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横、朱仝:我按着你也要报了这个恩!

读水浒  作者:押沙龙


读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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郓城县衙培养了梁山泊的三个高级将领,头一个当然是宋江宋押司,剩下的两个则一个是步兵都头雷横,一个是马兵都头朱仝。

都头到底是什么官儿呢?大致来说,有点像现在的刑警队长。它的顶头上司叫县尉,大致相当于县公安局局长。当然,古代机构的编制和职能,跟现在有很大区别,这么说也只是大致的一个比方。

朱仝和雷横虽然都是都头,但出身并不一样。朱仝是本地的富户,家里很有钱。他当都头,多半就是想在体制内找个安稳工作,并没有指望靠这个来赚多少灰色收入。雷横不同,他是打铁的苦出身,后来挣了点钱,开了一个舂米的作坊。但开作坊只是明面上的买卖,私底下,雷横还干一些违法的生意,比如说组织赌博,再比如说宰牛卖肉。

说到杀牛,这里要讲几句题外话解释一下。宋朝法律禁止屠宰耕牛,哪怕是主人杀自己的牛,也要判处一年的徒刑。理论上来说,只有自然死亡的牛,才可以拿来吃肉。可是规矩是一回事,实际执行又是另一回事。《水浒传》里的好汉动不动就来几斤牛肉,难道都是寿终正寝的老牛肉?民间也有人偷偷摸摸宰牛卖肉,正因为这种事儿违法,所以利润率极高。而雷横就干了这一行。

别看雷横做的买卖见不得光,后来照样混成了都头,在郓城县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不过雷横有个毛病,用书上的话说,就是“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雷横的“心地褊窄”,很大程度就表现在贪财上。

在梁山人物里,王英算是个色迷,杨志算是个官迷,而雷横呢,就是个财迷。以前他组织赌博、宰牛卖肉,是为了发财;现在当都头,多少也是为了发财。

这可能跟雷横以前穷怕了有关。朱仝一直家境宽裕,面对钱的问题比较从容,而雷横看见银子就很容易失态。

比如他第一次亮相的时候,就显得很刺目,带着点敲诈良民的意思。

当时知县派朱仝和雷横各带一支队伍,晚上到城外去巡逻。朱仝那支队伍没发生什么事儿,雷横却有发现。他带队走到东溪村的灵官庙,发现供桌上睡着一条大汉。这条大汉就是赤发鬼刘唐。既然赤发鬼嘛,当然长得凶了一点儿。但长得再凶,晚上在庙里睡个觉,也不犯法。古代人赶路的时候,错过宿头,找个破庙睡一觉,也是常有的事情。当然,雷横作为管治安的都头,看见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审问几句也是应该的。但是雷横问都没问,直接拿一条绳子把刘唐给捆了,要押去见知县。

雷横这么干,主要是为了向领导邀功。至于证据,也没啥证据,就是觉得“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所以就捆,就吊,就捉走。

不要说现代人了,就算是古代人读到此处,也觉得雷横有点不像话。王望如点评《水浒传》的时候,就说:看见什么了你就捉人家?奉差捕盗,却拿平民请赏,要是换上朱仝断然不会这样。

不过捉了刘唐之后,雷横没有直接回县里,而是带队来到晁盖家。为什么要到晁盖家呢?因为晁盖是东溪村的保正,有点像现在的村长。雷横就想拿刘唐来个“一鱼两吃”,见县官前先见见村长。

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雷横“砰砰啪啪”一通敲门,把晁盖从被窝里叫起来,领着二十个衙役,又是酒又是肉的,吃了晁盖一顿。吃完喝完还不算,他还要让晁盖领他的情。吃你喝你,是为了你好。我在你村里捉了一个坏蛋,晁盖你作为保正,村里出了坏蛋,当然是有责任的。所以,我赶来是“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

这一听就是衙门里头老油子。到了基层,不管什么事儿都要咋咋呼呼一番。没事也要折腾出事,没人情也愣要卖人情。要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怎么能显出来官府的权威,又怎么能显出来雷都头的重要性?

