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夏娃

隔离带  作者:唐颖

阿杜第一次见到黎凤和关山,是先被黎凤迷住。

那时的黎凤长发黑亮笔直,滑过肩膀直抵腰间,衬出她额角圆润,唇红齿白,或者说,这一头长发使她的脸容更显清秀。然而,坐在一群高谈阔论的人堆里,她沉默地倚在沙发一角,嘴角含烟,那烟细长,长得引人注目,原来是接在烟嘴上。如此这般的黎凤,让阿杜开了眼界,她第一次看见女人用烟嘴吸烟,第一次发现烟嘴可以让女人这般有型。

阿杜不抽烟,且生在一个禁烟的家庭,对烟嘴之类的烟具完全无知,是要到后来,她们成为朋友之后,她第一好奇并渴望了解的是关于烟嘴的知识。黎凤收集烟嘴,有象牙有玛瑙也有犀牛牛角,黑色的犀牛牛角烟嘴配长至腰间的直发,是黎凤那天的招牌装束,至于她的衣着,阿杜已记不清,或者说,黎凤的招牌装束令她的衣着变得次要。

那时候,黎凤和关山还未成夫妻,事实上他们刚刚认识且是工作关系,也许已经火花迸射,在他们相视第一眼?但当时的现实是,关山正开始第一段婚姻,他工作和蜜月交叉,与新婚妻子出游各地,上海是最后一站,已经难掩疲惫之色,无论是他还是她。

阿杜仍记得被称为“小红帽”的关山的第一任妻子,那个娇小率真快人快语的女孩,她当然不是黎凤的对手。黎凤虽然几乎不说话,却是座中最嚣张的存在,她控制了座中主角的目光和情绪,通过主角而控制全场,无论小红帽说多少话,都无法把她新丈夫的目光拉回来。

从那一刻起,阿杜将黎凤锁定为自己的目标,她意欲模仿的目标,她尊称黎凤为凤姐。

那时的阿杜是个正在实习的大学生,被邻居请去给他上小学的女儿补课。那位邻居在电影厂任编剧,与关山是戏剧学院的校友,而关山是表演系的才子,青岛人,毕业却被分去四川的电影厂。这次他应邀为一部六十分钟的电视电影来上海试镜,凤姐是这部片子的导演助理。

邻居把他们请来家里聚餐,阿杜补完课也被请到餐台旁,她的目光立刻被黎凤吸引,然后她才看见关山,他正神采飞扬地讲述一段故事,仔细听去,才明白他在讲述自己。

关山就像他的名字,有一股傲岸的气质,虽然他只长了个中等个子。阿杜是上海弄堂女儿,在小市民堆里长大,鄙视周遭津津乐道世俗生活细节的本地男性居民。而这位与她隔桌而坐的男子,瘦削的脸颊线条刚硬,鼻梁坚挺,剑眉下一对黑眸炯炯发亮,闪烁着神经质的光芒,从阿杜的视角看过去,当然,相当“正”,甚至,“正”得有点不真实,有点像舞台上的角色。这正中阿杜下怀,二十二岁的阿杜,需要拒绝的不正是现实?

事实上,关山是在表演,或者说,他善于在日常中将自己戏剧化。戏剧自有其蛊惑人的力量,首先被蛊惑的是关山自己,而此刻,他身在一个戏剧匮乏的城市。

在这张有些拥挤的饭桌上,关山正在讲述他的初恋,一段发生在校园里,不如说是发生在校园背后的故事。他的恋爱场景是在他的表演指导老师的家中。

这段故事的引人之处是:关山一时有些混淆他的初恋对象到底是他的老师还是老师的女儿,或者说,这是一个合二为一的对象。

要等好些年后,阿杜有机会看到大量的盗版DVD电影,她才会发现关山的初恋故事基本上是达斯汀·霍夫曼《毕业生》的翻版,也许其致命的诱惑便在此,纯情和性乱的两极,放纵后的忧郁,对于她乏善可陈的弄堂女儿生涯,这是个另类的具有颠覆性的成长故事!

于是关山的形象再一次通过彼岸的“毕业生”故事深植于阿杜的内心。事实上,给予她至深印象的不仅是讲述者,也和讲述的情景有关。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在飞速流逝毫无纪念意义的日子里不时闪回,用世故的目光回看觉得可笑,可又有着莫可名状的令人惆怅的气氛,让人怀恋,这是否成了她后来不惜背叛凤姐的心理背景呢?

关山在讲述中穿插大量的描述,他的老师年过四十,仍然光彩照人,有一对异常丰满的乳房,以及这对乳房给予青春期的关山以冲击。

关山的魅力在于没有禁忌,描述被诱惑如此具有诱惑力。举座被吸引。

那天的餐桌挤得满满当当,当年市民们的住房小,餐桌挤在家具中,竟也坐了八九位客,且都是能说会道在影视界兜得转的主,因此在阿杜眼里更有一种高朋满座的声势。

佳肴丰盛,被装在不同样式的陶瓷或搪瓷碗里,资深编剧的居家生活不甚讲究,与大城小民无异,处处遗留过往的简陋。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取消各种票证才几个年头,物质和物质带来的欲望刚刚涨潮,滚滚而来,将漫过修筑多年的道德堤岸,而此刻的生活方式,仍然保留着旧时代谈天说地集体度过闲暇的习惯。

不过,这种日子已到尾声,将一去不复返,也因此增添了这一刻令人难忘的背景。

尽管用缝纫机和方桌子拼成的模拟长台挤满菜肴,邻居太太围着围兜仍在窄小的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为红极一时的主旋律电影编过故事的男主人似乎从容得多,他一手四五瓶啤酒一手七八只玻璃杯端上桌,不急不慢地找出开瓶器,嘴角含烟夹带一缕似嘲非嘲的笑意,斟酒稳当,第一杯端给已成为饭桌主讲的关山。

关山心不在焉接过酒喝水般一口气喝了半杯,事实上他是将酒用作解渴的水,他并不感兴趣吃吃喝喝。阿杜后来将发现,他一生的主要兴奋点乃是自身的形象,如何表现自己,如何赢得所有人的关注,人越多他越能展示魅力。

某些职业由上天决定,比如演员,关山他好像生来就该活在聚光灯下。

手舞足蹈间,关山差点把面前的酒杯打翻,他欲把杯子推远,但被拥挤的菜盘子挡住,他干脆举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他把空杯子递给旁边的什么人,好似让他帮着清除障碍。

他的故事正进入高潮,他在描述他视为纯情象征的老师的女儿,如何因为嫉妒母亲而自闭在桌子下,抱着须臾不离怀抱已褴褛不堪的婴儿毛巾毯,他们的分手是以吵架结束的,关山把她的毛巾毯夺过来,撕成真正的碎片,然后裹成一团朝窗外扔去,扔到隔壁弄堂的垃圾桶还是马路的阴沟里,他记不得了。

总之,扔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扔弃了女孩子的心……或者说,故事本身并不重要,因为任何关于爱的故事,中间枝枝蔓蔓的情节,对他人来说都无关紧要,其意义只限于当事人。对于听众,或者说对于阿杜,重要在于讲述者本人,他通过故事所表达的能量。

是的,关山赋予故事巨大能量就像一帖加了激素的药剂,刹那改变了服药者的新陈代谢,关山这帖药改变了倾听者心跳的速度,观看的视角,或者说官能的感受力。

“我冲出她们家的后门再也没有回去,我以为我会回去的,但是我毕业了,离开上海,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很奇怪,我怎么一离开她们就成了情场老手?”

