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安娜的故事

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身体和心灵就像丈夫和妻子,并不总会约好一起去死。

——查尔斯·C. 科尔顿[科尔顿(Charles Caleb Colton,1780—1832),英国教士、作家、收藏家、赌徒。]

我的工作是帮人度过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当他们发现自己患上严重心脏病的时候。当患者和我见面时,个个都明白自己可能会死,甚至有的人已经在等待死亡。有那么一位女士铁了心认为自己要死,以至于在一次极为简单的手术之后真的把自己想死了。绝对不要低估人类的心灵。那可是强大的东西。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每一次和医生的会面都充满情绪。这一点在安娜身上尤其明显。安娜的人生一开头就很艰难。她母亲在她只有11个月大时就死了,不过幸运的是,她的人生中还有另外两个坚强的角色可以依靠。她父亲大卫在牛津郡的一座宁静村庄里把她养大,那里离教堂很近——不仅在地理上如此。后来她结了婚,丈夫德斯又支持她走过起起落落。

安娜出生后七个月,她母亲遭遇了一次大范围中风。当时她三十四五岁,发病前毫无征兆,没人说得清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得了中风。这是她和小女儿的最后一次接触。当医生告诉大卫他的妻子要死了,他直接回家洗起了尿布。

但在安娜的记忆里,她却度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假期跟着父亲到约克郡和根西岛玩,周日下午一起散步,还有野餐和郊游。大卫教她认识自然,带她走到户外,她在那里爱上了鸟类和植物。她在学校很用功,但是比起书本,她还是对村里的宗教和社会活动更感兴趣。她最喜欢小孩子,也常帮人照看。在教堂里,她总是负责抱着新生儿敲响钟声——这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传统。

和我母亲一样,安娜从学校毕业后也成为了一名银行职员。她总是很早上班,晚上还常常加班。她对每一件工作都尽心尽力。就像她父亲说的那样:“安娜内心的力量和坚持很可能是受我影响,我对此相当自豪。”

德斯是在村里出门遛狗时遇见安娜的。两人坠入爱河,在1994年7月结婚,后来又一起买了一所房子。当时她25岁,在银行和家里都很幸福。

接着,忽然之间,就在他们结婚后大约七个礼拜,她开始感觉劳累,有时筋疲力尽。她起初认为是工作时间太长了,但接着她又有几次突然喘不过气来,情况相当严重,她无法解释,只能归结为惊恐发作。她的脚趾青了,还长了一个疼痛的红斑。红斑后来起疱感染,虽然抗生素消除了感染,但她还是不明白起疱的原因,而且那个疱始终没消失。当时她还不知道,这些都是一种威胁生命的罕见疾病的典型症状,她母亲得的也是这种病。然而当时没人想到要去追查病因,她继续为生活忙碌着。

1994年8月29日早晨9点,安娜因为剧烈头痛而卧床不起。这不是宿醉——她并未饮酒。德斯正在楼下读报,她记得电视上放着《丛林袋鼠斯基比》(Skippy the Bush Kangaroo)。接着房间忽然旋转起来,她感觉自己脱离了现实,走进脑子里一个奇怪而陌生的地方。她刚刚用力喊了一声,要楼下的德斯打电话叫医生,一切就都变黑了。安娜听见德斯打电话的声音,他焦急的口吻令她很担忧。她觉得自己需要一辆救护车。她的脑子想好了要说的话,喉咙和嘴巴却不肯配合。就好像她的脑子离开了身体,身体没有生命,也没有反应。这使她分外恐惧。

匆忙间,安娜被直接送进牛津的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入院时她已丧失意识,浑身瘫痪。急救护理[急救护理(paramedic)是英国的救护车配置中处置权最高的职阶,职责和权限类似护士,但处置更紧急的情况。2018年起被授予处方权。]径直把她推进了抢救区。“气道,呼吸,循环”(airway, breathing, circulation)是急救人员辅助记忆的顺口溜,也是医学基础的ABC。每个医生、护士和急救护理都知道这个。

几名医生在她的气管里插了一根管子,以防她憋死。然后他们用机械呼吸机帮助她呼吸。她的脉搏稳定而强健,但血压很高——高血压说明有脑部损伤。这么说她的血液循环很好——是吗?有人听过她的心跳或者注意过她起疱的脚趾吗?她母亲的死因考虑进去了吗?不过公平地说,她的病来得突然,医生们的确没有时间调查她的家族病史。先保住性命要紧,之后再去研究她发病的原因。

