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一个浪子的成长

读水浒  作者:押沙龙


读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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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是非常有现代感的水浒人物。你把武松放进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里,就会显得有点怪异,但要是把燕青放进去,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他完全可以跟杨过一起聊天,跟陆小凤一起拼酒,对方也不会有什么违和感。

而且燕青比杨过和陆小凤还要帅。金庸提到杨过的时候,也就是含含糊糊说了句“相貌清秀”,似乎不是惊天动地的那种帅。但是燕青就不一样,书上浓墨重彩地渲染,“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还专门为燕青写过一首词:

褐衲袄满身锦簇,青包巾遍体金销。鬓边一朵翠花娇,鸂鶒玉环光耀。 红串绣裙裹肚,白裆素练围腰。落生弩子棒头挑,百万军中偏俏。

可见燕青属于整个梁山的颜值担当。尤其他光膀子的时候,满身刺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连吃过见过的李师师看了都动心。用现在的话来说,燕青就属于顶级小鲜肉。

不过帅归帅,书里的燕青跟咱们电视剧里看的不太一样。按照现代人的审美观,燕青多少有点瑕疵。比如说,燕青很矮,只有“六尺以上身材”。

《水浒传》里的度量衡很模糊,弹性很大。比如说卢俊义身高九尺,宋江身高六尺。按这个比例,宋江就算一米五〇,卢俊义也得身高两米二五,这个组合恐怕不太可能。所以对《水浒传》里的身高尺寸,不能当成真实数字,只能当成修饰词。施耐庵的意思就是宋江很矮,卢俊义很高。

至于燕青这“六尺以上身材”,按照书中细节来推测的话,估计也就是一米六上下。用现代人的角度看,多少有点偏矮,但按古代人的审美观,男人太高了就显得不够精致俊美,燕青这个身高恰到好处。

此外,燕青有胡子,“三牙掩口细髯”,似乎也不太符合现在小鲜肉的主流形象。那“三牙掩口细髯”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往好处想的话,大致有点像电影演员张震的造型吧。

根据书上的描述,燕青应该比张震更俊俏。因为他长得太俊俏了,还产生了一个问题:有些现代读者怀疑他是卢俊义的娈童。宋朝确实有玩弄男色的风气,卢俊义是个大财主,家里养着这么一个俊俏后生,不是娈童又是什么呢?

其实这个说法是不靠谱的。《水浒传》里交代了,燕青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卢俊义把他从小养到大,并非是贪图俊俏而从半路买来的娈童。且书里并没有暗示他们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后来卢俊义带兵打仗,燕青跟在身边,这么多机会,施耐庵也没有说“见天色已晚,俩人一处歇了”呀,反倒是李逵和燕青一起抵足而眠过。


从书中看,燕青和卢俊义之间有一半像主仆,另一半像父子或者兄弟。

卢俊义对燕青应该是比较宠溺的。燕青小日子过得很爽。他外号“浪子”,吹拉弹唱、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一不精。这些本事从哪儿学来的?都是从风月场里。

卢俊义出门的时候,就特意叮嘱燕青:我出门了,你收点儿心,“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所谓三瓦两舍,就是勾栏瓦舍、茶楼妓院这种地方。卢俊义如此叮嘱,说明燕青平时就没少去。

当浪子是要花钱的。没钱你浪什么浪?勾栏瓦舍,都是销金的所在。老鸨子做的是生意,不是说你长得俊俏,就可以不花钱的。燕青一个孤儿,过得跟富二代似的,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卢俊义给的:拿着银子,嫖去吧,别惹事。

而且燕青不光有钱花,整体生存环境也不错。他性格开朗平和,一点都不偏激。作为一个孤儿,如果始终缺乏关爱和照顾,性格不太可能是这个样子。

这就有点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令狐冲也是孤儿,被岳不群抚养长大。岳不群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和令狐冲的关系也不亲近。令狐冲能够变成后来的样子,跟岳夫人有直接关系。岳夫人秉性善良,对令狐冲有一种母亲式的关爱。人在成长期的时候,是需要这种关怀的。令狐冲感受过世间的温暖,所以长大以后才有健全光明的心胸。燕青也是如此。而从书里看,给予他这份温暖的人,只会是卢俊义。

