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

读水浒  作者:押沙龙


读水浒

在《水浒传》里,杨志是个出名的倒霉蛋。

运花石纲碰见风浪,船翻了。

走后门碰见高俅,被赶出去了。

卖刀碰见牛二,杀人了。

运生辰纲碰见晁盖,被抢了。

杨志倒霉跟别人还不一样,林冲、武松他们倒霉,背后都有个坏蛋。可是在杨志背后,好像也没什么坏蛋。他就是一件倒霉事连着一件倒霉事,干什么什么砸锅,最后只能落草。

一定要说有个坏蛋,可能就是高俅。杨志到汴京谋求官职,最后到了高俅这一关,人家把他赶出来了。在杨志眼里,高俅这就是坏到家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这就得看看事情的前因后果。

杨志原来是殿司制使。所谓殿司制使,就是说隶属中央殿前司,然后被派到地方上做事。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算是个中级武官。杨志承担的具体工作,是押运花石纲。宋徽宗喜欢从各地搜集奇花异草,怪石珍玩,这些东西就被称为“花石纲”。杨志负责把一船“花石纲”从太湖运到汴梁。

结果杨志把花石纲给运丢了。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好像遭遇了不可抗力,没办法。但到底是不是这样呢?从杨志后来的情况看,我觉得很值得怀疑。

不管怎么说,按照当时的制度,东西运丢了要赔。可抗力也好,不可抗力也好,都要赔。这听上去好像有点不讲理,但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古代通信不便,技术水平低下,一旦出事,很难核查真相。如果说碰到不可抗力就不用赔,那押运的官军走到半路上,把东西一分,把船凿沉,说碰到了滔天巨浪,无法抗拒,所以船翻了,怎么办?朝廷很难搞清楚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瞎话。这样一来,你也不可抗力,我也不可抗力,朝廷那点物资还能剩下什么?

所以,索性不管这些,谁弄丢了谁赔。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古代漕运的时候,往往都要额外多收一点,做路上“漂没”的储备。但像杨志这种,整条船都翻了,那怎么储备都不够,只能认倒霉。按照法律规定,杨志必须赔偿,赔偿不出就要坐牢。

花石纲太贵了,杨志赔不起,所以选择了逃跑。

跑了还是划算的,逃跑并不是说当一辈子通缉犯。因为宋代有大赦的制度,碰到重大喜事,皇帝往往会大赦天下,很多罪行都不追究了。当然,特别严重的罪不行。比如武松血溅鸳鸯楼,连杀十五人,那就属于“遇赦不宥”。但像杨志这种罪过,就可以一笔勾销。所以杨志逃亡了一阵,碰上大赦天下,没事了。钱也不用赔了。

杨志手里其实还有点钱,整整“一担子金银”。他就扛着这一担子金银,到汴京上下打点,好官复原职。

站在杨志的角度看来,出事了就逃跑,等大赦了再回来买官,这是很聪明的选择。可如果站在朝廷领导的角度看,就会觉得杨志这么干挺恶心人的。

高俅就觉得杨志恶心人。

杨志把一担子金银都花光了,才弄到了官复原职的文书,结果文书送到了高俅这儿,高俅却大发雷霆:“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公文给驳了。

杨志气得在客店里大骂高俅:“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不光杨志生气,读者也觉得高俅可恶。电视剧里特地把这一段拍得凄凄惨惨,好像高俅如何恶劣,杨志如何可怜。金圣叹甚至还点评说:“高俅妒贤嫉能也!”

这就有点胡说八道了。高太尉要嫉妒也是嫉妒宿太尉,怎么会嫉妒杨志这样一个押运官?嫉妒他什么?嫉妒他朴刀耍得好?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司令员看见连长枪法准,就嫉贤妒能,疯狂迫害的?