但是事情发生了转折。

晁盖毕竟是保正,村里捉了个贼,他当然会有好奇心,想去看看是谁。刘唐被吊在门房里,晁盖就偷偷摸了过去。两个人一交谈,晁盖发现这个人是投奔自己来的,还说要送一套“大富贵”给他。于是,晁盖和刘唐就商量好了一套词儿,说刘唐是他外甥,到东溪村找舅舅来了。

等到天亮,雷横要走了,晁盖就和刘唐就开始演戏。一个喊舅舅,一个喊外甥。晁盖还挺入戏,脸红脖子粗地骂:“畜生,几年不见,你怎么做贼了!”

刘唐说:“阿舅!我不曾做贼!”

晁盖又骂:“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就要拿棍子打。

这话有点扎心了,不像是骂外甥,倒像是骂雷横:“我外甥既然没做贼,你为什么抓他?”

雷横听了也尴尬,只好反过来劝晁盖:“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只是看着可疑而已。哪里知道是你的外甥啊?自己人,放了放了!”

放也没白放。晁盖掏出来十两银子,而雷横客气了一句,也就收了。


说起来,十两银子可真不少了。王婆帮着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操作如此麻烦,风险如此之大,西门庆也不过许给她十两银子。雷横现在放了一个错拿的人,就白白收了十两银子。当都头来钱就是快。

但是,这个钱到底该不该收?

在咱们看来,雷横好像有点过分。既然刘唐没有做贼,你把人家又是捆,又是吊,折腾了一夜,明显属于过度执法。何况你又刚在人家舅舅家里,连吃带喝骚扰了一顿呢。现在误会澄清了,雷横应该向人家舅舅道歉才对,怎么还反过来收人家的钱呢?

但这是我们的想法。如果切换到《水浒传》的时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官府来说,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哪怕真的抓错了,押到堂上打了你一顿,最后说:“啊,原来没你的事啊,那你滚吧!”那你临走也得磕个头,说:“谢谢大老爷,谢谢雷都头。”

你要不识抬举,拧着脖子较真:“既然没我的事儿,凭啥抓我打我?”

大老爷专治各种不服,一个签子扔下来:“好个刁民,再打四十!”

再打完,你的气儿肯定就消了,跪地下磕个头,说:“谢谢大老爷,谢谢雷都头。”

从这个角度看,雷横放了刘唐,确实是卖了晁盖一个人情。晁盖掏银子,说明他懂规矩。

但问题是,这是官府和百姓之间的游戏规则,或者说是猫和老鼠之间的游戏规则。朋友之间不能这样。如果你真拿晁盖当朋友看,那就要遵循另一套人际交往的规则了。你刚吃了人家酒席,擦擦嘴出来,发现错抓了人家外甥,吊了人家一夜,这是很尴尬的事情。雷横也确实很尴尬,说“保正休怪,甚是得罪”,话里话外有点害羞的意思。但是再尴尬,也克制不住财迷的本性,他还是忍不住收了人家的钱。

这一收,说明俩人的交情也就值这十两银子。而他在晁盖面前的身份,也就是个“吃拿卡要”的腐败污吏。刘唐后来骂他是“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也并没有冤枉他。他就是这么一个货。

其实雷横也知道晁盖是个人物,也想交这个朋友。后来晁盖出事的时候,雷横第一个想法就是放了晁盖,好落个大大的人情。人情就是资源,这个道理他懂。这十两银子要是不收,晁盖就欠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但问题是,银子这个东西太好了。看见银子,雷横就顾不上人情不人情了。先拿了再说。

现实生活中,我们也能碰到雷横这样的人。见小便宜就占,不占就难受。但是这种人往往混不上去。对小钱看得太重,格局就会变小,反而就显得不够理性了。

而且,雷横这十两银子也不是好收的。

刘唐缓过劲来,越想越生气,居然提了把朴刀,跑来索要这银子。

当时的场面非常不堪。

一个骂:“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诈取我阿舅的银两!”

一个骂:“辱门败户的谎贼!贼头贼脸贼骨头!”

一个说:“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的不还?”

一个说:“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

最后还是晁盖赶来,事情才算了结。晁盖当然一个劲儿替刘唐道歉,雷横说:“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揣着银子,晃晃悠悠地走了,不知道脸红没红。

当然,雷横不肯还银子,一部分是心疼钱,还有一部分确实是面子上有点下不来。但无论如何,这个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如果换上朱仝或者宋江这样的人物,碰见这个局面,肯定是哈哈一笑:“本不肯收这银子,实在是保正好意,几番推脱不得,没理会处,权且收了。你来了最好,这就替我还与令舅!”

