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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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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崎明日香是个称自己为“奥莱”[男性专用的第一人称,一般对同辈或晚辈使用,因汉语中无对应说法,故采用音译。]的女孩。 2010年6月,刚来到家人之家“川本之家”时,她才上小学五年级。 现在她已经不在“川本之家”了。她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半时间,从五年级到六年级的12月。而且,升入六年级以后,她的状态每天都在倒退,就像原本茁壮成长的嫩芽自己拒绝生长一样。 “川本之家”的“妈妈”川本恭子目睹了明日香的状态由明转暗的急剧变化。这一变化的起因是明日香的生母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和妈妈一起生活吧”。 就这么一句话,击垮了明日香积累起来的一切,让她产生了与母亲在一起的强烈愿望。 2012年夏天,我第一次访问“川本之家”时,自然没有见到明日香。恭子长吁一口气,发出了呻吟般的低语。 “好可怜啊。我觉得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可怜的孩子。她的命运变得越来越悲惨……” 恭子本来一副很爽朗的样子,谈吐之间充满了幽默感,一提到明日香,突然流露出了极度悲伤的情绪。 明日香的存在,也许就像压在恭子心底的一块秤砣。回忆起她难免会伴随痛苦,我作为旁观者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2013年1月,我再次前往川本家。我想更加详细地了解明日香的故事。因为前一年秋天曝光的某个女孩被虐待致死的事件一直萦绕在我心中。 2012年10月1日,由于广岛县府中町的一名母亲的暴力行为,导致堀内唯真(11岁)死亡。唯真去世时才上小学五年级,和初到川本家的明日香一样。 唯真死亡的原因是被其母亚里(被捕时28岁)“用练习高尔夫的球杆满屋子里追着打了大约30分钟”。据被告供述,她用橡胶材质的杆头多次殴打了女儿的头部。唯真的死因是出血性休克。 殴打孩子的理由是“她撒谎,为了教训她”。 唯真全身上下有多处旧伤,全都集中在被衣服遮住的部位。警察自然怀疑这是日常性虐待造成的。 母亲离婚后,以抚养困难为由将5个月大的唯真送往婴儿院,打那以后,唯真就一直生活在福利院里。她的身体记忆中,是否有一丝母亲的痕迹呢?比如乳房或臂弯的温暖等。恐怕没有吧。我只能这么想象,因为无论是喂奶、洗澡、喂辅食,还是换尿布、把尿,这些工作全都是在婴儿院由工作人员完成。然后孩子到了3岁,就会自动被安置到儿童福利院中。 婴儿院这种设施的作用是代替家庭抚养那些无法在家庭中养育的婴儿。原则上儿童福利院抚养的都是1岁以上的儿童,而婴儿院主要抚养刚出生的新生儿到不满1岁的婴儿,多数情况下他们在婴儿院生活到2岁多,3岁开始转移到儿童福利院。 截止到2013年10月1日,全日本共有131所婴儿院,约有3000名婴幼儿生活在这些设施里。 那些婴儿为什么会离开父母身边、在婴儿院生活呢?根据截止到2013年2月1日的《针对儿童福利院收养儿童等的调查结果》(厚生劳动省),关于收养原因,回答最多的是“母亲的精神疾病等”,占21.8%。值得注意的是归类为虐待的原因,有“双亲的不闻不问或怠养”“双亲的虐待或任意驱使”“拒绝抚养”“遗弃”,这几条合起来共占27.1%,成为最大的收养原因。 联合国在《关于儿童暴力的全球调研》(2006年)中指出“4岁以下的孩子出现发育风险和精神创伤的现象更严重”,并发出警告:“研究发现,尤其是寄养在福利院里的婴幼儿(0—3岁)更容易出现依恋障碍、发育迟缓以及神经萎缩造成的大脑发育风险。” 本书第一章中提到的“杉并区虐待养女致死事件”的受害人渡边美雪也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寄养在婴儿院的孩子。成为被告的养母铃池静收养美雪一个月后,在2009年10月的博客中这样写道:“最近几天,养女的眼睛有时会向左右分散……有时候翻着白眼追过来……持续出现这种僵尸现象……” 一位50多岁的男性收养了一名出生后5天就被寄养在婴儿院的男孩,他说听到“僵尸”这个词的时候,能想象到是什么样子,因为自己的养子也经常双眼无法聚焦。 “一直在婴儿床上躺着的话,视野中缺少会动的东西。我听专家说,这会使得人放弃看东西。当一个人放弃视物时,他的瞳孔会向两侧分散。我觉得婴儿院一味地让孩子躺着的抚养方式存在很大的问题。” 第三章中出现的养女彩加刚从婴儿院来到高桥家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虽然不至于被称为“僵尸”,但是据高桥朋子说,“是个像机器人一样的婴儿”。不过,另一方面,她对食物的执念非常强烈。 “你知道那种5个一包的小奶油面包吧。她刚来我家的时候,听说她喜欢有馅儿的面包,所以我就给她买了一包,结果她双手各拿1个,嘴里衔着1个,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生怕别人拿走剩下的两个。她当时才2岁啊。” 朋子说:“那可是一家评价很高的婴儿院呢。” 据说彩加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和别人对视以后,无论对方是谁,都会黏在别人身边,打开那个人的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反复上演这种行为。 朋子分析道,这是因为福利院中没有私人物品这个概念,而且无法和别人保持适当距离是患有依恋障碍的孩子的典型特征。 