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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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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还没走出车厢,就已经注意到车站外面广场上停着几辆华丽的轻便马车,有套着四匹马的,有套着三匹马的,都膘头很肥,脖子上的小铃铛丁零丁零响。等他出了车厢,走到潮湿的、淋了雨水而发黑的月台上,他就看见头等客车旁边站着一小群人。这群人当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太太,头戴插了贵重羽毛的帽子,身穿雨衣。另外有一个高身量的青年男子,两条腿细长,穿一身骑自行车的服装,牵一条又大又肥的狗,狗脖子上套着贵重的颈圈。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听差,拿着雨衣和雨伞,还有一个马车夫,都是来接客人的。这一小群人,从胖太太起到手里提着自己的长外衣底襟的马车夫止,都带着平静的自信神态和生活优裕的标记。在这一小群人四周,顿时围上来一群好奇心重和在财富面前卑躬屈膝的人:有戴着红制帽的站长,有宪兵,有夏天每逢火车到站总要来看热闹的一个瘦姑娘,穿着俄罗斯式的服装,戴着项链,有电报员,有男女乘客们。 涅赫柳多夫认出牵着狗的青年男子就是科尔恰金家的少爷,中学生。胖太太是公爵夫人的姐姐,科尔恰金一家人正搬到她的庄园去。列车长制服上镶着亮晃晃的丝绦,脚上穿着亮晃晃的皮靴,拉开车厢门,而且为了表示恭敬起见,一直用手扶住那扇门,好让菲利普和系着白围裙的搬运工小心地抬着长脸的公爵夫人坐着的一把可以折叠的圈椅走出来。两姐妹见了面,互相问候,传来一阵法语,说的是公爵夫人究竟是坐轿式马车好还是坐敞篷马车好,然后这个队伍以头发鬈曲、手里拿着阳伞和帽盒的使女殿后,一路往车站出口走去。 涅赫柳多夫不愿意同他们相遇而再告别一次,就站住,不往车站出口走,等着浩浩荡荡的那个队伍走出去。公爵夫人带着她儿子、米西、医师和一个女仆走在前头,老公爵同他的妻姐跟在后面。涅赫柳多夫没有走到他们跟前去,只能听见他们谈话当中片断的法语。在那些话当中,公爵所讲的一句话,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不知什么缘故,连同他讲话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和嗓音,一齐印在涅赫柳多夫的记忆里了。 “Oh!il est du vrai grand monde,du vrai grand monde。[法语:啊!他出身于真正的上等社会,真正的上等社会。]”公爵用响亮的、自信的声调讲到某一个人说,跟他的妻姐一块儿由毕恭毕敬的列车员和搬运工簇拥着,走出车站。 正在这个时候,车站的拐角上出现了一群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工人,走到月台上,背着羊皮袄和背包,脚上穿着树皮鞋。工人们迈着坚决而轻快的步子走到离他们最近的一节车厢跟前,打算上去,可是马上就被列车员从车厢门口赶走了。那些工人没有停下脚步,再往前走,急急忙忙,踩着彼此的脚,来到旁边的一节车厢,开始上车,他们的背包不住地碰撞车角和车门,不料另外一个列车员在车站出口看出他们打算上车,就对他们严厉地嚷起来。上车的工人立刻急忙退下来,又迈开坚决而轻快的步子往前走,来到下一节车厢,也就是涅赫柳多夫乘坐的那节车厢。列车员又拦住他们。他们停住脚,准备再往前走,可是涅赫柳多夫告诉他们说车厢里有空地方,他们自管上去好了。他们听了他的话,涅赫柳多夫就跟在他们后面上车去。工人们正打算分头找位子坐下,可是戴着有帽徽的帽子的老爷和两个太太,看见他们有意在车厢里坐下,认为这对他们来说是奇耻大辱,就坚决反对这样做,动手把他们赶出去。工人总共有二十来人,其中有老人,也有十分年轻的,都面带倦容,晒得很黑,瘦削干枯。他们分明觉得自己有错,就立刻穿过车厢再往前走,背包不住地碰撞车座、板壁和车门,显然准备走到世界的尽头去,坐到人家吩咐他们坐的任何地方,哪怕坐到钉子上也行。 “你们往哪儿闯,鬼东西!就在这儿找位子坐下。”另一个列车员朝他们迎面走过来,喊着说。 “Voilá encore des nouvelles![法语:这可真是新鲜事儿!]”那两个太太当中年轻的一个说,充分相信她那口漂亮的法语会引起涅赫柳多夫的注意。