高俅说得其实没错。别人运东西都不出事,就你出事!出了事也不报告,拔腿就跑。等风头过了,把本来应该用于赔偿的钱,拿来买官!让你官复原职,其他军官会怎么想?那些出了事以后,老老实实赔偿的人又会怎么想?要是开了这个例子,以后朝廷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在《水浒传》里,高俅确实是个王八蛋,但具体到杨志这件事儿上,他的处理是公正的,并没有迫害谁。


但是这样一来,杨志受的打击就很大。

杨志很想当官,对自己的期望值也很高,这跟他的出身有很大关系。杨志是名门之后,对此他也非常自豪。当初王伦问他:“你是谁啊?”他并没有简简单单地说,“杨志”,而是说得很复杂,“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跟人一见面,先确定自己作为孙子的身份。

这种家世对杨志确实是一种激励。杨志曾经描述过自己的理想:“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在《水浒传》里,“封妻荫子”是个老掉牙的套话了。但是杨志的特别之处,在于着重提到了“在边庭上一枪一刀”。他这个念头其实是对的。按照杨志的性格,确实也更适合在边疆作战,不适合在内地当官儿。但话是这么说,杨志并没有像鲁智深那样,到边疆投军,一点一点做到提辖的位置,他还是选择了在中央当官。就算后来被高俅赶出来了,杨志也没有投军边庭的念头。

这个原因也很简单:他想做官嘛,当然舍不得从基层一点一点往上爬。

当然,想做官也是有上进心的表现,但问题是杨志并不适合混官场。从他在东京的经历,就能看出一点苗头。

杨志在汴梁做过好多年的武官,王伦当年赶考的时候,就听说过杨志。可是杨志这么多年下来,在汴梁居然没什么朋友,连点盘缠钱都凑不出来,只能去卖祖传的宝刀。这也太不会混了!但凡他在东京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同事,也不至于连这点钱都借不到。

其实杨志一直到后来也没什么朋友,《水浒传》里就没谁跟他走得近。按理说,他跟鲁智深应该是好朋友。他们两人一起联手杀死邓龙,夺了二龙山,算是鲜血凝结成的友谊。可是梁山聚义以后,就看见鲁智深跟武松凑在一起嘁嘁喳喳,跟杨志完全没有互动。这只能说是杨志的性格问题,太孤僻了,跟谁都不愿意交流。

没朋友就借不到钱,借不到钱就只能卖刀。谁知道卖刀的时候,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泼皮牛二。

其实按理说,这也不叫事儿。杨志武功极高,在《水浒传》里算是顶级人物,一伸手就把牛二“推了一跤”,收拾他实在是易如反掌。可是杨志的表现却出人意外地㞞。牛二问他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牛二让他表演剁铜钱,他就表演剁铜钱;牛二让他表演吹头发,他就表演吹头发。

这种人一看就是流氓泼皮,你搭理他那么多干什么?如果换上武松,肯定直接把牛二按地上打服了;换上林冲,肯定一脚踢翻牛二,自顾扬长而去;换上李逵……换上李逵,牛二根本就不会凑过去。

可是杨志却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处理方式。他跟牛二有问有答,说得非常热闹,最后牛二硬要这把刀,还说:“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杨志把牛二推了一跤,牛二冲上来打他,杨志忽然发作,上去就往牛二脖子上戳了一刀,这还不过瘾,又赶上去,在牛二胸脯上连搠了两刀。

死尸倒地。

杨志这么做,简直有点坑人。一开始表现得这么㞞,对方满嘴脏话,一嘴一个“你的鸟刀”,他还老老实实回话,让牛二觉得他好欺负。但是忽然之间,他就能翻脸,拿着刀就敢搠死人。

牛二肯定死得很意外,有中了圈套的感觉。


杨志的性格明显有点病态。

他自我压抑得很厉害,而且这种自我压抑和林冲还不一样。林冲也很内敛,但他那种内敛是退缩型的。打个不太恭敬的比方,有点像乌龟,缩在自己的舒适区域里不愿意出来。但只要待在这个舒适区里,林冲的心态就是舒展的。对周围的世界,他抱有一份善意;对牛二这种流氓,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杨志没有这样的心理舒适区。他缺乏安全感,举动不够自信,但在内心深处又藏着一股子愤懑,这样一来,动作就容易变形。所以面对牛二的时候,他才会先是莫名其妙地忍让,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爆发。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要是碰到杨志这样的人,一定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种人太危险了。