哪会像雷横这个样子,端着朴刀,像条护食的恶狗一般:“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

雷横做人,也就是这个水平。朱仝背后说他“执迷,不会做人情”,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久之后,智取生辰纲事发,官府派朱仝和雷横去捉拿晁盖。俩人都想放走晁盖,落个人情。朱仝聪明,抢到了把守后门的活儿,正面放走了晁盖,落了个大人情。雷横笨,只能在前门打配合,落了个小人情。但不管怎么说,晁盖对他们俩还都是感激的。

等雷横再出场的时候,就是在梁山泊领钱。

雷横出差,路过山下的路口,被小喽啰拦住要买路钱。雷横是个钱狠子,能省就省,马上就报上自己的大名。晁盖他们听说以后,马上把他接到梁山,又是款待,又是送钱。在《水浒传》里,梁山但凡要送钱,对方基本都会推辞。宋江当年就只肯象征性地拿一根金子,公孙胜是只肯拿百分之三十,卢俊义是干脆不要。雷横是个例外,啥都没说,“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倒是替晁盖他们省了一套送来推去的客气话。

然后回去就出事了。雷横打死了一个娼妓白秀英,吃了官司。

而起因还是跟钱有关。

简单地说,经过大致是这个样子:雷横去勾栏看白秀英表演,身上碰巧没带钱,双方就起了冲突,雷横把白秀英的父亲给打了。白秀英跟知县是老相好,知县就把雷横枷起来示众。雷横的母亲去看儿子,和白秀英发生冲突,白秀英打了雷横的母亲,结果雷横一气之下,把白秀英打死了。

这段故事虽然有点曲折,说起来也比较拗口,但是在历代评论者眼里,它的内核没什么可争议的,就是白秀英仗势欺人,而雷横天性纯孝,目睹母亲受辱,打死白秀英,这是正义之举。

但如果把这个故事仔细复盘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

其实在这段故事里,雷横和白秀英是非常对称的两个人物,几乎可以说是互为镜像。

雷横打了白秀英的父亲,白秀英打了雷横的母亲。

白秀英是替父报仇,雷横是替母报仇。

最后两个人又都付出了代价,一个死,一个逃亡。

要让我说,这跟正义不正义的关系不大,它就是二货爹妈坑儿女的故事。

让我们先看故事的开头。

雷横身为都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到勾栏院大模大样坐了“青龙头上第一位”,结果听完了,白秀英按照当时的惯例,托着盘子开始收赏钱。这个时候,雷横才发现身上没带钱,很尴尬。

白秀英确实不厚道,说了几句挖苦话:“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官人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些话很难听,但并没有正面攻击雷横,口口声声还管他叫“官人”。所以雷横虽然羞得满脸通红,也并没发作。

事情到此为止,可能也就过去了。

可这个时候,白秀英的二货爹白玉乔忽然跳出来了。他一张嘴就攻击雷横本人:“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自问晓事的恩官!”

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

白玉乔越说越难听:“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这就是骂街了。

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一个转折。当有人认得雷横,说:“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如果白玉乔不在场,只有女儿白秀英,那么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这句话一出来,白秀英一定会转变态度。

为何这么说呢?因为前文有铺垫。

白秀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娼妓,而是卖唱的,但按照当时的社会定位,她这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跟妓女一样,也属于“行院”人员。“行院”里的人到一个新地方开业,需要参见当地都头。

白秀英是知县的相好,背后有靠山,但她并没有破坏规矩,还是老老实实去参见雷横。只是雷横当时正好出差,没碰上。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来,白秀英并没有狂到不买雷横账的地步。她再有靠山,也还是希望跟衙门的头脑们搞好关系的。

她一开始挖苦雷横,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是谁。现在有人挑明了雷横的身份,白秀英肯定会退让一步,说两句“不知是雷都头,多有得罪!”找个台阶下,这个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很不幸,摊上了这么个爹。

白玉乔比女儿张狂得多,知道雷横的身份以后,还接着骂:“什么雷都头?我看是驴筋头!”什么是驴筋头呢?就是驴的生殖器。这话骂得太难听了。而且知道对方的身份了,还这么骂,那就是彻底的挑衅。雷横果然暴怒,冲上来一拳一脚,把老头牙都打掉了。