关山用目光去找他的校友,男主人在给众人倒酒,他向关山耸耸肩表示不以为然或者认同,在阿杜看来表达模糊,她觉得邻居在敷衍他,而关山对他的反应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他真正关注的对象——抽着烟,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黎凤身上。

“但是,那个女孩子的哭泣让我想起来就……心痛……”

他的炯炯黑眸黯然了,竟有些哽咽。

阿杜垂下了眼帘,似乎不堪面对一个男人的动情,或者说失态。内心却有震动……还有惊诧!关山的所谓初恋充斥着乱伦的纠葛,他却将之视为“纯真年代”,他的故事动摇着阿杜从庸常而简单的生活中获得的认知。

与此同时,饭桌变得沉寂,人们有些无措,这个城市给予他们过多的世故却吝啬于情感,他们一时判断不来眼前景象的真实程度:一个看起来够“正”的男人在众人前毫不羞愧地大动感情。并且让他的新娘“小红帽”也跟着眼泪汪汪。

她下意识地去看黎凤的反应。她的头微微仰起靠在椅背上,一缕缕的烟雾从她嘴里吐出,她的睫毛浓郁的眸子微微眯缝,有那么一丝嘲讽,也许她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仅仅是一种防卫的姿态,防卫烟雾对眼睛的侵害,或者防卫自己卷入这周遭人们莫名的尴尬或感动中。

从阿杜的视角看过去,仿佛唯有黎凤置身度外,好像那是一幕早已熟悉的场景,关山的故事,他为之动情的哽咽并不真实,仅仅是剧情的需要。

“他有表演瘾,他喜欢表演他自己的经历,表演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感情经历来吸引他刚刚喜欢上的女人。”

后来,凤姐便是这么解释关山当众讲述情史的动力。

“他只有表演自己的经历时才是个好演员,”那时的凤姐和关山已成家人,“这时候的他的确最有魅力。”

阿杜已经记不得那晚的聚会如何结束,但有种东西隐约激荡在心,延续良久。

直到若干年后,她经历了毕业后由国家分配的公职,好容易从教师转为公务员,很快又放弃,与时俱进地在诸如广告公司之类的私人企业游荡了一阵,她可以用来谋生的技能是写广告文案。之后她被邻居雇去当电视剧本枪手,在编好的场景里填入对话,不久,便成了邻居的同事,她在他的部门谋得一职。

借工作之便,她去关山和黎凤的城市找他们。这些年里有关他俩的传闻不绝于耳。

那次聚会后不久,不会超过两年,关山和黎凤相继离婚,听说黎凤的丈夫是诗人,他不甘妻子被夺,与关山打了一架。也有说法,关山自觉对不住那位丈夫,自愿挨打,使黎凤下决心离婚。

黎凤搬离上海去了四川成都,之后又搬去北京,她抛弃了她的令人羡慕的职业,做了一阵子自由职业,不如说是失业。至少在一般人眼里,当然也包括她的邻居,认为她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尤其是她的前夫离婚后开始经商,很快买起了豪宅,而黎凤却跟着关山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关山从演员转向导演,正经历转行初期的挫折,拿不到投资没有戏拍,一度生存都成了问题。

然而这些传闻从阿杜的耳朵听来,却无比传奇:决斗,离婚,漂泊,简直就是一段超浪漫的旅程。而阿杜朝九晚五,从令人厌烦的课堂讲台转到政府部门办公室,到撰写广告文案的写字大楼,在拥挤的公共交通的间隙,在耳边充斥的连绵不断的抱怨和叹息声中想到他们俩,她为自己人生的无谓感到不值。

眨眼间,已从二十二岁走到三十岁,阿杜甚至都没有认真地恋爱过,所谓“认真”,是说阿杜几乎还未遇到一个令她怦然心动的什么人。虽然有过阶段性的约会。

过了三十岁生日,阿杜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冲动,简直想揭竿起义。然而和平年代,她能做什么?能做的至多是自我革命,她辞职了,好像离开上班族便是扬弃旧我。

然而新生活并非招之即来,即使被邻居带进她向往过的电影厂,如今被称为影视集团,她也已经没有惊喜,做“枪手”的经历多少磨灭了她对这份职业的热情。

不过,借工作之便,她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比如会会黎凤和关山,这个念头是她到北京出差突然听到他们的消息时产生的。

他们住在北京三环旧工房两室户单元,令她深受刺激的并非是周围环境的脏乱破败,而是他们那间放置了几件不配套的旧家具、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屋子的水泥地,才用湿拖把擦洗过的水泥地留着水渍,让阿杜煞是沮丧,她正是从这一细节无比深刻地感受到现实的冷冽如何在嘲笑你的热情。

她几乎要责问关山:怎么可以让黎凤住在水泥地的屋子里?

那天黎凤不在家,她去一间来历不明的摄制组做场记之类的临时工,那些年里,这类草台班往北京越聚越多,阿杜问自己,这是黎凤为爱付出的代价吗?

“她是个好女人,她并不在乎住……哪里,过……什么日子……”关山凝视这令人气馁的湿漉漉的水泥地,好似在回答阿杜内心的责备。

呵,“好”算什么?在这个时代,这个“好”字还有多少分量?它和这个纷乱的、自行整合的社会规则有什么关系?它尤其不适合一个用犀牛牛角烟嘴抽烟、不惜为第三段情离婚的女人。

那天她是由关山的朋友陪着过来的,那朋友是来说服关山参加一部由外省小城政府出资拍摄与政策宣传有关的纪录片,他对着关山喋喋不休,活脱一个油嘴滑舌的说客,尤其是在这样一间由灰色水泥地作为主色调的场景里,这说客俨然成了得意扬扬的拯救者。

也许天已近黄昏,这间坐落在一楼的工房光线本来不充足,这时候更显得暗沉沉毫无生气。而曾经很“正角”气质的关山则被一种沉郁替代。阿杜心情复杂,她到底是对他失望还是怜悯,或者更为微妙的情绪?

她坐不住了,起身告辞,突然而坚决,带着一种生理上的急迫性,好像月经来了,用后来关山的形容,留下说客朋友继续口沫飞溅。

阿杜不甘心带着巨大的失落感回上海,无论如何她得见到黎凤。

离开北京前,她终于约到黎凤,她把他们夫妇请到北京的“夜上海”,选择那家饭店也是为黎凤,在座的当然还有那位充当过说客的朋友。但是原本四人位变成八人位,因为在这家饭店关山和黎凤遇到了他们的两对夫妇朋友。

这顿晚餐唤回了过往的繁荣,这就是说关山又成为饭桌中心,不如说中心属于关山夫妇两个人。事实上,可能黎凤的中心感更强烈一些,她一扫过往的沉默,谈笑风生,话题多半是摄制组流行的“段子”,她的标准普通话含了京腔,带着那么一丝嘲讽,似乎力图与她变化的口音保持一些距离。而她的外貌变化更大,一头长发削成短发,是极端的短,被称为“寸头”,与“寸头”相称的是一对大如鸽蛋的紫色耳环,现在她的睫毛也是紫莹莹的,更配上紫色的甲油。

八年过去了,黎凤仍然出色有型,虽然身上并未着名牌,这是九十年代中期,她的时髦染上前卫色彩,不再甜美,而改走酷烈路线。这晚开始,阿杜跟着大家称她凤姐,心里疑疑惑惑的,有样什么东西从凤姐身上掉落?

