗?这种日子……唉,很无聊的。”他眉间溢出的烦恼,看起来并不是为了节日。

“那,吃了沙拉再走。”会子邀请果断。

“要紧吗?他们……你爸妈呢?”

“他们去苏州参加亲眷的婚礼,要到明天回来。”

他点点头,似乎还松了一口气。会子便进厨房忙起来。在她和大保的关系中,她从来是被动的。他约会她,然后不再约会,她是等待的一方,快乐或者绝望,在不同的心情中等待。现在这一刻,她深深地明白,她和他都已经挣脱了那种关系,至少她不再是被动的了。

会子做沙拉的时候,大保在房间用她的录音机试听他买的那些歌带。这情形很像在大保租来的农民房,他在鼓捣他的录音机,会子在房间的一角做简单的饭食。但是这一刻,会子什么都不想,空虚的同时也是轻松。她专注地做着这些厨房的琐事,把土豆放在锅里煮,给黄瓜削皮然后切成丁放盐腌着让瓜脱水,红肠也同样切碎;然后发现冰箱里居然还留有夏秋时用剩的冰激凌,将冰激凌拌进沙拉酱里简直是锦上添花呢,会子差不多要笑出声来。今天下午她全力以赴要去做好的就是这一个沙拉,是看得见的,就在手中、只要努力就能达到的一个目标。除此之外,人生其他的目标不都是虚幻的?

会子把沙拉装在盘里,哗,多么诱人的食物,白中透黄,柔和细腻,纯净的奶色,是她和大保追求了很多次而从未达标过的色泽。她尝了一口,喔,好极了,味色一致,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此刻用欣喜若狂形容会子,一点都不过分。她对着沙拉扭动腰肢手舞足蹈,权当是跳舞。几个月来她的处于休克状的身体,竟有一种徐徐涌起并朝外涌的、很液体化的冲动,是不是沙拉给了她和恋人完美的结尾呢?

当她把一大盘沙拉放在大保面前时,大保表达的惊喜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令他惊喜不已的还因为她的突然变得生气勃勃的神情,他的情绪也紧紧跟上她。此时此刻他们是否共同想起今天是新年,即便已经分手,即便未来孤寂无援,但这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这第一天的剩余时间是可以把握,是可以让它在享用中缓缓流过?

她给桌子铺上收藏的新台布(这类小收藏她有许多),拿出父母待客用的细瓷碗碟和象牙筷,这已经有点铺张了,唯其这样才有享受的感觉。她了解大保,他和她一样,平凡而脆弱,对于世界的感知是从感官开始。现在,沙拉放在红白细格的台布上,就像一幅画,静物画,华美,带点悲调。他俩站在桌边,互相对视。大保有点手足无措,过分充沛的能量蛰伏在他结实的肢体和身躯里,即使在静止中也带着一种张力,盲目的张力,使他在这座有点贫血的城市显得光彩照人。她看着他,依然能感受到他对于她的连他自己都不知的魅力,也再一次感受到把大保这样的男人稳固在某种关系中是多么自不量力。她朝他笑笑,温和地,已把柔情收起来。真想告诉他,她正学会出局,学会退得远远的,只做一名观众。

为了沙拉她又去找来酒,虽然只有父亲吃剩的花雕酒,却把它斟在晶莹明亮的高脚杯里。不过是一次小吃,但生的快乐就是这样具体、细碎、微不足道,却难以忘怀。现在,某种熟悉的气氛在聚集,就像已经在空中消失的水蒸气,因为温度的改变而重新凝聚成水珠。那之后,在喝酒吃沙拉之后,他们像过去一样做爱。不同的是,她的身体很松弛,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无拘无束,完完全全是在肉体中获得肉体,肉体的感知和忘乎所以,灵魂被孤零零地扔在一边,或者说不在了,不在的感觉也同样强烈。

夜幕像水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他们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她继续睡去直到早晨。阳光从四面八方、从窗帘四周的孔和缝流泄,明亮的早晨,也是个明亮的结尾。桌上留着他的纸条,这个大学体育系的男生,这个一上球场就要穷凶极恶骂人但投篮姿势优美的篮球中锋,在一张旧信封上用粗黑的碳素笔给会子留了几行笔画端正的字: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卑劣,本来,我并不打算这样……好像,一切都没法控制。我很怀念你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但是,我所有的行为却没法对你负责,所以,只能再一次不告而别。不要原谅我!”

一个故事可以有不同的结尾,这样的结尾更合她的意:她和大保终于可以画上句号,而不是被莫名地阻断在省略号的一边。那天早晨,她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做操,她抬起胳膊的时候才发现,她体内的能量已被消耗殆尽,被已经结束爱的做爱消耗。

她的头发和衣服在晒台的细雨中湿透,她洗头洗澡换上干净内衣,对着镜子梳顺长发,又用吹风机吹干,做这一切的时候,可以不急不慢,心情也渐渐以同样的节奏,过滤已经沉淀又泛起来的往事。

元旦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并不后悔,甚至可以说,她是把它当作某种收藏,放在心里,这大概是所有可以收东西的最保险的地方。大概,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在试着忘记大保。当找到了句号,你才有理由告诉自己不再需要期待。即便绝望像夜幕将你的视线都挡住了,至少你的心再也不会被抛物般地折腾,慌张到心身分离。

可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却成为另外一个情节的开始,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尤其令她恐惧的是情节的性质已经转化,转成粗暴和肮脏的黑色。从沙拉到做爱到把这一个属于他们俩的隐秘的过程,变成由她签名的笔录,存放在大保的案件袋里。每一个转折都与她的初衷相悖,都是她没法预料的,却自动串成一场阴谋。它带来的后果,完全是在她的人生经验之外。现在,她反而冷静下来,她在思索种种可能性。

这天夜晚,会子没有继续睡觉,而是坐到桌前写了半夜。她像创作一样,给元旦的故事重新做了虚构。她要推翻留在纸上的那个笔录,那是她在无知和无意中犯的一个错误,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去修正它。这不仅仅是为了救大保,也是为了她和他之间有过的一切;到目前为止,爱情依然是她的人生的全部意义,尽管,情爱本身已经像失足一样落了一个空。

会子的修正文字并没有被接受,却因为这一行为有“包庇”之嫌,而受到学校方面的警告。她不会想到,这件事直接影响了她的毕业分配。

事实上,大保在受审时已承认了会子推翻的证词,他也没有否认和家乡女生在假期间偶然的性关系,当然,小红更是他目前固定的情人,也就是说,大保是在同一时期和三个女子交叉保持性关系,他被判两年劳教。

判决书下来的时候,已经立夏,小红正参加大学生军训,住宿在外省某军营地。

对于小红,那个夏天是个严酷的季节。

那年初夏潮湿而闷热,梅雨还未完全过去,天既不放晴也不完全阴暗,一层薄云遮住了太阳。隔着云,太阳像微火在云层上面燃烧,这层薄薄的云便像一块巨大无边的在炭火上烘烤的铁板,云下的世界温度越来越高。然后几小片云化成雨滴落到地上,立刻又从地面蒸发,热气氤氲像置身在浴室。小红的军装几乎没有干过,雨和汗水交替,热汗和冷汗交替;她的头阵阵发晕,眼冒金星,连耳朵都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的脸应该是苍白的,但现在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和她的同学一样,经过多日的日晒风吹,如今两腮和鼻梁都是红通通的。

穿军装的大学生,在这样的气候一连几小时站在露天的营地上,接受队列操练,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两个礼拜。小红削得短短的头发塞在军帽里,高高的个子站在排头,看上去英姿飒爽,像个俊俏的美少年。谁也不知道,她的胃在烧灼,恶心呕吐,这么多日子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她吞吃许多药片,但症状丝毫没有缓解。每天,她都以为自己会昏死过去。也许,她希望自己尽快倒在军营地,只有晕倒在地,才能结束如此难熬的日子。但是,连这样的愿望都难实现。她在少体校的游泳馆度过青春期,现在虽然在计算机专业,业余时间仍有大量运动。她的体质太好,身体的极限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力,从来不会想到,好身体反令自己遭更多的罪。

身体不适的感觉从军训前就开始,她没有请假,因为没有可能性。和大保的关系,使她成了学校治保组经常召见的对象,先是做谈话笔录,然后写检查,由于刚满十八周岁,在大保的案子中她被视为受害者,而免去了诸如记过之类的处分。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身体不适作为理由而提出不参加军训,简直就是再搬一块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当小红的妈妈要拉着她去医院检查身体,说要让医生开个病假单时,她大发脾气,把手里的饭碗都摔破了,妈妈只得作罢。

妈妈是同谋,但要在知情的同时掩饰自己的心情,向丈夫掩饰。她总是有这样的感觉,觉得男人比女人脆弱,还因为她的丈夫挑着一家生计的大梁。他是个推销员,终日念叨着回款提成,是个为五斗米弯腰伤了筋骨的男人。她可怜他,可怜到即便他把她的人生弄得这样寡淡无趣,她也没法去责备他,所有的心事只能自己担着。而她又是这样一个没有城府的女人,心里搁不下一点事。也真是难为她了,为了小红的事情,她的嘴角都发出了一堆燎泡,因为着急上火。

和会子见面以后,小红直接去理发店,让理发师剪去了她的长发,她的长至腰间的美丽的头发。它是她的心爱之物,不,不能说是物,物是身外的,而头发是从自己的身体长出来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连理发师握住她的发都感到不忍,他拿着大剪子,再三再四地问道:

“喔,你想想清楚噢,剪掉以后,可不是马上就能长出来的,这么长的头发,是需要很多年,怎么舍得一刀剪掉?”

