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雪

当冬天还是冬天的时候  作者:贝恩德·布伦纳

两万年前,冬天强势地统治着地球的一年四季:这是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冰期。今天近三分之一的地表在那时处在冰川的包围之下。低温使大量海水凝结成冰,所以当时的海平面比今天低100米左右。1837年,卡尔·弗里德里希·申佩尔第一次提出了“冰期”这一概念。18世纪末,西伯利亚出土了冻僵的猛犸象,证明了地球上的确存在极为寒冷的阶段。这个话题引起了多个领域的学者的关注。在世纪之交,许多艺术家都陷入了对严寒的崇拜。1888年至1889年,已经有些精神错乱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在《瞧,这个人》中这样写道:“我所理解和体会的哲学,就是在冰雪和高山之间过着自由的生活。”1953年,德国作家恩斯特·荣格尔这样回顾20世纪初:“直至今天,冬天的冰雪依然是我们最伟大的老师之一。它决定了我们对经济和道德的理解。它磨炼了我们的意志,教会了我们思考。”马克斯·韦伯[马克斯·韦伯(1864—1920),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政治学家、经济学家、哲学家,被后世称为“组织理论之父”。]认为“知识分子应经历严寒的洗礼”,乔治·格罗兹[乔治·格罗兹(1893—1959),德国画家,代表作有《社会栋梁》等。]甚至说自己有“冰层的个性”。1913年,工程师汉斯·霍比格提出了所谓的世界冰论,主张世界上的大多数生灵都由冰组成。显然,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虽然他的观点基本没有得到同时代科学家的认同,却在纳粹德国风靡一时——因为人们把千年寒冰和“日耳曼血统”联系在了一起。以鲁道夫·冯·赛博滕多夫为首的反犹秘密组织用传说中的“图勒岛”为自己命名。这个岛据说位于北方高纬度地区,被认为是优等民族的伊甸园。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阿诺德·芬克[阿诺德·芬克(1889—1974),德国导演、编剧。]将冬季的山景搬上了荧幕,为了拍摄由莱妮·里芬斯塔尔主演的《帕吕峰的白色地狱》,他甚至炸开了雪山。1933年上映的《冰山营救》成了这一系列电影的扛鼎之作。这部颂扬冰山的电影描述了一支北极探险队出发寻找一群失踪的研究者的故事。电影是在格陵兰岛西海岸、冰岛和阿尔卑斯山东部取景的,采用德英双语拍摄,并在德国和美国同时上映。1910年,丹麦-格陵兰岛人类学家、因纽特人研究之父克努德·拉斯穆森将格陵兰最北部的一个地方命名为“图勒岛”。拉斯穆森也是拍摄《冰山营救》的灵感来源。

如今,冬天已经逐渐失去了它的威慑力,但人们仍旧对冬天以及寒冷很着迷:人们希望切身体会真实的冬天,许多人恨不得邀请冬天来家里做客。前文曾经提到一位俄国女沙皇在涅瓦河上建造冰宫并迫使其儿子在里面度过新婚之夜。如今越来越流行的冰雪旅馆,就是冰宫的进化版。冰雪旅馆显然比冰宫舒适许多。这样的“冬季旅游项目”,可以让那些想切身体会寒冷的游客体验时刻暴露在寒冬之中的感觉。在瑞典最北部的铁矿城市基律纳,就有一家这样的冰雪旅馆,名叫尤卡斯耶尔维,已经运营了二十五年。人们先是用钢板搭建大小不一的拱顶。当积雪成型几天后,再将钢板移除。冰雪起到了石灰浆的作用。这六十个有着冰雕装饰的房间可以容纳一百四十名住客。这儿的一切都由冰块制成,就连吧台的水晶吊灯也不例外。人们采取了周到的防护措施,将室温控制在不算太低的水平——即零下5摄氏度左右。贴身睡袋能够让人享受舒适的睡眠。住客们可以坐在冰制的长凳上,享用冰杯中的伏特加。后来,冰雪旅馆的理念开始被芬兰、阿尔卑斯山地区、加拿大、日本和罗马尼亚的许多旅馆沿用。到了春天,人们只需把这些建筑交到大自然手中,它们会自行融化。建造这类旅馆的灵感来源于著名的因纽特冰屋。当然,经典的拱顶样式只是其中一种建筑形式,这种式样的建筑只能在积雪较厚且较松软的地方建造,其他地方要建造冰屋则需要木头和石块等较为普通的建筑材料作为辅助。瑞士的采尔马特不仅是阿尔卑斯山地区海拔最高(2727米)的冰屋村,还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冰屋。这个冰屋的直径有13米,高11米。不过,它的砖块均由人造雪制成,因为这种材料的结构更加稳定,也更易于使用。

