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凯恩在离开公寓前，拉开了盖在浴缸上的防水布。他伸手扯掉浴缸排水口的塞子，打开淋浴喷头。不到1分钟，他就开始冲洗易碎的白骨。他把骨头及牙齿收集好，用毛巾包起来，将它们砸得粉碎。之后，他将粉末倒入洗衣粉盒里，盖上盖子。他把子弹放进口袋里，打算之后扔到河流或排水沟里。大功告成。他冲了个澡，给腿上的伤口更换了新的绷带，穿好衣服，化好妆，检查冰袋是否足以舒缓他脸部的肿胀，然后穿好外套，上街去了。

没多久，凯恩就加入了等着排队进入中央大街刑事法院接受安检的长龙中。队伍有两溜，凯恩排的这一溜，人手一个信封，信封上有红色的边条，警告他们必须行使陪审员的义务。

两溜队伍都移动得很快，不一会儿，凯恩就从冷风中走进了室内。虽然被人捅了一刀，但他没有跛行。既然不痛，他就不用改变走路的姿态。有人对他搜身，要他把外套放进X光扫描机里。他今天没有带包，没有带任何武器，这实在太危险了。安检过后，有人引导凯恩前往电梯区，要他去他的楼层找负责的法警。人挤人的电梯总让凯恩感到不适。人很臭，须后水、除臭剂、烟味、体味。他低着头，把鼻子埋进厚厚的围巾之中。

他感觉到内心的期待波涛汹涌，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电梯门打开，一出来是一条白色的大理石瓷砖走道，凯恩跟着人群走到接待柜台旁那位圆脸女法警面前。他装出一副有点儿困惑的模样，等待着对方叫他出示传票和证件。他四处张望，用手指敲击皮带扣。法警请凯恩前面的那位女士去柜台右手边宽敞的接待室。凯恩的脖子后方开始出现电流般的酥麻感，好像有人拿着发烫的灯泡靠近他的皮肤一样。这种美好的焦虑感对凯恩来说是额外的甜头，他喜欢这种刺激。

“先生，传票与证件。”法警说。她涂了亮红色的口红，门牙也沾染到了颜色。

凯恩把证件与传票递过去，目光越过法警的肩膀，望向她身后右方的空间。她扫描了传票上的条形码，检查了证件，只看了凯恩一眼，就把证件还给了他，说：“去那边找位子坐。马上就会播放教学视频。下一位……”

凯恩拿了证件，放回钱包里。证件不是他的。这个纽约州驾照属于昨晚消失在自家浴缸里的那位先生的。凯恩抑制住想要在空中挥拳欢呼的欲望。证件检查不是一直都这么顺利，凯恩的目标选得很好。有些时候，就算有乳胶、染发、化妆的加持，凯恩还是没办法成功复制目标的长相。北卡罗来纳州就有一例。证件上的照片是十几年前拍的，就算是目标本人，长相和证件上的照片也有差距。那次法警看着凯恩，又看着驾照，比对了整整两分钟，甚至还找来了主管，最后才让凯恩过关。今天幸运之神在纽约光顾了凯恩，真是谢天谢地。

接待室看起来很老旧，天花板上还有烟垢，这是当年陪审员还能一边抽烟一边等待命运安排时留下的痕迹。凯恩所加入的候选陪审团差不多有二十人，每个人都坐在椅子上，座位扶手可以拉出连着的小桌板。另一位法警走过来，交给他两张纸，一张是问卷，另一张则是陪审员须知，也就是陪审员工作中常见的问题。

墙上有一台75英寸的大电视，屏幕朝向座位。凯恩填完问卷，发现自己可能填写得太快了。他望向其他人，他们还在咬着笔的尾端，思考如何回答呢。这份问卷是用来筛选陪审员的，认识出庭被告的人以及证人等相关人员会通通出局。上面也有一些一般的问题，用来判断答题者是否带有偏见。这些问题对凯恩来说都不成问题，他已经练习过多次了，能在纸上呈现出中立的态度。

就在凯恩放下笔没多久，电视打开了。他坐直身子，双手放在大腿上，仔细看着教学视频。视频只有15分钟，多位法官与律师向他们介绍诉讼的概念，让他们知道谁会出现在法院里，各自的角色是什么，当然也期许典型的纽约陪审员要作出公平的决定。他们必须保持开放的心胸，除非结案，不然不能跟任何人讨论案情，要留意物证。每位陪审员每天能够领40美金的报酬，由法院或他们的雇主支付。如果诉讼超过三十天，法院则会酌情每日增加6美金酬劳。这里提供午餐，但不报销差旅费或停车费。