卢俊义的性格不太讨喜,牛气哄哄,刚愎自用,外加情商低。但他一定有善良温情的一面,否则也不可能把一个孤儿培养成浪子燕青。就冲这一点,卢俊义就值得我们给予一份敬意。

不过卢俊义有一个问题,他对燕青虽然不错,但是始终不太信任他。

比如说卢俊义从梁山回来那次。当时他中了吴用的计谋,从大名府跑到山东,被梁山捉到山上又放了。就在他快到家的时候,碰见了燕青。燕青已经成了个要饭的,头巾破碎,衣衫褴褛。他对卢俊义说:管家李固和主母勾结起来,说卢俊义投靠了梁山,还把自己赶了出来。

卢俊义完全不相信,根本不听燕青的分辩:你这厮休来放屁!肯定是你在外头惹事,才被赶出来了!

他一脚踢倒燕青,赶回家里,进门就问:燕青安在?小乙哥怎么回事?

结果被差役直接抓走,关进了牢房,差点把命都丢了。

类似的事情,后来还发生过。

比如卢俊义带兵攻打王庆的时候,有一次要带兵出战,燕青觉得有问题,建议不要出兵。卢俊义还是听都不要听。燕青就退让了一步,要求分给他五百士兵。

卢俊义问:燕青你要干吗?燕青说:您别管,把五百士兵给我就行了。

卢俊义拗不过他,把士兵分给他了,但是“冷笑不止”。燕青领着五百人在那里砍树,卢俊义看了更觉得好笑,也没理他,带兵打仗去了,结果出门被杀得一败涂地。幸亏燕青用树木搭了一座浮桥,卢俊义才安全撤回,不然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燕青很能干,但卢俊义偏偏不怎么认可他。整本书下来,他只主动夸奖过燕青摔跤的本事,说是“三番上岱岳争交,天下无对”。除此之外,他就不怎么把燕青当回事了。就连燕青最后向他辞行的时候,他也只是笑道:“看你到那里!”就像父母面对一个吵吵着要离家出走的熊孩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俩人是主仆关系,卢俊义在摆大老爷的谱。其实并非如此。一开始,卢俊义心里可能确实有主仆的概念。可是到了后来,他真是把燕青当亲人看的。打完方腊以后,他就感慨说,打仗死了这么多人,好在“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由此可见,在卢俊义心目中,所谓家也就是他和燕青两人了。

而且如果仔细阅读《水浒传》里两个人的对话,就会发现:卢俊义对燕青,与其说是主人对仆人的颐指气使,倒不如说是大人对孩子的居高临下。

要么就是不放心地叮嘱:我出去这几天,别出去惹事啊,老实在家待着。

要么就是对熊孩子发脾气的架势:放屁,撒谎!你肯定是闯祸了!

要么就是一副不当回事的宠溺样子:我要打仗干正事呢,好好,给你五百个兵,砍树玩儿去吧!

这是不是有点像大人干活的时候,为了让孩子安静,随手扔给孩子一个游戏机?

真正的问题不是卢俊义把燕青当仆人,而是把他当孩子。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有很强烈的父子感,至少也是长兄和幼弟的感觉。别看燕青一次又一次地救过卢俊义,可在卢俊义眼里,燕青似乎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永远是当年作为孤儿来到自己家里的样子。

其实这是很常见的心理。你不管长到多大,哪怕胡子一大把了,爹妈可能还是会叮嘱你过马路小心点儿,早上要吃早餐,天冷了要穿秋裤,好像你永远是那个不知道照顾自己、总是在闯祸的小孩子。

