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十八岁的少年血

读水浒  作者:押沙龙


读水浒

读水浒

梁山好汉里,最早出场的一个就是史进。

作者如此安排,可能跟他的名字有关。“史进”二字并非施耐庵的杜撰。在梁山故事最早的原型《大宋宣和遗事》里,就有史进这个人物,只不过没有任何事迹。按照研究者的猜测,施耐庵多半是看中了“进”这个字,所以才把史进放到了全书的开头,表示由此人而进入《水浒》世界。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史进就是《水浒传》的迎宾者,就像站在大酒店前面的门童一样,史进也确实和门童一样年轻。梁山好汉出场的时候,一般都是二三十岁,史进出场时却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

那是在全书的第一回。这一回的文字很特别,跟后面的文风不太一样,有一种温暖和青春的气息。它写风,写月,写松树,写莎草,也写少年的成长,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史进周围的一切,似乎充满了阳光。

在故事的一开头,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害怕高俅的迫害,带着母亲向延安府逃亡。半路上,他们投宿到史家村,遇到了史进的父亲史太公。这是一个非常和气的老人,待人又热情又周到。这一段也写得很细。史太公怎么招待王进母子,怎么请他们吃饭,怎么找人给他喂马,怎么给他们安排住宿。

王进本来第二天要接着赶路,不料母亲夜里忽然生病,搞得进退两难。好在史太公很热心,一边找人抓药,一边让他们安心住下,住到病好了再说。史太公不过是个乡村富户,帮助王进也没有什么功利目的,就是单纯的善良。

这个时候,史进出场了,光着脊梁,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拿着棒在那里舞。什么叫“银盘也似一个面皮”呢?现代人可能会联想到一个大饼子脸,但在古代语境下,这是形容史进白皙漂亮。推想起来,史进颜值应该还不错,但又没有俊俏到燕青那个程度,所以不值得作者专门写诗赞美,就用一个银盘子打发了。

至于史进当时的武功,那就差得远了。王进是武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他耍的是“花棒”,只是架子好看,真打起来一点用都没有。这也不奇怪。史进住在乡下,虽说家里有钱,但教育资源毕竟匮乏。在《水浒传》里,有不少城里的二把刀都喜欢冒充武术教练,跑到农村蒙事儿。就连宋江那样的,都到白虎山孔家庄去“点拨”人家武功。就是骗人嘛。史进找过很多老师,连打把式卖膏药的李忠都教过他,家里花了不知道多少钱财,最后也只学了个花架子。现在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从天而降,这相当于现在北京顶级学校的老师,跑到边远山区给孩子一对一当家教,当然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史进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一开始不知道对方来头,年少气盛,当然不服气。你说我花架子我就花架子了?我师父李忠号称“打虎将”你知道吗?结果双方伸手较量,王进只用了一招,就把他打翻了。

年轻人往往虚荣心强,爱面子,但是史进表现得很虚心。他被打翻以后,爬起来就给王进下拜,喊他“师父”,说:“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而王进也就真的留了下来,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教给他各种武艺。史进的武功变得相当高,虽然比不了林冲、武松这种绝顶高手,但在梁山好汉里肯定算是上游水平。

史进遇到王进这样的师父,当然是他的幸运,他有史太公这样的父亲,也是他的幸运。史太公善良而豁达,很尊重儿子的选择。

史太公跟王进说:“儿子不爱务农,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但这个说法很成问题。史进只是喜欢枪棒,又没有干什么坏事,当妈的脾气再大,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被气死。史太公对儿子的态度,也根本不是放任自流随他去,而是百分之一百二的支持。

儿子喜欢文身,史太公就给他文九条龙的浑身花绣;儿子喜欢学武,就花大价钱给他四处找师父。史太公自己一力撺掇儿子去跟王进学武,王进答应以后,史太公的反应是“大喜”。这明明是望子成龙,全力支持,哪里是无奈放任的样子?我甚至有点怀疑史太公自己心中就有一个“武术梦”。

按照当时的社会观念,儿子不好好务农,使枪弄棒的,属于不守本分,做父亲的应该反对才是。所以史太公对王进的那番话,更像是一套言不由衷的说辞,为自己的育儿态度做辩护。

其实,史太公对儿子的教养还是成功的。史进并没有被宠溺成一个自私的坏孩子。他性格直爽坦荡,很重感情。师父王进要走的时候,他一力挽留,说要奉养他们母子,以终天年。王进去意已决,史进没办法,拿给师父一百两银子,又送出去十里路,“中心难舍”,最后才洒泪而别。