当然,阿杜同时还会有诸如此类的感慨,那间水泥地小工房,那份草台班子的场记职务如何安放这样一个凤姐?人生里的挫折和失败感有时并非来自自身,那时的阿杜还年轻,但终究在极端精神的年代待过几年,难免抚今忆昔,感触满怀。

最后一道点心是酒酿圆子,凤姐欢欣雀跃舀一粒小圆子进口,才惊觉圆子里有馅,且是芝麻馅,她告知已几年未尝有芝麻馅的汤圆,涌起伤感的却是阿杜。阿杜逃避一般去了一趟厕所,出来便直奔账台,却见关山在结账,她急了,去推开关山执意付账,未料关山搂住阿杜的肩膀道:

“我住在北京,怎么可以让你这位上海客人付账,”他那俊挺的鼻梁几乎碰到阿杜的鼻尖,他笑而平静道,“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

这句话竟让阿杜的眼睛湿了。她溜回厕所把自己关进隔间,使劲擦去泪水,一边骂着自己,蠢!蠢!人家过得好好的,要你难过什么。

但心里就是难过,那晚夜深躺在宾馆的床上回想这一刻,流下更多的泪水。有些感觉她是后来才明白,是否关山握住她肩膀的那一刻,也握住了她的心?

那次从北京回去,她向邻居——他现在不仅是她的同事,也是她那个故事策划部门的头儿——渲染他们俩在北京挣扎的处境,渲染的目的不言而喻。邻居果然心领神会,但他认为,假如他能帮,他们两人中他能帮到的是黎凤,而不是关山:

“关山自尊心太强了,他是不肯轻易接受人家的帮助的,这就是他今天在北京还迟迟打不开局面的根本原因。”邻居指出。

中年人的世故廓清了阿杜模糊的感觉,的确如此,关山的自尊不也曾使她为难!她朝着邻居使劲点头,却欲言又止,有些片刻令她难忘,却无法对人述说,比如,那个让她的眸子被泪水浸透的片刻。

阿杜心心念念想着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尤其想为黎凤做点什么,她对凤姐怀着疼惜,她是阿杜曾经希望追随的女性偶像,阿杜念念不忘的仍是粘在记忆影像上的那个更年轻的黎凤,黑色犀牛牛角烟嘴令她的衣饰变得次要,滑过肩膀垂落如瀑的长发衬出她意欲狂野却更显性感的矛盾个性。阿杜这时才突然记起在北京“夜上海”面对黎凤时强烈的缺失感,对了,那天的她竟然没有咬烟嘴,没错,阿杜想起黎凤整顿饭没有抽过一支烟。

好些年后她才知道,北京工房潮湿的底楼让关山的左肺出现阴影,当然,并非住底楼的居民的肺都有阴影,关山的父亲死于肺气肿,他的基因决定了他有两叶脆弱的肺,黎凤为了他而戒烟,为同样的原因剪去长发,家里到处飘落的发丝令关山的上呼吸道过敏。

阿杜在自己的办公室策划了一部女性题材的故事,希望由黎凤执笔做编剧,她知道当年黎凤正是因其编写剧本的能力进了电视台,邀请电话由邻居打去,但黎凤告诉他,那一年她实在忙,不会有时间坐下。

事实上,黎凤最终是靠她自己打开局面的。不久阿杜在电影系统的简报上获知黎凤的一部纪录片风格的短片参加欧洲一个电影节拿到短片奖。阿杜打电话向她祝贺,她回应淡然:

“我不过是要给自己回到电视台弄点资本。”

大概又过了一两年,凤姐才进了电视台,而关山则做了广告片导演,自从那年被说客朋友说服去为政府拍宣传片,关山便一路从宣传片拍到广告片,一样赚钱直接拍广告不是更爽,且能兼顾美感。他好像有过这类说明。

当然,期间关山的心路历程阿杜并不清楚,她只听说他们后来搬进了望京小区,不久又从望京搬到五环的别墅房。

对于阿杜,这些都是令她振奋的好消息,关山是否要坚持他曾经热衷的艺术片道路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摆脱了窘迫的物质困境,给黎凤一份她应该拥有的体面生活,如果没有这份体面,阿杜又如何感受偶像的光彩?她为黎凤而感激关山的放弃。

事实上,没有什么人特别地向阿杜报告这些消息,这都是她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来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小报的八卦记者,不停地追踪着他们的足迹,直至他们搬进大房子,她即释然又怅然若失,好像某种内在的联系被切断,她不再有追踪的动力。

有一天,阿杜的手机接到一条短讯:“我在上海,晚上如有空一起吃饭。关山。”

那一年的阿杜已经三十五岁,距离北京访问又过去五年,她仍然单身,通过网恋找到男友,她打算说“愿意”,假如他向她求婚。

关山在他住宿的宾馆大堂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

“怎么还不结婚,在等什么呢?”

她的脸唰地红了,由关山问出的这句话简直像耻辱,她自卫般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我有你的邻居做耳目!”他哈哈一笑,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膀,自然得就像揽住他的女人,将她带往酒店餐厅。

“所以这电话也是问他拿的?”她站下,在原地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她的肩膀滑出了他的手掌,她看着他,谁都能看出她眸子里的不悦。

“怎么了,你……”他有些吃惊地凝视住她。

“你和他经常联系?”她问,重新移动脚步朝餐厅去。

“不是经常,只能说保持联系!”他答,跟上她的脚步,不解地看着她,他的自信被疑惑替代。

她在餐厅门口停住步子。“五年了,你到现在才想起问他拿我的电话……”她再一次涨红脸,真丢脸,才出口就知道是蠢话,收不回了。

服务员过来领位,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出神片刻,突然就把她拥入怀里,当着欲来领位的服务员的面。

他们坐在餐厅被称为火车座的那部分位子,两排双人椅夹着一张桌子,椅背高抵头部,因此便有了私密的气氛。阿杜坐在这里,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是被关山的气息包围。

菜上齐了,阿杜点的菜,她点了凉拌豆腐和萝卜丝海蜇皮两只冷菜,热炒是野山菌和清蒸草虾,菜单上中低档价格的家常菜。倒是半只草鸡汤盛在砂锅里占据了桌子的中心,使饭桌看起来还是相当丰盛。

关山的嘴角掠过一抹不那么快乐的笑:

“为什么总想着为我省钱?”

她一惊,她并没有意识到,再一想,是她下意识的举动。而他却对她的体贴并不领情,她心里涌上委屈,说了一句:

“两个人吃饭点菜难,我对暴殄天物有罪恶感。”

他一笑:“三十五岁还单身,才是暴殄天物。”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朋友?”她赌气问。

“是吗?你给我感觉是你的生活缺少爱。”

她不响,不想和他抬杠,很有点荒唐不是吗?她等了那么多年才重新和他坐在一起,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他嘲笑。

她正懊恼着,关山却拿起小汤碗从草鸡砂锅里盛了一碗清汤放到她面前。

金黄而澄澈的鸡汤漂着薄的油花、青的葱粒,阿杜把第一匙鸡汤送进嘴,有着纯然的生理的感动,五花八门的煲汤里,唯有草鸡汤给她味觉最质朴的感动。这使她几乎原谅关山先前的喜怒无常。

“你跟黎凤一样,好这一口,草鸡汤,”他虽鼻子哼哼却带着纵容,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定要捉养鸡场里的走路鸡,生杀活剥后炖成汤,这时候就不讲血腥气了,你们这些女人?”

