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办公室大楼的第三级台阶时，听到街上有人叫我。我立刻感觉到霍尔滕神经紧绷了起来。开车过来的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问了问我是否舒服。对于我的闲来无事的问话，他只提供了简短、礼貌的回答。“鲁迪·卡普是好老板吗？”“是。”霍尔滕是私人承包商，但和卡普法律事务所合作很轻松。“和事务所合作很久了吗？”“对。”“是棒球迷吗？”“不是。”“橄榄球迷？”“不是。”好，我放弃，让他专心开车吧，我不该打扰他。我站在进入大楼的阶梯上，惊讶地发现他保护我的反应。他还什么都没做，真的没有，但他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做足一切准备。我朝着声音转身，看到哈利·福特法官在人行道上向我招手。他那辆经典敞篷老爷车就停在街上。

我准备向哈利挥手时，看见了他身后的男子。那人戴着鸭舌帽，压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额头，在街灯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我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脸，帽檐挡住了他的五官。那时那刻，他的脸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我对他的右手比较好奇。他的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好像准备拔枪。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霍尔滕，他也注意到了那个人，手还移到腰际随身佩戴的手枪上。我口干舌燥，发现自己呼吸急促，身体僵住了。无论我内在有什么原始的生存本能，现在都聚焦在正在逼近的男子那只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上。我的身体不需要任何分散注意力的功能，比如说呼吸或思考，我的每一寸肌肉与神经末梢忽然都进入高度戒备状态，身上的所有能量现在全部灌注到生存模式之中。我停在原地。若那只手从外套里拔出来时握着一把枪，我想我已经准备好要扑向地面了。

气温下降。我看到人行道上结了冰，在钠光灯下，如同碎水晶般闪闪发亮。

男人走到哈利身边，右手从口袋里拔出，伸得长长的，指着我们的方向。他手里握着闪亮的黑色物品。我听到霍尔滕的手枪从皮套里抽出来的声音，而我内在的某个开关仿佛启动了，立刻吸了一大口气，整个人跪倒，用手护着头。

一阵静默，没有枪声，没有火药的闪光，没有子弹打在我原本头部位置后方的砖墙上。我感觉到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事了。”霍尔滕说。

我抬起头。哈利站在那个鸭舌帽男人旁边，他们正盯着男人手里的手机。哈利指向手机屏幕，然后顺着46街的方向指着西边。男人点点头，对哈利说了些什么，接着拿起手机。就算距离这么远，我也能看得到智能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类似地图的东西。男人经过我的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向西边走去。

“老天啊，霍尔滕，你差点儿害我心脏病发作。”我说。

“抱歉。小心为上。”他说。

“艾迪，你到底在干什么？”哈利问。

我站起身来，拍拍外套，然后靠在大门口阶梯的扶手上。

“显然是在展现我的小心谨慎。那人想干吗？”

“只是名游客，想问路。”哈利说。

我转头。那个男人继续往前走着，手机握在胸前。他背对着我。我看着他一路前进，然后将目光回到哈利身上。

“我们以为那人有枪。他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很果断。你之前见过那个人吗？”我问。

“不知道。他戴着帽子，看不清楚他的脸。就算我看见了，也没办法描述给你听，我没戴眼镜。”哈利说。

“那你是怎么开车过来的？”我问。

“小心地慢慢开。”哈利说。

霍尔滕拉着我的木头椅子，走到我的办公室外面，把椅子摆在通往阶梯平台的前门旁边，然后又进来，看了看我的办公室。哈利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杯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很清楚这酒品质有多好，同时冷眼望着这位先生。

“弗林先生，这里没有安保人员，我今晚就坐在外面。早上我会请人送保险箱过来，你出门的时候，笔记本电脑必须放在保险箱里，这样可以吗？”霍尔滕问。

“你是说，你要整晚坐在我的办公室外面？”

“计划如此。”

“这个嘛，你也许注意到后面有张床。我没有公寓，我睡在这里。我大概会彻夜工作，所以你别担心，回家睡觉吧。我没事的。”

“如果对你来说没什么问题，我就待在外面。”

“沙发在那儿。你在沙发上休息会舒服一点儿。”

他朝沙发望了一眼。多年前，哈利跌在中间，压坏了几根弹簧。中间凹陷的沙发，仿佛一直提醒着我们那晚发生的事。后来哈利每次过来，都会坐在边上，但坏掉的弹簧总让他往中间歪斜，看似随时都会滑进中间的“山谷”中。我感觉霍尔滕会认为坐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会更舒服一点儿。

“若有人闯进来抢电脑，在沙发上睡觉会很难让我立刻进入安保状态。我就待在外面，可以吗？”