她咬咬嘴唇:“剪!剪!马上剪!你要不剪,我自己剪!”说着要去夺理发师手中的剪子,把那个中年男人弄得十分忐忑。

理发师的第一刀是剪在肩部,小红比画着要求剪到最短,要剪个男式头。理发师却要她先洗头,说:“你要的任何样式我都能剪,但总是要等洗完头。”似乎他在寻找理由拖延时间,给她翻悔的时间。

但小红不领这个情,或者说,是她不给自己翻悔的余地,斩钉截铁说道:“不行,你先剪到这儿我再洗头。”她的手指放在耳朵上面。于是,理发师的剪子终于毫不踟蹰一刀一刀地剪下去。

离开少体校,她就开始留长发,为了还她年幼时的心愿,小姑娘的她曾艳羡有一头长发的女人。可以说,这几乎成了她离开游泳队的主要原因,每天在水中训练,教练不允许她留长发。

大保告诉她,是她的一头长发先引起他的注意。他是先触摸她身体的这一部分,然后全部;几乎,他对她的长发珍爱超过了她。所以,现在她要剪去它,那是她对他不忠的保复,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没有比这种背叛更令她感到可耻和心碎。

在小红,知道大保故乡有个女朋友时的吃惊,和突然与会子面对面时受到的冲击,这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如果把她感受到的耻辱看作疾病的话,这病先前是通过诊断用别人的嘴告诉她,然后是通过自己的腑脏、皮肤、身体中万千根神经对于病痛的感受来真切地体会疾病对她的摧残。这是她的毫无戒备的人生所遭遇的第一个打击,这击打的强力和切心切肺的痛感瞬时令她天昏地暗。

她属于多血质,情感温度高,爱恨鲜明。所以,对于会子的恨也是毫不含糊的。她恨她像细瓷一样精致,她的光滑的脸庞,她的温文尔雅,她越是优秀越是令她心如刀割。这段日子,像雷雨冰雹接二连三向小红扑去的灾难,正化作某种意象,那就是会子的形象!她居然还朝她微笑,居然还朝她伸出手,小红的愤懑、绝望、厌恶、伤心,所有激烈的情绪被阻塞似的,因为没有出路,而快要爆炸了,充满了要毁灭什么的冲动。

她所能做的第一个毁灭就是,自己的长发。

剪成短发的小红回到家让她妈妈大吃一惊,妈妈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马上用手去捂住嘴,惊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因为表达的过度而显得有些夸张:

“小红,小红,你怎么啦?为什么突然剪掉头发?”她的声音已带上哭腔。

小红推开妈妈,朝卫生间奔去,把自己锁在里面。她和父母妹妹共住一屋,需要独处时,只能把自己锁进卫生间。但是妈妈似乎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不依不饶地敲着门,在门口又哭又喊。妈妈要是发起疯来,比小红还升一级。她不得不开门,虽然她不想说出实情,但到底拗不过妈妈。那晚爸爸出差不在家,为了让她说出实情,妈妈连饭都不烧,给她的读小学的小妹一个面包打发了事,在两个女儿中,妈妈更心疼长女。

她后来还是把一切都向妈妈倾吐,当你对一切都不再信任的时候,只有妈妈是可以信任的。妈妈和她只相差二十年,有过不平凡的往事,当年她是先有了小红,才和现在的丈夫结婚,等到他的有病的妻子亡故之后。未婚先孕的她因为不肯说出谁是孩子的父亲而被开除公职,妈妈是为爱情付出过代价的,对于这样的妈妈还有什么是需要向她隐瞒的?

可是妈妈知道实情后比女儿还伤心,她抱住小红大哭,直哭到小红的泪水干了,觉得她的悲伤已转移给妈妈。妈妈最初的反应是去找大保,但大保已关起来,大保的家在千里之外。于是,妈妈便把小红留在家,自己找到学校。连着三天,她在校治保组和系办公室之间奔波哭诉,直到校方同意小红也是受害者,而不对她做任何处分。

但是妈妈忘了,对于一个被爱情伤透了心的女孩子,外来的惩罚已经构不成压力。每天,小红是被同一个痛苦折磨:我爱的人欺骗了我。

直到有一天清晨,小红被从胃里涌出来的第一波酸水刺激醒。从这一天开始,每天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恶心,一波又一波的酸水从胃里涌出来。她吃不下东西,头晕胃堵,就像坐在有防震装置的日式汽车里,是在晕车状态,看出去的世界已经进入超现实,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就像看室外电影,银幕被风吹起来,那上面的世界就是这样。

当肉体在受折磨的时候,所谓心灵痛苦便退居成次要的痛苦。小红只能全神贯注于身体的不适,每一次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酸水令她困倦昏乱。她不断去校卫生所配来药,各种各样治胃病的药,但吃下去并不见效,一天中,只能在傍晚的时候吃点东西。她周末之外都在学校生活,所以,其实妈妈也并不清楚小红的身体问题。

正是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出发去营地,这样的状态参加军训似乎是不可想象的。然而,绝望感使她弃自己的身体于不顾,她自暴自弃地看着自己,想要看看,她将一败涂地到何种地步?想要看看,在一败涂地的时候,命运还能继续施暴吗?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自残也能给自己带来安慰。

梅雨天结束了,真正的夏天终于到来,像一盆火熊熊地烧着到来。天上没有一片云,日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中,所有的东西,人或物都变得稀薄,从立体变成了平面,变成了自身的影子。

营地站满列队的大学生,教导员在做操练前的演讲。在他嘶哑的声音的间隙,在声音的间隙的寂静中,是知了尖厉高亢的鸣叫。仿佛万物之声都被一股没有边缘的熔岩般的热流融化了吞噬了,只剩教导员和知了的声音,竭尽全力的声音,在彼此的声音里沉沦。

汗水在小红的脸上流淌,她湿透的短发紧紧贴着头皮。她的汗如此之猛,就像头上有一根淋沐龙头,以至她身边的同学都注意到了,她在小红身旁轻轻问道:“你怎么会热成这样?”

小红听不见她的絮语,她像失去知觉一样,任何声音都退远了,飘忽不已,身体轻得像一片纸,只剩下脑袋的分量。如果说,脑袋是一只风筝,身体就是风筝后面拖着的线,一根被放手的线,现在,这根线只能跟着风筝飘。她迷迷糊糊地想起,寒假从余姚亲戚家回来,便打电话到大保的宿舍楼,大保该回校了。接电话的是严厉的男声,他追问她是谁,然后告诉她,大保被公安局拘留。那天她是穿着咖啡色的羽绒服,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脚趾冷得发麻,怎么一会儿就变成夏天呢?这中间是如何过渡的?怎么变成了一块空白?这大片白刺得她眼睛发痛,她合上眼帘……就在这个瞬间,她朝前一扑,昏倒在地。

小红的脸蹭在沙地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样子让她周围的女生发出一阵阵惊叫。

小红被送进当地医院,脸上虽然破了好几处,但都是浅层的破损,伤口消毒干净贴了几块护创膏,不日就能痊愈。问题是她的突发性昏厥,医生开始将此视为中暑,然后发现她完全处在虚脱状,连最轻微的活动,比如上一趟厕所,都会两腿一软晕倒在地。多日的呕吐、不进食,她的身体里的电解质已经失衡,于是医生每天给她定量输入葡萄糖盐水,一边进行常规检查,最后还是得出胃炎的结论。虽然又用了许多药,症状并没有缓解,医生建议校方将她送回家,到自己城市的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可以结束营地生活回家,她的同学为她高兴,她们也恨不得在这种时候生一场病。但她并不想回自己的城市,回去就是回到现实中,她最想逃避的是回去后的现实。真的,只要一想到回去,在军营地已经麻木的痛苦,又咄咄逼人地朝她扑来。