我采访时去过的婴儿院为了“在更小的集体中让孩子和负责抚养的人形成依恋关系”,多年来付出了很多心血。给每一名婴幼儿配备了专属的职员,只有这位专属职员负责抱孩子或喂奶。他们试图通过这种制度让孩子与该职员形成依恋关系。在专属职员休息的日子,则由充当“爸爸”角色的职员照顾这个孩子,该职员被称为“幕后负责人”。 他们尽最大努力做到“妈妈”般的抚养方式,比如喂奶时抱着孩子正视他的眼睛,洗澡时职员脱光了一起进浴缸,专属职员在喂辅食的时候也会笑着跟孩子说话,等等。 婴儿吃完饭以后,职员对正在参观采访的我说:“请您和我一起在孩子们面前吃同样的食物。”我问她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她解释道:“如果不给孩子看我们边吃饭边说‘真好吃啊’的场面,孩子就不会明白大人也要‘吃饭’。” 这正是福利院的窘境。如果不这样格外用心,孩子们甚至没有机会目睹、学习“吃饭”这种理所当然的日常活动。他们和在“家庭”这一全家人共同生活的场所长大的孩子难免存在根本性的差异。 即使在那些将“依恋关系”的形成作为首要任务并有意识地推进相关举措的福利院,要想让孩子对福利院的职员产生信任感,让他们觉得对方“总是陪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安心”并非易事。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不可避免地会被依恋障碍的问题纠缠上。 因此,日本政府现在的方针是尽可能在早期阶段为孩子寻找到养父母。 唯真也是在婴儿院长大的孩子,只了解福利院里的生活。长到4岁时,她母亲向儿童庇护所提出“想和孩子一起生活”,并承诺会和孩子的外祖母一起抚养。于是,唯真被生母接回了家,第一次体验到了“家庭”生活。 然而,3年后邻居和小学都报警说她遭到了虐待,她被儿童庇护所救助后,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再次进入儿童福利院生活。 据媒体报道,外祖母说唯真很难抚养,说她在家期间总是随意地到处跑,在朋友家撒谎说“家里人不给我饭吃”,其实这些表现都是被称为“反应性依恋障碍”的症状。 回到福利院后,唯真经常哭诉“想回家,想和妈妈一起生活”。 她读四年级的时候再次回到了母亲身边,一年半之后不幸离世。唯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等待她的却是被母亲杀害这一最残酷的结局。 明日香也是从3岁开始一直在儿童福利院待到上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她之所以能离开福利院,也是出于在她外祖父家过渡一下的方针,归根结底,前提是“母亲早晚会来接她”。但是,她在外祖父家无法适应,于是被安置到了家人之家。 明日香刚来的时候,“川本之家”只有两名养子,分别是上小学二年级的龙也和一年级的和树。恭子和阿勋夫妇都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亲生的子女有读初二的儿子大辅和读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叶月,一家六口生活在一起。 2010年6月,明日香和她的生母以及分管她的儿童福利司一起来到川本家,她对出来迎接的恭子快速地点头行了个礼,一开口就说:“这里可以玩游戏吗?奥莱特喜欢玩游戏,没有游戏的话我就活不下去。” 她是一个称自己为“奥莱”的女孩。 我开门见山地问恭子:“明日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对她最初的印象怎么样?”我还没见过明日香,可能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我想在心中描绘这位少女的具体形象。恭子一点一点地向我描述,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刚见面时?我想想啊,她那时候就像一只大猩猩。” 恭子大笑着说。啥?大猩猩?用这个词来形容少女真是太过分了。 “她身体很庞大,又高又壮的……” 恭子回忆着一件件往事,笑得停不下来。 “她长得不好看,体毛很浓密。头发很长,但是乱蓬蓬的。就像深山里的女妖怪。估计她从来没有梳过头,也没有人教她怎么扎起来……” 歇了一口气之后,她又充满爱怜地说:“那孩子很可爱哦。简直就像杂草一样,没有人打理。我心想,脸上的胎毛也该刮一刮啊,头发要是用剃刀削薄一点也会更轻快……剪个刘海的话,应该也会可爱一些……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因为她妈妈一律禁止这些行为。” 恭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明日香是个好孩子呀。本来我想让她在我家待到18岁,再让她走上社会呢。” 恭子的话里明显透着一丝不甘心。她反复说:“其实要是能待到18岁……” “她妈妈对她说‘你可以回家了’,谁能敌得过啊。我们家的孩子也是,无论让他们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们还是觉得‘亲妈’好啊。” 她说这番话简直像是在劝解自己。“亲妈”这个词像扎进嗓子眼儿里的一根刺,在恭子的心里掀起了波浪。 明日香刚来那天,双手捧着的宝贝游戏机是“妈妈给买的宝可梦”。明日香得意扬扬地对当天刚见到的小学低年级的小朋友们说:“妈妈说因为奥莱很听话,所以才买给奥莱的。” 看着那样的明日香,恭子感觉,对于明日香来说,“妈妈给买的”似乎就是“自己活着的证据”或者说是“自己的全部骄傲”。 “妈妈”的存在就是明日香的精神支柱。对于唯真来说肯定也是一样吧。 谈到对明日香的生母的印象,恭子这样说道:“她妈妈很漂亮,长得很像演员木下优树菜。她好像才30岁左右吧。她喜欢在吊带衫外面配一件披肩。