她“啧”的一声放下碗表示抗议,碗里的汤已喝去大半。

他拿过她的碗继续给她盛汤一边道:“好好,不说了,喝汤趁热……”

她看着他再一次推到她面前的汤,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抬头见他看表,显得心不在焉,似乎等着这桌饭局结束赶赴后一个约会。

“你还有事吧?”她忍不住问道。

他摇头:“我最恨在餐厅消磨时间,待会儿去我的房间坐坐。我有好茶。”

“我晚上不喝茶的。”她道。

“没关系,房间里有酒水单,可以打电话让服务员送你喜欢的饮料。”

她口吻坚决:“我吃完饭就走。”

一阵寂静。

她专心吃菜,好像她点了这桌菜,便有义务把它吃完。

“黎凤有东西给你。”

“哦,什么呢?”她看着自己的筷子盲目地从这只盘子跳到那只盘子,除了鸡汤,这些菜都不能醒她的食欲,或者说,只要和关山同桌,她的食欲顿失。

“是她新剪的片子。”

“真的吗?”她的眸子立刻有了生气,她放下筷子,直视她刚才在躲避的他的眸子。“你现在就去拿,我等着。”语气带些命令,好像说到与职业有关的事便有了自信。

他去楼上拿片子时,她让服务员收桌子结账,但她被告知账结了。

“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么些小钱。”她自言自语,想着北京“夜上海”的情景,那一刻在她心里留下了逶迤不尽的缱绻,整整五年,却在一顿饭的时间烟消云散。

她鼻子发酸。

他提着个颜色鲜亮的塑料购物袋子出现在餐厅门口时,她飞速抹了一下有些潮湿的眼睑,未等他走到桌前,她已起身,既然桌子已清空。

他招呼服务员给他拿一瓶啤酒,同时坐回清空的桌子前,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盒录像带,他抬起头询问地看着她,她不得不重新坐下。

“这是她自编自导的,上下集共九十分钟的电视电影,”她接过片子,他却按住她的手,“她很注意你在电影杂志上的评论文章,说写得好。”

她把手抽出来:“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看了他一眼,“今天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带子让我写文章?”

他没有回答,又从塑料袋子里拿出包装精致的礼盒。“五年前就注意到你用香水,”语气变诚恳,“年初去了一趟法国,给你带了‘兰蔻’香水,这牌子不就是你这一型的女孩子用的?”虽然收尾时口吻又变得揶揄。

她一愣,心里翻江倒海却被掩饰了,只淡然谢了一声没有接他的礼物。

“人们总要找些理由去见想见的人,”他笑眼看她,“比如给书给录像带之类……”

终于说了一句让她窝心的话,她笑了,权作回答。他把手搁到桌上,似要去握她的手,但她已把自己的手放到桌下,好像预先藏好自己的财物。而他那双搁在桌上的手似有无限的权力却又显得落寞。

她困难得似是挣扎般地从桌子旁的座位上站起身,背起双肩包向他道别。

他跟着起身,拿起被她撂在桌上的礼物盒,走到她身后,解开她背上双肩包的扣子,把盒子放入,那动作亲密而随意,令她加倍感觉自己的笨拙和被动。

她没有转身,背对他说声“谢了”,快步离去。

阿杜洗完澡换上睡衣,迫不及待把自己抛上床,她的双肩包还扔在房门口,包括关山送的那盒香水。

对于礼物本身她并没有多少感觉,却是他的一句“五年前就注意到你用香水”让她的心悸动,然而悸动又如何?从第一次见到关山,已十三年过去,这中间只有短短几个片刻的相处,下一个片刻将是在多少年后呢?

这个问号令她无比空虚,她起身把洗澡时脱下扔在沙发上的长袖衬衣和裙子挂到衣架上,这是今天下午接到关山电话后,她冲去中信泰富二楼法国牌子的柜台,挑选试穿,花了两个小时和四位数的人民币才把自己武装好的。

她又回到浴室,手洗扔在浴缸边的内衣,连内衣都是崭新的,难道曾有过如此露骨的期待?她自问。怎么可能?她否定。当时,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她现在努力回想,记忆屏上模糊得如同沐浴后被水雾罩住的浴室镜子。

回想只令她疲累,将洗净的内衣晾在浴室的金属架上,重新把自己抛回床上,好像是直接把自己抛入梦乡。

她被电话铃声吵醒,眼睛还未睁开,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到床头柜拿过电话,一边懊恼自己竟忘了关电话。

“嘿,我今天下午要赶飞机,我们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关山的声音令她大吃一惊,彻底醒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才七点,“我们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强调道。

强调得这般突兀,她完全失语。

“你来我宾馆房间,或者我去你的公寓?”他问。

“我不去你宾馆!”她立刻答,听起来赌气似的,好像就这问题他们之间有过争执,她知道自己不得体,却也不知如何得体。

“那我去你公寓!”他心平气和,“把你的地址发到我的手机上。”

“你找不到的。”她说,这算什么理由,她问自己。早晨,她的情商和智商低到两位数。

“不用我找,出租司机会找,”他笑问,“你们的出租车公司服务一流不是出了名的吗?”

“那也要看什么公司,”她被卷入他的话语范畴,“大众和强生应该不错……”

结束电话后,她便把她的公寓地址从手机上发送过去,这都不是她可以预想到的,是当时的情势而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她后来辨别,对着心里的黎凤。

那天关山坐的是强生车,遇上的却是个新手,司机刚结束培训上岗。他是崇明岛人,不熟悉上海地形,除了市中心几条马路,对中山环路以外的区域全然无知,也无看地图习惯,载客完全靠客人指路。现在遇上关山这路外地客,读着他递上的阿杜公寓地址便茫然胆怯,央求关山另找车送。但这是早晨的交通高峰时段,关山好容易才招到空车,哪肯轻易放弃。他再次拨通阿杜手机,让她通过电话指路。

然而这一路指导着实费劲,间中司机下错高架桥出口,搅乱了阿杜思路,她迷失方位,无法继续指导。正是在这一刻,她开始焦虑,她突然很担心关山因此无法成行,她将失去这个早晨与他相见的机会。

因此,当他终于到达时,她竟难掩再见他的欣悦,防守的城门就这么不经意地打开了。

“你已经三十五岁了,没想到在床上还这么笨!”她沐浴后穿回家常睡衣,躺回床上他的身边,他笑说。

她翻转身,趴在床上,脸埋进枕里。

他用力扳转她的身体,令她的脸离开枕头,他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没想到你这么会哭。”

“为什么要让我自卑?”她问,仍带着哭音,“从见到我开始,就打击我!”

“让我自卑的是你!”他放开她,平躺回床,双手枕在后脑勺,深陷的眸子睁得很开,望着天花板,“你唯一一次来过我们家,就是在那间旧工房,你那时在想什么我从你的眼睛可以读到,后来你请我们去‘夜上海’,你的好意伤得我很深……”

她扑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

“我不知道你读到的是什么信息,我的眼睛小你看不清,”她自嘲道,松开手恢复与他平躺的姿势,“你和黎凤是我的偶像,当时的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她停下来寻找适当的词语。

“落魄?”他自嘲一笑,接她的口,这两个字从他口里出来好似被锐利的锋刃削出来。

“不是落魄,谈不上落魄。”她急着更正,“在我的想象中你们的生活很浪漫,很传奇,我没有心理准备面对……”她勉强地撑住微笑,五年前的心情此刻触及仍感到刺激。

他几近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如果说之前他们之间只表达了更为直率的性爱。

“我还记得当时你抢着付账时那副焦急的样子,好像我付了这顿饭钱就会破产似的……”

“你那句话,让我难受了很久!”她答他。

“我说了什么?”他问。

她不响,好像重复那句话需要极大勇气,抑或,是顾及他的脆弱?她总要到后来才会意识到,在与他的关系中,她总是忙着照顾他的感受,他的自尊心。

一阵沉默。

“凤姐……她……好吗?”她犹犹疑疑问道,“她在忙什么,除了拍片子?”

“除了拍片子,还有什么可以令她忙?”

是嘲讽还是赞赏?她一时分辨不出,他已起身去浴间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哗。

她起身从双肩包里拿出黎凤的录像拷贝塞进她已很久不用的录像机里。

“等我走后再看,你有的是时间,她不着急!”他在她身后说道。

事实上,他是站在浴室门口,他自信地展示着他中年的身体,这是一具勉力保持年轻的身体,腿上胸上胳膊上那些曾让他凸现肌肉的地方仍然残留着那么一点肌肉,或者说肌肉的影子。她转开眸子,是关于黎凤的话题让她无法直面他的身体吗?