回到上海后,繁复的体检又有了新的结果:血液化验发现,小红的肝功能报告不正常,黄疸指数、谷丙转氨酶均偏高,按照医生的说法,她已经过了肝炎的急性期,因为没有及时休息和治疗,已转化为慢性。总之,小红被收进了传染病隔离病房。

进病房的当日,妈妈在为她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在这个四面都是白,到处都是来沙尔消毒水味,这个看上去是洁净却潜伏着死亡的冷酷的地方,小红突然有将要被“关起来”的恐惧。就在那一刻,她是这样的寂寞,这样的孤独和无助,她强烈地思念起大保,思念起相爱的日子里心中那种满满的感觉,这时候的小红,不管大保做过什么,她都准备原谅他。但是她必须见到他,必须听到大保自己的解释,是的,她这才知道她多想见到他,哪怕恨哪怕伤心,都应该让他知道。三个多月过去了,整整隔了一个季度,冬天已变成夏天,杳无音信的大保,想起他竟有一种生死两茫茫的遥遥无边感。

接着,在医院旁边弄堂口的公用电话间,小红拨通了老薛宿舍的传呼电话,经过一长段声音嘈杂的等待,老薛的声音搅拌着噪音传过来:

“小红小红,我正要找你……啊啊,我都不知道怎么找到你……喂喂,怎么这么吵?”听到是小红,老薛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现在哪里?……啊啊在上海吗?……在马路上吗?……你不是在军训吗?……”

“老薛,我没有时间跟你说这些!”小红不耐烦地打断老薛。为了压过公用电话间喧嚣的人声,小红尽力提高嗓子,在如此紧张的心绪下,那声音听起来差不多就是在尖叫。“老薛老薛,你听得见吗?……你快告诉我,告诉我大保,大保他在哪里?”老薛没有立刻回答,她又立刻喊道:“你快告诉我!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老薛……老薛你听见了没有啊?”

“小红,我正想告诉你。”老薛偏在这种时候压低了嗓音,小红把脸紧紧地贴着电话筒,头跟着低下,好像要让眼睛跟着一起去寻觅声音,她的脸颊几乎碰到电话间肮脏的木质搁板。

“小红……”老薛有过一两秒钟的犹豫,立刻急切地说下去,“大保的判决半个月前就下来了,他……他被判了两年劳教……”

小红的嗓子一阵哽咽。“老薛,怎么会……怎么会到这一步?他……做过什么了?”她的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蹲下身去坐到那只低矮的小木凳上。

“其实……也就是这点事……”

“这点事?什么事?”小红尖锐地打断老薛。

“就是你知道的这么一些,他和会子谈过好几年朋友……”

“我不知道,是最近才知道,你把她带来我才知道!”小红又气愤起来。老薛一时语塞。

“她不是说他们已经断了,早就断了?”

“是断了,因为大保和你好才和她断。”说这话时,老薛的语气带一些责备,但他马上克制住了,“小红,人和人,也不是说断就完全没了关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又见面了……”老薛戛然而止,小红一刹那就明白了,她的声音变得阴郁:“是大保去找她的吗?”

老薛不响,然后说:“小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谁找谁并不重要……”

“对我重要,知道吗?对我重要!”小红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老薛那边就没了声音。“老薛,就因为这……?”小红勉强压低声音,嗓子反而失声似得发不出声。

“当然不会单单因为这一次,他在家乡的那个女同学,在假期中他们也有过……总之,牵涉到几个人,虽然是偶然的,但是假如要认真追究,就可以算是犯了……罪,大保也实在是倒霉,碰上那个女同学的父亲正是难缠的人,又恰好学校在整治校风,否则也不至于……不至于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小红不响。

“小红,你也不要生气,即使……大保他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也已经受到了惩罚……”老薛停顿片刻,小红仍旧不响,旁人的说话声倒是很响。

“不管怎么样,大保他……他的确不是个坏人,”想起这话好像也对会子说过,和大保不同时期的女友说同样的话,老薛觉得这情景有几分荒谬,还有几分内疚,声音也跟着有几分虚弱,“我晓得他不坏,真的不是坏,对于他,不是个道德问题,而是,完全是,自制力的问题,大保这个人,就是没有自制力,问题出在前额,前额这部分是管自制力的,大保的前额让他撞上了厄运……”老薛还在絮絮叨叨,却突然发现电话被挂上了。

妈妈一路找来,见小红正坐在电话间发呆,那一脸萧瑟,令满头大汗的妈妈的心一冷。

没有特效西药治肝炎,住进病房后,通常要喝些中药的汤药,但是小红呕吐不断,没法喝药。更让医生疑惑的是,即便是肝炎很严重也不会如此频繁地呕吐,何况她的病情并不重,在西医检查没有什么结果的情况下,只能请中医为她搭脉。

那是个老中医,脉搭了很长时间,脸色也凝重起来,审视的目光把小红看得心里发毛,然后郑重其事地问了一个问题:“最后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

小红想了想,隐隐约约想起,好像上一次结束已经很长时间,突然就醒悟过来似的,血从脸上涌来。

“我也……记不得了,我的例假……一直是乱的……”声音便慌张,“你说……你说,会有什么事情?”

医生的脸上没有表情:“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呢!”

尿液检查证实了老中医的诊断,小红怀孕了,孕期有八十天了。

医生给小红出示检查报告的当晚十二点,小红在病房割脉自杀。

小红被输了1000 cc血才脱险,输血后又染上丙型肝炎,谷丙转氨酶跳到八百,一个月后再做人流手术,因为身体过分虚弱,无法抵御手术的剧痛而昏倒在手术床上。

一九八七年的整个夏季,小红是在病房度过。

这个夏天对于会子,同样是黑色的。

毕业分配,唯一的一个郊县名额不容置疑地落在会子头上,她被分在崇明县堡镇港的县卫生所。会子不接受分配而失去工作,她的人事档案从学校转到街道,直到这时,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实情。

在进入分配知道将有郊县名额,会子便知道一定是非她莫属。全系的上海籍毕业生中,只有她的档案是有污点:由于她在大保的案子中做虚假证词,又是当事人,学校给了她警告处分。所以毕业分配一开始,会子便向她的父母宣布她的打算,她说想去美国留学,所以准备放弃分配,怕在以后的新单位受到阻拦。

会子知道她的放弃分配意味着什么,因为只要离开国家医院,她将很难获得医生的职业,而国家医院是直接从学校获得从业人员,几乎不对社会招聘。即便出了国,她也将很难继续在医学领域深造,那是需要几倍于其他专业的时间和金钱。放弃分配意味着,她这一生可能再也做不成医生了,而曾经,这个职业是她的人生理想。然而,她也无法想象去县卫生所上班,把自己封闭在简陋的白墙内的人生,这阴郁的图景,连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对于会子,放弃,是不能选择的选择。

父母对她的突然转变又惊又喜,他们早就有这样的意愿,无奈会子一直不响应,现在见她有这样大的决心,当然全力支持。父亲连着几晚酝酿给海外亲戚的信,寻求经济担保;母亲立刻陪着会子去业余英语学校报名暑期托福预备班,不让她浪费点点滴滴的时间。父母都是教师,以他们的日常习惯为会子制订了跨度两年的时间表,一个漫长严谨的应考托福的日程表。

看着忙忙乱乱热情高涨的父母,会子有一种在梦里清醒着的滑稽感觉。她真正的人生是在这个虚幻的空间之外,是的,虚幻得就像一个肥皂泡,挥手之间就破了。

那几天的一个夜晚,会子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的女人声音,她在电话里连声问道:“你是会子?你就是会子吗?喔,我想见见你,我是小红的妈妈,我必须见你,明天你在家吗,我去你家吧!”声音里有着利器般尖亮的色泽,是她们母女间最逼真的相似,会子马上便有一种虚弱感。虽然她很想知道,她和小红妈妈有什么必要见面,但是在当时的情势下,她是唯唯诺诺的,面对一股仿佛是无理性的力量,她本能地想逃避,而逃避就是接受。

次日下午,小红妈妈来到会子家。

在会子眼里,这是一个年轻时漂亮明朗的女子,如今却憔悴过度,一双眼袋十分醒目,是流了过多的眼泪的痕迹。会子的心倏地吸紧,就像看电影时情节急转直下,因为预感过于强烈,她害怕地闭上眼睛,不敢看紧跟而来的画面。

“小红,她……她怎么了?”她下意识地问道。

小红妈妈咧咧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泪水便流了下来,如此汹涌的泪水,她的脸颊立即被水泡得肿胀发亮。会子坐在她的对面发呆,思维的底片曝光过度,是一片白亮的盲面。

她终于停止哭泣,没有接受会子递给她的纸巾,而是用手指和手背轮流擦脸上的泪水,即便是残余的泪,也是满手满臂,洒得不可收拾。她的目光焦点终于对着会子,好像到这时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这种存在的不合理,她奇怪地笑笑。“我晓得……你知道她到了这一步……一定心里高兴……”话语是在喘息中停顿,就像在激烈的运动中,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刚才坐在这里,心里真是后悔,让你知道小红差点死去,现在还在医院,她也不会再有面子回到学校,让你知道这一切,不是让你开心吗?”