冬天也是穿一件吊带连衣裙,可能她很想露出来胳膊上的文身吧。从披肩下不动声色地露出胳膊,展示她的文身。” 她不到20岁就生下了明日香,紧接着又生了一个男孩,但是没过多久就离婚了。她说“带着孩子没办法工作”,就把明日香和弟弟送进了儿童福利院。很遗憾,虽然有一个亲弟弟,明日香却没有什么“姐弟”的概念。因为他们所在的福利院将男孩和女孩分开抚养,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唯真和明日香的境遇十分相似。唯真也是她母亲在17岁时生下的孩子。说不定如今类似境遇的孩子并不稀奇了。 和唯真不同的是,明日香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生母将他们姐弟俩送进福利院后,又和别的男性同居,然后怀孕了。最终,她再次“奉子成婚”,将户籍迁入了该男性家里,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没有再离婚。 山梨县立大学的西泽哲教授在自己的演讲中举例说:“最近被福利院收养的儿童当中,‘奉子成婚’的年轻母亲生下的幼儿明显增多了。”事实上,我在2011年秋天采访某家儿童福利院并在那里过夜时深有感触,这些年轻的母亲“奉子成婚”生下了孩子,却又不肯抚养他们。 例如,我听说一名年轻的母亲将读小学一年级的施凪和上幼儿园中班的来梦音兄妹(看看她取的这两个名字!这就是传说中的乱用汉字的名字吧?)送进了儿童福利院,又和别的男人生下了三个孩子。据说这位母亲近期打算接这两兄妹回家。在旁观者看来,老实说,这条道似乎不会给他们俩带来幸福。不过,“如果孩子母亲有这样的愿望,估计他们就会被接走吧”。福利院的职员一脸苦涩地说道。 明日香从3岁到10岁期间一直在福利院生活,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搬到了外祖父家里。 外祖父和再婚的妻子住在一起,这位继外祖母和明日香相处得不太融洽,寄居生活很快就变得困难起来。 明日香所在的那家儿童福利院,在养父母之间的口碑似乎不太好。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明日香竟然在那里是优秀的好孩子。 对此,恭子的看法是:“明日香好像经常打小报告。这样一来,她就会得到特别奖励,比如带她去看棒球比赛啥的。她排挤别人,自己捞好处。她在福利院里被当成了好孩子。对,她在福利院里属于能干的孩子。不过也只限于在福利院里。明日香的继外祖母在领养了她之后似乎也吓了一跳。因为她是在全靠力量关系解决问题的环境中长大的。” 对于她来说,所有人之间都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非上即下。简直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明日香转学到了从外祖父家走读的学校,她在那里也用力量压制班上的同学。她身高体壮,又习惯了打架,总是自称“奥莱”吓唬别人,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力量”。 可以说明日香也没有形成依恋这一成长的基础。虽然她母亲时不时地来福利院看望她,但是我感觉母亲并不是能让她感到安心的人。我反倒觉得,明日香为了博得母亲的欢心,一直拼命地讨好她。 据媒体报道,唯真曾对朋友说过“如果不听话就会被抛弃”。估计唯真和明日香一样,都在努力“想得到妈妈的认可”“想成为妈妈眼中的好孩子”。她们口中的“母亲”并不是那种温暖的“依恋”对象,想起“妈妈”的时候也无法抚慰她们心中的痛苦与压力,反倒会勾起她们的紧张情绪。 明日香没有依恋对象,没有形成依恋关系,每当遇到无法如愿以偿的事,她就会勃然大怒,做出冲动的行为。 “开什么玩笑?你个老太婆!” 由于明日香无法控制激昂的情绪,继外祖母放弃了对她的抚养。 “其实呢,她内心非常地‘小女生’。胆子又小,心思也像猫一样细腻。但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她故意用低沉的嗓音说一些可怕的话来吓唬别人。” 原来恭子早已看透明日香是“虚张声势”。 “啥?那又怎么样?你说奥莱干啥了?” 明日香一开口就是“奥莱怎么怎么样”,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唬那些小孩子。但是在恭子的亲儿子——初中生大辅——面前就泄气了,变成了“小女生”。 “一到大辅面前,她就表现得很可爱。她把身体蜷缩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当她发现对方不肯搭理她的时候,就会慌慌张张地离开。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就觉得好可爱啊。我心想毕竟她也是个女孩子呀。” 叶月是恭子的亲女儿,比明日香大一岁,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当时大家都住在一间“大通铺”里,两个女孩总是形影不离。原来家里都是男孩,来了个女孩,叶月也很高兴,能和她在家里一起玩了。 明日香转到了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学里,和之前的学校一样,她被编入了特殊教育班。班主任是一位女教师,她了解了明日香的所有情况之后,像亲人一般给予了她指导。 “因为害怕班主任,明日香无论如何每天都得做50道题,哪怕哭着也得做完。哭也好,自己把椅子踢翻也好,她都没有放弃,一直都在努力。我心想这孩子现在就像即将破壳而出的小鸟一样。我觉得她有能力坚持下去。” 明日香读五年级的那个暑假,叶月对恭子说:“明日香那孩子啊,不会背九九乘法表。” 恭子也知道,明日香做乘法的时候总是很费劲。而叶月一直在她旁边一起学习,所以看出来了根本问题。她明明都五年级了,却还不会二年级学的知识。