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电子人克拉克

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把真相告诉病人之前,先确定你知道真相,而且病人确实想听。

——理查德·克拉克·卡伯特[卡伯特(Richard Clarke Cabot,1868—1939),美国医生,推动了临床血液病学的发展。]

2008年3月18日。我做完了这天的第一例手术,正漫步走回办公室。患者是一名婴儿,心脏上有一个缺孔,手术很成功,家长也很满意。这时,我看见有一名女子在走廊的另一头哭泣。她穿着入时,两个年幼的孩子正抓着她的外套。虽然这不关我什么事,但在从事外科40年之后,我依然不能对别人的悲伤无动于衷。这幅小小的绝望画面让我心烦意乱。

周围所有人都迈着大步从她们身边走过,他们目标明确,各自履行着在医院里的职责——他们想的绝不是人道或者礼仪,而是截止日期、数字或候诊名单。我本该转进办公室处理一堆文书,但是我办不到。虽然身穿汗津津的手术服,外表和心情都一团糟,我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这可怜的女士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即使注意到了,也肯定以为我是等电梯的搬运工。我轻声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她用了一分钟才平静下来,告诉我她刚把丈夫留在心导管室。他快死了,医生说已经没办法了。现在她需要有人帮忙照看孩子,这样她就能坐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孤零零地死去。

我向她追问了更多信息。她的丈夫克拉克先生今年48岁。那天一早,他毫无征兆地发作了一次大面积心肌梗死。他先是由救护车送到附近的地区总医院,入院后心脏停搏,医护人员把他救过来,然后连上了呼吸机。确诊心梗之后,那里的心内科医生给他塞进一只主动脉内球囊泵,接着把他转到牛津做急诊血管成形术(urgent angioplasty)——这是一个多小时之前。

血管成形术的目的是打通堵塞的冠状动脉,使缺氧的心肌免于死亡——也就是“心肌梗死”的“死”。心内科医生将一根气囊导管送进病人的主动脉,再送进堵塞的冠状动脉,接着用充气的方法将这根细小的血管撑开,最后再塞进一只小型金属支架使它保持通畅。这个过程称为“再灌注”,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使血液重新流向受损的心肌。再灌注的关键在于时机:如果在病人胸部开始疼痛后40分钟内实施,就能挽回60%~70%的危险肌肉。而如果拖过了三小时,那就只有10%的肌肉能存活了。

克拉克先生之前被救护车带着东奔西跑,治疗时长已经远远超出了合理的限度。各种治疗指南都建议在治疗延误时使用“溶栓”药物。它们能溶解堵塞狭窄动脉的血栓,按理说也能恢复血流——效果虽不及血管成形术,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牛津的急诊血管成形术水平很高,24小时服务,昼夜不停。一旦送进心导管室,克拉克先生就接受了最好的治疗。他堵塞的动脉打通了,左心室却因为治疗延误而严重受损,这时已不再搏动,排出血量也很少。一颗正常的心脏每分钟能泵血5升,而他的心脏费尽力气才泵出2升不到。他的血压也降得很低,才70毫米汞柱,只有正常血压的一半,血液中因此堆积了大量乳酸。他现在到了我们称为“心源性休克”的阶段,生命正在急速流失。再不出现奇迹他就完了,孩子们就要失去他这个父亲。

我可不想让这个结果发生,于是告诉克拉克太太,说我会尽量想办法救他。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因为我们过去的成就,有人从美国寄给我一部新的心室辅助装置。现在就可以拿出来试试了!

我和克拉克太太说好,让她带着孩子们去食堂休息,暂时忘记这里的痛苦,等我忙完了再去找他们。我需要尽快把克拉克送进手术室,因此当天的手术计划必须重新安排。我准备先给他连接心肺机,改善致命的代谢状态,然后再用辅助装置接替他垂死的心脏。

我迈开步子朝心导管室走去,半路经过我的临时板房办公室。我的新秘书苏正在消灭窗台上的蚂蚁,她还等着我处理文书呢。谢天谢地,这下有新的借口可以不干这个了。我吩咐她打电话给5号手术室的麻醉室,告知他们计划有变。