中国传统父母很少正面夸奖孩子,总是喜欢批评他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你怎么老惹事?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卢俊义对燕青也是这个态度。他并不是想压制他,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这种关系,好的地方是有一份温情在,坏的地方就是不把对方当成独立的个体。


燕青面临着成长的瓶颈。

卢俊义给他提供了一个温室般的环境,每天唱歌、吹曲、摔跤、做游戏、逛街,当然还有找花姑娘。燕青天资极好,确实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这个舒适环境像一个笼子,限制了他的发展。他不知道笼子之外有什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发挥自己的潜能,而且好像也没发挥的必要。

所以一旦出事,燕青就傻眼了。

在《水浒传》里,存在着两个燕青。

一个是梁山版的燕青,机灵能干,随机应变,被称为“天巧星”。

还有一个则是大名府版的燕青,虽然忠心耿耿,但处理事情的能力非常低下。

梁山版的燕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探不来的情报,跟谁都能处得来。而大名府版的燕青,被李固赶出家门的时候,连口饭都吃不上,只能乞讨。

当然,书里也交代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李固)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着。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可就算没人敢收留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赫赫有名的“浪子”,居然到了城外就连混口饭吃的能力都没有,也实在太过无能了。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金圣叹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他改动了原文,给燕青贴了一句金:“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意思是说燕青不是没有生存能力,只是为了等卢俊义,这才要了饭。

这个解释还是有点勉强。而且从其他方面看,燕青也显得很低能,不太会处理事情。

比如说卢俊义被捉进了官府,如果换上梁山版的燕青,肯定会想方设法探听消息,想条出路。可是大名府版的燕青只会哭哭啼啼去见狱长,一见面就跪下,说:可怜可怜我吧!就让我给卢俊义送半罐子饭吧!

而且这饭还是乞讨来的。

这哪里是浪子燕青?简直像阳谷县的郓哥嘛。

后来,卢俊义被发配到沙门岛,半路上差点被害死。燕青杀了两个解差,把卢俊义给劫了,这算是他的一个闪光点。但很快他就犯了昏着儿。按理说,劫完以后就赶紧跑啊,官府肯定要通缉你们啊。他们俩居然还去村店里吃饭。

吃饭也就吃饭,吃完赶紧走呗。不,店里只有饭,没有菜。卢俊义和燕青这两个少爷羔子吃不下。燕青居然拿了弩箭,跑到树林里打野味去了。

你们这是逃难呢,还是逛农家乐呢?刚杀了人,还吃哪门子的野味,吃两碗白饭又怎么了?

燕青一走,没人照看卢俊义,卢俊义的脚又有伤,结果就被赶来的差役捉走了。燕青弄丢了卢俊义,彻底傻眼,只能跑到梁山去报信。路上没钱,燕青又想抢东西,谁料被杨雄一棒子打翻,差点把命都丢了。

总之,大名府版的燕青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思路不清,昏着儿不断,生存能力低下。

说起来这也不奇怪。燕青一直生活在卢俊义的羽翼之下。卢俊义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对待,他也就真的只有孩子般的能力。别看他当时已经有二十四岁了,但心智并不成熟,本质上还是个大孩子。

在他的身体里,沉睡着一个梁山版的“天巧星”燕青,但是要把那个燕青释放出来,首先就要走出卢俊义的阴影,去到一个更开阔的地方。在那里,人们会把他当成独立的个体,根据他的行为来评判他。


对很多人来说,梁山都是一个无奈之地,实在走投无路才上梁山。可是对燕青来说,梁山却是一个自由而刺激的乐园。在这里,他找到了自信,变得越来越成熟。

懵懂的大名府浪子不见了,才华横溢的“天巧星”破壳而出。

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他和卢俊义产生了距离。宋江把燕青安排在右耳房,跟戴宗一个屋,紧挨着宋江的办公室。而卢俊义的办公室在大厅的另一侧,和燕青有相当的距离。宋江这么安排,当然有他的用意。但无论如何,燕青独立出来了,一下子摆脱了卢俊义的阴影。

燕青再次亮相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将近两年之后了。这两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书中没有明确交代。但对燕青来说,这肯定是一段快速成长的过程。

等他再上场的时候,已经可以执行高难度的任务。他先是配合柴进,骗取了进皇宫的通行证;接着又打通老鸨子的关节,让宋江顺利见到李师师。

两年前在大名府的时候,燕青见了蔡狱长只会哭哭啼啼下跪:可怜可怜我吧!

