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肾上腺素飙升

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我们凡人只是租客,很快大房东就会通知我们:租约到期了。

——科德角桑威治市,约瑟夫·杰斐逊[约瑟夫·杰斐逊(Joseph Jefferson,1829—1905),美国喜剧演员。]墓碑文字

参加不列颠空战的盟军飞行员在空中激战靠的是肾上腺素——这是人应对压力时由肾上腺分泌的一种激素。前一分钟,他们还在帆布躺椅上轻松地欣赏落日;后一分钟,他们就冲进飞机飞上天空。他们知道前方会有激战,也做好了刹那间战死的准备。

医学生都学过,肾上腺素是负责“战斗或逃跑”的激素。有时,我也必须和那些战斗机飞行员一样紧急起飞,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都很要紧。有时医院接到电话,说有胸部穿透伤的病人正在由直升机或救护车送往急诊部的路上。他们的伤口贯入点离心脏很近,血压也很低,需要尽快得到心脏外科医生的治疗。冲啊!

有时候,一些简单却令人沮丧的事情会造成生与死的差别:路上一串红灯,前方一辆警车,医院停车场上没有空车位,诸如此类。我不能像救护车那样超速,我的车顶也没有蓝色的闪光灯,一开快就会惹上麻烦。做高级专科主治医师时,我常常在伦敦各家医院间飞驰,被警察截停无数次,最后他们甚至给我出起了主意:如果需要超速,就打999(报警和急救电话),跟接线员说明情况,我们会带你到想去的地方。

他们还真的送过我几次。这种事现在不会有了。现在他们都是叫我停车,我冲他们发火。我会让他们同急救车中心确认情况,然后把我护送到医院。这类冲突尤其能激发肾上腺素,所以我每次到医院时,总是迫不及待抄起手术刀立即行动。

* * *

夜里11点,我的手机响了,来电号码“未知”。“未知”永远代表医院。接线员说:“我现在把你接到急诊部。”我听得很仔细,虽然这么晚被打搅很火大,我的耳朵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信息。急诊部的医生说,一辆救护车正从斯托克曼德维尔医院驶来。病人左胸有一处高速枪伤,人已经休克。斯托克曼德维尔的医生已经给他插好了输液管,而且当时就说:“直接送去牛津。”

我后来得知那位急诊部医生是一名空军卫生员,我问他怎么知道那是高速枪伤。他说因为那是猎枪打出来的。我问他有子弹出口吗,他说没有。这条信息对确定体内受伤情况很重要。我了解枪伤。我在华盛顿医院的创伤中心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在约翰内斯堡索韦托的贝拉格瓦纳思医院待过一阵。我还为英国军队的急诊医学教科书写过《胸部弹道伤》一章。我很喜欢做胸部穿透伤手术,因为它们捉摸不定,每一例都不相同,次次都能考验我的技术。

“好的我这就来。你能打给我的手下的主治医吗?叫他把手术团队集合起来。”

当时我开的是一辆大马力捷豹,后来被我撞得稀巴烂了。这时公路又黑又空,我一边猛踩油门,一边小心提防路上的鹿或狐狸。我在心中梳理着刚刚得到的稀少信息:这个人是怎么在深夜被一把高速猎枪击中的呢?

高速子弹遵循可预期的路线击中胸腔,但它们同时高速旋转,能量在肺部钻出洞口,形成次生弹片,比如金属碎屑、肋骨的碎片和软骨的残片等等。这些往往是致命的。要是近距离中枪,子弹就会从后背直接穿出,形成一个很大的出口伤。

这位不幸的先生住在一片森林猎场边。那天晚上,他刚刚关掉电视准备睡觉,却听见外面好像传来了枪声。是盗猎者吗?那天夜里很冷,天上一轮满月,万圣节就要到了,林间的空地上笼着一层诡异的薄雾。但他还是沿着小径走到森林边,走进草地里看个究竟。

忽然,他胸口受了重重一击,声波还没传到,人已倒在地上。随后他才听见猎枪的轰鸣声。他左侧乳头上方一阵剧痛,喘不过气,意识瞬间模糊起来,但他强打精神,掏出手机拨通了999。他告诉接线员自己中弹了,还报告了方位,接着瘫倒在身体休克与精神冲击之中。仰望着沐浴月光的朦胧群星,他心想这下死定了。