诊断就像拼拼图。你要先找到其中每一块,再把它们拼在一起。只有到了那时,完整的画面才会呈现。安娜显然是突发了一次严重的脑损伤。在年轻人身上,这往往是因为某根先天脆弱的血管破裂,导致脑出血。

但是也有第二种可能,一种称为“反常栓塞”的事件。形成栓塞的东西叫“栓子”,那是在血流中浮动的一片外来物,可以是断裂的骨头从骨髓中释放的小脂肪球,也可以是从腿部的深静脉血栓上剥落下来漂到肺部的血块。如果空气通过插管或输液管进入血液循环,同样可能阻塞通向脑部的血管,或者在心脏中形成气栓。反常栓塞是由腿部或盆腔静脉中脱落的血块造成的,但是这些血块没有漂到肺部,而是通过心脏中的一个缺孔进入了脑,这会引起突然中风,有时甚至会致人死亡。安娜需要做一次脑部扫描,然后接受紧急脑外科手术。不过,安娜身上有一个积极的迹象:她的瞳孔仍然是正常大小,也能对光线做出反应。这说明她的脑还没有死亡。

做脑部扫描要注射造影剂,以显示她脑中的动脉。造影剂显示了脑动脉的壮丽结构,仿佛一棵橡树的无数枝条——不过这是一棵生命之树,而其中的一根树枝被锯掉了,也就是说,有一根血管过早地停止了工作,虽然它并未出血。一个栓子堵住了为脑干供血的一根关键动脉,阻断了这个重要神经中枢的血流。

她有一片关键的白质已经死亡或是受了损伤,其中包括通向手臂和腿的神经,支配语言的神经,以及控制身体自主反射行为的神经。看来她已经落入无意识的深渊,很可能也失去了视觉。

然而,看上去完全昏迷的安娜,怎么可能还有听觉和想法呢?这说起来仿佛恐怖片里的情节,就像被活活埋进一口有一扇窗户的棺材。这是可怕的“闭锁综合征”(locked-in syndrome),患者全身各处的随意肌完全瘫痪,只剩下控制眼球的那些还能活动。更糟的是,只有眼球的纵向运动和眨眼动作保留下来。此外,负责思考的大脑(也就是大脑皮层或说灰质)并未损坏,病人依然警觉,意识清醒。他们可以思考,只是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真是噩梦一般的处境。

安娜从来没有真的失去过意识。她的声带没有瘫痪,只是丧失了在呼吸和说话之间协调的能力。因此,她虽然在外界看来陷入了深度昏迷,但是从她自己的角度,她的听觉和思维过程依然正常。这种被困的新生活自然十分恐怖。她能看见外面的景象,虽然周围全是陌生人;她也始终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蜂鸣,那是监护仪发出的声音。由于神经系统失控,她感觉很冷,虽然她身上其实盖着几条暖和的毯子。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冻住、捆住了一般。

她记得有一个橄榄色皮肤、戴绿色帽子、穿绿色裤子的男人试着将一根管子插进她手背上的静脉里。他似乎戳了好几下,弄得她很疼。她的肌肉完全不听使唤,也发不出一点声响,心里却在惨叫。那个男人并不跟她说话,仿佛两人是在完全隔绝的世界里。安娜心想自己是不是死了,尸体正在给人做实验?上帝或天堂都在哪里?

那个栓子是从哪来的?如果来自她腿部的静脉,那么她的心脏上一定有破孔,使栓子从心脏右边穿越到了左边。许多健康人的左右心房之间都有一个小孔,那是子宫中的胎儿循环留下的遗迹。在胎儿出生、肺部扩张之前,血液就是通过它从心脏的右半边转移到左半边。安娜需要做一个超声心动图。不仅她,所有中风患者都应该做一个,在关闭左右心之间的缺孔以后,类似事故才能避免再次发生。

安娜的心动图揭示了真相,也把她自己的病情和她母亲的早逝联系起来:她的左心房上有一只巨大的肿瘤。虽然它看来很脆弱,仿佛一片柔软的海藻,但是每次心房收缩,它都会强行穿过二尖瓣,梗阻心脏的左半边。这可以解释她的气急和疲倦症状。