另一个戴着手镯的太太光是耸着鼻子闻来闻去,皱起眉头,嘴里念念叨叨,说是跟这些臭烘烘的乡巴佬坐在一块儿可真是舒服得很呢。 可是工人们却感到了凡是已经度过重大危险的人们所感到的欢乐和安心,停下脚步,纷纷找座位坐下,动一下肩膀把背上沉重的背包抖落下来,塞到长椅底下。 同塔拉斯交谈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这时候就回到他自己的位子上去。这样一来,塔拉斯的身旁和对面就空下三个座位。有三个工人在这些空位子上坐下了,可是等涅赫柳多夫走到他们跟前,他们看见他那身上流人的装束就心里发慌,赶紧站起来准备走掉,涅赫柳多夫却要他们仍旧坐在原处,他自己在靠近过道的座位的扶手上坐下来。 那两个工人当中,有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同另一个年轻的工人互相看一眼,目光里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甚至流露出恐惧。他们看见涅赫柳多夫不但没有摆出老爷架子申斥他们,把他们赶走,反而让出位子来给他们坐,不由得感到很惊讶,摸不着头脑。他们甚至担心这样会不会发生什么对他们不妙的后果。不过他们看出这里面倒也没有什么阴谋,又看到涅赫柳多夫跟塔拉斯随便谈天,这才放了心,吩咐一个小伙子拿出背包来,坐在那上面,要求涅赫柳多夫坐到他自己的座位上。起初,涅赫柳多夫对面坐着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工人畏畏缩缩,竭力把穿着树皮鞋的脚缩回去,免得碰着老爷的脚,不过后来他却跟涅赫柳多夫和塔拉斯谈得很投机,遇到希望他的话能够特别引起涅赫柳多夫注意的时候,甚至伸过一只手来,手心朝上,用手背碰一碰涅赫柳多夫的膝盖。他讲起他自己的种种情况,讲起他们原是在泥炭的沼泽地里干活的,如今就是从那里回家去;他们在那边干了两个半月的活,目前把挣来的工钱带回家去,每人大约有十卢布,因为有一部分工钱在上工的时候已经提前支用了。他们的活儿,依他讲来,是在没膝深的水里干的,从日出一直干到日落,只有吃中饭的时候才休息两个钟头。 “不消说,那些没有干惯的人,都觉得这个活儿苦,”他说,“不过只要干熟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只是伙食得真正好才成。起初伙食不行。得,后来大家冒火了,伙食才改好,干活也就轻松了。” 然后他又讲,他在外面做工已经一连二十八年了,总是把他挣来的工钱一股脑儿寄回家去,以前是交给父亲,后来是交给哥哥,现在是交给掌管家务的侄子。他一年挣五六十卢布,他自己只花掉两三卢布找点乐子,也就是买烟叶和火柴。 “我是个罪人啊,有的时候身子疲乏,也还要喝一点白酒呢。”他补了一句,负疚地微笑着。 他还讲到男人出门在外,女人怎样当家,又讲到今天动身以前包工头怎样请他们喝了半桶白酒,讲到他们这伙人已经有一个死掉了,另一个生了病,现在由他们送回家去。他所说的那个病人就在这个车厢,坐在角落上。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孩子,脸色灰白,嘴唇发青。他分明一直害着热病,至今没有退烧。涅赫柳多夫走到他跟前,可是男孩用那么严厉而痛苦的目光看了涅赫柳多夫一眼,弄得他不便于打搅他,问他话,光是劝那位老人买些奎宁来给他吃,并且把药名写在小纸片上交给他。涅赫柳多夫想给一些钱,可是那位老工人说这不必要,他自己会用钱去买。 “嗯,我虽然出过那么多次门,可是这样的老爷却从来也没遇到过。他非但不打你一个脖儿拐,反而让出位子来给你坐。可见老爷也有各式各样的啊。”他对塔拉斯说,结束了他的话。 “是的,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不同的新世界。”涅赫柳多夫瞧着干瘦而强壮的四肢,瞧着粗糙的土布衣服,瞧着晒黑的、亲切的、疲倦的脸庞,心里暗想,而且感到他四周都是全新的人以及他们那种真正的、劳动的、人的生活所包含的严肃的兴趣、欢乐和痛苦。 “瞧,这才是le vrai grand monde。”涅赫柳多夫暗想,记起了科尔恰金公爵说过的这句话,顺带也记起了科尔恰金之流那个闲散奢华的世界以及他们那些渺小可怜的兴趣。 他体验到一个旅行者发现新的、谁也不知道的美丽世界时的那种欢乐心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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