那名伤人者麻烦大了。他当时在自己的土地上偷偷猎鹿,看见被害人眼镜反射的月光,还以为是一对明亮的鹿眼。他把猎枪的准心略微调低,瞄准下方的较大物体,满以为那是鹿的胸膛,扣响了扳机。那的确是胸膛,但不是动物的。他还差两厘米就打中被害人的心脏了——这对双方都是一大幸事,因为如果被高速步枪击中心脏,谁都没法活下来。

几年前,我曾在米德尔塞克斯医院救过一名在东伦敦被警察开枪击中的年轻人。不同的是,当时警察用的是手枪,子弹直接穿过心脏,但是他心包上的一个血块堵住了弹孔——在身体失血、心脏血压下降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但是高速子弹就完全不同了,它们会把心脏撕成碎片。伤者还活着,说明他的心脏没有受伤,我有把握治好他。

我赶在伤者之前到了。急诊部正好没什么病人,一群医生和护士待命,随时准备出动。但我只需要一个人——一个麻醉医生把管子插进他的气管,帮他维持呼吸就行了。大量失血时我不喜欢输液太多,输普通补液只能简单地提升血压,加剧出血,并不能提供凝血物质促进止血。

当时,高级创伤生命支持指南(Advanced Trauma Life Support guidelines)还很不足,甚至危险。华盛顿特区的一项研究发现,同样是胸部穿透伤,由私家车送到医院的伤者,幸存率要高于急救护理送来的那些,因为急救护理还要多花时间插输液管、输入凉凉的液体。

我们听见救护车的警笛越来越近。这时,伤者的血压已经不到60毫米汞柱,心率则高达130。他身体苍白冰冷,大量出汗,意识模糊。急救护理知道时间紧迫,把救护车倒着开进医院,用力推开后门。车上放下一道斜坡,我们匆匆把伤者推进复苏区。我问他叫什么,他没回答。

伤者身上还穿着满是汗水与血迹的衣衫,正面有一个边缘粗糙的弹孔。下面就是小小的伤口贯入点,被肿起的肌肉和血块堵住了,周围惨白的皮肤下血色发黑。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他皮肤下面组织里的气流,这清楚地表明他的主要气管已经受损。我需要由伤口贯入点的位置推断他体内的受伤情况,看样子很不乐观。伤口离肺门很近(那可是至关重要的人体结构),位于几根血管上方,幸好离心脏还有一点距离。

出主意的人太多了,大家七嘴八舌,肯定把事情搞砸。我想让他快点睡着,快点通气,好让我切开他的胸腔,找到出血点。要往他的静脉里插两根大口径静脉插管,X光或CT是没时间做了。他需要的是治疗,不是研究。麻醉医生把管子伸进他的气管,我叫护士给我拿手术衣和手套,准备好开胸器械。

我意识到就要在推车上给他开胸,不由得有些惊慌。麻醉药已将他仅剩的一点血压全部夺走,他的心脏即将停搏。我必须找到出血点,止住流血,再给他输血。普通补液不携带氧气,只有红细胞有这个本领,而他恰恰缺乏红细胞。我估计他的胸腔至少流了3升血,左肺应该完全萎陷了。我的主治医也刷了手,过来协助我。我要护士们侧转他的身体,让他左侧向上,然后用剪刀破开那件湿漉漉、血淋淋的上衣。我们迅速在他皮肤表面涂上碘伏消毒液,擦掉那些黏黏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发现子弹还在皮肤下面,就在左侧肩胛骨下方。它一定打到了胸腔后部,被肩胛骨弹回来,又向下射到一片瘀伤中间。我记得当时心想,我们应该把子弹取出来作为弹道证据,用来寻找开火的步枪。

我用手术刀打开他的胸腔,在肋骨之间下刀,从胸骨边缘一直切到肩胛骨,子弹从那里掉了出来。我继续操刀,切开那厚厚的几层苍白的肌肉。在活的病人身上,这些部位通常会大量喷血,但这时他已经没有血压,也没多少血好流了。我一打开他的胸腔,大量像肝脏般的血块就蠕动着流了出来,“啪塔啪塔”地掉在地上,接着又流出一些新鲜的液态血。我拿起大号肋骨牵开器撑开他的胸腔,想要暴露伤口,找到出血点。