她脚趾上的感染最初也是因为一块栓子,那是脆弱的肿瘤撞上二尖瓣时掉下的一小块碎片。接下来的一块碎片没有向下,而是向上走了;它直接穿过颈动脉,到达基底动脉和脑干——这是一条灾难性的路线,就连一个自毁的卫星导航系统都不可能规划得比这更准确。

心脏肿瘤虽不多见,我却也做过许多例手术。安娜生的是黏液瘤,这很常见,是良性的。这种瘤常常很脆,就像她的那只,所以才会有碎片剥落。许多黏液瘤最早的症状就是中风,因此一经发现就能立即手术摘除。幸运的是,大多数黏液瘤在摘除之后都不会再长出来。

几位心内科医生被召集起来为她诊断。福法(Forfar)医生要我赶紧摘除肿瘤。安娜的经历,还有她瘫痪在床的样子都让我很受触动。她的眼睛睁着,但眼神空洞,没有动作,也没有反应。但是,当我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口,却能听见梗阻的二尖瓣发出的杂音,还有黏液瘤“扑通”一声闯过二尖瓣的动静。之前就没人听过她的心脏吗?在这个阶段,我们还不知道她的神经学预后。我们一般不主张对刚刚中风过的病人动手术,因为心肺机的抗凝作用可能导致更多脑部出血;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面临另一种真真切切的危险:很快就会有更多肿瘤碎片栓塞她的血管,威胁她的生命。

这个决定要由安娜的丈夫德斯和她的父亲大卫来做。就算预后不佳,他们也希望我给她做手术吗?这对他们是非常艰难的抉择,他们都惊呆了,大卫已经失去了妻子,现在宝贝女儿又陷入同样的境地。他们都希望安娜有机会康复。他们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手术反正不会使情况更糟。他们决定做手术,我当天下午就把安娜带进了手术室。

安娜的心脏小而有力,不停跳动着,从外面看完全正常。然而从里面看,它却是一颗装好炸药、准备引爆的地雷。我必须注意不能碰它,以免惊动肿瘤的脆弱分叶。要先用一把钳子夹住主动脉,阻断这些分叶的逃跑路线。

我们先用心肺机接替她的血液循环,然后排空心脏。接着,我用那把钳子止住通向冠状动脉的血流,用心脏停搏液使心脏完全静止。现在这颗小心脏变得弛缓而冰冷,我打开了它的右心房。心脏手术很简单——至少理论上如此。

左右心房之间有一层称为“房间隔”的东西,那只黏液瘤就贴在房间隔的另外一侧。要接近它,最安全的方法是切开房间隔,找到肿瘤的底部。黏液瘤上常常会长出一根短茎,它的一头连着房间隔,另一头连着漂浮在血液中的肿瘤本体。我的目标是连茎带肿瘤完全切除,让它再也长不出来。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方法是分两步走:先切断茎,将脆弱的肿瘤本体轻轻抬起,使碎片不至于掉落,再将底部整个切除。我们正是这样做的。我自豪地将肿瘤扔进一只盛了福尔马林防腐液的罐子,准备作为礼物送给病理学家,让他去查查里面有没有恶性成分。我曾经给几个病人做过手术,他们的黏液瘤在摘除之后又长了出来,而且变成了恶性的。这种情况很少,但不是没有。

肿瘤摘除之后,安娜的心脏轻松地从心肺机上脱离下来,我们也关闭了切口。现在她身负重伤,但是不会受到进一步的损害。这台手术本身并不难。但是身为一个四肢瘫痪的病人,安娜能否挺过手术却很成问题。她对指示没有反应,我们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独立呼吸,会不会咳嗽。平躺不动往往带来肺部感染,还有腿部静脉血栓造成的肺栓塞。

我们必须努力帮助安娜走完这段路,除了我们,这也是理疗师和亲友的任务。我们鼓励他们多跟她说话,放音乐给她听,即使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意识迹象也要坚持。当德斯给她戴上耳机播放当地电台的音乐时,她没有一点反应。

然而奇妙的是,安娜的确意识到了周围的一切。当麻醉剂的药性消失,她就恢复了视觉和听觉,只是还不能动弹。最悲惨的是她感到疼痛却无法交流。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看来,她都还陷在深深的昏迷中。

一天夜里,当安娜正躺在床上流汗时,一个新来的护士为她更换了被单。出于善意,她摸着安娜的头说:“真抱歉,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安娜的心里慌张起来,她以为这句同情的话意味着她就要死了。还有一次,另一个不太有同情心的护士在她身边说:“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