她的话起先让会子发懵,但渐渐地就明白了,像有腐蚀力的毒药,滴在皮肤上,是一点一点渗开来,渗透皮肤表层,直到神经,然后剧烈地疼痛。会子似乎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张大眼睛看着她。

“不要做出这副无辜的样子,不就是因为你,事情才会到这一步?”她的眼睛比她的脸年轻许多,亮着和她年轻女儿一样的光芒,漂亮得不和谐,让你想象在她的漫漫人生路上,也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它突兀地存在于她的平淡无奇的生活之外。

会子没有回避她的注视,不知为何,会子的表情让小红妈妈想到她自己的女儿。那表情给了她某种想象力,她想象她的女儿在用刀片割手腕的刹那,也一定有过这样的表情,那样一种在黑暗中一切都已经视而不见的表情。

她突然就不说话了,似乎在思索为什么来找会子,找她的合理性。刚刚还十分饱满的激情,那种颜色浓郁的激情,突然之间退远了,上这儿来的动力也跟着消失了。她觉得这天热得让人发昏,虽然风扇呼呼地响着,但既不能阻止汗水流出来,也不能把它吹干,身体又湿又黏,就像被糖液裹了一层。她烦躁地看着会子,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会子一惊,她并不知道这种时候能说什么,她有什么理由说话呢?就像她有什么理由接待小红的妈妈呢?然而,发生的一切已经在日常逻辑之外,她正在渐渐地学会去接受荒谬。这时,她询问地朝窗外看看,城市的天空被楼房割成块面,却耀眼无比,那上面的世界璀璨夺目,衬托着底下世界的凄惶荒芜,她转过被刺痛的眼睛,不得不对着面前的人。

“我不知道小红发生了什么?不管她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开心,我和她的命运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小红妈妈又是怒气冲冲的,“小红恨你,我也是,没有你的插足,事情也不会到这一步!”

“我和大保认识的时候,小红大概还在中学……”会子说到一半自动停下,这样的话题一提起便空虚得难受。

“哼,不要再跟我提起大保,这个流氓,他终于有了报应,可是小红,我们小红最倒霉了,她……”说到这里,她捂住嘴又哭了。

“阿姨,小红她到底怎么样了?”会子的声调急切诚恳,一刹那打动了小红妈妈。

她哭着答会子:“小红生肝炎住进病房,又知道自己怀孕,便想自杀,用刀片割手上的血管,流了许多血,现在还住在医院。我想不通啊,她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吃这样的苦……呵,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她又愤怒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噢,大保这个流氓我们是不会再看到他了,你去跟他讲,你要让他知道我们小红吃了多少苦,要让他晓得,他就是坐两年牢,也是还不了欠小红的这么多良心账!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

说完这些话她就走了,就像她说要来一样任性。

会子一个人逛到几站路之外的酒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来到这个地方,她和小红见面的酒吧。她要了一杯酒,兑苏打水的姜汁酒,是小红要过的酒。会子第一次喝酒,被酒呛得咳起来,老板娘认出了她,端来一杯白水给她,这杯水给了她很深的安慰。

七月的夜晚,会子坐在英语班的教室,满满一教室的成人学生,有些已经不年轻了,让她想到总有一个人群是生不逢时。风扇呼呼地响,只是将热气流一遍遍地搅动。戴金丝边眼镜的老太太教师微笑着,英语说得流利婉转,那笑容和语言,却像一股清冽的风,在这个炎热的季节,这个空气仿佛凝固让人快要窒息的季节。

什么东西在风里复活了?

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们,很高兴我们将相处两个月,希望我们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

会子的泪水不可自制地涌出来,越涌越多,一声抽泣从会子的喉咙响亮地冲口而出,打断了老师的话语,所有的人都看住她,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会子捂住嘴呜呜地哭了。

已经立秋了,要是不翻日历,觉得夏天还在延续,觉得,夏天永远不会结束了。夜晚热得没有一丝风,把窗帘绑在窗框上,还是有这样的错觉,仿佛有一层纺织品一样的物质挡在窗前。会子甚至把妈妈的盆栽植物都从窗台上拿走了,熄了灯躺在床上,别人家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光一起照亮了家里每一寸空间,好像,这个世界的每一寸空间都是裸露的,好像,属于一个人的隐秘的幸福和痛苦都很难守住。

每天清晨,阳光亮晃晃地刺痛眼睛,会子总是在这个时候起床拉上窗帘。又是一个绝望的晴天,明亮的耀眼的咄咄逼人的,她赶快躲到窗帘后,赶快又回到床上,紧紧闭上眼睛,唯一可以做的是,让时间在睡眠中流过。

夏天流逝得那么缓慢。

而故事仍然在发展,就像一棵树,主树干的生长十分缓慢,但不断生长的细枝末节却在改变着树的形象。

有一天,会子接到老薛的电话,他告诉她,大保的娘到上海,她想见会子。会子没有答应。于是,大保把电话筒交给站在他身旁的大保的娘。

“会子,我早就知道你,大保把你的照片给我看过,那是去年的事,我本来以为他会和你结婚……”乡音很浓的声音突然远遁,然后传来撸鼻涕的声音,又是一个大动感情的女人,不管会子最初是什么想法,都已经被这一大片流泪的声音淹没,没有气力再坚持什么。

电话又被老薛接过去:“会子,大保娘是来上海探监,她……哎,那么老远过来,也只能见一次面,在上海也没有亲戚,大保希望你能陪陪她……”

“你不要老是把大保放在嘴里……”会子没好气地制止他,“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不要再用他的事来麻烦我!”

“对……对对……我是觉得……不好……”会子的冲撞让老薛十分慌张,老薛一慌张说话就结巴,“可是,大保他娘……一定……要见……见你,大保有……一封信……要她娘……亲自给……给你……哎!大保他很……崩溃的……他吞……刀片,是啊,吞了刀片,想……保外就医……”

雷声隆隆,电话断了,会子仍然拿着电话筒,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雷好像在屋顶上炸开来,天骤然黑了,就像一间巨大的突然熄灯的黑屋子。然后,闪电刷亮了漆黑的天宇,雨像天堤决了似的翻江倒海地奔涌直下,好像,积聚了一百年的水都在这一刻倾倒。整个夏季滞留在地面的厚重的暑气被冲刷得一干二净,风吹来时裸露的皮肤掠过轻微的寒战,秋天到了。

秋天是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粗暴地到来。

这个夜晚,睡在竹席上已有深深的凉意,会子像昏迷一样晕厥在睡眠中,漫长而深沉的失去灵魂的睡眠,整个夏季渴望的睡眠。

随着雷声断了的电话没有再接上,老薛和大保娘没有再来电话。没法克制的寒战延续了好几天,意念中是一片薄薄的亮着寒光的刀片在滴血,想象着它划开皮肤、穿过肚肠时的感觉。在这样一种切肤穿肠的经历之后,所有的恩怨不都是微不足道的?会子想着他们,想着小红和大保,头皮还在发麻,并为自己的苟安感到羞愧。会子到底还是给老薛拨了电话,知道大保娘傍晚将坐火车回家,会子冲动地提出去火车站送她。