她退出带子,随手搁在录像机上,钻回被窝。

“我明白你的意思,”疲倦突然袭来,她朝他一笑,“快洗你的澡,我也会尽快为她写。”

好像这是两件可以同时完成的事情。

他走过来吻吻她才回进浴室。

在水声里,她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很快就盹着了。

待他热腾腾的潮湿的身体回进被窝,她睁开眼睛轻轻拨开他伸过来的胳膊坐起身。

“你怎么了,不高兴了?”他抬起脸去看她的表情。

“你今天来找我终究是为了黎凤!”她看着他的深陷的眸子。今天上床前,她甚至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奇怪的逻辑,”他的口气强硬而不耐烦,“你们女人脑子里乱七八糟都转些什么念头?”

“你们女人……”听起来他的婚外关系繁密,其实是她被提醒他到处留情的传言,这更令她生气。

她起身穿衣,把他撂在自己床上,只想快快离去,他竟然躺着不理。

她不愿去想这局面的荒唐,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努力解开昨天匆匆脱下已打了死结的靴子上的带子,她的手指发抖,她绝不会料到结束得这般难堪,她把头埋到膝盖上想要哭一场竟然挤不出眼泪。

待她抬起脸,他已蹲在她身边。

如果那天她系完鞋带立刻就走,她与关山的关系也就戛然而止,和黎凤之间会简单许多。她会对她怀着一些愧疚,但不用卷入噩梦般的所谓朋友关系中,既不用写那些言不由衷的吹捧文章,更不会让关山改变自己的人生历程。

然而,她是非常情愿地被关山带回床上,这一次的做爱持久而真实。所谓真实,是指她在快速到来的幻灭后重新面对关山,她不再是羞涩的女孩,更像历练过的女人在一场性爱中只为自己的身体获取快乐。

因此,相比较,前面那一次做爱更像暖身,他们像一对彼此寻觅良久,匹配得天衣无缝的好搭档,而关山却戏谑道:

“我是你和黎凤之间的桥梁,你需要通过爱我去感觉她!”仿佛也是在回答她先前的责问。

她瞪着他,这玩笑并不好笑。

他离开当晚她便看了凤姐的片子,她很遗憾地发现黎凤在重弹老调,或者说,与十多年前的作品相比,凤姐几乎没有长进。也许她的技巧圆熟了,但观念是陈旧的,难道这些年的生活,所有的漂泊挫折是白白经历的?她好像仍然是那个一帆风顺,阅历肤浅,因为被骄纵而任性展示个性的女生。

凤姐的新作品给予阿杜的失望,令她需要重新审视黎凤这个人。事实上,她对她几乎不了解。对于黎凤这个同性,她原本也是对她一见钟情。

是因为二十二岁那年,她的生命园地太贫瘠?

关山离去的这个晚上,她一夜未合眼应该在意料之中,关山这颗巨大的禁果终于令她失守,她的思绪却充满黎凤的身影。奇怪的是,她在感到不安的同时,还有几分窃喜,仿佛她在和黎凤分享这颗禁果。

“与黎凤分享”这个念头令她有成就感。

这个夜晚,在观看黎凤的片子时,其毫无新意的过程常令她不耐烦,思绪便闪回更值得逗留的场景。在关山的床上,她成长飞速,她那么快就跟上了他的节奏,让他发出快意的呼啸?爱是在盲目的一刻迸发,让她觉得辜负了理智,她知道会有后悔的一日,但至少不是现在。

她要关山转告凤姐,她会立刻去看她的片子,并很乐意写出推荐文章。

“不用着急,要是喜欢,就为她写几句。”关山说。

她嘴角含一丝讽笑:“你知道,即使不喜欢,我也是要写的。”但这句话被她咽下去了,她怕惹关山不快,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说刻薄话。

其实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并希望当晚就把这件事解决。她不想有耽搁,好像急于把欠的债还清。是的,现在黎凤是她的沉重的债权人,她但愿从未遇见她,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好感,或者说莫名的倾慕。

事实上,她心里明白,关山不忠并非今日始,一次交手她就明白了。他熟练地,几乎轻而易举地颠覆了她视为沉重的关系,也许,他从来就不打算遵守婚姻包含的戒律。没有她,也会有别的人;或者说,对于他,她仅仅是他艳遇对象中的一员,并不蕴含任何特殊意义。

人都有某些与生俱有的天赋,关山的天赋是和女人发生纠葛,意识到这一点,她对他有了恨意。

于是这个夜晚,她是怀着恨意书写评介黎凤作品的文章,不如说,因为突然明白关山而产生出对凤姐的怜悯和情同手足的体贴。她用不着对作品本身认真,她有足够的能力写一篇空洞的吹捧文章。但她又不情愿,觉得即使是应景文章也不要太拙劣,尤其是当你还欠着别人。

她不得不把黎凤的片子看了两遍,尽力寻找其中的价值,假如她换一个标准。然后她发现,标准变了,目光和结论都会变。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可以把粉红看成红色,把米色看成白色。这之间本来就没有清晰的分界线。

这一天阿杜经历了两次飞跃,她睡到了别人的床上,她写了违逆自己标准的文章。

文章发出后,黎凤给阿杜电话,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给阿杜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开门见山,

“我要请你吃饭。”声音清亮语调干脆。

“喔不用了,”阿杜急忙推辞,“上次在北京的‘夜上海’,关山请过了。”她觉得自己不仅不酷,简直是蠢,俗不可耐。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你还记着。”黎凤的声音颇能代表她的风格。“再说关山是关山,我是我,我会到上海找你!”不多寒暄便挂了电话。不提文章的事,不唠叨谢谢之类的话,反而显得她要谢她的心意很强烈。

黎凤自有她的风格。而更多的人,所谓普通人,没有风格可言,我们都是普通人,阿杜想道。

几天后,黎凤果然来上海,她把阿杜请到外滩三号,这是个刚开张不久的奢华空间,黎凤把她带到七楼的餐厅,这里最简单的套餐一人份也要三四百元。

“那就套餐吧,我想你跟我一样,吃什么并不重要,在哪里吃才是关键,所以对我们这类人,吃的是情调而不是食物。”

她让领位的服务员把她们领到餐厅的露台餐桌,但被告知露台餐桌已满。黎凤便吩咐服务员去大厅靠窗的地方安排一张桌子,一边拉着阿杜熟门熟路走到露台一角。

黎凤的做派毫无拘束,甚至有些颐指气使,用来对付上海滩崇金媚外的势利角色再合适不过。这是阿杜想学都学不来的,果然,眼看有那么几分怠慢的服务生,其态度随之变得逢迎顺从。

现在的黎凤又留长了发,但也只能称为中长,似被不经意地扎成马尾悬在脑后,发色近红棕,有那么几缕未被束缚,色泽更红,飘荡在她白皙的额前和仍显瘦削的脸颊旁。她是那类没有年龄的女性,或者说,人们总是先被她的魅力吸引而不再分辨她的年龄。

她现在的服饰也更趋简约,质地柔软的黑底碎花吊带裙,配一双黑色镂空短靴,却在上身加一件男式黑棉麻衬衣,那衣服宽松又起皱,似乎随手拈来,在别人是不和谐,在她却是破局,平添格调,风格顿时凸现。