为了和冬天产生更为密切的接触,有些人不只会待在寒冷的室内,还会直接去室外过夜。只要选择正确的垫子和睡袋,这样做就完全不成问题。而有些人为了挑战自我,坚持不用睡袋,仅对住处稍作布置就在外过夜,这是在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在美国,为了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一群人打着“回归原始”的旗号,开始参与“冬日幸存”这项特殊的活动。为了更好地抵御严寒,他们会遵循一系列法则,如不直接接触冰雪和岩石,以及及时用明火烤干湿衣服。不穿棉质衣物是一项金科玉律。与合成材料以及羊毛不同,棉花容易吸水,所以被称为“死亡材料”。此外,他们还要学习如何用火。例如,他们要知道腐烂的木头可以烧更长时间,也更容易搬运,滚烫的石头可以在冰面上熔出一个洞,供人钓鱼使用。

从前,旅行者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见到别人蒸桑拿,不免要为人体竟能承受如此极端的气温变化而不受任何损害感到诧异。在寒冷的冰室待着是与蒸桑拿完全不同的体验,即便是在盛夏,只要到里头待上几个小时,就会产生在寒冬腊月才有的感觉。实际上,人们会全副武装,穿着浴袍、袜子、鞋子,戴着手套、发带和口罩,进到低至零下110摄氏度的冰室之中。这一温度,甚至比人们在南极监测到的自然界最低温度零下93.2摄氏度还低。房间里回荡着的音乐可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帮助人们更好地抵御严寒。实验表明,吸入的冷空气会在肺部扩散,让人产生恶心感。

冷疗法也称全身冷冻治疗,据称可在几个阶段后,起到减轻痛苦、促进肌肉再生和预防感染的作用。它和桑拿一样,分为多个“阶段”。温度不同的预备室,可帮助人们更好地适应温度变化。经常造访冰室的人出汗相对较少。在有些地方,造访冰室被视作泡完温泉后的补充活动,已经成了一种时尚。

冰冻让一些人看到了从病痛中痊愈乃至长生不老的希望,这让他们觉得将来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们的遗体在经速冻处理后,会被放入低温氮容器内保存,即进入所谓的“人工冬眠”状态。人们计划在将来让他们复活,虽然目前还不清楚未来的复活技术究竟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有科学家认为,现代人所遭遇的“慢性”气候变暖,让肥胖的人和得心脏疾病的人变多了。美国科学家雷蒙德·克罗尼斯、安德鲁·布雷默和大卫·辛克莱尔认为冬天具有“新陈代谢作用”,无法真正感受冬天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克罗尼斯给出的解决方案有特意洗冷水澡、在冬天赤裸上身外出、晚上不盖被子睡觉,以及仅在最冷的几天打开暖气等。他希望以此促进身体的新陈代谢和物质交换。一些认同这一观点的人会穿特制的冰背心,以有意识地让身体感受寒意。

21世纪以来,冰川一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化着。在专家看来,这是气候变迁最为有力的证据。中亚的冰川在过去五十年间减少了四分之一。如今,人们会在夏季有计划地遮挡罗讷河冰川,以减缓其融化的速度。冰川学家称不再“生长”的冰川为“死冰”。五千多米高的玻利维亚恰卡塔雅冰川已经消失多年。这里原本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滑雪场”。根据科学家们的预测,即便气候停止变暖,冰川仍会继续消融。

研究表明,北半球的积雪有不断减少的趋势。另外,还有诸多迹象表明,许多地方的冬天将会变得更短,春天则会来得更早。这样一来,法国谚语中的“卖雪致富”恐怕就不容易应验了。这也会对滑雪者产生影响。海拔较低的滑雪场将因为缺雪而消失,现在,许多阿尔卑斯山的滑雪场已经需要进行人工降雪。寒冷和冰雪成了一种奢侈品。雪炮车里喷出的雪,显然无法和天空中飘落的雪花相提并论。这究竟会对我们产生什么长期影响,让我们对冬天的感受产生什么变化,以及如何看待四季之间的关系,目前还很难预测。