一天,有两名护士为她更换身下的床单。当她们把她从床的一边翻到另一边时,她那块不时脱臼的右侧膝盖又错位了,除她自己之外谁也没意识到。她剧痛难当,又没办法让任何人知道。后来有个细心的初级医生看出她两侧膝盖有种奇怪的不对称。他帮她把髌骨复位。没上麻药,一点也没有。

丈夫德斯和父亲大卫天天晚上下班都来看她,希望发现她好转的迹象。因为她所在的重症监护病房就在我从办公室到手术室的路上,我每天都有几次经过她的病床。看到她,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有严重且不可逆转的脑损伤,但我不是脑科医生,不好乱说。

9月5日周一晚上,安娜的叔叔来看望她。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坐在床边对她说话。她的眼皮上本来贴着防止眼球表面太干的胶带,这时胶带已经取下了。忽然,安娜的眼睛睁开了。叔叔惊讶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喊:“她醒了!她醒了!安娜醒了!”她不仅醒了,放一根手指在她眼前,她还能用眼睛追踪手指上下移动。自一周前中风到现在,这还是她第一次表现出意识的迹象。

德斯和大卫陪了她大半天,这时已经离开医院。听说这个消息,他们连忙赶回来,但这时安娜又睡着了。意识到安娜没有脑死亡,我们觉得应该让她试着自己呼吸。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们设法将呼吸管从她喉咙里抽了出来,不仅为她卸下一副重担,也降低了理疗和更换床单的难度。

又过了短短几天,安娜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醒的了。她现在呼吸均匀,脉搏平稳,血压也很稳定。重症监护病房的床位一向很紧张,于是他们不顾家属反对和我的严重怀疑,把她转到普通病房区的一个单间。随着胸部理疗次数的减少,她很快得了肺炎,需要用几种抗生素做联合治疗。由于她仍是平卧,无法咳嗽,病情发展到了威胁生命的地步。她体温居高不下,大量出汗引起脱水,身体一阵阵战栗,无法控制,痛苦得难以忍受。

她的肺炎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重了。一天,德斯偶然在装着她病历的棕色文件夹封面上看到“DNR”的字样。那是“不要心肺复苏”(Do Not Resuscitate)的缩写,这么写是因为有医生预计她的生命质量会差到无法接受的地步,但这完全没有征求家属的同意。这清楚地告诉他们:这些医务人员已经放弃了。

具体说,就是如果安娜的肺部感染发展得太严重,他们就不打算给她连呼吸机了。大卫说:“我猜想这是他们把她送出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写的。我对医院里的伦理不太了解,但我觉得这种事总该先和我们商量一下。”这他妈的当然应该先和家属商量。就连兽医也不会不和主人打招呼就让宠物去死。合理的做法(我说得婉转些)当然是和家属提一句。真可怕。

安娜既然住进了普通病房区的单间,就和重症监护病房的医生没有关系,而完全变成我的责任了。我召集几个手术助手、病房护士和理疗师开了一个病例研讨会,然后跟德斯和大卫开诚布公地谈了谈。我们已经帮安娜走了这么远,现在她也醒过来了,虽然她的神经系统不太可能复原,两位家属还是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不要心肺复苏”到底是什么意思?随着黏液瘤的摘除,她已经拥有了一颗年轻而正常的心脏,它绝不可能停止,也不需要谁在她胸口猛按或是用除颤器电击。她需要的只是一段时间的理疗和抗生素治疗,再加上充满爱心的护理,让她重新觉得自己是个人类。她绝不仅仅是床上一件不方便的物体。我这番鼓舞士气的讲话达到了目的,我们的团队齐心协力为她治好了肺炎。

渐渐地,安娜完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没过多久就能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呼吸更顺畅,还学会了通过眨眼交流,对提问做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善良的护士们发明了一套用眯眼和眨眼与她交流的系统,可是她们把说明书贴在远处一只储物柜上,安娜根本看不清,也没有人想到为她戴上眼镜。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移动头部的能力恢复了一些,接着还学会借助一块特别设计的“讲话板”与访客交流。这种交流很慢,但毕竟给了她手段来表达自己保存完好的智力。后来她对我们说起那段恍如隔世的经历:

我记得醒来时好像是深夜。周围很暗,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嘟嘟声,好像还有许多电视机在闪光。现在我知道它们都是重症监护病房的心脏监护仪。感觉好像脖子在盆里,有人把舒服的热水倒在我的头发上,按摩整个头皮。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知道他们在给我洗头!那感觉真舒服极了。