黎凤循着阿杜讶异的目光捏着自己的上衣前襟得意告知,这件衣服最不值钱,是从上海偏僻马路的小店淘来。

黎凤的天赋都用在自己形象的塑造上,是否她的自恋阻挡了她在艺术上的眼界?阿杜不由得要在心里发问。

不过,露台外的景致立刻又吸走阿杜的目光,她们正位于外滩视野最为宽阔的斜角,南京路步行街在此结束,转弯就到外滩。两段风格迥异的街区在此融合,那一边行人商铺密集,霓虹灯旖旎、繁华景象惊鸿一瞥,而外滩宽敞气派的路面上磅礴车阵挟着古典巨型建筑与黄浦江并肩奔腾而来,江上桥梁形成另一股潮流,从河对岸建筑更辉宏灯光更耀眼的浦东新区涌来,河上游轮、客船和舢板则是另一番节奏,轻歌曼舞,浅唱低吟。

“这里有全上海最完美的视角。”黎凤侧脸一瞥阿杜,阿杜不由心虚,为自己毫无创意地穿了一套GAP现成搭配的T恤和牛仔中裤倍感遗憾。

然而,黎凤眸子里闪烁的灯火引开了阿杜的思绪,两岸铺张的灯光因了河水的反射而更炫目迷离,站在这个位子的黎凤,被她周边的光环罩住。当然,阿杜也一样,只是她看不到自己而已。

“上海滩的好位子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们占去了?”指指坐满露台餐桌的西方人,“过去,现在,将来,上海总归是他们的乐园。”黎凤耸肩一笑,“你以为我是民族主义?才不是,我是嫉妒,我嫉妒他们占的位子比我好。”

然而黎凤把一头黑发染成异族色彩,她眉眼本来就深浓,经过仔细描画,效果更立体,这使她的外貌与她嫉妒的“他们”更接近。

阿杜含笑瞥了她一眼:“你最合适奇装异服,高调、引人注目,风头太足而带点侵略性。”她顿了顿,“可是你的作品完全不像你的外表。”

“作品怎能代表我?”黎凤笑问,从她那如麻将牌般线条方正皮子上好的名牌包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火,她指甲彩绘缤纷的手指老练地把香烟夹到嘴角,属于她的最有型的姿态。

“你不再用烟嘴了?”阿杜出神地看着凤姐两唇间陡然变短的烟枝。

“什么烟嘴?”凤姐在烟雾后眯起眼睛。

“你有一枝犀牛牛角烟嘴。”

凤姐怔了一怔,然后莞尔:“噢,你不提我都忘了,哦,我是有过一两枝好烟嘴……”她想了想,呻吟般地哼哼起来,“嗯……都被关山扔了呢,吵架时……猴年马月的事了,呵呵……”凤姐自顾自笑了,阿杜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微微抬脸,朝河对岸的浦东眺望,刚才的对话像一粒掉落在地的小珠弹子,它一径滚到某个暗角,不再被理会。

“那时候听说你为关山的肺把烟都戒了。”阿杜又问,似乎要把过去听到的传言一个个来证实。

“戒过一阵子,”她把香烟夹离嘴角,轻吹烟雾,仿佛动作本身令她更享受,“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那阵子想生孩子。”

黎凤对着手指间的烟笑笑,然后把烟掐灭,四处看看未见到垃圾箱,顺手交给走过身边的服务生。

阿杜不由笑了,为她善于让人服务于己而觉快感,尤其是这类摆足架子欲把非富贵之流羞辱出门的豪华之地,阿杜自问从不曾离开上海,却经常会在自己城市的某个空间感受被驱逐的滋味。

但她的思绪只划走一秒钟,马上又回到令她吃惊的话题上,“哦,你也想过要孩子?”

“岂止想过,还有过……”

阿杜张着嘴,痴呆般地看住她。

黎凤转过身背对着那片锦绣繁华,阿杜不由跟着转身,脸对着露台上的吃客们,只觉他们扬起脸看过来,仿佛也在等着听下文。

“那里有位子!”说话间,黎凤已急步领头穿越在饭桌间,阿杜则像木偶般跟着她。

坐定后,黎凤给自己点了一杯干白葡萄酒,阿杜对酒没有任何热望,但似乎要配合黎凤制造的气氛,她点了红酒,但黎凤为她换了同样的干白。“今天吃鱼该喝白酒。”她说。

酒立刻送上来,黎凤带头举起杯子,

“谢谢!”

阿杜把黎凤的举杯的手按下:“凤姐,你说到有过孩子,我没有……听错……?”

“关山不想要,要我做手术,否则就离婚。”简略道来,黎凤像要飞速跨过这个话题。

“离就离,大不了做单亲妈妈,孩子真的生下来,他未必舍得离开你们。”阿杜则愤愤然。

“看看,我们到底是两代人,”黎凤皱眉而笑,“我比你至少大七八岁?”阿杜一惊,不敢承认自己已经三十五岁,“可能不止,再过两个月我就……四十四了!”

这世间的现实,没有比数字更无情了,阿杜从来没有真正计算过关山和黎凤的年龄,好像唯有此才能保住他们头上的光环。

“你看,有些难题在你们一代却不算什么!”黎凤道,“我现在回想也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好像我多么想保住那个婚姻似的。”

“那个婚姻”?阿杜吃惊地看看她,心跳莫名加速。

“没事,我们现在还是夫妻!”

黎凤用着安慰的口吻,让阿杜更觉荒谬。她后来不断分析自己当时的心情,难道她不希望黎凤离开关山?好像是的,至少维持现状好过另一种翻地覆地的变化,那种变化也可能波及她的人生,就像黎凤说的,她们到底是两代人,她已经预先看到一种关系带来的风险,而她不想承担风险,她不会为了所谓爱义无反顾,像黎凤这代人。

“那么,再想办法怀孕!”阿杜的话让自己吓了一跳。

“好主意!”黎凤笑,“我没有告诉你吗,我四十四岁了,还能生孩子吗?”

“能的!”阿杜斩钉截铁的态度令她自己觉得好笑,“我知道有人四十六岁还生孩子。”

“噢,那倒是好消息,不过要生也不会跟关山生了,我们没有性生活有些年头了!”黎凤轻描淡写的,“这个你大概还没有经验,没有了再恢复就很难,除非重新恋爱,但是既然要重新开始,为何不干脆把对象换了?”

阿杜垂下目光,像是躲避她的询问。

“现在我和关山更像一对有风度的朋友,”黎凤自嘲的,又改用安慰的口吻,更像在宽解阿杜近似失态的呆滞状,“我们彼此宽容忍让,愿意给对方空间。”

黎凤回北京后让阿杜失落了很久,她现在觉得欠黎凤更多。黎凤能对她推心置腹,她却不能。事实上。她又何尝不渴望向凤姐倾诉自己和关山之间进退维艰的困境?

在与凤姐对话的片刻,她常会产生幻觉,好像凤姐是来拯救她的,她将指导她如何免遭关山这类男人的伤害,在与异性的战事中,她们俩才是永远的盟友。

荒谬也在于此,阿杜自从与关山有了性爱,敌意随之产生。他回北京后他们并没有联系,她当然不指望他频传情书,但如此声息全无好像也太没心没肺。阿杜是有些失望的,然而远不如黎凤告诉她的故事给予她的失望更大,这是一种更加抽象的失望。

她自动加速与网恋男友的步伐,他们订了婚,可订完婚她又在网上找到更有“谈头”的朋友,见了面却觉得不如笔谈有意思,可是回到笔谈,原来那种引人入胜的神秘感消失了,还不如和眼前的男友去电影院看一场进口的大片。

从电影院回来,她通常还会再单独看一场自己精心收集的欧洲电影,用她的话来说是“消商业片的毒”。她的男友做媒体编辑经济版面对艺术片不那么有耐心。

然而这并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她现在和男友做爱,假如偶尔做个爱,内心另有一个幻象,事实上他已经不是幻象,而是那个在床上带她飞速成长让她成为合格搭档的已婚男子,名副其实的“关山”,在千里之外。

郁闷时她给黎凤电话,自从她回北京,她们开始通电话,最初是她先去电话,为了谢她,她告诉凤姐:“没有你,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去外滩三号,那种地方让我怯场。”

她知道说些什么取悦黎凤,这是个轻松的开场白,她们开始无关痛痒的对话,一起嘲笑她们那越来越新、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装腔作势的城市。她们说她简直像个美容院常客,拼命整容疯狂整容,就为了把自己整得不像自己,陈谷子烂芝麻的弄堂旧事也是她们的经常话题。那时候黎凤便讲起沪地方言,电话这一头的阿杜乍一听仍会吃惊,就像戏台上的演员在后台卸了妆,乍然撞见的观众有说不出的怅惘。

无论如何,童年往事的话题通常令人放松且不用负责,在情绪柔软的间隙,她会抓紧时机问仍排列在心的问题,

“关山的肺还好吧?”