对父亲他也是孝敬的。史太公得病的时候,史进到处求医问药,最后太公过世,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书上不厌其烦地列举了殡葬的细节,葬礼的规模,就是要告诉读者,史进是个重感情的孝顺儿子。

现在父亲不在了,史进成了庄主。他相貌英俊,武艺高强,加之年少多金,无忧无虑。盛夏之日,他坐在打麦场柳荫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阵阵凉风,一副安逸的田园风光。《水浒传》里难得有这样的悠闲笔调,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

然后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史进沾染上了少华山的盗匪。

少华山就在史家村附近,山寨为首的有三个头领:朱武、陈达、杨春。这三个名字没有更早的来源,是作者自己起的,很可能是为了隐喻朱元璋(洪武帝)、徐达、常遇春。不过这三个人物形象跟朱元璋他们一点儿都不像。加这么个隐喻,估计也就是为了暗示明朝开国皇帝跟绿林强盗没什么区别,不过成则帝王,败则贼寇而已。

一开始,史进对少华山的态度是坚决打击。他声称要保境安民,严防进犯,为此还专门组织了史家村自卫队。过了没多久,陈达还真带着一支队伍过来了。他倒不是想抢劫史家村,而是要借路攻打华阴县。

借路也不行。

史进正当着“里正”这个差事,所谓“里正”,跟晁盖当的“保正”差不多,相当于官方认可的管理者。史进觉得自己是官人儿,眼里不揉沙子:“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觉悟显得很高。

两人一交手,史进把陈达生擒活捉,绑在大厅的柱子上,准备送到官府请赏。

此时此刻,史进表现得像是一个白道上的英雄,跟黑道势不两立。周围的人也都一起喝彩:“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史进自己也是踌躇满志,顾视自雄。

可是,少华山另外两个首领朱武和杨春很快也来了。他们不是来打仗的,一见面就下跪,跪下就流泪:“我们三个当初发愿‘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现在陈达误犯虎威,被英雄捉了,我们今来一径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一听这话,史进愣在那儿了。

朱武号称“神机军师”,动手打架不行,但在动心眼这块儿,十个史进摞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他。这就是他定的苦肉计。这个计谋要说风险,确实也有风险。万一史进是个冷面杀手,“来得好!两位既然这么仗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他就真掉脑袋了。所以我们还是得承认,朱武对陈达还是讲义气的。

但是他能这么做,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猜透了史进的少年心性。年轻人,毕竟好哄。结果史进确实如他所料,面对跪在地上的朱武、杨春,他下不去手了:“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史进把他们俩领进去屋里。一进门,他们俩又扑通跪下了,请史进把自己绑起来。这就有点假了。金圣叹读到此处,也忍不住点评说:“此反嫌其诈。”史进三番五次请他们俩起来,他们俩就是不起来,“把我们绑起来吧,绑起来吧!”这就显得更假了。

最后史进说:“那我把陈达放还你们吧。”朱武还要表示反对:“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这就特别特别的假了。

换上一个比较有社会阅历的人,就会看出这是在演戏,朱武是在用高姿态逼史进放人。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道德绑架:“我们这么讲义气,甚至还宁死也不愿意连累你,这么好的人,你真舍得让我们去死?那请问你又成什么人了?”一旦察觉其中的道德绑架成分,就算拘于面子,把人放了,心里头多半也会有点堵得慌。

但是史进涉世不深,完全被朱武玩弄于股掌之上。他高高兴兴地把人放了,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意识到其中暗藏的风险。

过了十几天,朱武他们派人送来了三十两蒜条金,史进居然也收了。他倒不是贪财,史进很有钱,出手也一向阔绰,对钱没有太多概念。他收钱主要表明一个态度:“我不忌讳和你们来往。”

很快,他就回了礼,准备了三件锦袄,还煮了三只大肥羊,让人送到了少华山。就这样,史进和少华山开始频繁往来。

朱武他们是官府全力对付的绿林盗匪。通匪,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宋江私放晁盖以后,也不敢跟梁山来往走动。刘唐来找了他一次,宋江都吓得要死,叮嘱他以后千万别再来了。这就是因为风险实在太大了。