洗完之后,他们把盆端走了,我试着抬头。我想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的脖子好像丧失了所有力气,后脑勺仿佛灌了水泥。我说不出话,也不记得自己能不能哭出来。我很害怕。我的上方有一个方框,里面有挂帘子的导轨,还有油漆过的天花板。我既不能移动也不能抬头,只好静静地平躺仰望。视野里没有一点动静,耳边却有许多说话声。有一个声音我认得。那是一个女人,是我在银行的直管经理。我担心她是来查岗的,来看我为什么没去上班。有个人提到下礼拜的一场葬礼。我心想那就是我的葬礼吧。我叔叔想到我可能误会,安慰了我。我的脑子运转正常,可我的身体又在哪里呢?

我的床边常常围着许多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总在谈论我,却不和我说话。谈的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事,谈完就走了。我有很多事想问他们:我在哪儿?为什么在这里?他们说话时怎么可以当作没我这个人?我很愤慨,却不能把心情传达出去。要是有人能和我说说话,许多混乱的心情和可怕的念头就都可以避免了。可就是没人向我解释发生了什么。

一天,一个名叫伊马德(Imad)的主治医师从里瓦梅德康复中心来看望她。他为人和蔼,还跟安娜说起了话。他问她要不要把鼻饲管拔掉,换一根直接通到胃里的饲管。

“我很讨厌鼻子里的那根管子。”安娜回忆说,“于是我睁大眼睛,用微笑表示了‘好的’。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有人尝试让我也参与自己的护理。”

伊马德来这里是为了评估安娜出院后能否参加一个康复项目。那要等到三个月之后,因为她还需要比现在强壮许多,并且能够吞咽了才能出院。她的进步缓慢而稳定。她肺部又感染了几次,还接受了几个疗程的抗生素治疗。至少“不要心肺复苏”那几个字从她的病历封面上消失了。现在的安娜活力充沛,她也希望自己能保持活力。到1月底,她已经强壮到能移动头部和眨眼,而且看她的状态还能继续康复。虽然她的四肢依然瘫痪,但是能不靠呼吸机自主呼吸,已是一大幸事。

全部治疗持续了大约三年之久,一直到1997年的复活节,安娜才跟着德斯回到改造过的家,建设新的生活。她的身体仍然依赖他人,精神却很清醒。德斯在工作日一早就出门上班,这时家里会来两个帮手。他们帮助安娜起床,然后其中一个会陪她度过整个上午。到了午餐时间,第三名护理者会来接班,到晚上7点左右离开。那以后会再来两名帮手,帮她上床睡觉。这是每天的固定功课。她用头部的动作控制一部复杂的电动轮椅,去当地的超市或公园。她喜欢大家把她当作正常人,喜欢别人跟她说话。

她的轮椅上有一只遥控盒,可以用来开关前门、拉窗帘和操作电视。这只遥控盒通过一只红外线控制器操纵。她只要点点头,就会推动头部左侧的一根操纵杆,这又会触发一只光标在一张指令列表上向下移动。移动到希望的指令时,她再对操纵杆点点头将它选中。

她还有一间电脑室,窗口正对花园。室内有一部接收器,通过固定在她眼镜中梁上的一个白色反射点探测她的头部运动,她由此指挥一只光标在电脑屏幕上移动。电脑里还安装了特别开发的软件,让她能收发邮件,和朋友保持联系。就和手机短信有联想功能一样,她的电脑也总在猜测她接下来想写的词语。

除了失去行动能力之外,安娜声称中风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变化。身为一个女教徒,她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并尽量把日子过到最好。当地电台发起了一次募捐,用募到的钱为她买了一部能搭载那部轮椅的改装面包车。她父亲仿照“教皇专车”(Popemobile)的名号,把这辆蓝色的沃克斯豪尔面包车命名为“安娜专车”(Annamobile)。她生活中最担心的事是什么?那就是心脏里再长出一枚我不能摘除的黏液瘤。她对自己的身体很满意,不想因为又一次中风而缩短寿命。

福法医生始终在监测她的健康状况,每六个月就给她做一次超声心动图。第一只黏液瘤已经根除,不太可能再长出来了。但我知道黏液瘤会在家族中遗传,我相信她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死的。携带这种基因的患者还可能在不同部位长出黏液瘤,我只希望这不会发生。

