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涅赫柳多夫走出大门,遇见了那个农家姑娘,耳朵上挂着绒毛球,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围裙,很快地迈动两只厚实的光脚,穿过生满车前草和独行菜的牧场,沿着一条踩得很硬的小路走来。她正在往回走,左胳膊在胸前很快地甩来甩去,右胳膊搂住一只红公鸡,把它贴紧她的肚子。那只公鸡抖动着红冠子,似乎心平气和,光是转动眼珠,时而把一条黑腿伸出来,时而又缩回去,它的爪子常常钩住那个姑娘的围裙。姑娘走得离东家近了,就放慢脚步,把跑步改成走路。她走到他跟前的时候,站住,把头往后一仰,对他一鞠躬。直到他走过去了,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去。涅赫柳多夫走下坡,又在水井那儿遇见一个老太婆,身上穿着肮脏的粗布衬衫,伛偻的背上横着一根扁担,扁担的两头挑着沉甸甸的、装满水的桶。老太婆小心地放下两只水桶,也像那样把头往后一仰,对他一鞠躬。

过了这口水井就是村子。那天的天气晴朗、炎热,早晨十点钟就已经热得发闷。云朵聚拢来,不时遮住太阳。整条街道上弥漫着浓烈刺鼻而又并不难闻的畜粪气味,有些大车顺着碾平的、坦荡的道路爬上山坡,粪味就是从那儿飘来的,不过主要的却是从各家院子里刚刚耙松的畜粪堆里冒出来的,涅赫柳多夫正走过那些院子的敞开的门口。有些农民跟在大车后面爬上坡去,光着脚,上衣和裤子上粘着粪汁;他们不时回过头来瞧着这个又高又结实的老爷,看见他头上戴着灰色礼帽,丝帽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拄着亮晃晃的银头曲节手杖,每走两步路就用这根手杖点一下地面,一路走上坡来,穿过村子。有些农民正从田野里赶着空车回来,一路小跑,在赶车座位上颠个不停,他们看见这个不平常的人沿着他们的村街走动,不由得暗暗吃惊,脱掉帽子对他鞠躬。村妇们走到大门外边来,或者站在房外的门廊上,互相指点他,瞧着他一路走过去。

涅赫柳多夫刚走到第四个人家的院门口,却不得不停住,让一辆大车从大门里出来。那辆大车吱吱嘎嘎响着,装满畜粪,堆得很高,压得很紧,上边铺着一张椴皮席供人坐。有一个六岁的男孩跟着大车走出来,正在等着坐上车去,心里很兴奋。一个穿树皮鞋的青年农民赶着马,迈开大步从院门里走出来。有一匹长腿的蓝灰色小马从院门里跳出来,可是见到涅赫柳多夫就吓了一跳,赶紧靠近那辆大车,用腿蹭着车轮,蹿到前边它母亲那儿去,它的母亲已经拉着那辆沉重的大车走出院门,正心神不定,轻声嘶鸣。随后又有一匹马由一个清瘦矫健的老人牵出来,他也光着脚,穿着花条子的裤子和肮脏的长衬衫,背上隆起尖瘦的肩胛骨。

那些马顺着平坦的道路往上走,道路上点缀着灰色的、仿佛烧焦了的粪块。这时候那个老人走回院门口来,对涅赫柳多夫一鞠躬。

“你就是我们那两个老小姐的侄子吧?”

“对了,我就是她们的侄子。”

“欢迎欢迎。怎么样,你是来看一看我们吧?”老人健谈地讲起来。

“对,对。怎么样,你们过得好不好?”涅赫柳多夫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们的生活糟透了。”健谈的老人仿佛感到愉快似地拖着长音说。

“为什么这样糟呢?”涅赫柳多夫一面说,一面走进院门。

“可是另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生活呢?只有这种糟透了的生活。”老人说,跟着涅赫柳多夫走进院子。他来到一个敞棚底下,在一块已经铲掉畜粪而露出地皮的空地上站住。

涅赫柳多夫跟着他走到那个敞棚底下。

“瞧,我家里总共有十二口人,”老人接着说,指了指两个女人,她们手里拿着大叉,头巾已经从头上滑下来,站在还没清除出去的粪堆上,满头大汗,把裙裾掖在腰里,裸露的小腿肚子上有半截溅满了粪汁,“家里每个月都得买进六普特粮食,可是这笔钱打哪儿来呢?”