那个傍晚,他们三人在火车站见面都已经穿上了长裤和外套。咫尺之遥的夏季已经像天涯一般遥远,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火车站是这个城市肮脏和混乱之地,在布满痰迹秽物的地上坐着躺着衣衫褴褛的人,满地都是贫困的人,他们惊慌或者木讷,他们的存在就是某种谴责。衣冠楚楚的人急急忙忙从他们身边经过,还带着几分恼怒,心里却是没法安宁的。会子在这样的气氛中走向老薛身边的大保娘,无论心里曾经起伏着怎样的情绪,现在都已经沉落。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百孔千疮,污迹斑斑,当你看到了它的真相的时候,心里反而平衡了。

大保娘本是个皮肤黝黑、嗓音洪亮,举手投足带着官气的女行政干部,现在却凌乱着一头干枯的头发虚泡着一双肿眼皮,有了几分市井女人的软弱。不管是她的坚强或软弱,都在会子的想象之外,她没法让会子不失望。曾经,会子是通过大保的身体,怀着对他身体的爱意去想象他的母亲,那样的形象已经经过了她的提炼和美化。也许比较起来,神经质的小红妈妈更容易让会子接受。

检票口在放人,他们的见面便显得心急慌忙。大保娘看见会子本来又要心潮澎湃一番,但发现连伤感的时间都不够。老薛匆匆买来站台票,三人匆匆找到大保娘的车厢,把行李安排好,重新回到站台。大保娘开始寻找大保,托她亲手交给会子的信,因为藏得太好,她反而想不起来所藏之处。然后她又上车去翻行李,再回到站台,汽笛已经拉响,大保娘即刻泪流满面,她把一张快要揉烂的纸交给会子,说道:

“会子,这是大保给你的,能够亲手交给你,我这一趟上海也没有白来。见到你比见到大保还让我高兴!这半辈子为我这个孽子是操碎了心啊!会子,看到你我就知道,我们大保是配不上你的……”她抽搭起来,“他……大保没有福气啊……他就是这个命啊……不闹到这一步……他不知道收心啊……”

大保娘心有不甘地被老薛推上火车,车门关紧后,她又扑到窗口,朝站台上的会子和老薛挥着手,火车缓缓离开站台,大保娘在窗口喊道:“会子,对不起啊!”

就这一声呼喊,让会子湿了眼睛。

那纸在温热的手里捏得太久而发生了变质,变得破破烂烂、奄奄一息,本来打算遗弃却变成怜惜的心情,这是物质本身对精神产生的微妙的作用。

大保在这张已经破烂的纸上写道:

“我将在里面度过两年,真不能相信,两年就是七百三十天,我能顺利地熬过去吗?只有到了这儿我才知道,我需要你。真希望你能来看我,但我知道,你不会来了!我伤害过你,我有什么资格对你提出请求?可是,我还是想说,真希望你能来看我!”

会子把纸揉成一团,却没有扔,想扔的一刹那却改了主意,她是被纸上的字还是被这张纸本身的破烂打动?此时此刻,她的心爱恨交加。

是啊,所有的爱恨不是已经平静?所有的恩怨不是已经在残酷和血腥中退远?如何又被这样一张纸弄得重新泛滥?

会子一时又处在情感的两极,遭受着分裂的折磨。

冬天几乎紧追着秋天。刚穿上外套就要加毛衣,翻箱倒柜的时候把羽绒滑雪服也一起拿出来,好像还在闻它上面的樟脑味,就立刻听到了寒流的报告。风在摇撼紧闭的窗玻璃,比起炎热,寒冷更有威慑力似的,便觉得身上的衣服太轻,再把又重又老式的毛料长大衣找出来。

要是连这样的厚呢大衣穿在身上还觉得轻寒,室外的气温至少在零下六度,也许更冷。但,你永远没法获知真正的温度,你只能依靠气象台的报告,即便是十分准确的预告,你也总是疑疑惑惑。北方来的人说,上海的冬天最不好受,那种冷是冷到了骨头里,好像连肚肠都是冷的!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从零下二三十度的地方来,却觉得上海的寒冷更有穿透力。

就是在这样的三九严寒,在这个亚热带的沿海城市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包围,或者说,处在寒流中心的某个清晨,会子和老薛站在市中心的马路上,在等头班公交车。他们将换三部车,在上午八点半之前赶到坐落在城市东南边缘的监狱。这天是大保的探监日,因为没法估计路上的时间,又怕错过探望的时间,他们只能起早赶头班车。

所谓早晨在此刻只是概念上的,五点钟在上海的冬天仍是包裹在黑夜中。马路上一片静寂,没有车也不见人,除了这两个等车的青年男女。能听见牛奶小推车,发出“叮叮叮”的响声,隔着弄堂的围墙,温暖而脆弱,就像躲在盔甲后的闪闪烁烁的人性。他们并肩站着,有时互相看一眼,这两个本来毫不相关的男女,为对方能够在这一刻站在自己身边而感动,是相濡以沫的感动。

狂风在高楼前回旋时发出奇怪的轰鸣,再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砸向人的脸颊。那时候,脸颊已经没有感觉,像冰箱里拿出来的一片肉,只是在风扑过来的几秒钟感到窒息,因为风堵住了呼吸器官。看着会子在这样的狂风里气喘吁吁,老薛感到难过。他一直在悄悄打量她,纤弱的身体裹进厚重的大衣里,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双肩包驼在背上,里面装满了她认为大保可能需要的食物,其中有一罐是沙拉。她耐心地等着车子,站得笔直,不发怨言,就像那沿着人行道,隔着柏油路,站成两排的梧桐树。她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信念。老薛的鼻子发酸,这一个他原以为是轻浮的情爱故事,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只有在狂风席卷过来的时候,才能发现,它不是可以随风而去的。

有几扇窗亮起了灯,几乎同时,晨曦覆盖了黑夜。刹那,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来,鼓舞人心的是,公共汽车开过来了,虽然不是会子和老薛等的那一部。

从火车站揣回大保的字条,会子便给大保回了信。也许保持沉默更妥当,但她从老薛那儿获知小红已和大保断绝关系时,她内心的滋味复杂极了,那个泪流满面、神经质的小红妈妈的形象赶也赶不走。她提笔给大保写信。她的信尽量显得客观,只字不提他们三人的关系,也不说自己的心情,仅仅讲述小红的变故。在用笔讲述的时候,会子才发现,属于个人的惊心动魄的过程,那些情感的激流,别人已经永远看不到了,别人看到的只是结果,灰色而冰凉,就像阴天的天空。她才知道,讲述小红就是在讲述自己。是的,所有的人都是败者,被不同的对手击败!大保,你会明白吗?

大保立刻回信。他直言,他给小红写过许多信,但她不理会。他知道,他将永远是她憎恨的人!他说,在这样无助的时候,会子肯给他写信是多么安慰,他需要交流,否则就要疯了。他认为,只有会子和他之间,才会有这样进入内心的讨论。喔,大保,一个如此身体化的男人,在这一场灾难中也有了“内心”的感觉,这样的男人竟是在灾难中获得灵魂。

大保在信中对自己这些年的历程充满反省,他说:“我一直生活在虚假之中,我自己一手描绘的虚假中,我假装自己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假装是在过一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当一切都顺利的时候,欺骗自己是很容易的!”

会子马上又回答他:“正是在突如其来的残酷的真实面前长大、变老,我们都在灰暗起来,渐渐地被尘埃罩面。”

他们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写着、倾诉着,那段时期,写信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唯一真实的有意义的存在。在这样的过程中,他们获得了一种新的关系,从过往的肉体吸引转换为精神的相知相恋,这差不多是灾难带给他们的意想不到的收获。

就是在这样的变化中,会子不再拒绝大保要她探监的请求。

老薛和会子到劳教所的时候,八点刚过,事实上直到八点三刻才让来探监的人排队登记。他们又在风中站了很长时间,比起清晨城市的马路,这儿郊野的风更疯狂更有破坏力,当它席卷过来的时候,觉得要把自己卷走了,会子不由地去抓住老薛的袖子。虽然太阳已经照耀在头顶,但在风中,阳光仿佛只存在于视觉中,它留给皮肤的温度,不,还来不及留下,便给风卷走了。

高高的围墙和铁门挡住了视线,会子转过身把背对着它,心仍然跳得很响。即便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一旦站在这里,站在被称作“监狱”的这个地方的时候,她仍然感到震惊。“监狱”对于她,从来只是个概念,指向另类的、阴暗的、永远与己无关的世界的一个词。她背后的人越聚越多,是被称为犯人家属的一群人。奇怪的是,他们彼此说话,带着日常的表情。然后,铁门开了。