这时,一位手术护士带着一部大功率吸引器赶来。我看着血从他胸腔深处汩汩涌出。我猜得没错,他的肺动脉撕裂了,主支气管不断吹出空气。我需要在肺根上夹一只大钳子,管住肺动脉和主支气管。手术护士摸索一阵,找到一只给我。我夹好钳子,要麻醉医生赶紧给他输血。

伤者的心脏越跳越慢,简直快要停了。透过薄薄的心包,它就在我眼皮底下。我把它握在手心,捏了几下帮它泵血。它里面像是空的。我问护士要了一针管肾上腺素,把针头直接刺进左心室的心尖。只要注射几毫升就能让它振作起来。我们必须让他血压回升,用碳酸氢钠中和他血液中的乳酸。肾上腺素让血压回升到可以接受的水平,心率也回到了每分钟140跳。我们干得不错,他这个健壮的男人会活下来的。

为了妥善完成手术,我需要他躺到手术室的明亮灯光下。此外还要铺上无菌手术巾,监护他的血压和重要生命体征。现在是半夜两点钟,医院的走廊上早已没了人影,手术室随时可以使用。他还开着胸腔,里面夹了一把钳子,我们在上面盖了一块手术巾保持伤口清洁,然后径直把他推进手术室,抬上手术台。

我脱掉手术衣和橡胶手套,从地板上拾起子弹。这样的小东西会成为让人爱恨交加的纪念品,也总是很容易失踪。但这枚子弹是重要的法医学证物,我想把它交给正在外面聚集的一大群警察。

我走在这奇怪的一行人前面,进入手术室重新刷手。几名护士已经在那里等候,手术灯也打开了。这下我看清楚了。我轻轻拿掉钳子,一股深蓝色的血液从肺动脉里喷涌出来。胸部伤口的边缘滋出鲜红的血,撕裂的支气管向外喷着空气。但是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

为了更好地检查损伤情况,我把萎陷的那侧肺部拉了出来。果然是高速枪伤,他体内的重要结构就像被狗咬过一样。我本来还想保住这一侧肺,这下立刻改了主意。它保不住了,必须整个摘除。我们的任务是保证他安全,而不是尝试什么英勇的修补。他要是死了,不但他的家人会伤心欲绝,那个猎场看守人(后来证明元凶就是他)也会面临谋杀指控。

我在肺动脉上围了一根粗粗的丝质结扎线,然后系紧。深蓝的血液不再涌出。有两根大静脉从肺部通到心脏,我把它们也扎紧了。接着用剪刀把这三根大血管全部剪断。现在只剩下受伤的那根支气管,血液和泡沫从那里喷涌出来。我把它钉牢、剪断,然后把那侧丧失功能的肺取了出来。托盘没有接住,它掉到了地上。剩下的一侧肺足够他呼吸,何况右肺本来就比左肺大。我们用温盐水和强劲的庆大霉素清洗空出的部分,现在感染是他最大的威胁,因为子弹把外套和衬衫的碎片也带进了他的胸腔。

我让主治医和住院医给伤口边缘做止血缝合,自己坐下来写病历。对刑事案件来说,存档至关重要,哪怕是凌晨3点。公路黑沉沉的,我开车回家,在路边草坪上看到一只狐狸,接着是一只鹿,眼睛在车灯下闪闪发光。我感觉放松而满足。又打赢了一仗,我的肾上腺素渐渐消退了。

我们的伤者顺利康复,没有出现并发症。打伤他的子弹和猎场看守人的步枪对上了。看守人被捕,在付了一笔保释金后获释,以分毫之差躲过了谋杀或过失杀人的罪名。在安静的牛津,这是绝无仅有的案例,好像《摩斯探长》里的故事。[摩斯探长,英国探案小说和电视剧中的虚构人物。]

* * *

没有什么会像心脏刺伤那样激发肾上腺素。我还记得年轻时第一次处理这类病例的情形,那是在遥远的1975年。我当时在伦敦南部的国王学院医院做急诊住院医,医院隔壁就是刀光剑影的布里克斯顿,那一带是伦敦的哈莱姆[哈莱姆(Harlem),美国纽约市的犯罪高发地区。],我在那儿见识了许多例刺伤。那时我刚在布朗普顿医院获得最初的历练,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阶段,就像一只压紧的弹簧,随时准备跳起来行动。