现在到了东京汴梁,燕青便把公务员王观察、老鸨子李妈妈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此后的燕青,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一会儿在山东打擂,一会儿献三晋地图,一会儿在龙门关救卢俊义,一会儿在方腊那里做卧底。而他的巅峰时刻是在东京汴梁,他拜李师师当干姐,见到了宋徽宗,促成了梁山的招安,还顺手为自己弄到了一份赦罪文书。

这些过程中,燕青表现出了极高的应变能力,对付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套。跟老鸨子李妈妈,他上去就套近乎:“小人是张乙儿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天下这么多姓张的,老鸨子一听就迷惑了,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燕青马上就顺杆爬,“正是小人!”一下子成了老鸨子的熟人。

对汴京城的监门官,他能摆出官架子来吓唬:“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着自家人只管盘问!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掏出假公文,一把丢在人家脸上。结果吓得监门官也不敢仔细盘查。

见了李师师,他又能拿出做低伏小的姿态,温文尔雅,讨对方的欢心。等李师师显得对他有点动心的时候,燕青又能马上控制住局面,“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起身就给李师师拜了八拜,成了人家的弟弟。

大名府版的燕青遇事慌乱,处处碰壁,而梁山版的燕青几近完美,侦查能力超强,战场表现优秀,干什么成什么,一次都没失过手。就像书里评价的那样,“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而这个转变的关键,就是书中留白的那两年。

那两年里,燕青完成了人生的转变。他从一个大孩子变成了成人。卢俊义确实培养了他,但要成就自己,燕青就必须离开卢俊义的影响。

这就像一个关于青春成长的故事。而在中国,这样的故事一代又一代,不断地上演。


燕青的心灵属于城市。

他是一个典型的市井人物,流连的是平康巷陌,喜欢的是风月勾栏。燕青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所以不受权力和荣誉的引诱。无论是小吏出身的宋江,还是富豪出身的卢俊义,盼的都是“衣锦还乡,封妻荫子”,而燕青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想吟风弄月,轻松潇洒地过一生。

所以,在征方腊的战争结束以后,他就挑着一担金珠宝贝走了。别的人物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提到钱的问题。武松和鲁智深他们更是把金银都分掉了,可燕青不会。他知道钱的价值,也想过舒适轻松的生活。他可不想跟自己过不去。

一句话:燕青对人生很有规划,也看得很开。

但是“看得开”的另一面,就是“看得淡”,洒脱的背后往往就有点无情。

也许在风月场所流连久了,对人性的各个侧面看得多了,人就容易淡漠。浪子燕青对别人就有点冷。看着他和谁都处得来,但他对谁也都不太在乎。就像李逵和他是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出去探险;柴进跟他一起出生入死搭档过,也算是鲜血结成的友谊。可实际上,燕青并没把他们当回事。

走的时候,他跟这些人连招呼都没打,只给宋江留下了一封很傲娇的信:

雁序分飞自可惊,

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

洒脱风尘过此生。

我有徽宗皇帝亲笔写的赦书,哼!