探望的地方是在一间大而空的屋子,一长排课桌式的桌子将屋子横向地一拦为二,犯人和他的亲友将隔着桌子会面,这比想象中隔着铁笼子会面要显得放松。但是,当会面开始,当二十几名犯人列队出来,坐在规定的位置,和他们的亲属一对一或一对几的隔着桌子面对面的时候,整个屋子立刻“一、二、三”好像同时打开了几十台不同频道的收音机。

所有的人同时说着不同的话,所有的人都在飞快地说话,因为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所有想说的话要在这十分钟里说完,他们彼此盼望了这么久,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分分秒秒都不能浪费啊!于是喧哗的分贝越来越高,才发现人们不是在说,而是在喊,因为你的边上紧挨着旁人,他的声音干扰着你,你不得不提高嗓子,直到放出所有的音量,变成叫喊。

是的,所有的人都在叫喊,叫喊的内容不一样,心情却是共同的,共同的焦虑的心情,为了和时间赛跑,为了赶在时间之前把话说出来。那语速也是越来越快,伴随着飞快的叫喊着的话语,说话人的神态和姿势也是激烈的,不顾一切的,他们伸长头颈、挥舞手臂、唾沫飞溅。那画面和声音是超现实的,就像正在倒带的录像。

在这样的情景中,会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站在大保面前,一时间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时间的刻度张贴在她面前,长针毫不犹疑地一秒一秒地转着圈。她目睹声音的巨浪包围着她和大保,或者说是隔开了她和大保。在他们俩之间,在只能属于两人的空间涌出来的溪水一样绵绵不断的话语突然枯竭了,谁也没有准备会有这样突然到来的枯竭。

大保胖了一些,白了一些,就像住在病房养伤过久的外科病人,只有外伤病人才会在养伤的时候把自己养胖。她原以为他会骨瘦如柴,现在突然明白,大保原先的运动量是很大的,他几乎一直是在动态中,他的皮肤也受着足够的日晒风吹。在此刻猛然到来的直观中,她才对囚禁中的他有了感受,她几乎能看到他的四肢怎样渐渐变得无力,他的肉体如何从骨架上虚浮起来,同样的虚脱感也突如其来控制了她。

“快说话,会子,没有时间了!”老薛在旁边催促。会子却像患上了失语症,并非是喉咙像堵上似的,发不出声来,而是被称为有意义的可以表达意思的词汇消失了,被称为“话语”的东西没有了,徒劳地只剩一个说话的动机,而没法让它实现。她和大保彼此相望,为自己说不出话来而绝望。

幸亏有个老薛,不肯让时间白白流逝,他填补了空白,絮絮叨叨,和大保说起校园的事情。大保和老薛同届,这一届都已在夏天后分配离校。老薛被分在本市一家轻工业单位当设计,但看起来和大保一样,心思还留在校园里:分配啦,论文答辩啦,谁放弃留校,谁考上研究生,谁和谁分手,谁给谁发情书……全部是学生的话题。这两个人虽不同系,但因为关系密切,各自的同窗已融合在一起。这时候的大保热切地倾听着,像个聋子一样把手掌张在耳边,为了排除不相干的声音,那神态称得上是饥渴的贪婪的。会子不由地笑起来,于是,大保也笑了,一刹那,他们俩的目光又相触,大保脸上的线条跟着柔和起来,这一次他用手比画着对会子说:

“你现在的发型我喜欢,呵,挺精神的!”

会子便笑着问:“真的吗?你觉得合适我吗?”用手抚着自己的发,孩子气地转过身去,让他看后颈部的效果。会子剪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发,是重新流行起来的“日本式”,两侧的发削得碎碎的,最长的一缕不超过颌骨,后面稍长,形成锥形。

去剪这个发型,是在最消沉的时候,她当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重新振作。

见他们终于开始互相说话,老薛便让到一边。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探监结束的哨子吹响,犯人们都站起身,向左转,排队走右边侧门进牢房;这一边,家属们在牢房工作人员指挥下排队从左边的侧门出去。

几乎来不及道别,他们俩便被不同类的人群遮住了。会子垂下头,不敢再朝大保看一眼,她被人流挟带着朝门口走,她走走停停很快变成了排尾。走到门口,她停步突然转身,屋子已空空荡荡,只剩大保站在屋子中央,他正看着她,在黯淡的灯光下,她看见他眼睛里的泪花闪闪发亮。

带给大保的很多吃食至少一半是带不进去的,都是些铁皮熟菜罐头和玻璃瓶装的水果罐头。因为铁皮和玻璃是具有伤害性的物质,却也包括了放在密胺盒里沙拉。这一个理由,她没有被告知,她也不敢问,能够作为亲友进监狱和大保见面,她已经觉得侥幸。自从修改证词后,她一度被当作大保案子的同犯受到训斥,她原本就对今天探监可能会有的遭遇做了种种猜测。

她和老薛站在车站,他们已经放走了好几部车子,那些探监的人不断把车子挤满。车站旁边是个饮食店,店门口放着一口泔脚桶,会子从包里拿出饭盒,把盒里的沙拉都倒进泔脚桶。老薛刚想发问,却突然发现,会子的眼眶盈满泪水。

几天后,会子收到大保的信,是在探监当日写的信,大保说:“我站在那里,看着你离去,这情景很像我经常做的一个噩梦……”

会子回信说:“大保,我会等你出来!”

第二年的冬天还未结束,大保出狱,离刑满还有三个月,他被提前释放。

这一年也是会子迎考托福的阶段。英语业余学校增设了名目繁多的英语短训班,会子每晚去学校,从一个班读到另一个班,练习听力、复习语法、背单词、接受模拟考试。做这一切能给她现实的触觉,虽然有些含糊、形状不明,但觉得脚是踩在坚硬的地上,有了一个重心,或者说,当疑虑重重的时候,看得见一条退路。而在和大保的通信中,会子的人生又进入了某种与日常相离的节奏,是恍恍惚惚、在思念和没法言喻的兴奋中跌来撞去的感觉,他们已经在信中讨论到未来长久的结合。

即使在恋爱最稳定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与大保的婚姻。那时候,仿佛恋爱是人生的终极,从来不去想它之后还有什么。

现在,大保在信中试探地问道:“用什么可以保证,未来你不离开我呢?”

在接下来的信中又问:“要是我具备了和别人一样的条件,你会和我结婚吗?”

大保的发问让会子怦然心动,她才发现她的内心从来没有把他真正地放弃。好像,一直在等他,等他沦落到这一步,等他虚弱到再也没有力量自持,于是她向他伸出手臂?是的,连她自己都吃惊,在情感上可以这样的执着和不可理喻?不是吗,她已经是站在背叛的废墟上,却还在拾起碎片,拼起新的图案。

她把他的信按顺序编号,用丝带扎好放进抽屉并上锁,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多么充实,就像放满信的抽屉。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保不在身边,却能给她“同在”的感觉,给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会子几乎是在享受这样一种分离却又是心心相印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并不漫长。很快,到了大保出狱的这一天。

在监狱的围墙外相见的一刻,会子看着大保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看上去更高大了,但行动显得迟缓犹疑,令人怀恋起他过往的敏捷和莽撞,曾经令他单纯明朗的笑容变得有点阴沉,会子的心里突然涌来不可名状的惆怅。

大保站在她的面前离她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搂在怀里,这一刹那,会子退开了,她把身旁的老薛推到他的面前,开玩笑地的语气:“知道吗,老薛带来了什么,你喜欢的香烟啊,一整条万宝路,他一个月的工资呢!”说着从老薛的书包里抽出烟来举在手里,“今天的两顿饭老薛都安排好了,中午我们去‘振鼎’吃三黄鸡,晚上到‘燕京楼’吃烤鸭,老薛请客,谁让他有地方拿工资呢!”

在她笑靥的感染下,两个男生也笑了,只是大保的眼里掠过一丝疑惑,会子的身上增添了某种让他陌生的气质,她已经不是他能够把握的了。

看着大保和老薛握手捶胸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会子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她感激老薛插在他们中间,她怎么,怎么恍惚起来,不知道该如何重新与他单独相处?这时她瞥见大保回过头来凝望住她,她却垂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正是在大保走出监狱的瞬间,会子突然看到,岁月已在他们之间留下痕迹,一切都变了!他和她,他们的关系,是受到了岁月的腐蚀还是通过岁月重建呢?