那么杨志杀了牛二之后,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没跑,投案了。投案前还对看热闹的老百姓发表了一通豪迈的演说:“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

这件事也有点怪。杨志丢失花石纲之后,选择了逃跑。后来他又丢失了生辰纲,也是选择了逃跑。那么为什么独独杀人之后,他选择了投案呢?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情节需要。但是任何成功的文艺作品,对情节的安排都要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那么杨志投案背后的逻辑又是什么呢?有人对此做过非常复杂的解释,说杨志仔细判断过利弊得失,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这种解释很难成立。杀人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是投案,还是逃跑,瞬间就要做出决断,杨志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权衡利弊。

他这么做,其实有个很简单的理由,那就是他不觉得杀牛二是错的。

丢失花石纲也好,丢失生辰纲也好,不管杨志怎么嘴硬,在内心深处,他也知道这是自己工作没做好。按照杨志那种畸形的自尊心,他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所以选择了逃避。但是杀牛二这件事,在他看来是为民除害,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也就是说,杨志最害怕的不是坐牢,不是赔偿,甚至也不是断送前程。他最害怕的是面对自己的失败。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

但这么一来,杨志的人生就跌入了谷底。官府也讨厌牛二,对杨志格外手下留情。但再怎么手下留情,杀人也是杀人。杨志被打了二十脊杖,脸上也刺了字,然后发配到大名府。那把宝刀也被没收了,最后不知落到了哪个高官手里。

前任殿司制使成了一个现任劳改犯,杨志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不过,事情很快又柳暗花明起来。杨志的运气非常好,他在大名府碰上了梁中书。

在《水浒传》里,梁中书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官员。至少,他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爱才。在他领导下,大名府有好几个骁勇善战的将领。索超、李成、闻达都非常厉害。杨志发配到大名府以后,也被梁中书挖掘出来,一下子被提拔成了管军提辖使。

这下,杨志算是咸鱼翻身了。


没过多久,梁中书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押运生辰纲。

上次杨志押运花石纲就失陷了,梁中书也知道这件事。那这次怎么还敢让他押运生辰纲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梁中书相信了杨志的表白:“洒家时乖运蹇,遭风打了船。”不是杨志无能,是外界存在不可抗力。

太老实了,梁中书还是太老实了。

讲到这儿,顺便说一下生辰纲的问题。生辰纲是梁中书给岳父蔡京送的一份寿礼,价值十万贯,那十万贯是什么概念呢?按照传统说法,一贯就是一两银子,十万贯就是十万两银子。但这个说法明显是不对的,因为在《水浒传》里,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比一贯钱明显要大得多。

吴用请客的时候,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瓮酒、二十斤牛肉、一对大鸡。武松给了郓哥五两银子,就够郓哥父亲活上三五个月的。王婆帮西门庆勾引潘金莲,西门庆许给她的则是十两银子。这说明银子很值钱。可是“贯”就不行了。黄泥冈上,一桶酒卖五贯钱。后来柴进到汴梁吃饭,给小费给了十几贯。林冲一个中层武官,买把宝刀就花了一千贯。这说明贯的购买力是偏低的。

从《水浒传》的各种细节推断,一两银子至少值一二十贯钱。这样的话,生辰纲大约是几千两银子,最多不超过一万两。这个数字当然还是不小,但也算不上特别骇人的一笔财富。

但是路上还是有人惦记这笔钱。去年生辰纲半路上被抢了,现在也没破案。那么今年怎么运呢?梁中书是个官僚,没有江湖经验。按他的想法,应该派十辆车,每辆车上插一面黄旗,上写“献贺太师生辰纲”,由二十个士兵押着走。

这个主意被杨志当场否决了。

杨志丢官之后,好歹在江湖上混过几年,多少有些经验。他给梁中书描绘了一个可怕的前景:一路上“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这样插着旗招摇过市,人家怎么会不来抢劫呢?