然而在1998年8月,我接到福法医生的电话,当时安娜和德斯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她最近一次扫描结果仿佛晴天霹雳——黏液瘤复发了。福法告诉我安娜害怕极了,问我能不能再把肿瘤取出来。

我向他担保:只要能在当天下午把安娜送进心脏科病房,我隔天就能手术。这回是再次手术,所以要准备好输血。再次手术总是比较复杂,看安娜的情况,她的心包应该已经被第一次手术造成的炎性粘连彻底破坏了。就像我多年前在皇家布朗普顿医院学到的那样,她的心脏可能贴在了胸骨的背面。不过经过那第一次惨败之后,我已经数百次操刀再次手术,这次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我在病房见到安娜时,她正坐在轮椅上,看样子吓呆了。德斯也垂头丧气,父亲大卫还在赶来的路上。我们隔天早晨就会在手术室见面,我告诉他们什么都别担心,我现在要去更改一下手术安排。事实上,我的内心就要被情绪的黑洞吞噬,我需要逃跑。

第二天,德斯陪着安娜进入麻醉室。他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她失去意识。我第一次见到安娜时她已经瘫痪在床,但手臂和腿上还有发达的肌肉。现在看着手术台上的她,我发现这无法行动的三年已经使她的肌肉明显萎缩。我在做标记前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胸口。我清楚地听见了这枚肿瘤,而且和我猜测的一样,它生长在一个不同的位置,接近我们称为“左心耳”的地方。这次的肿瘤没有茎,只有一个宽大的底部。我把它剜了出来,然后将心房壁重新缝好。

我仔细检查了心脏的其余部分,想确认有没有别的肿瘤潜伏在隐蔽处。没有。我们轻松地撤掉了呼吸机,关闭胸腔,然后把安娜送进重症监护病房。我们知道她这次肯定醒得过来,所以提前给她准备好了沟通装置。理疗师也在一旁待命。经过上次的彩排,这次简单多了。她的家人朋友又一次围在她床边,我暗暗替她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但那不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时,安娜32岁,距离第一次手术已有七年。2001年4月,复查扫描显示,她的左心房上又长出一个巨大的黏液瘤,这次依然在不同的位置,就在二尖瓣的正上方。这枚肿瘤更加结实,在二尖瓣的开口“扑通扑通”地进进出出。情况危急。大型黏液瘤可能完全堵塞二尖瓣,造成猝死。看着超声心动图在屏幕上渐渐展开,安娜和家人再次陷入了痛苦。

第二天,我直接把她带回医院的手术室。第三次切开胸骨总是一件麻烦事。我再次由右心房进入心脏,打开房间隔的剩余部分。肿瘤就在我眼前,生长点一部分在二尖瓣旁,还有一部分在房间隔上。我用一把普通的厨房勺子把它从左心房上盛起;对于质地如同果冻的组织,这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我从来没见过或听过有哪个病人需要做三次以上心脏肿瘤手术。用不了多久,她那颗小小的心脏就没有地方接心肺机的插管了。

安娜再次从死亡边缘走了回来,或者应该说爬了回来。她的精神力量和德斯、大卫两人的支持真是超乎寻常。她的肺部难以避免地发生感染,但理疗师帮她渡过了难关。我们努力为她控制疼痛,还使用了和前两次一样的沟通装置。这就是那个年代病房护理团队稳定连续的好处。

她又在医院住了三周才回家。我们听说她在和抑郁症做斗争,她这种情况不得抑郁症反倒奇怪了——先是大范围中风,再是数次心脏手术,接着又意识到这肯定也是母亲英年早逝的原因,最痛苦的是,她还要时刻担忧肿瘤卷土重来。她已经复发了两次,每次都在不同的位置,以后还会不会复发?再做第四次手术,在技术上可行吗?能安全完成吗?我们都希望事情不要坏到那个地步。

现在德斯已经不敢再跟来复查,坐在那里观看屏幕上的超声图像让他没法承受。他没来医院,而是去了教堂祈祷。安娜瘦得叫人心疼,她的超声图像却也因此显示得一清二楚。每次复查她都躺在那里,急迫地希望看见空空的心腔。每做一次手术,图像上的心房都变得更小。