这一来,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

从书上的情节推断,白玉乔并不是妓院里的那种“爹爹”,而是她亲爹。就像金老汉是金翠莲的亲爹一样。父亲被打成这样,白秀英不可能退让了,她马上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破坏司法公正。但如果她不这么干,一个都头打了一个卖唱老头,谁会去管?打你怎么了?不服,还打。

白秀英又不会武术,看见父亲被打,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报复,这也是人之常情。母亲被辱,雷横打死对方,评论者交口称赞,说这是“大孝子”,那白秀英为什么就不能是“大孝女”呢?

后来白秀英为此丧命,追本溯源的话,就是白玉乔这个老头惹的祸。如果老头不这么轻狂,事情绝对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但是反过来看,雷横打死人,也是被母亲拖累的。

知县听了白秀英的话,把雷横押到勾栏门口示众。按照规矩,示众应该剥光上衣,捆起来,衙役们当然不肯这么对待雷横。白秀英就不乐意了,逼着衙役们按规矩办事。大家读到这里,往往觉得白秀英有点过分。但如果设身处地想想,父亲被打了,好不容易把对方弄了个示众,结果雷横好好地站在那儿,跟衙役们聊天,白秀英当然有气。

她的想法是:“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反正我已经得罪你了,那就干脆得罪到底,替父亲出口气!

白秀英倒也没要求加刑,只是要求按照惯例来。衙役们无话可说,就把雷横剥光上衣,捆起来了。雷横并没发作,默默地忍了这口气,肯定想着熬过去也就算了。但这个时候,雷横的母亲来了,看见儿子这样,一边去解绳子,一边骂:“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

白秀英就站在旁边,听见对方骂自己,当然很生气,两人就开始口角。

雷横的母亲跟白玉乔一样,嘴太脏,张嘴就骂:“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

对白秀英这个行业的人来说,这话可能是最有杀伤力的。白秀英果然大怒,上去就是一巴掌,然后“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这一段,完全是雷横打白玉乔的镜像翻版。我们不能搞双重标准,如果我们觉得白秀英过分,那当时雷横打人肯定也过分。

当初在勾栏里,雷横没动手之前,白秀英肯定是想息事宁人的。现在呢,白秀英动手之前,雷横也想息事宁人。他知道对方的势力,已经认㞞了,从头到尾不说话。但是糊涂老太太没这个概念,就觉得儿子可怜,要替他出头。她就没想到这样一来,更是把儿子逼到绝路上。

雷横看见母亲被打,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扯起枷来,望着白秀英脑盖上打将下来。那一枷梢打个正着”。

白秀英给打死了。这一下后果很严重,雷横面临着死刑。

雷横和白秀英的脾气都不好,这是事实。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俩也都是被爹妈给坑了。白玉乔少说两句,白秀英就不会死;雷横的母亲少说两句,雷横也不会面临死刑。如果他们俩能上网的话,多半也会加入“父母皆祸害”豆瓣小组。


不过雷横没有死,朱仝把他给救了。

就像鲁智深一样,朱仝是《水浒传》中少有的光明之人,温和善良,宅心仁厚。凡是跟朱仝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身上始终散发着强大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跟宋江还不一样。宋江的人格魅力是领袖型的,而朱仝的魅力则舒缓自然,霁月光风。

朱仝作为一个自然人,我们对他的评价很高,但如果从一个公务员的角度看朱仝,评价可能就没那么高了。

朱仝身为郓城县都头,所作所为严重渎职。他习惯性地做人情,私下里放走犯人。一会儿是“私放晁天王”,一会儿是“义释宋公明”,一会儿又是“出脱插翅虎”,简直像是给官府定做的一把大漏勺。

他这么干倒不是为了钱。雷横是个“吃拿卡要”的污吏,可是朱仝倒不贪财,从不敲诈勒索,廉洁这方面还是合格的。但是朱仝喜欢做人情,喜欢取悦别人。雷横忙着捞钱的时候,朱仝就忙着做人情。而且他做的时候,还一定要做得十足加料,让别人感激自己。

就像他私放晁盖的时候,换上别人,可能躲在一边儿,装没看见就算了。朱仝不。他一定要穷追不舍地赶上去,表白一番:“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去?”