史进其实丝毫没有落草的意思,一心一意当他的庄主兼里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呢?也没别的,就是觉得为人要仗义,再加上脸皮薄,爱面子。对方把你当朋友,你要是说:“哎呀,你别来了,我害怕!”那显得多不仗义,多没出息。

这个时候的史进,确实是年少轻狂。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当然还是出事了。

史进请三位首领到家里过中秋节。几个人正在喝酒的时候,官府的军队团团围住了庄园,要求史进把人交出来。而史进的反应非常果决,他对朱武说:“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然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庄园,带着朱武他们杀出重围,逃到少华山。

少庄主无忧无虑的生活就此终结。

家产烧光了,就抢救出一点金银细软,人也上了黑名单,史进下一步怎么办呢?朱武劝他留下当寨主,史进拒绝了:“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一般来说,在《水浒传》里,别人劝自己落草,大家拒绝时都会找一些托词。比如杨志说要去汴京找亲戚;宋江说父亲不同意;卢俊义说自己没有犯罪记录,家里还挺有钱,犯不上。很少有人像史进这样,把话说得这么硬。你不肯把父母遗体点污了,那朱武他们就是把父母遗体点污了呗。私下里这么想可以,当面这么说就有点像骂街了。朱武他们听了肯定心里别扭。但史进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谙世故,天真率直。

史进的打算是去找师父王进,王进当初离开的时候,说去延安府投奔经略使种谔。史进想通过师父的关系,也去参军。于是他离开少华山,前往延安府。结果师父没找到,却在半道上碰到了鲁智深。

鲁智深这个人看着有点鲁莽,实际上对人有敏锐的直觉。他肯客客气气说话的人,一般人品都还可以,至少有闪光点。而他见面就怼的人,也确实都有一些问题。在《水浒传》里,鲁智深几乎就像一个人品鉴别器。

而鲁智深特别喜欢史进,第一眼就喜欢,说话少有的客气,称呼起来不是“阿哥”就是“大郎”。头次见面,鲁智深走路的时候还要“挽了史进的手”,极其亲密。想来还是史进身上那种爽朗阳光的气质,让鲁智深产生了好感。而反过来说,史进交了这么多朋友,最后能称得上挚友的,也就鲁智深一个。

但是小说情节发展得很快,金翠莲突然出现了,鲁智深打死“镇关西”后亡命天涯。故事线转到了鲁智深身上,史进在书中消失了一阵子。等到鲁智深再次遇见他的时候,史进在干什么呢?

在拦路抢劫。

这真是一个讽刺性的转折。从史进离开少华山,到拦路抢劫,算起来不过半年的时间。半年前他还口口声声“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现在却变成剪径的强盗。鲁智深问他有什么打算,史进说:“没办法,我如今只能再回少华山,去投奔朱武他们了。”

当年意气风发,带着自卫队要保境安民的史家公子不见了;那个对人家的建议嗤之以鼻——“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的少年豪俊也不见了。现在的史进只能靠抢点钱吃饭,好挣扎回少华山,去厚着脸皮主动要求落草。

现实真是太残酷了。

那么中间发生什么事儿了呢?其实也没发生什么戏剧性事件,就是史进没找到师父王进。像他这样上了黑名单的人,没有过硬的关系很难参加军队。史进没办法,只能到处瞎转悠,结果把钱花光了。

这也难怪。史进本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当初鲁智深要借钱给金翠莲,史进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还不是借,直接送,“直甚么,要哥哥还”。这当然很豪爽。但要是没有挣钱的本事打底,豪爽的结果就是破产。史进小少爷出身,不会挣钱。师父李忠至少还会打把式卖膏药,他连这个本事也没有,想来想去只好去抢劫,抢够了路费就回少华山落草。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物:《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

令狐冲跟史进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史进是官府认可的“里正”,令狐冲则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一开始都是白道中人;史进得了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点拨,而令狐冲得了华山名宿风清扬的真传,也都有不错的习武机缘;而最后他们也都因为“结交奸邪”惹出了麻烦,史进是跟少华山强盗有染,令狐冲则是跟魔教中人来往,最后都被赶出了白道。但不同的是,令狐冲仗剑天涯,迭逢奇遇,不仅当了恒山派掌门,还娶了魔教圣姑任盈盈,走上了人生巅峰。而史进仗剑天涯的结果,是连饭都吃不上,只能靠抢劫过日子。