大保在老薛家过渡几天后,便回到他租用过的那间农民屋子。大保不打算回家乡,他说过,出来读大学就是为了摆脱他的小城。但现在,他仍然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张能够证明他读过大学、可以帮助他找到工作的文凭。好在社会体制已经松动,越来越多的三资企业,至少个人的政治档案已不那么重要,留在上海也不再需要户口。体育系运动班的同学通常是去学校或体育机构当体育教师或教练,大保这一届却有一些人另寻出路。他们去应聘刚建立的合资性质的健身房或康复中心,那里的工资远远高于学校,更重要的是,那里也是大保这类人的方向。但目前,他需要调养变得虚弱的身体,那是他的职业本钱。

立春了,空气的湿度很大,感觉上比冬天更冷,是像发锈的铁一样阴沉沉的冷。这间只有一层砖的农民屋子,温度和室外一样低,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脚趾冻得发麻,然后肿胀、疼痛,升温后又开始发痒,会子去了几次,脚上便生出了冻疮。老薛拿来已让家里淘汰的石英管取暖器,但房东的小电表负荷不了一千瓦的电力,经常会爆掉保险丝。屋子又这么简陋,一床一桌一橱破旧不堪,十平方的空间要容纳大保那些放在寝室的个人用品,显得拥挤而杂乱。会子希望他换一间条件稍好的房子,但房租太高,他们两人暂时都处在失业状态,在经济上寸步难行。

但是,危机并不在于此。

对于会子,更深层的原因是,这间屋子充满了过往的回忆,是一部黑白残片的序幕。后面的内容和尾声自动地从序幕后面跳出来,在脑中上映,历历在目,所有的图像都覆着小红的影子,会子的心在一层一层往下掉。想起小红不再是嫉妒,而是比之更为痛心的感觉。

令会子更加茫然的是,她和大保之间的断层又在熟悉的背景上出现,她怎样才能越过那些断层和他重新融合呢?

从大保出狱那天起,他们形成的三人关系依然持续着。大保已从老薛家搬回农民房子,但每一次去探望大保,会子仍要老薛相陪。老薛觉得不合适想要拒绝,却又拗不过会子。有一晚大保把老薛叫到门外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把你揍一顿!”不容老薛分辩,把他推走了。

大保回到房间,关起门并且拉起了窗帘,这间房只有窗帘是块结实的新布。大保坐到会子身边,手放在她的肩上,并渐渐用力把她环住。但是,会子轻轻地却又是不容置疑地推开了他,她站起来,坐到桌子对面。大保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追过去,蛮横地抓住会子,将她搂在怀里,试图吻她。会子挣扎,却是徒劳,她身体的扭动只能激起大保更强烈的欲念,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会子哭了,泪水流进大保的嘴里,大保松开手,捧住会子的脸看住她:“会子,我在里面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你折磨了我一个礼拜,还不够吗?”

“你只想着做这件事?”会子的语气带着谴责,一边擦去眼泪。

大保吃惊看着她:“你不想吗,会子?我们像过去一样躺在床上做爱?”会子摇头。大保的脸立刻阴沉,他推开她,“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还来找我?”

“我只是想来陪陪你,怕你寂寞……”

“我不要你的怜悯!”大保打断会子指着房门吼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会子又哭了,这一次是号啕大哭,她哭着喊道:“不许你……这样对我……”

大保又一次惊呆了,他还从未见识过会子的激烈,他走过去用手擦去会子的眼泪。“对不起会子,我很受打击,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全心全意对我好……”大保说不下了,泪水从他的腮帮滚落,越滚越猛,他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嚎叫,接着,一声又一声,就像一头困兽。

会子的心像刀割一样,她的身体在发抖,她扑过去抱住大保,他们抱在一起哭。

大保终于平静下来,他重又吻住会子。

会子顺从地躺在床上,但是,她的身体是干涩的,不管大保怎么努力,都没法让她的身体湿润。直到这时,只有当身体和身体交流的时候,大保才相信,他们真的是再也回不到过去。

回家当晚,会子给大保写信。

“今晚不想让你失望,可最终还是让你失望了。大保,我想让你知道,我很努力,但这样的事情不是能够努力的,你要给我时间。

我很怀念你在监狱的日子,这样说,也许对你不公平,不过这是我真实的想法。那时候,我们都面临毁灭性的打击,虽然处境不同,但崩溃的感觉是相同的。后来,我们互相写信,先前只是为了说说别人没法理解的我们之间的事,接着话题越来越深入,我们开始挖掘着我们自己都不曾清楚的内心,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接近。那时候,我觉得一种崭新的关系,是崭新的爱,在我们之间建立,远远超越了过去的肉体爱。

但是,当重新和你面对面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种爱是脆弱的,甚至,是虚幻的。我需要时间,需要在真实的相处中一点一点确认我获得的那些新感觉。

大保,不要以为没有性爱就是没有爱了,我还在爱,否则,怎么解释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和时间呢?这肯定不是怜悯可以替代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表达清楚了?

我希望,我们重新开始,从约会开始。

还有十天我要参加托福考试,等考完试我再来找你,请理解我的心情!”

会子的信让大保失落极了,很难说她是否确切地表达了内心十分复杂的感觉,或者说,大保是否深切地理解她的想法?但有两点意思是明白无误的:她不愿意和他做爱。她不会每天来他这儿了。

大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两天酒,因为沮丧,因为愿望得不到满足,还因为对于和会子的关系他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变,但会子是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温顺痴情的女孩,走向她的道路不再是畅通无阻了!大保这才明白,他曾经给她怎样的伤害。

她说要给她时间,但,这是个多长的概念呢?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只要想到时间,大保便焦躁起来,积聚在体内的荷尔蒙就像要爆炸似的。对于他,首先是生理问题,是身体和感官的饥渴。这样的时候,他想着小红,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思念,本质上,她比会子更适合他。然而,这样的女孩离去也是很决绝的。大保明白,只有会子有足够的耐心和柔情给予困境中的他长久的抚慰,他在精神上是离不开她的。然而,人从来不是能够灵肉统一的,不是吗?

大保急切地想和会子见面,许多话不是在信上能够说的,可他又不想去影响她的考试,他真心希望她能够通过考试,她出国成功也将是他的成功啊!

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

他在家乡少体校时的教练妻子陈女士,从日本回国探亲,途经上海专程来看他。她其实是教练的前妻,虽然离婚多年并已嫁给了日本人,但一直和大保保持联络。她在上海逗留一星期,来到大保简陋的住处,这个比大保年长十五岁的女人立刻眼泪汪汪,她回到下榻的星级酒店,也为大保开了一间房。

这些情况发生在会子迎考的十天内,大保通过电话都告诉了会子。

所以当会子考完试和大保再见面时,是在酒店的餐厅,在座还有陈女士和老薛。老薛是大保叫来的,他说要好好请老薛一顿,以示谢意。这是一顿丰盛的晚宴,有生鱼片和油炸蛇肉,由陈女士买单。老薛说大保是“借花献佛”。陈女士说,她是看着大保长大,又是从大保的家乡来,差不多可以代表大保的父母。说这话时,她看着会子莞尔一笑,玫瑰红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是个姿容犹存的中年女子,穿着讲究的日式套装,脸上的粉底厚厚的,不说话的时候很像日本女人;不笑的时候,眼稍眉宇间都是倦意。

整顿饭,会子几乎没说话。她看到,大保已经旧貌换新颜,一身名牌休闲服,脚上是真正的舶来品的耐克,他的手腕和颈上挂着金链子。他在会子的耳边说:“我没法拒绝她,她一向就喜欢资助人,现在的丈夫又这么有钱,知道我进监狱,她比我父母还受刺激,她又是个佛教徒,认为帮助我是她的责任……”

会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的情形是在她的日常经验之外。只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陈女士的资助对于大保无疑是雪中送炭,他那重新唤发生气的笑容已说明一切。想到那间潮湿的农民屋子,会子觉得,应该对大保目前的状态感到宽慰。

晚饭后他们一起去了酒店带有舞池的咖啡厅。这家酒店靠近大保住处,是在城市边缘,所以客流量有限,咖啡厅更是冷冷清清。到后来,只剩下他们四人,乐队已经离去,只留下唱片音乐。当慢舞曲响起的时候,陈女士便邀大保跳舞。自始至终,会子和老薛坐在咖啡桌边,他们不会跳舞。十一点钟的时候,会子告辞,老薛也跟着站起身,陈女士和他们道别后,对大保说:“你送送他们,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走到咖啡厅门口,会子不由地回首望去:偌大一片咖啡桌,陈女士一个人坐着,舞池在播放斯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缤纷热烈欢乐的舞曲,陈女士孤独的身影,那一排排的空桌空椅,就像寂寞的波浪,一波一波地朝她涌来,都快把她淹没了。会子对大保说:“让老薛送我,你去陪陪她吧。”