“那么,你们自己打的粮食莫非不够吃?”

“自己打的粮食?!”老人说着,冷笑了一声,“我的地只能养活三口人。这一回我们总共收了八垛粮食,还不够吃到圣诞节的。”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这么办:把一个孩子打发出去做长工,另外在您老人家那边借了点钱。那点钱没到大斋就全用光了,可是税款还没交上。”

“税款要交多少?”

“我这一户每季要交十七个卢布。唉,上帝啊,这叫什么生活!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我可以到你们的小屋里去吗?”涅赫柳多夫说着,往前走去,穿过那个小院子,从铲净畜粪的地方走到那些还没动用过的和刚用大叉翻过而正在冒出浓重气味的棕黄色畜粪上。

“那有什么不行的,去吧。”老人说,他那两只光脚很快地走着,脚趾窝里涌出粪汁来。他绕到涅赫柳多夫前边,给他推开小屋的房门。

两个女人理好头上的头巾,把毛织裙子的裙裾放下来,带着好奇的惊恐神情瞧着这个装束整洁、袖口上有金纽扣的老爷走进她们的家。

复活

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穿着粗布衬衫的小姑娘。涅赫柳多夫略微弯下腰,脱掉帽子,走进门道,随后走进一个又脏又窄的房间,那儿摆着两架织布机,弥漫着酸臭的食物的气味。有一个老太婆站在房间里炉灶旁边,卷起衣袖,露出两条又黑又瘦、青筋暴起的瘦胳膊。

“瞧,我们的东家到我们这儿做客来了。”老人说。

“哦,多承赏光。”老太婆亲切地说,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

“我想要看一看你们怎样生活。”涅赫柳多夫说。

“喏,我们怎样生活,你一看就明白。这个小屋就要坍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压死人。可是老头子倒说这个小屋挺好。我们就这么过下来了,瞧,跟皇帝那么神气,”能说会道的老太婆说,兴奋地摆动着脑袋,“马上就要开饭了。我得给干活的人填饱肚子。”

“那你们吃些什么?”

“吃什么?我们的吃食好得很。头一道菜是面包加克瓦斯[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第二道是克瓦斯加面包。”老太婆笑着说,露出已经蛀掉一半的牙齿。

“不,您别开玩笑,让我看一看今天你们吃些什么。”

“吃什么?”老人笑着说,“我们的吃食并不怎么精致。你给他看吧,老婆子。”

老太婆摇摇头。

“你想瞧我们庄稼人的吃食?我看你啊,老爷,真是爱管闲事。他什么事都要知道。我说过吃的是面包和克瓦斯。不过另外还有点汤,昨天那些娘儿们送来几条鱼。喏,这就是汤。喝完汤就吃土豆。”

“没有别的了?”

“另外还能有什么呢,左不过在汤里添点牛奶就是了。”老太婆笑着说,瞧着门口。

房门是开着的,门道里挤满了人。男孩、女孩、抱着婴儿的女人挤在门口,瞅着这个古怪的老爷考察庄稼人的吃食。老太婆分明因为善于跟老爷周旋而感到得意。

“是啊,我们的生活真糟,老爷,真糟啊,这是用不着说的。”老人说。“你们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

“好,再见吧。”涅赫柳多夫说,觉得别扭,羞愧,他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

“多谢你来看我们。”老人说。

过道里的人互相挤紧,好空出一条路来让他过去。他走出去,到街上,顺着斜坡往上走。有两个男孩光着脚从过道里出来,跟着他走:一个年纪大一点,穿着原是白色的脏衬衫,另一个穿着瘦小的、褪了色的粉红色衬衫。涅赫柳多夫回过头来看他们。

“现在你到哪儿去?”穿白衬衫的男孩说。

“去找马特廖娜·哈林娜,”他说,“你们认识她吗?”

穿粉红色小衬衫的男孩不知什么缘故笑起来,可是大孩子严肃地反问道:

“哪一个马特廖娜?岁数大吗?”

“对,岁数大。”

“哦哦,”他拖着长音说,“那就是谢苗尼哈,她住在这个村子的尽头上。我们领你去就是。走,费季卡,咱们领他去。”

“可是那些马呢?”

“我看,没关系!”

费季卡同意了,他们三个人就一块儿顺着村街往坡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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