令狐冲拥有的是我们梦想中的开挂人生,而史进过的是现实中的尴尬生活。少年意气,拏云心事,在现实面前,史进撞得头破血流。


史进回到少华山,做了大寨主。

他能做大寨主,主要原因是武功高,少华山缺少这么一个冲锋陷阵的头领。但另一方面,朱武他们对史进也有感激之情。人家抓住你,饶了不杀,还因为你家业荡尽,走投无路,如果说朱武他们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那也不近情理。

但感激不等于喜欢。

陈达和杨春在书中有点像隐形人,很难说清他们的态度,但至少朱武是不喜欢史进的。这也不奇怪,他们从根本上来说就不是一路人。史进是冲动型的热血青年,性格清浅如水,脑子里还有某些理想主义的情结。朱武却是个满腹机心的“神机军师”,对史进的做派肯定是厌憎不满的。原有的那点感激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磨损得差不多了。关于这一点,后来史进出事的时候,从朱武的表现就能看出端倪。

史进出事,是在他当寨主的第五年。事情大致经过是这样:大名府有一个画匠王义,带了女儿玉娇枝出门,路上碰见了华州的太守。太守见色起意,把玉娇枝抢走了,又找了个罪名发配了王义。史进正好下山,路遇王义。他得知此事后,不但救了王义,还跑到华州要去刺杀太守,结果失手被擒。

这件事听上去有点含糊。史进原来认识不认识王义和玉娇枝?不知道。王义是大名府人,而史进也确实在大名府待过,所以他们可能认识,所以史进才会生这么大气。但到底认识不认识,书中并没明确交代,所以也有可能史进原本不认识他们。他就是像鲁智深救金翠莲似的,单纯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两种可能性都有。从行文布局来看,作者似乎是想暗示史进和鲁智深的相似性,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这都是一件行侠仗义的事情。梁山好汉虽然经常标榜替天行道,但像这样侠义之事,其实少之又少。史进能这么做,说明心头还有理想主义的光明。虽然劫了道,虽然落了草,但当年那个热血少年并没有彻底死去。

在我们看,这是侠义,可在朱武看来,这肯定是胡闹至极的举动。出事之后,朱武并没有采取任何营救措施,也没向其他山头求援,就和陈达、杨春他们在山寨里坐着。后来还是鲁智深碰巧过来找史进,才知道了这回事。

鲁智深对朱武态度非常恶劣,而且是一见面就恶劣。朱武说一句,他怼一句,甚至在知道史进出事之前,他就开始怼了。朱武刚一寒暄“且请到山寨中”,鲁智深就掉脸子:“有话便说,待一待,谁鸟奈烦?”跟他初见史进时的谈吐,完全不像一个人。

这只能说鲁智深本能地厌恶朱武。朱武和史进的性格就像两个极端,鲁智深有多喜欢史进,就有多厌恶朱武。

朱武在那儿絮絮叨叨讲述事情的经过,说来说去就是他们三个无计可施。从头到尾,朱武也没有对史进的状况表示担心,他忧虑的是华州知府会不会来扫荡山寨。

当年官军围困史进庄园的时候,史进对朱武说:“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然后放火烧了自己的家。可现在朱武却丝毫没有跟他同死的意思,倒是对自己的家充满爱惜,唯恐被“扫荡”了。

如果史进听到这段对话,不知道心中会做何感想。

好在他还有一个朋友鲁智深。鲁智深和武松一起来的少华山,鲁智深径自跑到华州去救史进,武松则跑到梁山搬救兵,最后折腾了一大圈,总算把史进救了,把华州太守杀了。少华山也整体并入了梁山系统,事情算是有了个圆满解决。

但书中留下了一个问题:玉娇枝最后哪儿去了?按照常情推断,杀掉华州太守以后,应该把玉娇枝送还给她父亲。但书上没交代,作者把她给忘了。倒是金圣叹读到此处,觉得是个疏漏,就自己动手加了一句,“玉娇枝早已投井而死”。可能他觉得这样处理最干净。万一史进把持不住,把她带上山去也是个事儿。