杨志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不要车子,更不要黄旗,就找十来个士兵,每人挑一个担子,打扮成客商的模样,悄悄往汴梁去。

梁中书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并不刚愎自用,听得进去话。他知道自己不懂江湖那一套,既然杨志这么说,那肯定有他的道理,所以梁中书全盘采纳。从这点看,梁中书算是个挺好的上级。

但是梁中书还派了三个人跟着杨志,两个虞候,一个老都管。虞候的职责就是处理杂务,跟着走是正常的,但为什么还要派个老管家去呢?

梁中书是这么解释的:夫人自己还有一担子礼物要送给内眷,老都管到时候负责联系内眷。梁中书说的是真话吗?很多人都认为不是。梁中书这是不放心,怕杨志卷款而逃,所以派老都管去监督他!

这么想真有点冤枉梁中书了,因为一路上老都管并没有监督杨志的意思。最后出事了,梁中书也没有指责老都管疏于监督。而且,梁中书明确交代了,大家都要听杨志的,并没有说,“有问题,找都管”。所以,梁中书说的多半就是实话。他对杨志是信任的。老都管跟着,也真就是到汴梁办事去的。

话是这么说,杨志心里头还是有点别扭。不过既然梁中书非要这么安排,那就这样吧。杨志就去收拾行李了。他们几个领导都拿了朴刀,而且还带了几根藤条。朴刀好理解,防身用的,那藤条又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打人的。

杨志一开始就憋着劲要狠狠地打人。

这跟他的行动方案有关。梁中书打算用十来辆车子推着走,杨志不同意,改成十一个军汉挑着走。每人要挑一百多斤的东西,太重了。而且当时是酷暑,一路挑到汴梁,人家肯定受不了。那怎么办?就用藤条打。谁不听话打谁。

那为什么不多带点军汉过去呢?这样大家都可以轻松点嘛。梁中书本来的计划也是派二十多人去,可杨志非要把编制压缩一半。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缩小目标。人越少,越不容易引起注意。

听上去这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杨志出的是个馊主意,白白增加大家的劳动量。人家早就知道生辰纲的事儿了,公孙胜连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

但是,从黄泥冈大路上来的商旅多了,怎么分辨哪个是送生辰纲的呢?

很好认。一群壮汉违背经济学常识,每人挑着一百多斤的重物,烈日之下蹒跚而来,后面还有人跟着拿藤条抽,那肯定就是嘛。

你见过哪个客商拿藤条狠抽挑夫的?

所以公孙胜他们很有把握。

——杨志带的人虽然少了,实际效果却使目标更加醒目了。


在押运生辰纲的过程中,杨志的表现可以说情商为零。

他对手下就一个字:狠。“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军汉们一肚子怨气,找老都管哭诉:“我们不幸做了军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

这抱怨得也合情合理,换上谁也都有怨气。不过老都管也没办法,只能给军汉们画大饼:“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

金圣叹特别痛恨老都管,动不动骂他“老奴”,其实老都管这话说得比杨志有水平多了。军汉们听了以后,心里头确实舒服了一些:“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

这并不是老都管收买人心,要跟杨志抢夺领导权,而是出于人情世故的本能。人家累死累活的,还挨骂挨打,总要给人家说两句好话,画个大饼吧?

梁中书还给杨志画大饼呢:“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这是领导的管理常识。梁中书有这常识,老都管有这常识,可杨志偏偏没有。生辰纲送到地方了,你有诰命,人家军汉能得到什么?杨志提都不提,就是一味地“不快点走,我打死你!”。

这样的领导得有多可恨。

一个团队里,比较能干的一把手会“恩威并施”,既让你畏惧,又让你感激。如果做不到,那就得需要和二把手做个分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个打你一巴掌,那个就得赶紧过来给你揉揉。这样团队才不至于散架子。

杨志要是聪明的话,就要提前跟老都管、虞候做好沟通:“我打他们,你哄他们。但哄归哄,事情还是要按我说的去做。大家团结一致,最终的目的是让队伍上下一心,把东西安全送到地方,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可是杨志别说沟通了,他是见谁骂谁。两个虞候刚提了一点意见,杨志张嘴就骂:“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两个虞候没敢顶嘴,心里暗自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读到这儿,《水浒传》的几个点评者都看不过眼了。李贽评论道:虞候说的“是”。袁无涯评论道:虞候说的“极是”。