我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公文包，手铐还挂在提手上。

“我没意见。”我说。

“两位，那我就不打扰了。”霍尔滕如是说，然后转身带上了门。

“他有点儿紧张啊。”哈利说。

“去掉‘有点儿’。不过呢，我有点儿喜欢他。看得出来他很专业。”我说。

“那么电脑里有什么玩意儿，需要这种级别的安保人员？”哈利问。

“我大可以告诉你，但你今晚会喝得烂醉，记不清的，所以也许明早再聊会比较好。”

“为此可以来一杯。”哈利说。

我替自己倒了两指高的波本威士忌，坐进办公桌后方，一杯就好，稍微放松一点儿。我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好研读档案。不过呢，至少现在我可以轻松一点儿。角落里的立灯，还有办公桌上的绿色灯罩玻璃小灯，给我的小办公室带来温暖明亮的光线。我向后靠着椅背，一只脚放在桌子上，把杯子拿到嘴边。我现在可以偶尔跟哈利一起喝点儿小酒。我已经形成这种自制力了，但这是我花了不少时间培养出来的，那时哈利也在一旁协助。

要不是哈利，我也不会成为律师。多年前，我因车祸跟人闹上法庭，上场替自己辩护——骗保出了乱子。哈利是当庭法官。我跟对方的律师理论，赢了案子。后来哈利来找我，建议我该考虑从事法律相关职业。果不其然，我拿到了法律学位，准备律师资格考试的时候，我还担任哈利的书记官。他赋予我新的生命，让我远离了街头行骗的勾当。现在的我在法庭上大显身手。

“家里都还好吗？”哈利问。

“艾米长得很快。我很想她。也许情况正在好转？克莉丝汀打电话约我吃晚餐。”我说。

“这很好。也许你们能复合？”哈利期待地问。

“不知道。克莉丝汀和艾米安顿在里弗黑德。感觉她们抛下我，继续前进了。我需要找一份不会让我送命的工作，一份稳定且无聊到不会给我或任何人惹上麻烦的工作。克莉丝汀要的就是那样正常的生活。”

我虽然这么说，但不确定是否依然如此。我们一直想要的是安稳的家。我的工作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现在我则怀疑克莉丝汀的生活是否还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我只希望受邀去吃饭是再次拉近我跟她之间距离的方法。

哈利一边啜饮着他的苏格兰威士忌，一边揉搓着头部。

“你在想什么？”我问。

“公文包，还有坐在走廊上那个看起来跟摔跤手一样的家伙。我在想这个。如果你想要找份更稳定的工作，眼前这些看起来可不像。告诉我，你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我没有惹上麻烦。”

“我怎么觉得没那么简单。”哈利说。

我摇晃起玻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拿到灯光下，接着喝了一口，再放回到办公桌上。

“我今天遇到鲁迪·卡普了。他请我加入罗伯特·所罗门的辩护团队。”

哈利起身，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然后把空杯放在我的杯子旁边。

“这样的话，我该告辞了。”哈利说。

“什么？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双手插进长裤的口袋里，望向地面，开口解释。

“我猜你是今早见到他的，而你们之前都没有联系过，没有发过电子邮件，也没有通过电话。我说的没错吧？”

“对，你怎么知道？”

“鲁迪说了他找你的原因吗？”

“我大概猜得出来。我就是个消耗品。我对付条子，如果陪审团认为我没有加分效果，鲁迪他们就会抛下我，让一切恢复原状。我是鲁迪和陪审团之间的缓冲剂，这样就算事情不顺利，他还是可以在陪审团面前保住名声。这没什么，但我想帮这个博比。我知道他是电影明星，但我喜欢他，而且我觉得他是无辜的。”

“我猜鲁迪需要讲一套你会信的说辞。该怎么说呢？如果你相信这次合作你会吃亏，那就更有说服力了。这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在陪审员征选前一天才来找你。”

这话让我紧张起来。我坐直身子，专注地望着哈利。

“哈利，别卖关子了，快讲清楚。”

“柯林斯法官周五的时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觉得不太舒服。我一点儿没觉得惊讶。过去这一年，她一直在处理所罗门案的诉讼筹备工作。好几十场证据调查听证会、驳回申请，什么都有。两个星期前，她跑去住酒店，这样她才有空间好好工作。罗薇娜·柯林斯绝非圣贤，但她是不怕辛劳的法官。总之呢，我觉得是因为压力太大，这种案子很折磨人的。”

哈利没说下去，迷失在思绪里。我没开口。等到厘清头绪，他就会把剩下的告诉我。

“周六一早，从医院来了电话。就在我们通过电话后没多久，罗薇娜晕倒了。要不是有定时为她送三餐的客房服务，她很可能就那么走了。一名服务人员发现她倒在地上，呼吸衰竭。真是老天保佑，有人发现了她，急救人员救了她一命。她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什么的，情况严重，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但病情稳定下来了。我今天才去看过她。她看起来不太好。

“其他的不说，光这件事就会影响到所罗门的官司。我找不到人能够在两周内放下他们手上的诉讼，所以我接了下来。我就是审理所罗门案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