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反对者的忠诚
文物•旧书•毛笔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1948年3月21日,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结婚20周年纪念日。他们邀请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到家中举行茶会。茶会上,林徽因即兴做了关于宋朝都城的报告。在座所有人都惊叹不已,金岳霖却忧心忡忡。林徽因手术的刀口裂开了差不多一英寸,正用链霉素治疗。梁思成也更加消瘦,“每天的生活就像电话总机一样——这么多的线都在他身上相交”。

除了旧疾的困扰、手术的后遗症,这一天,《大公报》上的一篇文章也让林徽因、梁思成心绪不宁。这就是朱自清的杂文《文物·旧书·毛笔》。以文物、旧书、毛笔取名,一望而知,是打算探讨文物与旧物。不过,朱自清的立场却与林徽因和梁思成截然不同。文章一开始,朱自清说:

这几个月,北平的报纸上除了战事、杀人案、教育危机等等消息以外,旧书的危机也是一个热闹的新闻题目。此外,北平的文物,主要的是古建筑,一向受人重视,政府设了一个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并且拨过几回不算少的款项来修理这些文物。

二月初,这个委员会还开了一次会议,决定为适应北平这个陪都的百年大计,请求政府“核发本年上半年经费”,并“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迹”。至于毛笔,多少年前教育部就规定学生作国文以及用国文回答考试题目,都得用毛笔。但是事实上学生用毛笔的时候很少,尤其是在大都市里。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还是悬案。

这样的开篇,摆明是将矛头对准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的前身是成立于1935年的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主要负责北平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修缮。1945年北平光复后,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曾由工务局短暂负责,后由市政府呈请中央恢复该会,更名为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梁思成和林徽因与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有很深的渊源。1935—1937年,他们所在的中国营造学社曾被该会聘请为技术顾问。梁思成和林徽因作为营造学社主要成员,参与并主持了故宫角楼、文华殿、武英殿等的测绘工作以及景山万春亭、天坛、孔庙、智化寺、大高玄殿角楼牌楼、正阳门五牌楼、紫禁城角楼的修缮工程。由他们整理的《清式营造则例》,也成为指导修缮工作的技术“教材”。

抗战胜利后,北平文物建筑的修缮保护工作面临的形势相当严峻。一方面,经过8年的沦陷时期,加之复员后各机关随处占用,文物建筑残破损毁情形非常严重。中南海瀛台、春藕斋的窗棂格扇被拆除,大高殿南习礼亭充作部队眷属宿舍,天安门门楼的门洞被军用车撞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为此,1948年3月,梁思成和胡适、马衡、袁同礼一起致函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请求加以保护。另一方面,和触目惊心的文物破损情况相对比,修复经费少得可怜。战后经济凋敝,北平面临严重的财政危机,工务局财力仅为战前的1/12,物力为战前的60%,人力亦为战前的60%,“不但谈不到大规模的建设,就是维持现状,也实在不易”。1948年,中央拨付给文物整理委员会的经费是50亿元,按当时的物价计算,不及战前的两万元。“以此数修缮北平之古建筑,实谈不到,不过可使行将倾塌者暂免毁坏”而已。而即便是如此杯水车薪的经费,在战后百废待兴、市民生活困苦的背景下,也不免被安上粉饰太平的帽子,引起舆论的大加挞伐。

报纸舆论的立场,也是朱自清的立场。从朱自清的行文可见,他对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请求政府“核发本年上半年经费”,并“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迹”一事,颇有微词。在他眼里,“文物、旧书、毛笔,正是一套,都是些遗产、历史、旧文化”。“主张保存这些东西的人,不免都带些‘思古之幽情’”,是基于知识分子书斋里的理想,却忽略了民众的疾苦。朱自清本人虽也赞成保存古物,但并无抢救的意图,也不同意“过分地强调保存古物,过分地强调北平这个文化城”。在他看来,当此“战乱和饥饿的时代”,实在“不该忙着办这些事来粉饰太平”,毕竟,保存古物应该让位于穿衣吃饭。“照道理衣食足再来保存古物不算晚;万一晚了也只好遗憾”,因为衣食总是根本。

从全文来看,朱自清的这篇文章,对以文物、古书、毛笔为代表的古物的厌倦,多少有些借古物之存废,浇内心之块垒的意图。文章结尾,朱自清说,“改良”既然走不通,走不动,就该“另起炉灶”,应该过去的,总是要过去的。话这样说,谁都看得出来,他希望告别的不仅仅是文物、古迹,更是身边那个陈旧的时代、腐朽的政权。