大保有点无奈地朝会子笑笑,转脸对老薛说:“她现在的老公比她大二十岁,瘫痪在床上,她现在回国就像我从牢里出来……”

老薛讥讽地一笑:“但愿她对你无所求!”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他看见大保把会子拉到一边说:“她顶多还有四五天就要回去,我会给你打电话。”会子说:“没关系,这两天你先忙她,等她走后,我们再联系。”老薛张嘴却欲言又止。

会子想在陈女士离去之际送点礼物,已经是最后一天,朝酒店打电话总是联络不到,心一急便找到大保的租房。门锁上了,拿了大保新配给她的钥匙开门,却发现司别灵别上了,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展现,她疯狂地拍打门,喊着大保的名字。

大保不发一言地扭开锁,会子用力推开门,看见坐在床边的陈女士。她头发散乱,脸上的脂粉已剩残迹,憔悴苍老,的确是上一辈的女人了。会子站在门口,朝他们盯视了几十秒钟,不声不响地转过身离去。她的脚步很平稳,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心如止水。

大保没有追她。

那些日子她每天去那家酒吧,也是她唯一去过的酒吧,喝兑上了苏打水的姜汁酒。老板娘总是再给她送上一大杯白水,白水装在华丽的仿水晶杯里,比酒还诱人。

不是特别需要酒,只是想得到老板娘的照拂,她的不置一词的呵护。

有一天,会子在马路上遇见老薛,那已经是一年以后,她刚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正在申请护照。会子见到老薛表示的惊喜,使老薛有勇气邀她进附近的餐厅一起午餐。

老薛说:“我一直想来找你,可我不好意思。”

会子皱皱眉:“为什么?”

老薛说:“大保跟那个姓陈的女人的事,连我都不好意思。”

会子忧伤地一笑:“用不着这样老薛,你不理解大保,因为,你没有被逼到困境,想象一下,当你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有这么多的欲望,老薛,你没有过这么绝望的感觉……”会子摇着头,话语被噎住似的,说起往事,她仍然有些激动。

老薛吃惊地看住她:“我以为你……大保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我……早就原谅他了,当时就原谅他了,对他,所有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原谅。”会子平静地笑了。

老薛一时默然,然后他说:“那个姓陈的女人本来想把他弄到日本去,条件是做她长久的情人。大保很动心,因为他太想改变当时的处境,可后来,他还是拒绝了……”老薛停顿片刻,问道,“知道吗,他又去找小红……”

“喔……”会子停下筷子,等着老薛说下去。

“是在他找到工作以后,他又去找小红,小红已经有了男朋友,但是,他天天等在小红回家的路上,把她的男朋友赶走了。小红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叫来亲戚朋友一大帮,把大保痛打一顿,小红开始不想理他,但是他被打伤后,她却搬去和他一道住,现在……他们算是同居着……”

会子不响,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杯子空了,便给自己斟。老薛握住酒瓶,想阻止她,却又不敢,他突然很后悔把这一切都告诉她。

是个仲春的艳阳天,正午的阳光照在会子的脸上,她抬起脸,就像一束烟花亮在她的脸上。那个瞬间,她脸上的神情令老薛痛惜,是怎样一种万念俱灰的神情呵。

暑气还未消尽的早秋,大商厦和专卖店都挂上了“SALE”的红纸。满街的红“SALE”,喜气洋洋,有一种节日的气氛,对于都市人,大减价的日子就是节假日。

黄昏前,会子从人流密度越来越高的淮海路挤进快成什锦罐头的商厦。她并不是真的想买折价衣服或化妆品,比起美国,这儿打过折的东西仍是贵,她挤来挤去,纯粹是挤热闹。住在美国南部,站在家门口的公共花园,站上一两个小时都不见人影。她是多么渴望上海——她的城市——旺盛的人气,她挤来挤去,挤得直想笑。

比起十年前,她细瓷般的脸上有了细碎的皱纹,身材也比过去丰满,但是青灰色的连身长裙套一件橄榄绿的丝质短褛,令她依然显得苗条。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她便离开商厦走到马路。那时候,微风拂面,已有稍稍的凉意,只有在早秋的黄昏,你才会对一缕微风有沁人心脾的感受。会子朝淮海路的西面走去,人流的密度也开始降低,但仍然有着熙来攘往的气氛。人行道上保留着高大的梧桐树,是散步遐思的好时光,会子享受着上海秋天的黄昏。

她顺路走进美美百货,这里的豪华和精致使人群像被吸尘似的吸走了,热闹之后的清静,她感到意外到来的轻松。她徜徉在昂贵的衣物间,心里发出阵阵感叹,在试衣镜前她看到一双凝视的目光。

她回过头,看到她,看到一双令她难忘的丹凤眼。她先想到的是小红妈妈,然后断定眼前的女子就是小红。小红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穿着镶蕾丝花边、手绣花考究的孕妇装,头发剪得像个男孩。怀孕时的小红玉润珠圆,身材高大,体型更像西方女子。

她们面对面站着,差不多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

她们坐在美美百货二楼的咖啡座,现磨咖啡浓郁的香味令这一小片空间像云彩一样浪漫地浮现出来,从一个过于商业的世界里。

她们都不喝咖啡,面前只放一杯透明的矿泉水,杯口是一片柠檬,好像人生,也是走着走着就淡化成一杯水,所有的回味都浓缩在那一片柠檬上。一时间,她们都有些沉默。

“祝贺你小红,宝宝几个月了?”会子打破沉默。

小红笑了,有点羞涩:“六个半月,预产期在一月,可是现在已经调皮……”示意会子看自己的肚子。“你看你看,动个不停,又是踢又是打……”小红的语气已充满了母性:“喔,会子,你有孩子吗?”

会子笑着摇头:“还没有呢,结婚才三年,到美国八年,大部分时间在读书,本来是想回到医学专业,但是太难了,”又笑,“不能做医生了,这件事竟让我遗憾了很多年……出去时是学生物,怕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改学会计,这一改又是几年……”

一个清清爽爽、高高瘦瘦的男子远远地在对小红做手势,表示他在附近的柜台等她。小红告诉会子:“他是我先生。”

会子朝男子看去,微微吃惊:“我以为……以为……”

小红爽朗地接她的话:“以为我会和大保结婚?”笑了,有些无奈。“我和他同居了五年,最后还是分手,只能分手。”小红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和他吵吵好好,一直过得很激烈,也许,现在这样的结局更好,现在的生活虽然平淡,但可能会长久一些。”

会子点点头:“看起来你先生的职业不错。”

“是个电脑工程师,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你知道我本来也是读电脑,那件事情后我只能退学,后来,是在业余学校拿到文凭……”

会子欲言又止,然后笑了:“还记得老薛吗?我在美国遇见过他……”

“喔,老薛,他可是个老好人,他好吗?”

“不错,是个职业画家,还是个gay……”

“真的吗?那个老薛,他是有点娘娘腔……”小红大笑。

会子看住她:“告诉我,大保他……现在好吗?”

“他也结婚了,找了一个学工科的女孩,他们双双去新西兰定居,是跟着女方技术移民过去……”语气重起来,“大保其实很难忘记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会子……我曾经非常恨你,后来又有些想你……”

会子的眼圈有些发红:“我也是……有时真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现在好吗……”小红放在桌上的手伸过去让会子握住,“在美国想起那些事,恍若隔世……”

一时间,两人又沉默。

“小红,你妈妈,她好吗?”

“好,她现在反而有了固定的工作,说,等我生下孩子,她把工作辞了,帮我带孩子……”

会子点点头,突然说不出话来。

“会子,你先生,他是……中国人吗?”

“只能说一半是,血统是中国的,但在美国出生,我们之间只能用英语交流,那种感觉好像……好像人生没有延续感,好像……被语言隔在另一边……”会子轻轻地叹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活里有过这么多的故事,好像……现在的生活是碎片,是泡沫……没有办法成形的一堆材料。

她们继续轻声交谈,然后她们起身道别。会子看着小红迈着孕妇的步子蹒跚地离去,就像留在上海的过去,重又慢慢地远去。

---(初刊于《上海文学》一九九八年第六期,修改于二〇二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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