写完诗,燕青挑着一担金珠宝贝就走了。

在“四柳村捉鬼”那一段情节里,也能看出燕青的性情。

前面我们介绍过这段故事,但没有提到燕青的态度。当时李逵和燕青结伴回梁山,路过四柳村。村里的狄太公说女儿被鬼魇了,求李逵捉鬼。李逵拿了板斧,要到狄小姐房里去,这个时候燕青就在他身边。

燕青是个机灵人,也明白李逵的脾气,当然知道会出事。按理说,燕青应该拦一下。而且燕青完全有控制李逵的能力。他擅长摔跤,李逵多次被他摔翻过,见了他就没脾气。燕青要是说点什么,李逵还是肯听的。

可是燕青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旁边“冷笑”,酒肉也不肯吃,就等着看笑话。

结果出事了。李逵把狄小姐和她的情人砍死,还拿起双斧,把尸身一通乱剁,场面惨不忍睹。狄太公看了,当然号啕大哭。那么燕青又是什么反应呢?跟没事人似的,“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第二天起来,燕青还吃了人家的早饭,这才上路。

哪怕换上戴宗,多少也会埋怨几句:“你这黑厮,又来惹祸!”可燕青什么反应都没有。整个过程中,他就是一个冷冷的旁观者,内心毫无波澜。

这些事跟他没关系,他不在乎。


电视剧导演喜欢把燕青和李师师安排成一对挚爱情侣,这就纯属现代人的妄念了。在《水浒传》这本书里,燕青对李师师完全没感觉,就是把对方单纯地当成一个工具,利用她来接近皇帝。

燕青归隐江湖的时候,也不会去找李师师。李师师是皇帝的情人,他怎么会去惹这个麻烦呢?惹了这个麻烦,还怎么“洒脱风尘过此生”?

美女嘛,有的是。

燕青真正牵挂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卢俊义。

这就像一个渣男浪子阅尽春色,心里头却放不下初恋;或者像一个杀人无数的黑社会老大,看见老祖母就瞬间变成小绵羊。燕青什么都看得开,只对卢俊义的事儿看不开。他心里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卢俊义就窝在那里。

是卢俊义把他从孤儿培养成了浪子燕青,是卢俊义给他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成长环境,这种好,燕青一辈子都忘不掉。

人的感情是有点奇怪的。完全成熟以后,你对他再好,他未必刻骨铭心。但是在他成长的阶段,你对他的好,往往就会留下深刻的印痕。这就像爱情。人们在青春时代的爱情,往往能够最忘我,最彻底。而完全成熟以后,爱情往往就免不了沾上一些功利的考量、现实的尘土。

卢俊义在乎燕青,但并不是特别在乎燕青。对他来说,他就是一个从小养大的孤儿,一个心腹,一个大孩子。如此而已。但对于燕青来说,卢俊义是他可以豁出命去保护的人。

卢俊义出事的时候,燕青全心全意地救他,乞讨、杀人、逃亡、落草,什么都可以干。上梁山之后,两个人的距离变远了,这给了燕青成长的空间。但是,他对卢俊义的感情并没有变化。

归隐之前,他找到卢俊义,劝他跟自己一起走,讲了一通很长的大道理。

卢俊义拒绝了,反问燕青要去哪里。

燕青的回答是:也只在主公前后。

即便他洒脱风尘,归隐江湖,还是不会离卢俊义太远。卢俊义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会过来。但是卢俊义很快就被毒死了,没有机会召唤他。所以燕青在书里就此消失了。

他再也了无牵挂。


有些读者解读“只在主公前后”这句话的时候,猜测燕青会自杀殉死。这当然是胡说。

燕青不是吴用,更不是李逵。别人在梁山找到了首领,燕青则在梁山寻找到了独立的人生。他可能会为了卢俊义拼命,但不会为了他殉死。他不是忠君的日本武士,而是一个啸歌红尘、穿飞花丛的中国浪子。

就像偏爱鲁智深一样,作者也很偏爱燕青,给他加了不少偶像光环。作者舍不得让他像张顺那样战死,舍不得让他像林冲那样病死,舍不得让他像宋江那样被毒死,甚至也舍不得让他像黄信、孙立那样陷入平庸俗气的官场,而是让他洒脱地离开,如同一只轻灵自由的燕子。

施耐庵没有明确交代他的归宿,但是这种留白给了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以及更美好的希望。也许这是作者在黑暗暴戾的《水浒》世界里,特意涂抹的一线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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