“早就好了,刚去北京那阵他的肺不好……”

“你们住在三环时……”她忍不住提醒她。

“对,在三环时,环境不怎么好……”

你看,总有一些传言是真的,阿杜踏实些了,她不能忍受传说中的关山和凤姐被虚构。

阿杜再见到关山是那年年尾,感觉上已有年头。关山打来电话时她既没有惊喜也没有责备,她正参与厂里一间电影摄制组的制片不如说剧务工作——她很难分辨这两种职务的差异——每天泡在郊区的片场,衣容不整,睡眠不足。

关山电话里告诉她,他参与投资她厂里一部电视剧,捞到了导演一职,许多前期准备,他将在上海待到春节前,总之他又回到了影视圈子,兜了这十多年的一大圈,他感慨。

又怎么样呢?她在心里说,拍广告片拍电视剧有什么本质差别?她的摄制组片场在刚造好的新开发区,还未沾上人气的新建筑在冬天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冰箱冷冻格,她站在毛坯房的水泥地,靴子里的脚痛而痒,生了一脚的冻疮,每天为了预算催导演赶工,像个拿摩温,阿杜在想,做完这部片子就辞职。

不是为了这些:冷、冻疮、担心预算,吃不了摄制组的辛苦,而是吃这些苦是否值得?所有你觉得有意思花心血的片段都将被剪去,一部电影通过审查早已面目全非,且还是商业电影。阿杜向关山发牢骚,或者说,他们互相发牢骚。关山这边的头绪更乱,资金卡士场景等等,剧本还在审查中,没有一个关是容易过的……阿杜和关山倒是成了难友。

“应该这么说,这些艰辛,如果为赚钱倒也罢了,生存嘛,哪有容易的?如果冲着理想来,请转身快快离开,因为事实上并不存在你要的那种理想。”

阿杜的见解令关山一震,他摇着头,无言。那天他们在一个小饭馆,喝了许多酒,进了一次摄制组,阿杜也成半个酒鬼。小饭馆的环境简陋,谈不上什么情调,好处是方便,就在电影厂附近,那时候她已回厂做后期,他不是出城看景,便是泡在厂里,这种会面没有约会的感觉,偷空小聚,像一个厂关系密切的同事。

“我……我们这代人,在你们眼里,是不是有点死心眼?”关山问阿杜,“总觉得赚钱和理想是可以兼顾的。”

阿杜不响,良久才点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黎凤……她的片子为何没有……”

她把“新意”两字咽下去,这类话题不谈也罢。

他看看她,拿起酒瓶给她斟酒,道:“你变了很多,成熟了!”

“噢?谢谢!”她手捂住杯口,表示够了。

“可是,我喜欢比较生涩的你。”他放下瓶子捏住她的手,炯炯的眸子对着她。

她抽回她的手去揉眼睛,为了揉去即刻溢出的泪水。

阿杜参与制作的片子送北京广电部审查期间,她便辞职了。这件事也令关山对她刮目相看,特别是他知道她同时接下电影厂的编剧工作,但现在算自由职业,拿剧本稿酬,反比工资拿钱多。

“表面看起来黎凤比你强悍,其实你才是厉害角色。”关山发出这样的评论。

阿杜不知道这算是褒还是贬,心里有刺痛感。

然而,关山在上海的两个多月,他们虽然见面不多,但每天电话联系,关山那头的无数难关,阿杜乐意帮忙解决,在她看来能帮的都是些小忙,比如找场景啊联系演员啦,她说如果没有之前的制片经验,连这些忙都帮不上。但关山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不可或缺的助手,他在上海没有根基,在心理上对阿杜产生依赖也是顺理成章的。

“工作着是美丽的。”这好像是一本书名,却成了阿杜和关山经常拿来互相戏谑的一句话。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的关系突然变得光滑,很少闹恋人们才会闹的那些别扭,但他们现在算不算恋人呢?阿杜有时自问,他们并没有再上床,好像,他们两人在一起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她同时发现已很长时间不和自己的未婚夫联系,那个莫名其妙的订婚仿佛不曾存在。

她也已经很长时间不和黎凤联系,那段时间黎凤正好也在拍片,去了藏区,她们俩不联系也很正常。可夜晚上床前她常想到黎凤,她凝视镜中的自己:“你是双面人吗?你真的很厉害?”

关山的电视剧资金仍有缺口,他不得不提前回北京去设法解决。他直言相告阿杜,能帮得上忙的只有黎凤了。阿杜笑问,为何不请黎凤当你的制作人?他答,他是在说服她,如果她能让她的电视台参与投资,她就可以代表她的台当制作人之一。

他回北京后给阿杜电话,半开玩笑道:“我可悲地发现我已经有点离不开你了!”

他们开始了频繁的电话和短信,关山直到这时候才学会发短信,而短信最容易催情,所有电话里说不出来的肉麻话,可以通过短信发送。情话灼热时,关山竟飞来上海找阿杜做爱,在阿杜看来,她和关山之间真正的恋爱是从这一刻开始,

春节期间,黎凤打来电话,她第一句话便是:“真麻烦,关山又跟什么人搞在一起,他好像年纪越大越没有自制力,他不讲游戏规则了!”

阿杜拿着电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黎凤继续道:“他这次去上海时间太长,祸根出在那里……”

阿杜的心脏怦怦有声,禁不住捂住受话筒。

“我不那么管他的,这是我和他的相处之道,他需要自由,嘿,关山嘛,他从来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他需要证明自己的魅力。”阿杜使劲点头,可黎凤是看不见的,

“可是这一次,他过分了,大年三十的,在他父母家团聚,他居然在饭桌上忙着发短信,谁都能看出他心不在焉。他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

大年三十就在三天前,阿杜那天回家和父母过年,在这个即刻长一岁的夜晚,她再一次经受被父母催婚的折磨,他们说:“明天你就三十六岁了,眨眼就到四十岁,你打算做老姑娘吗?”

她给关山发短信:“我恨过节,尤其是大年夜!”他回短信:“明年我们一起过大年夜如何?”这句话令她震动,倒不知说什么好。他的短信又来:“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回答:“还有一年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回:“你比我年轻许多,却比我悲观。”她答:“悲观和年龄无关,你当然乐观,北京有黎凤,上海有我阿杜,其他地方有什么人,你自己知道!”良久,他才回应:“你心眼怎么这么小?如果黎凤这样,我们早就完了!”阿杜马上回他:“我怎么能跟黎凤比?”