别说当事人了,旁观者都受不了杨志的这个做派。

杨志为什么如此激烈蛮横呢?说到底,还是太想出头了。

杨志骨子里就是个官迷。太痴迷了,就容易失态。他一心一意要把生辰纲安全送到汴梁,打一个翻身仗。谁阻碍他,谁在他心里就是个害虫。这就像一个发财心过盛的老板,看见员工出去撒个尿都生气,“王八蛋!上班时间撒尿!”杨志看见别人稍有别扭,就不由自主地生气,就想拿藤条招呼人家。

所以杨志很快就成了孤家寡人,上上下下,无人不恨。这样一来,这支生辰纲团队就变得很危险了。袁无涯在点评里就说:“厢军语语近情,杨志处处使性,即不外劫,亦有内变!”

回过头来看,当年杨志失陷花石纲,真是因为外部不可抗力吗?我觉得很可疑。河中行船,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活儿,需要团队配合,像杨志这种管理水平,闹出意外来,真是一点都不奇怪。其他九条船都没事,就他出事了,这个恐怕并不是运气差,更多的还是能力问题。


平心而论,老都管一路上的表现还是不错的。

他对杨志也不满意,但还是帮着杨志说话,安抚别人。军汉来诉苦,他给人家画大饼;虞候过来抱怨,他劝虞候“且耐他一耐”。总的来说,他还是起到了团队润滑剂的作用。

但是在黄泥冈上,团队的矛盾还是爆发了。

爆发的主要原因,还是大家的体力确实到了生理极限。当时天气极端酷热,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作者专门写诗描述道:“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热成这个样子,杨志还逼着大家在中午赶路。

他这么做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中午强盗少嘛。但他只考虑到这一点,却没考虑到人的承受力。人毕竟不是机器,所以到了最后,团队就崩溃掉了。众军汉看见树荫就直扑过去,躺在地上不起来:“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

这个时候,杨志真的应该反思一下。为了避人耳目,这么在中午烈日下赶路,值得吗?如果真有几个军汉中暑了,那整个团队不就彻底瘫痪,要困死在黄泥冈上了吗?可是杨志根本没有反思,还是打,还是骂。

这个时候,老都管和虞候从后面呼哧带喘地赶过来了。没挑担子的人都走不动道了,你想想那些军汉得疲惫到什么程度。这个时候,老都管第一次开口劝杨志了:“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

老都管一路都没说什么,这是第一次劝,还是带着商量的口气,可杨志直接怼回去了,话说得很难听:“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

转头就拿藤条去打军汉:“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

结果军汉们爆发了。他们一起叫起来:“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以前众军汉挨打,只是“喃喃讷讷”地嘟囔两句。这次却“一齐叫将起来”,这就有点哗变的意思了。事到如今,杨志已经很难收场。

这个时候,老都管碰巧也爆发了。

老都管开始叨叨叨地说,话很难听。什么你不过是草芥子大小的官职,就这么逞能!什么哪怕我是一个乡下老头子,你也该听我说两句!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一看就是憋得太久,忍耐不住了。

很多读者看到这儿,都觉得老都管倚老卖老,仗势欺人,非常可恶。其实,杨志听到这些话,心里可能倒松了一口气。老都管说这些话,当然是在发脾气,但客观上看,倒真是给杨志解了围。不然的话,面对集体抗命的军汉,杨志怎么收场?难道还真把人家给打死?

老都管发完这通飙,杨志和军汉的矛盾,就变成了杨志和老都管的矛盾。这就给了杨志一个台阶下,不至于直接向手下的军汉低头。否则的话,以后队伍更没法带了。至于老都管会不会变成未来的反对派领袖,那就是以后的事儿了。


就在杨志他们吵翻天的时候,晁盖他们化装成贩枣子的客人,在黄泥冈上出现了。“智取生辰纲”正式开场。

吴用设计了一个叠床架屋、非常复杂的计谋,但是这个计谋也只对杨志好使。比如要换上武松的话,他一定能看出破绽。最明显的一件事,像吴用那样的白面教书匠,能像走南闯北、风吹日晒的客商吗?