先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在哈莱姆短暂实习之后,我知道大多数心脏刺伤者都会在事发当场或者送到医院的途中死亡。即使活着送到医院,伤者也仿佛坐在悬崖边缘。他们的死亡风险很高,但是如果治疗得当,大多数人还是能活下来。而“治疗得当”就是指立即手术。

大多数袭击者都是面对被害人动刀,刀子刺中的一般是右心室正面。少数伤口会同时牵连到左右两侧心室。左心室的刺伤一般是从腹侧或背部刺入,这也是“家暴事件”的路径。薄壁的右心房受到胸骨的保护,而左心房位于胸腔更里面,因此极少有刀伤会涉及心房。

急救法则第一条:如果刀子(偶尔还有螺丝刀)还插在那里,先不要动它。如果它正随着心脏的每一下搏动而摇晃,那么刀身或刀柄可能在心肌上捅出了口子。这类伤者往往是自杀未遂,因为别的袭击者鲜少会留下自己的刀子和指纹作为证据。

刀子抽出时,带着压力的血液会喷入心包,也就是容纳心脏的那个闭合空间。如果血液逸出心包,自由进入外面的胸腔,伤者就很有可能失血过多而死。如果伤口较小,血液只在心包内淤积,我们称之为“心包填塞”。由于心脏受血液挤压,伤者的血压会持续下降,直到最终达到一个平衡点,出血停止。这时伤者的血液仍在较低的血压下循环,他们多半还能活下来。他们刚到医院时皮肤苍白,身体发冷,躁动不安;他们心率很快,颈静脉扩张,但只要血压维持在低位,他们完全可以再活一阵。

急救法则第二条:那些入院时完全清醒的伤者一般都是心包填塞,许多人需要立即开胸复苏。标准的复苏技术不适用于心脏有破孔的情况,因为要是给伤者静脉补液,他们会出更多血,往往还会致命。重要的是先止住血流。一旦心包填塞缓解,伤者可能就不需要补液了。我曾经给几个心包填塞伤者做手术,他们被注入太多补液,心脏都快胀裂了。我只好在缝合伤口前先打开心脏,用吸引器吸出大量稀释的血液。在那之后,心脏才算恢复到可以缝合伤口的状态。

有的伤者送来时身体还是热的,但是没有任何别的生命迹象。这时我会检查他们的瞳孔,只有瞳孔对光线仍有反应,才能继续开展急救手术。在强有力的心脏按压与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任何心脏都有可能重启,即使脑已经死亡也不例外。所以一定要先查看瞳孔。没有一个验尸官会接受谋杀遇害人仅仅作为器官供体活着。

遇见这个病例时,我只是国王学院医院的初级医生,还没当上心脏外科医师。那是半夜两点,急诊部里满是吸毒、醉酒、流浪的人,还有尚能行走的伤者。我们不是不照顾他们。照顾是照顾的。我们的护士都是圣人,但也时刻需要保护。这是个容易出乱子的环境。

这名伤者被自己的团伙丢在医院大堂里。他上衣全是血,皮肤死一样苍白,已经失去意识。搬运工把他抬到复苏区,主管护士召集了复苏团队。他仍有微弱的脉搏,瞳孔对光也还有反应。

几名护士脱下他的上衣。我看见刺伤就在心脏正上方,宽约1厘米。血从伤口边缘缓缓流下,心脏没在泵血;因为心包内压力过高,颈静脉在消瘦的脖子下像树干一样隆起。这明显是一个心包填塞的病例。

麻醉医生做完气管插管,此时正发狂般往他的肺部通气。但我们还需要往颈静脉插一根大内径插管,用来输血。一个护士接替麻醉医生按压气囊,让他腾出手来做颈静脉插管。他插得准确无误。深蓝色血液在高压下喷射出来。

那个年代,夜间的急诊部还不设主任医师,整座医院也当然没有心脏外科医师。那个护士知道我在布朗普顿医院工作过,她看着我说:“给他开胸,我来协助你。”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嘴巴里却说:“那快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个麻醉医生是高级专科住院医师,他点头表示同意,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这孩子就死定了。当心脏受到挤压而无法填满血液时,体外的心脏按压没有任何效果。我们连刷手都顾不上,因为他脉搏和血压都没有了。周围这一群人把他翻过来左面朝上,我同时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护士长随后穿戴完毕。我站在伤者背后,护士长站在前面,我借着飙升的肾上腺素,用手术刀切开他的胸腔,再用金属牵开器撑开他的肋骨——那是医院专门备下以防不测的,平时很少使用。