难怪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提不上去。 恭子去找热心的班主任老师商量了一下。结果那位女教师说,暑假期间让明日香来学校,每天给她辅导3个小时。不只是明日香,叶月和其他孩子也一起。班主任有事的时候,就让校长临时救场。 为了回报老师的关爱,明日香也很努力。恭子一直在旁边默默地观望,看到了她即使感到痛苦也绝不放弃的姿态。她还每天坚持写日记,从不偷懒。明日香虽然感到苦恼却不肯放下铅笔,恭子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终于记住了九九乘法表,一直坚持练习写作文,学习能力有了飞速提高。 “班主任真的很用心,明日香自己也很努力。因为以前没有体验过学习获得的成就感,所以她似乎也很高兴。第二学期的成绩获得了好评,这在以前根本不敢想象。以前她所有学科的成绩都很糟糕,甚至没法打分。所以成绩的提高肯定让她感到特别开心。” 恭子回忆说,那一阵子是她最开心的时光。明日香那开心的笑容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 “那时候明日香非常开朗,我也真的很开心。” 叶月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这是我和明日香拍的唯一一张照片。她真的很讨厌拍照,只留下了这一张。是吧,妈妈?” “是啊,那孩子很抗拒拍照。她不喜欢对着照相机笑。因为她想逞强,想装酷。” 那是她为了庆祝虚岁满13岁,身着盛装去寺庙祈福时拍的照片。虽然明日香比叶月小1岁,却比她高出一个头,块头也很大。两人都把头发扎了起来,戴上了发饰,穿着偏成熟的和服,开心地笑着。橙色的和服很适合明日香。她的眉毛很浓,黑眼珠又大又亮,脸蛋儿圆嘟嘟的,显得还很孩子气。照片上有两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丝毫都不做作,她们离长大成人还很远。一身华服的明日香似乎很自豪,她的表情告诉我们,和好朋友叶月在一起很开心。 母女三人还曾一起开车去赶海。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恭子意识到了明日香和叶月的不同。 三个人捡了很多花蛤。恭子一看旁边的老爷爷和小男孩的战利品,在她看来全都是“没法吃的中华马珂蛤”。 恭子对他们说:“那些都不能吃,把我捡的送给你们吧。” 然后她又对叶月说:“你也捡了不少,给他们分一些吧。” 叶月坚决表示拒绝。 “为什么?这是我捡的啊。没必要送给别人吧。要送你自己送就好了。” 恭子还没有要求明日香给,结果她却说:“把我的分给他们吧。既然妈妈说让分享,就分我的吧。” 恭子心想,难道这就是在亲情守护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和没有得到守护的孩子的区别吗? “明日香那么说,并不是因为她很善良。她是为了讨好我。其实她才不想给呢。因为她是那种占有欲很强的孩子。” 她以前就是这样看着大人的脸色,通过“拍马屁”活下来的。 例如,恭子只是无意间说了一句“听我说啊”,明日香就吓得一哆嗦,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起来。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防御,仿佛是在说“奥莱可没干啥坏事儿”。 正如恭子感受到的那样,对于明日香来说,在川本家生活的那段日子,就是她主动剥掉牢牢困住自己的蛋壳的时光。随着蛋壳一点点剥落,明日香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母女三人一起去买衣服也是一种乐趣。明日香以前只穿牛仔裤。 “叶月说‘这件有点像AKB[日本大型女子偶像组合。]的风格,很可爱哦’,明日香虽然有些不好意思,最终还是决定买那件花格子的无袖连衣裙。她虽然有些害羞,还是穿了对吧?” “嗯,那件衣服很可爱吧。挺适合她的呀。” 叶月和恭子相视一笑。 恭子耐心地教明日香,要洗头、要用发刷梳头、内衣要手洗。明日香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卫生方面的事全都要从头学起。她以前到了生理期也任由经血流下来。所以恭子还教她使用卫生巾。 她和叶月一起去了美发店,修剪了头发,还留了刘海。恭子说“变得可爱多了”。 但是,这样做却招来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据说她和生母见面时,对方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责备她说“谁允许你动头发的?!”。穿裙子也是禁止事项,理由是“不适合你”。 每次和生母见面,明日香回来的时候都像一个“筋疲力尽的老婆婆”。因为她总是拼命地扮演一个“好孩子”形象。本来出游前计划在外面住两个晚上,结果由于明日香哮喘发作,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回来了。 即便如此,明日香也总是炫耀她妈妈。 “妈妈只给奥莱买了PSP[索尼公司开发的掌上游戏机。],妈妈很温柔。爸爸开的是一辆豪车,电视会从车顶降下来,价值500万(日元)呢。” 看着明日香对其他孩子那样炫耀,恭子感到很羞愧。 “明日香一和她妈妈见面我就生气,这是我的涵养不够。我的内心会发出一种声音:她妈妈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一看到明日香回来的时候变得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婆婆,我就会想,她妈妈有什么好?!你的哮喘在我们家不是一直没有发作过吗?” 明日香的母亲把她送回来的时候,她的弟弟和妹妹也曾到川本家来玩。 “她弟弟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说什么‘嗬!原来这里就是明日香的家啊,好破啊’。他还故意说‘反正我要跟着妈妈回去啊’。但是,明日香会把她弟弟当作客人对待。总是卖力地讨好他。有时候用红外线给他发送宝可梦游戏里的角色。为了让弟弟妹妹满意,她总是对他们言听计从。因为她知道,如果弟弟不喜欢她,妈妈家里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恭子不忍心看到明日香那低三下四的样子。 明日香第一次在川本家过圣诞节,恭子提议说“给你买个DS[任天堂公司开发的掌上游戏机。]吧”。因为她知道明日香早就想要一台,也想奖励一下她自暑假以来的努力。但是,明日香摇头说:“妈妈说会给奥莱买DS。” 然而,直到圣诞节之前的那个周末甚至平安夜,她都没有收到礼物。放寒假以后,明日香也不肯出去玩,每天都在等着收快递。 “看着明日香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很难受。到了新年她还是没有收到,我就对她说‘我和爸爸给你买吧’,可是她坚决不同意。” 最终明日香还是没有得到DS。后来恭子远远地看到了她弟弟得意扬扬地向她炫耀DS的场景。 “她妈妈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啊。一想到明日香的心情,我就很窝火、很气愤……既然不给她买,干吗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呢?还不如让我给她买呢。” 尽管如此,五年级的第三学期,明日香还是在川本家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恭子做的饭菜,和叶月一起开心地玩耍。就连恭子都觉得被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治愈了。 “明日香喜欢吃我做的‘他人盖浇饭’。因为这里是乡下,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会大量购买后冷冻起来。是用这个冷冻猪肉做的……” 我去采访那天吃的晚餐正好是“他人盖浇饭”。恭子将冷冻猪肉切成厚片,扔进平底锅里炒,然后又把一堆洋葱切成大块,将肉包裹起来一起蒸,准备满满两大锅。这是恭子独创的做法。用咸甜口味的酱汁调味,再浇上大量蛋液,炖得松软滑嫩。 这款盖浇饭味道鲜美,凸显了洋葱的甜味,猪肉香嫩可口。明日香肯定也是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吧。 据说明日香很喜欢“乡下”特有的美味。附近有个鳗鱼养殖场,现杀现卖,价格很便宜。 “我买来鳗鱼,用陶炉的炭火烤。我用老抽酱油调制的酱汁味道也不错。明日香的吃相令人惊叹,她真的很能吃。虽然她必定会抱怨几句,但是总是坐得端端正正,吃得干干净净。” 五年级的第三学期,明日香每天努力学习,学习成绩也在不断提高。她在班里和男女同学关系都很好,和大家相处十分融洽。 “乡下的学校规模很小,每个年级有两个班,一个年级也就40几个人。明日香和大家混熟了,她又有运动天赋,所以很适应学校里的生活。” 不过……恭子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她缺乏自信,这可能是缺爱的孩子的共同特征吧。到了关键时候,她就会怯场,发挥不出来真正的实力。小学开运动会时,她不敢跳高。明明还可以跳得更高,却轻言放弃,缺乏‘背水一战’的勇气。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怯场,甚至想从背后推她一把。” 来到川本家之后,明日香才体会到了上学的乐趣。在福利院生活的时候,她在小学里受到了歧视,被称为“来自那种地方的孩子”。在从外祖父家走读的那所学校,“为了不被别人瞧不起”,她总是虚张声势。但是,如今班里一派欢乐祥和的氛围。明日香这才知道,即使不用“力量”压制别人,也能和朋友愉快地相处。更重要的是,她能够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学习带来的喜悦了。有志者,事竟成。这种自信心让明日香变得更加乐观、积极向上、充满活力。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获得了可以安心生活的环境。这里有恭子“妈妈”、阿勋“爸爸”、叶月“姐姐”,还有“哥哥和弟弟们”。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对于明日香来说是一段静好的岁月。她既不需要保持警惕,也不需要讨好大人。 明日香终于明白了一点,这才是真正的家庭、真正的家人。 唯真留下了一封信,题为“写给妈妈”。 谢谢你总是给我做饭,为我做各种事情。 家务活我也帮不上忙,对不起。你上班的时候还要给我检查作业、听我朗读,谢谢你。 你做的饭很好吃,蛋糕也是。 谢谢你给我买自动铅笔和圣诞礼物,还有生日礼物。我光是给你写了一封信,对不起。不过,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海绵宝宝。妈妈,老是给你添麻烦,对不起。 我很爱你。 ---唯真 “老是给你添麻烦……”之后的字写得有点细,显得很无助。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流露着少女希望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想法。她那悲痛欲绝、自责不已的心情从信纸上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实在可怜。 读完信之后,我想对唯真说:你没有任何错。 你不得不在福利院生活,结果遭到了心爱的妈妈的责备。