如果越野滑雪道、滑雪场和滑雪跳台上都没有积雪了,许多冬季运动场地都将遭遇经济危机。人工雪价格昂贵。在有些滑雪场的所在地,人们需要储备一定的雪量以供临时补给。在理想状态下,这些雪应该被储备在雪场附近,以降低从其他区域调雪的运输费用。人们称这种雪为“过夏雪”或“种植雪”。现在人们知道,在40厘米厚的锯末或聚苯乙烯泡沫的包裹下,雪堆更容易保存——平常能够化尽的雪在包裹下仅会融化四分之一。在达沃斯、黑森林地区的蒂蒂湖和上巴伐利亚地区的鲁波尔丁,人们已经积累了一些这方面的经验。必须要承认,这并不是一项浪漫的工作。现在,奥地利已经成立了补贴基金,相对富裕的滑雪场会为小滑雪场提供援助。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雪还是“假雪”。靠这种雪铺成的雪场,很快就会变得和游乐场无异。

现在,身着全套保暖服的技术人员已经可以在冰室里制造出人工雪,它与天上落下的干松雪毫无区别,只是产量有限。它的制造过程模拟了云层中的自然变化:空气经过热蒸汽区,然后被吹向冷冻区,从而形成冰晶。通过调整实验室和蒸汽区的温度,人们可以改变冰晶的形状。这和雪炮车制造的人工雪存在很大差别:后者的作用原理是将尽可能小的水珠喷入冷空气,使水珠外表面遇冷结冰,从而形成积聚在地面上的小冰球。相比自然飘落的雪,这些小冰球形成的雪面更厚也更坚硬,这种雪融化较慢,最多可以存在四星期之久。这也会对植物的生长产生影响:使用人工雪的地方,更适合快速生长开花的植物生存。从前,人工造雪有能耗过高的问题。现在,人们设计的新设备无须任何外部能耗,可仅靠水压造雪。

虽然滑雪场的雪上安全度越来越低,但现代装备和制衣技术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是几十年前的人们无法想象的。滑雪板的顶部多由碳纤维材料制成,本就十分轻盈,现在,人们还会注入空气,进一步减轻其重量;全视野头盔使人们得以摘下滑雪镜;雪鞋可以完美地包裹住双脚;连体滑雪衣外的罩衣可在跌倒时保护容易受伤的肩部和肋骨;气囊的存在可以大幅增加遭遇雪崩后的生还概率。

春去夏来,秋末冬至,这反映的是四季更迭的规律。但许多年轻人仅在小说或电视里见过寒潮的突袭。从前,冬天的影响要比现在大得多,它时常让日常生活陷入停滞。现在,我们会经常看到北极的冰川成块地落入水中,这让我们着迷,也让我们战栗。我们不禁思考:这是一种常态,还是近来才有的现象?

因纽特人开始抱怨气候过于炎热。那些生活空间发生巨大变化的动物,被迫迁徙到陌生的区域。格陵兰岛和南极西部冰川的融化不仅使海平面上升,还对洋流产生了影响。气候专家预测,这一变化将导致更多冬季风暴和气旋的出现。

冬天促使人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回顾经历过的事情,把精力放到最重要的事物上来。冬天让我们看到自己的局限,也激起了我们寻求保护的欲望。即便冬天现在已经无法对人们的生存造成威胁,但它还是让我们明白:在炎炎盛夏之外,还有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世上只有夏天,难道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吗?没有经历过冬天的万物凋零,又怎能学会享受夏日?夏天的意义,不正是从与冬天的对比和参照中来的吗?如果动植物的新陈代谢没有在寒冷的冬天陷入停滞,春天又该去哪里发挥它的魔力?

防控冬季危险的代价,是失去对冬天最为直接的感受。虽然人们从前对冬季的侵袭并非毫无准备,但至少当时还没有可靠的天气预报,人们无法提前几天预知冰雪的来临。如今,成千上万的人关注天气预报,却只是为了找到一个适合滑雪的周末。

难道现在我们得从现象学角度重新定义四季了吗?自然历[又称物候历,以自然界中生物和非生物的物候现象为指标来表示一年中季节来临早迟的一种日历。]将春天、夏天和秋天各分为三个发展阶段。春天的变化尤为明显。现在,四月更常表现出初夏的特征,天气突然变冷的状况很少出现。当死寂的冬天出现春天来临的迹象,一些事情就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例如在2015年的圣诞节,人们便观察到了杏树开花的现象。

当然,无论是在近些年还是很久以前,都发生过一个冬天或连续好几个冬天几乎没有降雪的情况。早在三百五十年前,当地球还处于“小冰期”时,冬天就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塞缪尔·佩皮斯在1661年1月21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这个冬天的天气十分奇特。一点都不冷,马路雨雪不沾,苍蝇嗡嗡飞舞。玫瑰丛中开满了花朵。这样的状况可谓前所未有。”这是巧合还是意外?对于冬天,人们尚无完美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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