伤者的胸腔里没有血和空气,因为那把匕首直接扎进心包和右心室,我能看见的只有绷得鼓鼓的蓝色心包。我知道该做什么,假如我能阻止汗水迷住眼睛、滴进切口。

我用手术刀划开紧绷的薄膜,血液和血块喷涌出来。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但里面是空的。随着心包排空,心室再次充满。血压开始上升,刺伤口也重新开始喷血,不过这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我用食指堵住又长又深的刀口,说:“给他输血,我来缝合心室。”

“你要用什么缝?”护士长问。

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于是说:“只要是弯针,有什么就给我什么。”

第一种针太大,第二种太小,第三种正好——那是一种蓝色的编织缝合线,非常适合打结。妙极了。我让护士长替我用手指堵住伤口,血喷到她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心脏。

接下的工作就棘手了。我用针持(持针器)夹住弯针,慢慢伸到最佳缝合位置。我知道,护士长一旦拿开手指,血就会喷射出来。不仅如此,这颗年轻的心脏在不停跳动,要精确缝合一个快速移动的目标,并不容易。我深吸一口气。动手吧。

我把针头由伤口中部的一侧穿入,从另一侧穿出,刺得很深。接着,护士长把针头从缝合材料上剪下来。为防止撕裂肌肉、拉开伤口,我打结的动作很轻。缝上了。但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我还需要在伤口两侧多缝几针——一共三针。这对一个新手来说很伤脑筋,因为每次针头刺穿心肌,都会激起一阵迅速而不受控制的搏动。我估计缝这三针花了十分钟,比现在慢太多了。

护士长的目光在口罩上方注视着我。我知道那双眼睛在说什么:这小子干得不赖。我也这么认为——此刻,我是英雄。伤者的血压和心率很快恢复了正常。这时,心胸外科住院医师也赶来了。虽然已经不需要他,我还是很乐意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他,自己和护士长去了咖啡间。我们出了一身大汗,但精神振奋。胸腔关闭之后,他们把伤者仰卧着放到推车上。

到处都是血:担架的帆布上有血,他的头发里有血,衣服浸透了血,地板上也积了一汪半干的血。这些都在证明我们刚才的搏斗。他们要把他送到重症监护病房清理一下。急诊部还有几十个病人,全都等得焦躁不安。

就在这时,这小伙忽然醒了。他刚刚经历生死关口,现在躁动得难以自持。他一下子坐起来,开始拽身上的输液管。脖子上的颈静脉插管脱落了。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负压将空气吸进了血液循环。他一下子瘫倒,脉搏再度消失,尽管与之前一次原因不同。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尝试体外心脏按压,但没能救活他。我的第一次独立心脏手术以病人死亡告终,短短几分钟之内,我从英雄变成了狗熊。窘透了。

这个夜晚转瞬之间变成一场噩梦,我不由得开始妄想。我担心有人把他的死怪到我头上,责备我鲁莽。但其实不必。护士长和麻醉医生说得很清楚:要不是因为我介入,他只会死得更早。这个案子后来上了死因裁判法庭。裁决结果是:非法杀害。死亡原因:心脏刺伤后的空气栓塞。

这不仅是我第一次操刀开胸手术,也是我第一次遭遇这种致命的并发症——空气进入脑血管。悲哀的是,这不会是最后一例。我注定还要在职业生涯中做许多例心脏刺伤手术,它们大多简单,只有少数比较复杂,牵涉到心脏瓣膜或冠状动脉。好在伤者都活下来了。

* * *

不只有刀和子弹才会造成胸部穿透伤。一些最恐怖的伤口是在交通事故中产生的。

2005年秋天,一个宁静的周日下午,我正在等儿子的橄榄球比赛开场,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我又要冲锋陷阵了。伤者是一名年轻女子,伤势很重,随时会死。我儿子马克的学校离医院只有十分钟车程,当不幸的伤者送来时,我已经在医院等候。

急救护理一路发来消息,说有一辆轿车高速冲出A40分隔车道,撞碎了木栅栏。一根长度相当于长矛的锋利木片刺破挡风玻璃,穿透了女司机的颈部。消防队员把她从轿车残骸里拖出来,但是她呼吸困难,伤口往外吹着气。她血压也很低,他们因此怀疑她有内出血。