杨志愣没看出来。说到底,还是没经验。

他在江湖上流落过几年,但并没有深入底层,所以他的经验是行路人的经验,而不是江湖好汉的经验。杨志只知道江湖可怕呀!到处是强盗土匪啊!但是强盗土匪到底怎么行事,他并不清楚。别看他能把梁中书唬得一愣一愣,真要到了十字坡,马上就被孙二娘变成包子馅。

《水浒传》把“智取生辰纲”这段写得很花哨。晁盖他们先喝了一桶,然后在第二桶喝了一瓢,然后又趁机把蒙汗药下在第二桶里,等等。但是这里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那些军汉为什么非要喝酒?

并非因为他们都是酒鬼,而是因为“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他们渴。连杨志都渴得受不了,最后也喝了半瓢。

他们没带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杨志把大家使唤得太厉害了。天这么热,水的消耗量肯定很大。大家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实在无力再带多少水了,结果大家在黄泥冈上,就渴在一起了。杨志作为一个领导,只顾拼命压缩编制,只顾拼命赶路,却不考虑他们的生理极限,不考虑他们中暑了怎么办,也不考虑他们路上没水怎么办,就是一味地打,一味地骂。这样的管理水平,当然会出问题。

我说了杨志这么多缺点,大家可能会说:不管怎么说,至少他的警惕性还是高的!但就算在这个问题上,杨志也暴露出了低水平。

他一路上不停地说:“危险!危险!”结果就像狼来了的故事,喊得多了反而没人信。

在黄泥冈上,两个虞候就说:“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李贽批注道:“若是以前不说,不是这番听你了?”

危险吗?确实危险。但这就像考前划重点一样,全是重点,就等于没有重点。到处危险,给大家的感觉就是到处都不危险。

如果换上武松带队,他有江湖经验,就会做个危险级别的判断,外松内紧,真说一句“危险”,大家都会紧张。武松也替县官送过礼物,无声无息地就完成了,哪像杨志这样,一路咋咋呼呼,最后领着大家集体喝了蒙汗药。


如果复盘生辰纲这件事的话,杨志至少要负九成的责任。

如果他多带些军汉,减少每个人的承重量,他们很可能就不会困在黄泥冈。

如果他和老都管处理好关系,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众军汉哄好,很可能也不会被困在黄泥冈。

如果他没有风声鹤唳,上演狼来了的故事,很可能也不会被困在黄泥冈。

退一步讲,如果他准备好了足够的水,就算他们被困在黄泥冈,很可能也不会喝下蒙汗药。

但是杨志在每个环节都犯了错误。

众军汉差点哗变,两个虞候出言顶撞,老都管最后发飙,这些事儿归根结底都是杨志自找的。作为一个领导,他没有说服大家的能力,就是一味地压制。对军汉是打,对虞候是骂,对老都管是怼。所有人都忍了他很久,最后在黄泥冈矛盾集中爆发。

他不该为此承担责任吗?

杨志觉得不该。

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往往能碰到一种人,办什么事儿,什么事儿砸锅。但他没有一点责任,什么错都是别人的,反正所有人都对不起他。杨志就属于这种人。

他失陷花石纲,是“时乖运蹇”,不可抗力,他没有过错。

他逃跑以后,谋求官复原职不成,是高俅“忒狠毒”,他没有过错。

他卖刀杀人,是牛二蛮横无理,自寻死路,他没有过错。

他丢失生辰纲,是老都管放刁,众军汉惫懒,“不听我言语”,他还是没有过错。

他这么一个毫无过错的人,为什么会步步踏空,走投无路?那当然是因为老天无眼、社会不公、奸人迫害。反正不是他的问题。

其实我们仔细看看杨志的经历,真的没有谁迫害他。他所有的坎坷,可以说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水浒传》确实描写了一个黑暗的社会,林冲是被高俅逼上梁山的,武松是被张都监他们逼上梁山的,就连宋江也可以说是被蔡九知府、黄文炳逼上梁山的。可是谁也没有逼杨志上梁山。他是被自己逼上梁山的。

杨志就是这么一个人。

上一章:雷横、朱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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