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也是我们、是这个社会把你变成那样的…… 不过……恭子说:“明日香升入六年级之后,开始在学校里胡闹,还打破了玻璃。我没办法冷眼旁观,把她现在的痛苦归结为过去的经历或者社会环境的错。明日香正饱受折磨,而我却没办法解决,这让我感到很痛苦。” 明日香欢快地笑着生活的日子,在她五年级的春假时就宣告了终结。 生母得知她在学校的成绩提升了,也许是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带着明日香出去玩的时候悄悄对她说:“你现在也变成好孩子了,等到六年级的修学旅行结束后就可以来我家了。和妈妈一起生活吧。” 就因为这句话,明日香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恭子从明日香那里听说此事后吓了一跳,赶紧给她生母打了个电话。对方满不在乎地随口说道:“修学旅行的时候我想让她和朋友一块去,一结束我就会把她接回家的。” “你是认真的吗?那你跟儿童庇护所说了吗?” “必须说吗?也太麻烦了吧。” “因为是儿童庇护所把她安置在我家的啊,你怎么能嫌麻烦呢?既然要她回到你身边,你就得跟机构说清楚。” 结果,生母当时并没有向儿童庇护所提出申请。 其实,她说把明日香“接回家”,背后的目的好像是想让她帮忙照看弟弟妹妹。在孩子们去上学之前,生母就要去上班,所以早上家里只剩下读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孩子。父母不在家,孩子们是否去上学就要看当天的心情。他们经常逃学,每次生母都会被叫到学校挨训。把明日香接回家,就可以让她把弟弟和妹妹带去学校,这样学校就不会啰里啰嗦了。这似乎就是生母打的如意算盘。 生母说的“接回家”这句话仿佛给明日香施了魔法,她后来变成什么样了呢? 恭子说:“她慢慢地把自己在学校和家里的立足之地都毁了。” 明日香和班里同学相处得很好,学习也进步了,学校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开心的地方,可是她却开始亲手破坏这个环境。 “因为是乡下的学校,所以没有人硬要打架。可是明日香呢,比方说有个比较胖的孩子,她就故意叫人家‘胖猪’。这不就是成心找碴嘛。先是说那种不该说的话,到了最后就动起手来。原来那么用功学习,现在也扔到一边去了。无论班主任说什么,她都不肯听了。” 在家里,她开始欺负小孩子。因为她知道,小孩子一哭,恭子就会感到为难。 “她会选择弱小的下手。首先是比她年幼的和树。集体走着去上学的路上,她会悄悄地用小旗子敲打他。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和树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孩子,他突然开始出现一些怪异的行为。我心想好奇怪,他这是怎么了?他老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于是我不得不经常训斥他。” 和树说话说不好也是有原因的。他也是母亲在16岁的花季生下的孩子。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本来他母亲说好了和外祖母一起抚养他。可是从产科医院出院当天,由于小婴儿和树哭泣不止,这名年轻的母亲想着用吹风机的热量把他的嘴巴融化的话应该就不会哭了,所以一直对着他吹热风。结果和树的嘴巴被严重烫伤,直接被儿童庇护所救走了。 “福利司给我看了当时的照片,那简直不像是人脸。他被送进了福利院,在那里长到上中班的时候来到了我家。” 刚来的时候他已经5岁了,然而他的能力和身体看上去都像是2岁的孩子。恭子决定慢慢教导他。 “虽然他不太会说话,但是心里都明白,也有能力。我每天陪他一起泡澡,对他说‘我们一起数数,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十个就出去’。和树怎么也学不会说‘九个’,他总是说成‘求个’。但是过了3个月之后,他学会说‘九个’了!我太高兴了,就拍了视频,发给了福利司!我心里想,哎呀,正是因为能体会到这种喜悦,我才没办法停止收养孩子的。” 我去川本家访问时,和树已经上三年级了。虽然他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却也能用稚嫩的声音小声描述自己的经历了。他对我说:“阿姨,今天啊,在学校里……”和树特别喜欢爸爸阿勋,一下班回来马上就黏在他身边。虽然他在特殊教育班里,汉字却写得很工整,学习能力也在逐步提高。 在明日香的压力之下,和树开始出现了“怪异的行为”。一名女高中生被紧急救助后暂时寄养在川本家,和树从要洗的衣物中拿出来她的内衣,偷偷藏了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胸罩或者内裤塞进(为了防止尿床穿的)纸尿裤里,或者藏到被子下面。胸罩总是被和树的尿弄得湿淋淋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拿明日香的,而是拿大姐姐的’,他说‘明日香的太脏,上面有便便’。” 恭子说明日香的内裤确实挺脏的。 “这也难怪,因为她没学过怎么擦屁股。” 恭子不能对和树的这种行为置之不理,于是批评了他,据说明日香在一旁看着,一脸开心的样子。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恭子问了一下比和树大一岁的龙也,结果他说:“和树去上学的时候总是被明日香骂,还被她用小旗子敲打。”和树估计是想用某种方式来化解被打后积累的压力吧。 恭子开始接送后,和树的情况就稳定下来了。恭子询问了明日香,结果她厚着脸皮回答说:“和树不听话,奥莱是为了交通安全才教训他的。” “以后和树的事不用你管了。反正是走人行道,而且这一带的道路一点都不危险。” 