2002年8月,就在最近一次手术完成16个月后,意外的坏消息又来了。福法医生打来电话向我展示了那个怪物——这是到现在为止最大的一只肿瘤。我不敢相信新的黏液瘤会在短短几个月内长到这么大。我没说话,心里却在猜想这次会不会是恶性的。我以前也给一名情况类似的年轻女性做过手术。她的第一枚黏液瘤是良性的,但第二次就变成了恶性程度很高的黏液肉瘤。我们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安娜身上。我把她带回医院,紧急开展了第四次手术。

要取得手术的书面同意,我们就必须解释风险。没有人敢说她在第四次手术中死亡的概率会低于20%。同样,再发作一次中风的风险也很大,因为这只黏液瘤很可能掉下碎片,进入脑部。但如果不做手术,肿瘤就会越长越大,最终梗阻心脏。它长得越大,栓塞的危险就越高。我们被困在一个两难境地,一边是凶残的恶魔,一边是汹涌的大海。我认为还是要对付恶魔。神会在这场战斗中庇佑安娜和她家人的。再说她也不会游泳。

就在安娜接受手术那天,当地的教堂为她守夜祈福。和前几次一样,德斯和大卫带她来到手术室。他们道别时,我待在手术室的咖啡间。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情感耗竭的时刻,就像父母将幼童领到麻醉室,最后又不得不把他交给一群陌生人一样。德斯怀疑她这次还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这是到现在为止最大、最凶的一只黏液瘤,它几乎填满了整个左心房。我做了根治性切除,然后又花很长时间仔细查看这个布满战斗伤痕的心腔。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肿瘤再生吗?我决定用电刀将左心房内表面的细胞全部杀死,因为正是这层细胞接受了终结安娜生命的遗传指令。我将目力所及的组织尽数烤焦,一股青烟冒了上来,仿佛玉米地里燃烧的残株。我决意要实施焦土政策,因为我不想让安娜在这道诅咒前倒下。

就在我们消灭内表面的细胞时,我又意外地交了一次好运:在推开二尖瓣检查左心室时,我又在二尖瓣的一块肌肉上发现一枚小小的黏液瘤。它太小了,就算用最好的超声心动仪也无法找到,但是一旦错过,它就势必会越长越大。我把这小兔崽子揪了出来,和另外那只大肿瘤一起扔进罐子里。两个都要交给病理学家化验。

她的心脏看起来还是不错:心律正常,烧焦的左心房内壁也没有引发不良反应。我隔着手术巾旁观了剩下的手术——我的团队是一流的,用不着我亲自收尾。

胸骨缝合完毕后,我跑去给德斯打电话,希望尽快结束家人等待的痛苦。手术中出血很少,因此整个过程比预想的快,我猜想他可能还在教堂里没回来呢。电话接通后,我告诉他战斗结束,安娜又安全了,她一定能从这次创伤中恢复过来。

但是我也担心她会因为太担心复发而放弃。安娜现在需要超大剂量的积极心态和充沛的斗志,才能撑过接下去的几个礼拜,熬过那些疼痛、恐惧和彷徨。于是我请德斯在回医院时把上帝也带上。

安娜慢慢康复了,这次没有出现严重的肺部感染。大家又一次围在床边守护她——医生、护士、理疗师、牧师,尤其是她的亲人和朋友们。每个人都为她注入了剂量庞大的积极信念。现在她已经是医院和社区里的知名人物,每个人都在祝愿她康复。

她再一次回家,也再次面对那逃不掉的门诊复查和可怕的超声心动仪。几个月过去,风平浪静。然后是几年——至少有两年。

2004年,篝火之夜[又称“盖伊·福克斯之夜”(Guy Fawkes Night),在每年11月5日。盖伊·福克斯(1570—1606),主导用火药炸毁英国国会的密谋,败露后被处死,败露之日正是篝火之夜的前一晚。《V字仇杀队》即受他的事迹启发。]的前一天,在11月的一个灰色潮湿的下午,安娜像往常一样应约到她的心内科医生那里复查。一起来的父亲帮她躺上心动仪前的躺椅。医生在她瘦骨嶙峋的小小胸膛上涂了凝胶,以改善探头的接触。在等待中,父女俩的肾上腺水平都高了起来。但是,几秒之内,他们的心就再次沉了下去:他们又在左心房里看见一只漂浮的肿块,就像果酱瓶里的一条金鱼。我的焦土政策看来失败了。