在视频教学旁白暂停以转换场景的时候，凯恩望向坐在身边的男男女女。他们很多人都专注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些人的确在看视频，有些人则已经打起了瞌睡。凯恩又望向屏幕，这时，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身穿米黄色的西装，站在进入接待室的凹室下。他秃头，脑袋周围剩下的头发已经慢慢变白。他超重了，但不是非常胖，也就比标准体重多出10到15公斤。一副眼镜挂在他的鼻尖上，好像马上要从脸上滑落似的。他低着头，用肥肥的拇指滑过屏幕，手机的亮光打在他的双下巴上，让他看起来更像20世纪50年代恐怖电影里的反派。凯恩也因此能够看到男人深色的双眼，那是很深的咖啡色，接近黑色了。那双眼睛小小的，冷酷无情，而且目光根本没有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反而轮流扫视可能入选的陪审员，在每个人身上停顿4秒，最多5秒，专注地审视，然后再打量起下一个人来。

也许只有凯恩注意到了他。凯恩之前就看过他了，也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接待室里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这个人喜欢这样，凯恩很清楚。男人身穿一套没有特色的西装、白衬衫、浅色领带，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西装穿了有十年以上。他的面容也毫无特点。你可能在地铁上跟这位先生面对面坐了1小时，却在出车厢10秒后，就完全想不起来他的外貌特征了。

他叫阿诺·诺瓦萨利奇。卡普法律事务所请他担任所罗门一案的陪审团分析师。过去一个月来，夜复一夜，凯恩坐在停车场中，看着阿诺萨利奇在卡普法律事务所办公室的软木板上移动候选陪审员的照片。一整组人马负责调查名单上的每一位预备陪审员，给他们拍照，打探他们的生活，研究他们的社交媒体账号、银行账户、家庭背景以及信仰。被凯恩偷窃身份的男子就出现在那板子上，昨晚他在厂房后面停车场焚烧的男人也是。

怎么说阿诺萨利奇都是凯恩最严峻的考验。如果天底下有谁能在陪审员人选里看出凯恩是盗走别人身份的小偷，那肯定就是阿诺萨利奇了。他一个个地观察候选陪审员，看哪些人严肃看待这份任务，哪些人不当一回事。

忽然，凯恩留意到阿诺小小的眼珠子马上就要望向他了。这个想法让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好热。汗水是凯恩的大敌，妆容可能会花掉，露出他眼周的瘀青。凯恩专注地看着屏幕，心不在焉地拉下围巾，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

然后他感觉到了，阿诺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想回望，确认一下，凯恩全身上下的神经与本能都想叫他转头看阿诺，但他没有转头，而是保持脖子与头部的僵直，看着屏幕。他用眼睛的余光瞥向阿诺，他不确定，但他觉得阿诺好像放下了手机，严厉地望着他。

凯恩在座位上变换坐姿，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警察的泛光灯下一样，僵住不能动，自己的全部都被暴露在外。凯恩希望视频立刻结束，这样他才能转过头去，才能查看阿诺到底在做什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视频结束了，凯恩望向阿诺。他却看着凯恩右边的人，他已经审视起下一个对象了。凯恩从衬衫口袋里拿出蜜桃色的纸巾，轻点起额头。出汗的状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厉害，纸巾上只有一点点粉，而且擦落的妆跟纸巾颜色差不多。这次他可是有备而来。

凯恩听到那个女法警从身后走到前面，脚步声回荡在镶木地板上。她转身面向大家。在她身后，凯恩看到另一排陪审员人选等着要进来。

前面的法警向大家开口。

“各位先生、女士，感谢你们的配合。请各位将自己的编号写在问卷上方，投入后面的蓝色盒子里，跟着我的同事吉姆前往法庭。各位在离开前请记住，这里是候选陪审员集合厅，如果你没有获选成为陪审团的一员，请回到这里等待法警的通知。就算没有入选也不能擅自离开。谢谢。”

凯恩立刻收拾东西，快步往后走。通常排得越靠前，入选陪审员的概率就越高。他把问卷投入盒子，站在一位身穿厚重绿色外套、留着一头棕色鬈发的中年女子后方。她转头对凯恩微笑。

“好兴奋啊，对吧？”她问。

凯恩点点头，就是这一刻了。他可以策划，可以努力，甚至在陪审员筛选过程中动手脚，增加辩方挑选自己的概率，但现在只能指望一点儿好运了。他之前曾经走到这一步，但还是失败了。他提醒自己，好运是他创造的，他比集合厅里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

集合厅的后门开了，凯恩看到里面有一条走廊。那条走廊可以通往法庭。终于，在历尽了千辛万苦之后。

他的时刻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