修学旅行结束后,生母来接明日香的时间又被延后了。 “这次她又说等暑假过后。每次她都会找各种借口。她只是根据当时的气氛配合对方随口说一些话。简直就像随手给对方一颗糖的感觉。对方得到糖的话,当时肯定会高兴吧。接回家和给颗糖是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然而在她眼里都一样。可是,明日香很开心,因为妈妈对她寄予了期望,让她帮忙照看弟弟和妹妹……” 这名生母说话太随便,恭子根本无法相信她。正因为知道她并非真心想把明日香接回家,所以恭子想方设法希望明日香明白这一点。但是,明日香不惜破坏重要的东西,也要走和生母一起生活的路。 “也许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可是没办法阻止她。她在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行为越来越荒唐。在学校里也老是惹是生非,有时候还打破玻璃。她在家里故意不吃饭。而且因为我们一起生活,所以她知道我的弱点,总是戳中我的痛处。你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吗?拿我和她亲妈比,或者和其他养母比较。” 明日香会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弱点”发动攻击。例如,有时候饭菜的调味偏淡。在做家常菜时这是常有的事。但是,明日香不会放过恭子的“弱点”。 “那家的养母做菜真好吃啊!房子又新又漂亮,奥莱也想去那个家里生活啊。” 明日香经常故意拿恭子和生母做比较。 “妈妈为奥莱着想,买了这样的衣服。妈妈非常了不起,你恐怕做不到吧?” 正因为是“家人”,明日香才明白,如果伤了龙也与和树的心,恭子将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她故意对两人这样说道:“妈妈非常疼爱奥莱。奥莱已经不属于这种地方了,因为妈妈非常喜欢奥莱,所以约定和奥莱一起生活。” 两个孩子因此变得情绪不稳定。恭子紧紧地抱住他们,拼命地安慰说:“不要紧啊,爸爸和妈妈都在这里。”明日香在一旁嬉皮笑脸地看着。 “说实话,当时真想把她赶出去。” 恭子咬了一下嘴唇。 “同样是1000日元,在明日香看来,生母给的就有100万日元的价值。假设是我给她,那就只是‘这么点儿钱’。我很难受,慢慢地我就不能为她做任何事了。” 放暑假以后,她原本计划长期待在生母家里,结果却被提前撵回来了。 “她母亲可能觉得她已经上六年级了,学习也比之前进步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是,她毕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很难和别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一遇到什么事就会出现暴力倾向。看到明日香那个样子,她母亲的新老公肯定会觉得‘不需要那样的孩子’吧。她母亲也翻脸不认人了,因为要看新老公的脸色行事。” 第二学期,明日香的行为越发荒唐,整天胡闹,又哭又叫。 “想回去,即使被讨厌奥莱也想回去,想回到妈妈身边。” 看着哭泣的明日香,恭子感到很难过。 “那孩子哭得让我受不了。我心里一直在想,我们在你身边啊,虽然可能没办法帮你消除所有烦恼,但是会和你一起想办法。我想对她这么说。这不是讲道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明日香却不理解恭子的心情,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你又不是亲妈!” “不要这么说。我和爸爸都陪在你身边,还有叶月,如果有什么你可以利用的东西,希望你尽管利用。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还有,如果在你妈妈那里待不下去了,欢迎你随时回来啊。” “我才不回来呢!” “也不用那么讨厌这里吧?” “少啰唆!你又不是奥莱的亲妈。奥莱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肯定做不到吧?” 恭子深切体会到,被比较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性。心中掀起万丈波澜,一股怒气涌向了不负责任的生母。 “有的人无法好好处理眼前的现实问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让别人来收拾残局,自己却站在远处笑着看热闹。明日香的生母就是这么对我的。我好不容易积累的成果,被她毁得七零八落……我好几次打电话对她说:‘你要是做不到,就得明确告诉明日香。’” 恭子多次被叫到学校,每次都觉得不甘心。 “在我心里,明日香已经是我的孩子了。我明知道她很痛苦,身为‘母亲’,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解决。原因在于她亲妈,我必须收拾她亲妈搞砸的一个烂摊子,可是明日香本人并不领情……我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了。” 每次明日香胡闹的时候,龙也与和树的情绪也会变得不稳定。恭子的精神状态也很难说是稳定的。 “福利院的职员是去外面上班,养父母的工作单位就是自己家,所以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总不能把孩子赶出去,所以一旦和孩子的关系变差,自己的精神状态会受到侵蚀,孩子也会乱来。这里只是普通的家庭,我不是职员,只是一个妈妈、一个阿姨。我想成为这个家的主心骨,可是却遭到了蔑视和排斥,这说明在孩子眼里,我不是‘妈妈’或‘阿姨’,只是一个‘外人’。