他没有接她的话,她也只能将更多的牢骚话咽进肚子,真奇怪,一旦有爱,涌上心头的竟多是怨恨。

三天过去,他沉默,她也不发声,像两台电脑在飞快的点击中同时死机。

“我要和他摊牌!”黎凤的声音清晰而镇静。

“噢?”阿杜的心脏又变得虚弱,她得努力咽下喘息声。事实上那晚与关山发短信,也就三四个汇合,谈不上“频频发送”,她在心里申辩。

“过去我都装聋作哑,现在我不得不问问他要怎么办,他可以选择,我无所谓!”

“那不行,关山没有你怎么过?”阿杜冲口而出,这时候的她并非站在黎凤一边,而是为关山着急。

黎凤的手机响,便中断了这一头的电话。

阿杜转手给关山拨电话,但他没有接电话。

从这天开始,黎凤时不时会来一通电话,通常是深夜,话题虽然围绕着关山,但开始的方式不无突兀:“阿杜,你也没有怎么见到他,在上海?”黎凤会突如其来问这类问题,往往把阿杜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又来,“我关照他请你吃饭,他请你了吗?”

“你们又没欠我,为什么要他请我。”阿杜的回答也是脱离常情轨道,听起来有几分负气。

但黎凤电话比较贯穿的主题是,她对关山这个人的评述:“关山这人不好色,他不拈花惹草,和女人好他是用感情的,但这人的毛病的是,女人们没有办法和他一起生活,孩子啦,柴米油盐啦,女人要的安定他不会给的。他是破坏家庭的人,不是坏别人家庭,是毁自己的……”

“他很适合摄制组的生活,成群结队关闭在一个地方共同做一件事,有点像营地生活,换个组就是换个营地。拍广告的好处是,他可以经常换营地,关山是要把他的人生当夏令营过!”

黎凤的结论让阿杜好气又好笑。“你为什么要接受他?”她责备般地发问,像是为黎凤不平,这一刻的阿杜是真的为黎凤不平。

“我是女人中的异数,可能近朱者赤,我们一起二十年,他影响我太多,不过,营地生活方式是我先找到的,”黎凤笑了,能想象她得意的神情,这时候阿杜的心情也调整得较为松弛,“现在他手里的电视剧是我找来的,他的‘夏令营’需要我帮忙搭建。”

黎凤并没有夸大其词,阿杜在心里恨着关山,她是恨他如此这般就没了音信,她实在不晓得怎么做才对得起自己,既然,已经对不起凤姐。

不过,不管阿杜如何生气,或沮丧,或思绪如麻,或夜深难眠,这都没有影响她的理性尚存,不如说从未丧失过,所以这几天黎凤的电话冲击、关山的音信全无,并未真正击垮她。

多年来,她一直是生活在这一情感的挫折中,与关山的关系她从未索要结果。她早有直觉,没有什么结果是快乐的,她深知她代替不了黎凤,她顶多是关山短暂的情人,如今既然黎凤已察觉,这个“短暂”也到结束的时候了。

春节早就结束,但不管是父母家还是朋友间,聚会仍频。她终于不再拒绝甚至积极配合父母或亲戚安排的相亲会,但这种事往往由命运安排,几场相亲未果,却在大学校友的聚会上看到某种可能性,一离婚男生知道她仍然单身便来约会她。他是成功人士,虽说有过婚姻,留下的孩子由前妻抚养。但如今的社会价值观,阿杜的人生经验都在暗示,这成功人士比是否有过婚姻更具有决定性。

他们的关系发展神速,成功人士工作在珠海,每星期周末飞来上海与她见面,他不知道正是他这坐飞机的约会在情感上打动了她,两个月后,他们已经在谈论五月的婚礼。

这时,关山却来了电话。她不接他的电话,他发来短信说,他刚回北京,前一阵被电视剧集资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因为黎凤不肯帮忙。阿杜好像刚刚发现关山的短信里只有他自己,他竟然没有因为迟迟不联系而道歉。

气愤中阿杜回的短信:“我也在忙,忙着约会,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所以我们不便联系。”

关山答:“我不喜欢太强悍的女人,一个黎凤已经够我受的。”

看起来牛头不对马嘴,但她能读懂背后的意思,他显然误以为阿杜在对他说气话,她在心里说,瞧瞧这个自我膨胀的男人,这一次他可是判断失误。

那晚夜深十二点,黎凤来电话:“关山今天难得早回,已经睡了,”她用气声道,“你都听得到他的鼾声。”她悬空听筒试图让阿杜倾听。

阿杜“哈”地一笑,在对方听来这笑声太响,她好像听到电话那端的黎凤打开客厅门,走到阳台,她也随之到阳台。星空下,暗影交叠,秘密四伏,

“我终于忍不住做一回小人,他的手机在我手里,今天的短信还留着,我读给你听……”

阿杜一惊,夹在颈项间的电话筒差点掉到地上,她一把接住。

“喔,算了,我不想听……!”

她又退回屋子,仿佛看到黎凤也从阳台退回客厅,直退到客厅旁的备用厕所,坐在抽水马桶盖上。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想通了……”黎凤念念有词。

阿杜把受话筒从耳边拿开,拎着电话,到厨房倒了一杯凉水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去卧室找烟缸,捧着烟缸回到厨房找香烟,她好像需要在移动中镇静怦然有声的心跳。

“噢,听听关山的回答……”黎凤稍稍压低嗓子,“前一阵被电视剧集资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因为黎凤不肯帮忙……哼!”这“哼”声是黎凤添上的。

阿杜想象黎凤的表情,不屑,或讥诮?

“这应该是他先发出的信息,然后她回答前面那句筵席之类的话……”

她似乎看到凤姐的拇指在手机的接收和发送键上来回拨动做着剪辑,呵,职业习惯。

阿杜拿起打火机点烟,坐到沙发上,脸正对着嵌在墙里的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嘴上叼着烟,披头散发,这个人到底在模仿谁?

“关山又答……喂喂……”在一片寂静中,黎凤以为电话断了。

“噢,我在……”阿杜答应道,对着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吐出一口烟雾,“五月长假有空来上海吗,请参加我的婚礼!”这声邀请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也无所谓了,她试图笑望镜中自己,但见那烟雾毫无节制地扩散开来,把镜面遮盖,她总是无法做到像黎凤那般富有韵律地让烟雾一缕一缕从唇间袅袅升腾到空中。

“婚礼?”黎凤的标准普通话吐字清晰又浓烈,相当戏剧化地重复道,“阿杜要举行婚礼?”

“是,我妈妈的老姑娘终于嫁出去了!”阿杜回答。两指夹着烟,将烟送到嘴角,即便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她也模仿不好,或者说,模仿得太像黎凤,一看就像模仿,阿杜负气地把烟掐灭。

“呵……呵……”黎凤笑了,“我可是比你妈还高兴呢?”

“为什么?”阿杜突然就有种解放的感觉,毫不畏惧地发问。

“这新时代的婚礼我还真没有机会参加!”黎凤清亮的声音颇为轻快,“我们这代人结婚哪有婚礼?呵呵,我结了两次婚,居然都没有捞到什么婚礼,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穿雪白的婚礼礼服,真他妈的不爽!”

黎凤的笑声感染到阿杜,她好像刚刚发现乏味的日子后面有一件趣事等着。

“你不请关山吗?”黎凤突然问。

“当然请,快递送上邀请卡,写上你和关山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你的名字写在前,‘黎凤关山贤伉俪’,谁让我是女性主义……”

阿杜的话语被黎凤的笑声淹没。

阿杜的眼前却幻化成一副电影《落跑新娘》的画面,她穿着雪白的婚礼礼服,从婚宴上逃出来,与迎候在外的关山汇合,他们牵手在尘土飞扬的大街奔跑,沿途的行人变成啦啦队,喊加油声最响的竟然是黎凤。

---(初刊于《上海文学》二〇一〇年第七期)

上一章:红颜 下一章:糜烂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