和创伤团队在复苏区域等候时,我脑子里亮起了几盏警示灯:听起来,好像是她的气管给切成了两段。如果是这样,盲目塞进呼吸管可能把两段气管越推越远,完全阻塞气道。我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心胸外科麻醉医生,还要让心脏手术室团队待命。

我亲自给迈克·辛克莱(Mike Sinclair)医生打电话,请他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等待期间,我礼貌地请复苏团队先不要动,等我有机会检查伤者后再说。从车祸发生到这时已经一个多小时,既然她还活着,说明她的身体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花两分钟检查可能的受伤情况,还是很值的。

女伤者被推进来时,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她还醒着,但面色惨白,身体吓僵了,嘴唇发青。所有人的目光立即汇聚到她右颈根部的那道伤口上。她一呼气,呼出的气体就吹起她撕裂的皮肤,露出下面的胸锁乳突肌。她每次呼吸听起来都像通过伤口放屁,同时从里面喷出一阵血雾。虽然我很清楚她受伤的原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的颈部被这样贯穿,两根颈动脉竟然都完好无损;如果再刺偏一点,她就会当场死去。

女子无力地抬起右手,请我握她汗津津的手。我很乐意地照办了。我们要一起度过这个下午,因此需要建立联结。我本能地告诉她会好的——不是我知道她会好,而是觉得应该给她一些安慰,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奇怪的物件。

她正处于休克状态,不单精神上痛苦,身体也显然失了好几升血。我猜想木片向下刺穿了她的颈部,进入左侧胸腔,破坏了一根重要血管。一支好的老式听诊器就能判断这一点。在这个满是高级扫描仪的时代,一个快速的身体检查仍然重要。她的右肺正在充气,左肺却没有呼吸的声响。我叩击肋骨,左侧胸腔发出了“叩诊浊音”,这是液体包围肺部的传统体征。总之,她的胸腔有淤血,血压几乎记录不到,心跳每分钟110下。

我们正面临一项严酷的外科考验:病人的颈根严重受伤,左侧胸腔还在出血。这是一个棘手的组合,不过治疗时的基本原则还是一样:先建立安全可靠的气道,然后控制呼吸,再辅助循环(对这个病例要靠止血和输血)。还是急救ABC。

我需要迈克将她麻醉。要为她建立气道,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用硬质支气管镜。那是一根又长又细的黄铜管子,前端有一只灯泡。我和迈克一起做过几百例支气管镜检查,有的是为了诊断肺癌,还有的是为了从孩子的气管里取出吸入的花生。

这时,复苏团队已经在女子的手臂上插进两根输液管,开始给她输注补液。我不想给她注射太多这东西。她虽然受了重伤,但情况还算稳定,和之前的几个病例一样。她血压下降,血块封住了伤口——这是人体的自然急救策略。而补液会推动血压上升,使伤口重新流血。我把这种做法称作“治疗数据”而不是“治疗病人”。这时迈克进来了,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直接把她送进手术室。在那里我能完全掌控,身边都是自己的团队成员,可以远离外面乱七八糟的人。

琳达护士在麻醉室里准备好了支气管镜,但是首先要让迈克麻醉伤者,我才能把支气管镜伸进她的喉咙,经由声带塞进她受伤的气管。这就像杂技演员表演吞剑,只是这把剑是通过气管吞下去。高压空气通过支气管镜送进去,使得颈部喷出一股淤血,洒得到处都是,但这也让我很快看清了伤口。她的气管有2/3的截面被切断,只有气管后壁的肌肉还连在一起。

我把一根长长的弹性树胶探子沿着支气管镜伸进去,直到受伤部位。我使劲往里吹气,提高她体内的氧气含量,然后把支气管镜撤了出来。接下来,迈克就可以沿我探明的路线把气管插管安全地送进去。A(气道)和B(呼吸)已经解决,我们可以安全地向肺部通气了。

现在我得处理C(循环)的问题,止住威胁她生命的出血。他们把女子推进手术室,把她左侧朝上翻转过来。唐已经刷手完毕,开胸的器械也都摆在了无菌亚麻布上。我一句话都不必说,一切都像上了发条一样在我周围自行运转。迈克准备好了两个单位的供体血液,正通过女子手腕里的一根插管监测她的动脉血压。