他放走宋江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宋江藏在地窖里,他要是单纯地想放水的话,在宋江家假模假式地搜一番,说搜不着,走了也就是了。朱仝却一定要把宋江从地窖里叫出来,卖个大大的人情,同时还忘不了轻轻地踩雷横一脚:“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自来和兄长说话。”

朱仝这么卖好,好像有点太刻意。但这就是朱仝的性格。你要说他做人情是图什么,他好像也不图什么,并没有指望人家如何报答自己。他就是本能地想让别人高兴,让别人感谢自己,从中他能得到巨大的满足。

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有的:热心,爱帮忙,人缘好,喜欢取悦别人。你感激地看他一眼,比给他两万块钱还高兴。但是朱仝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他帮助别人,能达到无私的境地,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自己。这就绝不是泛泛的善良了。

朱仝心中的确有一种真实的光明。

雷横打死白秀英以后,眼看要被判处死刑。雷横的母亲这才知道大事不好,跑来求朱仝:“哥哥救得孩儿,却是重生父母!若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

朱仝回答说:“小人专记在心。老娘不必挂念。”

可朱仝能有什么办法呢?老太太走了以后,他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什么出路,最后他决定牺牲自己。

他把雷横放了。这次放不像前两次,人还没抓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放走。现在朱仝明目张胆地把犯人放了,肯定是要吃官司的。雷横也觉得心内不安:“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须要连累了哥哥。”

朱仝回答说:“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你顾前程万里自去。”

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目无法度,有亏职守,但是人终究是人。站在朋友的角度看,这确实是有情有义,舍己为人。在整本《水浒传》里,这可能是最动人的一段话了。

然而雷横竟然亏负了他。


下一段情节就是极其骇人的“劈杀小衙内”。

放走雷横以后,朱仝被发配到了沧州。沧州知府对他很好,这一方面是因为朱仝这个人确实出众,还有一方面就是知府明白他为什么被发配,所以多少有些敬重之意。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知府的小衙内也喜欢朱仝,一见面就喜欢,就缠着他要抱。从这天开始,朱仝就带着小衙内玩耍。

小衙内是个四岁的娃娃,天真活泼,长得也很漂亮。朱仝本来就是性格偏温柔的人,对小衙内确实是发自真心的爱怜。在这方面,小孩子是很难骗的。如果朱仝不喜爱小衙内硬装着喜欢,这孩子也不会缠着他玩。

但是,在七月十五盂兰盆会那天晚上,朱仝领着孩子去看河灯,然后孩子就被杀掉了。脑袋被劈成了两半。

这件事,出计策的是吴用,主使的是宋江,动手的是李逵,打配合的是雷横。杀掉孩子的目的,就是断了朱仝的后路,逼他上山。

这个四岁的孩子如此惨死,就是因为朱仝。没有自己,孩子就不会死。那么朱仝应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而且小衙内是知府的命根子,朱仝自己也说:“这个小衙内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那他又该如何面对善待他、信任他的知府?

朱仝自己知道这孩子是谁杀的,可是知府不知道。在知府眼里,这就是朱仝串通强盗干的。他是一个囚犯,自己对他这么好,孩子又这么喜欢他,他居然杀掉了孩子!如果想逃跑,他就逃跑好了,为什么非要把孩子杀掉,而且还杀得这么惨,脑袋都劈开了?朱仝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恶魔啊!自己又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去相信这个恶魔呢?

朱仝无法解释这件事情,他只能背负着这个罪名活下去。

但是这就牵涉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宋江、雷横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们为什么要把朱仝置于如此境地?

有人说这是宋江为了扩大势力,吸收人才。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宋江他们早就会想办法逼他上山,不会非等到朱仝被判刑之后。其实宋江他们真的就是想报恩:你对我们有恩,现在为了救雷横落难了,那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搭救你上山!

如果朱仝很乐意被他们搭救,那小衙内当然不会死,找个人把孩子送回家就完了。但问题是朱仝并不想上山。他说:“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伙。我亦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却如何肯做这等的事?”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杀掉这孩子,逼得你无路可走。这样你只能上山。

其实雷横没杀人之前,宋江也招他入伙过。他当年跟朱仝的想法一样,也不肯。既然不肯,宋江就拉倒了,也没逼他。那雷横当年自己不肯做的事,现在为什么又非逼朱仝这个恩人去做呢?当然,雷横可以解释说:“当年不肯,是我糊涂。上山以后才知道其乐无穷,所以现在才要让恩人上山一起快乐!”