“什么计划?”她问。

问得相当合理,因为她还不知道克拉克先生的事。然而情况紧急,容不得我解释。我又请她提醒灌注师,说我准备使用那台新的离心磁浮泵(CentriMag pump)。

我想先看看克拉克的冠状动脉造影,这样就能知道我们对付的是什么情况,心脏有没有康复的可能。这一步只花了两分钟时间。之前他的冠状动脉左前降支完全堵塞,现在装了金属支架,已经重新打开了一些,而且不会再闭合。他的冠状动脉血流比正常情况要缓慢。虽然冠状动脉已经打开,超声心动图却显示左心室的一大部分已经没有动静,停止了收缩。

最重要却难以回答的问题是,他的心肌到底是死了(也就是心肌梗死)还是处在所谓的“心肌顿抑”状态。后者虽然也很糟糕,但远没有前者严重。“顿抑”的肌肉仍然活着,只是需要几天或几周的时间恢复。如果现在能成功保住他的性命,我们接着就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我不可能向克拉克先生一一解释,因为他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他人平躺在推车上,喉咙里插着呼吸管。我试着向他介绍自己,却一眼看出他精神已经很差,接近昏迷。他的肾脏已经不再产生尿液,肺部也充满积液,身体冷得像冰,皮肤死一样的惨白,毛孔却还在出汗。他嘴角流出浮沫,在青紫的嘴唇上冒着泡泡,眼睛也开始向上翻。这就是心肌梗死患者的死法,我外公也是这样去的。没时间叫搬运工了,我吩咐几个护士赶紧朝电梯的方向推,一定要在心脏停搏之前把他送上去。知情同意书留着待会儿再处理——不管死还是活,他都当然不会起诉我。

有人说,生命中的一切都要讲究时机。对克拉克先生来说,他的时机好得像奇幻作品,你连编都编不出来:我正好在走廊里遇见那位悲伤的女士,一间手术室正好空了出来,我手上又正好有一台新的离心磁浮泵。这使我想起了朱莉和她的AB-180。他俩都是幸运的人。

给这台心泵取名“离心磁浮泵”很有道理。它里面推动血流的部件(称为“叶轮”)像离心机一样在磁场内部旋转,转速是每分钟5000转。名字里的Centri指的是“离心”,Mag指“磁悬浮”。它每分钟最多能泵10升血液,远远超过人体所需。有限的泵血能力向来是人工心脏的缺点,但现在技术快速发展,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

克拉克先生的代谢平衡遭到严重破坏,不能再让他在麻醉室里逗留,于是我们径直把他推到手术台上。这时给他全身麻醉有可能引起心脏停搏,于是我们在局部麻醉下给他插了监护线和输血插管。要保住他的性命,我就得赶紧给他连接心肺机。他的血液需要过滤,然后才能切换到离心磁浮系统。

我切开他的胸骨,切口没有出血。尸体不会出血。他受伤的心脏颤抖着,随时会停止运动,但是和往常一样,心肺转流术改变了一切。挣扎的心脏排空了血液,让我看清脱离了血液和氧气的僵硬肌肉。很显然,它还没死,我甚至能看到、摸到冠状动脉里的支架,就像被蛇吞进食道的一只老鼠。通过它,血液流向肿胀的心肌。左心室已经倒下,但还没有出局。

克拉克先生正在经历一次普通的心肌梗死导致的死亡,在使用国民保健服务的人中,每年都有数百位因此死去。但是我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用合适的技术把他挽救回来。为了他的家人。

离心磁浮系统用塑料管把血液从左心房导出身体,送进一只旋转的外部泵头,然后通过别的管道将血液送回胸腔,注入主动脉,再由主动脉将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磁浮泵的速度由老式打字机大小的控制板操纵。这个简单的装置绕过克拉克先生挣扎的左心室,让它得以休息,同时也向脑和身体输送充沛的血流。

我们松开管子上的钳子,让它注满血液,排出空气。和以前一样,整套系统必须杜绝空气。我们对这一点相当执着,“空气到头上,病人死床上”这句格言不管重复多少次都不为过。该启动离心磁浮泵了。我们一边减小心肺机的血流,一边增加离心磁浮泵的血流,使两者始终保持平衡。最后磁浮泵完全替代了心肺机,双方衔接得分秒不差,转换过程相当平稳,毫不费力。就像魔法。