从书上的情节推断,史进跟玉娇枝可能就没见过面,谈不上什么爱情故事。但是史进确实有女人,只不过这个女人是个妓女。

宋江起兵要攻打东平府的时候,史进自告奋勇要去做内应,攻城之日在里面放火。而史进做内应的理由是:

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熟。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

除了董平、王英这样的人渣以外,梁山好汉好像普遍都没什么性需求。也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反正一说起来都“终日只是打熬筋骨”,不近女色。至于跟娼妓有染的,除了史进,就只有一个不练武的神医安道全。

当然,嫖娼是不好的。但话说回来,都是占山为王,史进拿着钱下山嫖娼,总比王英那样抓女人上来强奸要好吧。而且在梁山那种反性的环境里,史进至少显得有正常健康的人性需求。宋江说:“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而史进大大方方表示“小弟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两相对比,反而是史进自然洒脱一些。

但是,很可惜,史进这次又犯傻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像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年郎一样,太容易相信别人。

他到了李瑞兰家以后,把情况和盘托出:“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如今我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

在旁观者看来,史进的这种做法很莽撞。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冒险收留你?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愿意跟你上梁山?推想起来,李瑞兰和他之间,可能有过甜言蜜语的承诺。但李瑞兰只是随便说说,而史进就真的觉得两人“情熟”,可托生死。

吴用知道了这件事,非常吃惊。他说,这种行业的人,迎新送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史进怎么能相信她们的甜言蜜语呢?但是史进就是相信。只要对方说得诚恳些,史进什么都信。

李瑞兰收了金银,含糊答应了,史进就高高兴兴地坐那儿聊天,一点猜疑的念头都没有。李瑞兰楼上楼下跑了几趟,回来以后,脸色红白不定,史进还傻乎乎地问李瑞兰:“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里有事儿啊?”

当然有事,人家到官府告发你去了!

没过多久,公差就冲进来一拥而上,把史进捆翻在地,押到了府衙。大堂之上,衙役“将冷水来喷,两边腿上各打一百大棍”,史进任凭拷打,一言不发。但就在这片沉默中,他的恨意却疯狂滋生。

等到梁山攻破东平府,史进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李瑞兰家,把她全家斩尽诛绝。这当然很过分,史进以前也没做过这么凶残的事情。其实从李瑞兰的角度看,她也只是为了自保,但史进接受不了这种背叛。

他原来对李瑞兰有多相信,现在就有多仇恨。


在《水浒传》的人物里,史进可能对别人是最没有防范心的。他热血,轻信,讲义气,重承诺。如果他活在金庸世界里,肯定会像令狐冲那样,收获很多友谊,许多人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同生共死。可是《水浒传》的世界不是按这个逻辑运转的。

除了鲁智深以外,没有谁特别在乎史进。史进就连死的时候,都显得有点孤独。

那是在征方腊的时候,卢俊义率军攻打昱岭关,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人带队进攻。书上是这么描述的:

(敌军)飕的一箭,正中史进,攧下马去。五将一齐急急向前救得,上马便回。又见山顶上一声锣响,左右两边松树林里,一齐放箭。五员将顾不得史进,各人逃命而走。

史进被扔下来等死,但是那五个人也没跑掉,最后一起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听到这个消息后,“神机军师朱武为陈达、杨春垂泪”。同是少华山出来的人,朱武掉泪的时候却独独漏掉了史进。这肯定不是作者无心的疏忽,朱武就是不会为史进流泪。

从头到尾,朱武就没在乎过他。很可能从第一面起,朱武就没喜欢过这个愣头青式的少庄主。“死时同死,活时同活”只是史进一厢情愿的幻觉,就像李瑞兰对他的情义,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史进就这样死掉了。

回想多年以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史进拿了一把椅子,坐在自己庄园的树荫下面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彩道:“好凉风!”这个时候的他全然无忧无虑。他还不知道朱武、陈达他们就要来了,这个庄园就要被烧掉了,自己就要流落绿林了,更不知道在自己死后,朱武没有为他掉一滴眼泪。

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他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让人想起《笑傲江湖》里,岳夫人自杀前,叮嘱令狐冲的一句话:“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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