但是这个解释很不可信,如果仔细思考整个事情,就会理解他们真实的心理逻辑:你如果过得好好的,我当然不会来逼你。可你现在因为我倒霉了,我当然要报恩。至于我报恩以后,你是不是真的更快乐了,我并不关心。但是报恩这个动作,我必须做!

你为了我而落难,我不管不顾,那我成什么人了?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不行,我一定要报恩!你不愿意也不行,我按着你也要报了这个恩!

这个报恩主要不是为了朱仝好,而是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也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我们可以打个比方。有些父母得了痛苦的绝症,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恨不得马上解脱。如果孩子真的为了父母好,他应该选择最没有痛苦的治疗方案,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但是不行,再痛苦也得治,能多活两天就让他们多活两天!不然别人会怎么看我?就算别人不说,我心里又怎么向自己交代?至于他们本人愿意不愿意,那是他们的事。

雷横他们就是类似的想法。本质上来说,他们的报恩是表演给别人看,也是表演给自己看。至于朱仝乐意不乐意,他们并没有特别当回事。他们只是觉得,必须完成报恩这个动作。

王望如对此的评价是:“朱仝爱友,并爱其友之母,不难配其身以全人;雷横负友,并负其友之主,竟至深其怨以报德!”

这话真的是没说错。


朱仝被报恩以后,表现得极其愤怒,知道是李逵砍死了小衙内,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

李逵扭头就跑,他穷追不舍,一路追进柴进的庄园。等他再看到李逵,又是“心头一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众人拼命解劝,朱仝还是不依不饶:“若有黑旋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

大家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李逵留在了柴进庄园。

是不是很愤怒?但是这种愤怒经不起推敲。因为李逵说了:“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当然,这里所谓的晁、宋两位哥哥,可能有些水分。因为柴进、吴用、雷横都曾向朱仝解释过,说这是宋江的意思,而所有人都没有提到过晁盖。所以,晁盖很可能只是默许,并没有真正地参与。

但不管怎么说,李逵只是这件事的执行人,幕后的策划者另有其人,宋江至少是其中之一。

那朱仝为什么只跟李逵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不提宋江呢?

原因也很简单:他不敢。

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去梁山入伙。既然如此,他怎么能跟宋江翻脸呢?“有宋公明时,我死也不上山去!”那好,既然这样,你留下来等着砍头吧!

说到底,朱仝以后就要在宋江手下讨生活。即便在最愤怒的时刻,朱仝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也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只能把所有的怒火,朝向李逵发泄。他本能地知道,这是安全的。

雷横他们的报恩,固然是表演给别人看,也表演给自己看的。那朱仝的怒火,又何尝不是?他也是在表演给别人看,表演给自己看:是的,我为那个孩子而愤怒,我为那个孩子的父亲而愤怒,我为了那些喜爱我、信任我,却因我而死的人愤怒。我不是无情之人,我不是忘恩之人。我愤怒得不惜豁出性命和李逵搏斗。

实际上,他害怕了。他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让自己在愤怒之后,依然能够找到一条出路。

这么说,并不是要指责朱仝。朱仝是个善良的人,是梁山的人性之光。但是他也会怯懦,也会退缩,也会自我欺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会这样。面对一个太过强大的力量时,大家都会压住自己的怒火,假装我们气愤的是别的东西,假装我们这种选择性的愤怒是勇敢的标志,而不是懦弱的标志。

这是人类的本能。

朱仝去了梁山,相当受器重。英雄排座次的时候,他的位置很高,排到第十二位,名为“天满星”。相比之下,雷横只是第二十五位,星座名也不够好,叫“天退星”。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作者也不怎么满意雷横这个人。

设计结局的时候也是这样,施耐庵让雷横在征方腊的时候被敌人砍死,但是却让朱仝活了下来。朱仝后来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太平军节度使,算是非常美满的结局。

但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见过那位沧州知府?朱仝是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还是会上门请罪?

朱仝是不是会回想起那个坐在自己肩头看河灯的孩子?

也可能会慢慢忘掉吧。

不然的话,生活又怎么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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