安娜和大卫都被打垮了——还有德斯也是。到了这个地步,旁人已经很容易理解他们的心情:为什么一个人要经受这么多磨难?为什么上帝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重要的是,他们今后还能怎么办?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仔细考察:这名年轻女子的心脏还有多少可以摘除?当时的场面太过悲伤,谁也不能立即决定。安娜和父亲怀着凄凉的心境回家了。福法医生也必须认真思考这个情况,然后和我探讨,但是在那之前,他让这家人先安心过圣诞节。他们当然安不下心。这时候保持平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安娜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

她在2月初和大卫一起回来复诊,德斯也来了——这时,他内心不再彷徨,只想和医生讨论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有的话又是什么。福法又给她做了一次超声心动图,结果使他们重新陷入难以置信的痛苦。安娜之前长过的全部四只黏液瘤,还有现在这只,都长得很快,虽然都是良性的。新长出的这只直径2厘米,已经脱垂到了二尖瓣的另一边,情况非常凶险,再次中风的可能很大。

福法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了我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在想,要不要给安娜做心脏移植?悲哀的是,不行。移植也要留下她自己的一大部分左右心房,好把供体心房缝上去,所以还是没法保护她不再长出肿瘤。一次心肺联合移植术可以摘除她整个心脏,但是没人会考虑这种手术,因为经过上一次手术之后,她的两侧肺都已经贴在胸壁上了。我说我同意再做一次手术,但我们都应该认可这是最后一次。我和福法都觉得,不能就这么把安娜丢给病魔。

我问安娜一家有什么打算,他们都说她宁愿死在手术室,也不愿被医生抛弃。如果手术成功,她就不会再做超声心动图了。这是一种鸵鸟政策,但的确没必要让大家再受苦。

安娜入院的那天正好是情人节,那也是她和德斯订婚十一周年纪念日。第五次手术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艰难而危险。我们怀着耐心和万分的小心重新进入胸腔,然后切掉了进入右心房所需的最少组织。安全做到这一步之后,我走到外面休息了一会儿。这是开展复杂再次手术的一个良好策略,也是一名膀胱老化的外科医生的必要做法。接下来是第二回合。

我打开右心房,由此进入左心房。我打算从第三次手术的切口直接过去。我看到来自腹部的下腔静脉进入右心房的地方有一只毫不起眼的黏液瘤,体积和我们在左心房追踪的那只一样大。我们摘除了它,尽管实际上它自己就快掉出来了。然后,我们又摘除了左心房的那只黏液瘤。工作再次完成,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我们关闭心脏,将空气排出,又提高了血温。这个备受摧残的小小器官并未受到这第五次入侵的干扰,从心肺机上干脆地脱离下来。和上次一样,这回也是出一只黏液瘤的钱,摘除了两只。我们为她关闭胸腔,从此不再打开。我卸下了一副担子,安娜一家也听天由命了。

术后的恢复起初很简单:安娜在呼吸机上连了两天,然后拔掉管子,频繁理疗。每个人都为她能活下来而兴高采烈。接着,她却在没有充分监护的情况下喝了些汤。由于脑干曾经中风,她吞咽一直很困难。她大口吸进灼热的汤汁,呛到了,接着因为肺部感染在呼吸机上连了很长时间。她接受了好几个疗程的抗生素治疗,后来还做了气管切开术。不过她终于还是恢复了,情况并不比术前更糟。最后她和德斯回了家,一起去应付那不确定的将来,努力赶走抑郁,尽可能好好生活。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没有再把她带回医院复查。里瓦梅德康复中心很帮忙,始终对她保持关注。最重要的是,她得到了教会和社区的大力支持。我时不时会向福法医生打听有没有她的消息,然而过了一阵,我们就都和她断了音讯。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位邻居是她在教会的熟人。接着,我开始收到一连串最新的消息。她很幸福。德斯也很幸福。生活起起落落,他始终支持着她。偶尔我还会收到他们寄来的卡片。

2015年,在她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手术过去十多年后,那辆安娜专车停在了我的家门外面。她坐在后排轮椅上笑吟吟地望着我,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德斯手捧一只蛋糕走到我门前。那是安娜为了庆祝他们结婚21年,在护理员的帮助下亲手为我做的。

那些黏液瘤呢?看来这场遗传风暴已经平息,战斗打赢了。我想神明也帮了忙吧。这使我想起19世纪诗人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诗作《花》(The Flower)中的一句:“谁能想到,我这枯萎的心竟还能萌生绿意?”

我祝他们一直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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