我看了一眼时钟。从我让悲痛欲绝的家属去食堂休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不妙。眼下他们正坐在那里,不知道亲人是否还活着,而且多半认为他已经死了。我很挂念他们,但现在也没法跑去安慰。等有了好消息再去补偿吧。

我少有地继续手术,亲自关闭胸腔,同时小心维护那些挽救生命的管子。现在有两根心脏起搏器的电线和四根塑料管从他肋骨下方伸出,其中两根是放出淤血的引流管。

我接着就去找克拉克太太。这时其他家属已经来医院把两个孩子接走了,我想亲自带她到丈夫的病床边。她跟着我到了这边,一定觉得像是走进了一艘太空船——四壁都是高科技设备,呼吸机在帮他呼吸,离心磁浮泵辅助着他的血液循环,床边仅剩的狭小空间也放满了监护设备和引流瓶。在这重重包围之中是她丈夫残破的身体,现在只能探望,还无法交流。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慌——毕竟这个画面太过震撼,等于在她心口刺了一刀。我眼看她的双腿就要站不住。我们赶紧过去,扶她在丈夫身边坐下。她的第一反应是握住他的手。他没有反应,但至少身体是温暖的,甚至透出了粉色。而她之前见到他时,他的身体还冰冷黏湿,皮肤也因为心源性休克而呈现垂死的青灰色。几个护士都很和善。她们先安抚克拉克太太镇静下来,然后向她一一介绍了设备。她们对操作这些设备很有信心,我给她们的指令也很简单:什么都不要动。胜利在望。

克拉克先生的心肌并未受伤,只过了一周时间,它就看起来健康多了。于是我决定采取最佳方案,将离心磁浮泵拆除。我们回到手术室,一边慢慢调低磁浮泵的血流,一边在超声心动图上观察他心脏的表现。左心室射血良好,心率正常,血压也够高。上周的打击似乎没有留下多少损害。太他妈的棒了,我心想。

我们取出心泵,为他清洗胸腔,放进干净的引流管,然后最后一次合上了他的身体。整个过程他都十分稳定。又过了24小时,他醒过来,呼吸管也取走了。和一周之前相比,他仿佛死而复生。我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可之前的种种他一点都不记得。他没有什么“灵魂出窍”的体验,没有看见过往人生在眼前闪回。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也想不起自己在哪家医院。

我希望他的孩子回来时,我也在场——不是跟他们在一起,而是远远地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看他们走进来见到爸爸的样子。这一刻当然值得等待。说来奇妙,又过了短短一周,克拉克先生就出院回家了。同样了不起的是,在三个月后的复查中,他的心脏看起来完全正常。那些“顿抑”挣扎的心肌已经康复。这次千钧一发的抢救堪称典范。

* * *

对我来说,克拉克的病例是一道分水岭。在这之前,许多病人在心肌梗死之后死亡,即便用急诊血管成形术打开他们堵塞的血管也无济于事。而我们的经验证明,至少有一部分病人可以用简单而廉价的技术挽救回来。后来我又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给断骨绑上夹板,它就会愈合。让受伤的心脏休息,它也可能康复。虽然不是个个如此,但是在我看来,病人应该获得这个机会。何况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们都觉得离心磁浮泵很好操作,只要调高或者调低就行。只靠旋转一个把手,我们就操纵了病人的整个血液循环。这可比开车简单多了。

这件事有个意外而不太愉快的结局。就在克拉克先生心肌梗死之后的六个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他弟弟身上。他才46岁。我当时正在别处参加会议。这位更年轻的克拉克先生被送进当地医院,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把他转到牛津。抵达时他已经心源性休克。他的家人收到了和他哥哥的家人一样的通知:我们已无能为力。他们找到我的办公室,不顾一切地想求我帮忙,然而我正好不在,没能帮上。没有医生,也没有心泵。他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

年长的克拉克先生接过了照料他们的担子。听说这件事,我伤心极了,同时又庆幸自己不必面对那个家庭。随着年龄增长,我的中立态度开始消退,共情渐渐占了上风。这个职业让我深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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