朱自清的心情,在当时,颇反映了一般的知识分子的心情。然而,他对政治的发难竟是从文物、古迹入手,这一点,多少出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意料。私底下,朱自清与梁思成和林徽因私谊匪浅。20世纪30年代,朱自清也是北总布胡同三号的常客。他和林徽因还常常相聚于朱光潜慈慧殿家中的读诗会上。抗战爆发后,林徽因一家从长沙辗转昆明,在翠湖巡津街居住,朱自清随后也到昆明,甫一落脚,即到林徽因处探望。1938年3月,朱自清应邀在云南大学讲演,林徽因亲自为他站台,充当演讲的主持人。抗战结束,他们相继北还,都在清华大学教书。朱自清是中文系主任,梁思成是建筑系主任,在很多事情上,他们都相互扶助。1947年11月22日,梅贻琦举行茶话会,欢迎梁思成及考古学家陈梦家从美国讲学归来,朱自清到会祝贺。梁思成后来与陈梦家、邓以蛰筹办清华大学中国艺术史研究室,朱自清也在百忙当中积极为他们选址。

这样的一对旧友,却在保护北平古建筑的问题上产生了正面冲突。视古建筑如命的梁思成读过朱自清的文章,坐立不宁,第一时间就写了《北平文物必须整理与保存》一文,反驳朱自清。

梁思成认为,朱自清对衣食住行和建筑文物的轻重缓急之分,实则是对建筑工程方面种种问题不大谅解的看法。虽然经济凋敝,但保护北平的文物仍是极为迫切与现实的。因为“北平市之整个建筑部署,无论由都市计划、历史或艺术的观点上看,都是世界上罕见的瑰宝”,“它同时也还是今日仍然活着的一个大都市,它尚有一个活着的都市问题需要继续不断地解决……”,“我们除非否认艺术,否认历史,或否认北平文物在艺术上历史上的价值,则它们必须得到我们的爱护与保存是无可疑问的”。关于朱自清的“应该是保存只是保存而止,让这些东西像化石一样,不再妄想它们复活起来”,梁思成从建筑工程的角度分析说:“假使建筑物果能如朱先生所希望,变成化石,问题就简单了。可惜事与愿违。北平的文物建筑,若不加以修缮,在短短数十年间就可以达到破烂的程度……溃烂到某阶段时,那些建筑将成为建筑条例中所谓‘危险建筑物’,危害市民安全,既不堪重修,又不能听其存在,必须拆除。届时拆除的工作可能比现在局部的小修缮艰巨得多……”至于朱自清所说的民生问题,梁思成认为,文物整理工作也是为“经济凋敝土木不兴的北平市里一部分贫困的工匠解决了他们的职业,亦即他们的衣食问题,同时也帮着北平维持一小部分的工商业,钱还是回到老百姓手里去的……我们若能每半年以这微小的‘巨款’为市民保存下美善的体形环境,为国家为人类保存历史艺术的文物,为现在一部分市民解决衣食问题,为将来的市民免除了可能的惨淡地住在如邦贝(庞贝)古城之中,受到精神刺激和物质上的不便,免除了可能的一笔大开销和负担,实在太便宜了”。文物建筑的价值,“不唯是人民体形环境之一部分,对于人民除给予通常美好的环境所能刺发的愉快感外,且更有触发民族自信心的精神能力”,故而,许多国家不唯爱护自己的文物,而且注意到别国,甚至敌对国的文物和活动。

1936年伦敦的中国艺术展览会中,英美法苏德比瑞挪丹等国都贡献出多件他们所保存的中国精品。战时我们在成都发掘王建墓,连纳粹的柏林广播电台都作为重要的文化新闻予以报道。美军在欧洲作战时,每团以上都有“文物参谋”——都是艺术家和艺术史家,其中许多大学教授——协助指挥炮火,避免毁坏文物。意大利San Gimignano(圣吉米那诺)之攻夺,一个小小山城里林立着十三座中世纪的钟楼,攻下后,全城夷为平地,但是教堂无恙,十三座钟楼只毁了一座;法国Chartres(沙特尔城)著名的高直时代大教堂,在一个德军主要机场的边沿上,机场接受了几千吨炸弹,而教堂只受了一处——仅仅一处——碎片伤。对于文物艺术之保护是连战时敌对的国际界限也隔绝不了的,何况我们自己的文物。我们对于北平文物整理之必然性实在不应再有所踌躇或怀疑。

文章写成后,梁思成特意托人在发表前交送朱自清,以示尊重。朱自清读罢,即刻登门回访,并在当天的日记里写着:“访思成,阅所写有关文物问题的文章。他关于发展活的城市和保留独一无二的古都主张,确为独到之见解。”

这场发生在朱自清和梁思成之间的争论,至此接近尾声。整个过程中,梁思成和朱自清都是以学理探讨的姿态示人,坦荡诚实,彼此尊重,最后达成共识,堪称学界的美谈。不过,对1948年的梁思成和林徽因而言,这场论争的意义并不在最后的结果。如果从纵向的线索回看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人生,就会发现,以此为开端,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反对甚至否定。如同遭遇命运之手在轰隆的巨响中滚落的巨石,往后的人生,他们几乎都在为自己的观点做重复的、无止境的辩护。只是,他们能说服谦谦君子朱自清,却无法说服那个一心向前的时代。这块命运的巨石,他们推得艰辛无比,最终精疲力竭、伤痕累累,走向人生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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