在刷手池刷手时,一连串想法在我脑中浮现。首先,我为这可怜的女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已失去意识,不必经受这可怕的磨难。接着我又担心起来:我会在胸腔顶部发现什么?我生怕她的锁骨下动脉从颈部撕裂到了手臂,虽然她的左腕还能摸出脉搏。希望这只是低压静脉出血,那还好控制一些。我想起左臂上的神经离伤口很近,使用电刀时要避免伤到它们。

她的胸腔里溢出两升血液,我的裤子、鞋子和地板上溅得都是。那是温暖湿润的好血,但是就这么浪费了。哪怕浇灌花园也比这要好。压力减轻后,她的左肺像孩子的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它的颜色粉红无瑕,不像吸烟者的肺那样斑驳灰暗。我们把淤血从她胸腔深处舀出吸走,直到边缘粗糙的伤口显露出来。谢天谢地,她动脉里没有喷出鲜红色血液,只有胳膊的主要静脉流出暗红色的血。我开始给她止血。如果我结扎静脉,她就会胳膊发肿,于是我从另一根不那么重要的静脉上取了一片补上去,维持她的血流。

这时我确信她安全了,于是我们用消毒液为她清洗胸腔。在她的胸腔顶部,我清楚地看见其他重要的动脉和神经。木片只是将它们顶到一边,大致将破坏范围局限在最不重要的结构上。这名女子的运气好得令人不敢相信。代表循环的“C”现在也解决了。

我们还剩下另一个严重伤口需要解决——被横切的气管。这只是一根内含空气的大管子,远不如我们刚才处理的情况吓人。我们关闭了她的胸腔,只留下一根引流管排出残存的空气和血液。接着,我往她肋骨下方的神经注射了大量效力持久的局部麻醉剂来缓解疼痛。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们重新把她翻到仰卧的位置,准备检查颈部的伤口。我趁机喝了杯茶。我喜欢做颈部手术。她的颈部修长,没有脂肪,做什么都很容易。那道可怕的伤口就位于胸骨和锁骨之间的关节上方,长8厘米。口子开得很大,里面的肌肉露出来,就像咧开的嘴唇下面露出牙齿。对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办法是切掉粗糙的边缘,把伤口扩展成一个甲状腺切口。

她那根撕裂的气管就在我眼前,上面是甲状腺,从裂口处可以看见硬质的塑料气管插管。得益于全面复苏,伤口边缘正在渗出鲜红色的血。这种血很容易止住,但是因为乡下的木栅栏难免布满细菌,我还是切除了受到污染的伤口边缘,然后间断地缝合几针,将清洁的两端缝了起来。

伤势很吓人,手术却很简单。我努力将伤口修补得牢固而不透气,最后结束时检查了一下连接声带的神经。像其他组织一样,声带也躲过一劫。事故发生时,上帝一定也坐在她车里。或者现在正坐在我肩头。也可能都在。麦克额外给她注射了大剂量抗生素,接着我们就用金属夹关闭了皮肤和皮下层。干得漂亮。

家属在重症监护病房焦虑地挤作一团。他们从急诊部过来,来之前先给灌输了一肚子悲观情绪,然后又被发配到这里漫长地等候。等待医生告知急诊手术结果是一种格外煎熬的体验,尤其当伤者是你的孩子,他们又告诉你一根木栅栏差点把她的头砍掉时。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是残废还是健全?是毁了容还是仍然漂亮?心里想着这些,你很难关注足球赛的结果。

我对她的家人说的,正是她在生命流逝时我握着她的手说的那句话——她一定会好的。接着,我就又在落日余晖中打马而去——也没那么夸张,只是开车到酒吧和我的小家庭团聚,听听儿子的橄榄球赛和女儿的高尔夫球赛。争斗,划伤和碰伤。一场女子高尔夫球赛,就有这么激烈。

至于那名女子,她恢复得很快。迈克和我周日早晨查房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于是我们果断拔掉她的气管插管。自然,经过这样一场意外,她感觉像被一辆卡车撞了。她喉咙和胸口都痛,但是呼吸已经正常,也可以说话。一切都完整无缺,她住了一个礼拜就出院了。

有一件事我心怀感激: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肾上腺素和睾酮的沉迷正在消退,但是对未知情况的兴奋却保存了下来。对一名不幸的伤者来说,幸存的一线希望取决于身边有没有经验丰富的创伤外科医生。而这是少数人才有的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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