既然这样,我就想我没办法继续照看这个孩子了。” 那段时间,明日香将自己的感情融入到了“越狱兔”身上。这是一部动漫的名字,主角是两只坐牢的兔子,身穿横条纹的囚服。恭子缝了一个越狱兔的抱枕,明日香就紧紧地抱着它喃喃自语道:“奥莱就是越狱兔。” “她应该是无论如何都想回去吧。福利司也劝她了,医生也表示反对。可是她最后发展到逃避现实的程度了,她说‘哪怕当奴隶也没关系,我想回去。妈妈就像仙女一样温柔,无论什么愿望都会帮我实现’。” 看来即使继续挽留明日香,她也不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此时劝阻她的话,只会让她心生恨意,觉得‘大人全都碍手碍脚的’。我和福利司也商量了一下,既然她如此逃避现实、躲在自己的幻想里,就只能等她本人认清现实了,所以决定让她回到生母身边。” 明日香读六年级的那一年12月,从川本家搬到了继父家。 明日香离开川本家的事定下来以后,恭子趁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交代了一些希望她注意的事。 “在那个家里,即使发生了你认为不对的事,如果你说‘不对’的话只会挨打,还会被当成累赘,所以你不要管。如果你觉得实在无法忍受,就向福利司或者学校求助,给我打电话也行。需要帮助的时候就联系我们呀!” 明日香一听到不想听的话,就会彻底关掉情绪的开关。 “可能那就是解离症吧。她面无表情地张着嘴,随手抓起一张纸刺啦刺啦地撕。因为说的是她不想正视的问题,所以不肯接话茬吧。” 恭子再三地叮嘱她,“希望她能记住一些,哪怕是塞进脑子里的某个角落也好”。 然而明日香只回了一句:“啥?那又怎么样?” 这个态度让恭子很生气,一脚踢翻了她坐的椅子。 结果明日香用手捂着胸口,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心想,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我不能更加冷静地、理性地处理这件事呢?为什么我在明日香面前无法保持冷静、这么感情用事呢?……” 那是因为恭子已经成为明日香的母亲。为人父母者,一旦涉及到孩子,就根本无法保持理性了。 到了此时,生母已经完全没了接她回家的想法。恭子觉得明日香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明日香停不下来。对于明日香来说,“和妈妈一起生活”这个愿望已成为一个志在必得的目标,为此她不惜失去在学校努力积累起来的朋友圈和学习成果以及川本家的所有家人。 她都读六年级了,还抱住生母,用小婴儿般的口吻说:“妈妈就是仙女儿,什么愿望都会满足我的仙女儿。” 正如唯真生前一直渴望的那样,“无论如何都要再和妈妈一起生活”。 “儿童彩虹信息研修中心(日本虐待、青春期问题信息研修中心)”的研修部长增泽高表示:“大多数在福利院或者养父母家生活的孩子,都说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亲子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紧密。” 他们明明等于“被抛弃”了一次,为什么还会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父母身边呢?增泽部长解释说,关键词在于“丧失”。 “孩子需要依靠抚养者才能活下去。被安置到福利院或者养父母家就等于‘被抛弃’了,可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被弃之不顾’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必须直面这个事实,届时将会产生一种巨大的丧失感,让他们饱受折磨。人们在谈论虐待问题的时候,往往说它是一种给孩子带来精神创伤的经历,我认为最重要的关键词其实是丧失。” 母亲忍着腹痛生下的自己,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被她抛弃和割舍就意味着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是一个迫待解决的问题。明日香和唯真宁肯放弃自我也要和母亲保持一丝联系。为了建立联系,她们选择逃避现实,不断地将自己的母亲理想化。如若不然,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呢?似乎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确实,无论谁都很难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活下去。 人们经常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仅从虐待现象来看,我觉得恰恰相反。孩子对父母的爱才是无私的。 “你呀,现在用的是川本这个姓,回来以后就得用原来的姓了哈。” 生母一走进校长办公室,就对明日香开门见山地说了这句话。 在12月转学之前,为了和新学校做好交接,恭子和分管明日香的儿童福利司一起将她带到了学校。学校方面由校长和班主任老师出面接待了他们。生母来晚了,却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向女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所谓原来的姓是指“冈崎”,这既不是生母现在的姓,也不是她娘家的姓[日本女性一般在结婚后改为夫姓。],而是她的前夫也就是明日香生父的姓。生母一开口就是命令明日香今后使用和弟弟妹妹不一样的姓,当然和她自己现在的姓也不一样。 接下来她又喋喋不休地提了各种各样的“条件”。 “在我们家,只有你的姓不一样哈。记住了,叔叔说的话你全都得听。弟弟和妹妹说的话你也必须听。你还得照顾他们俩。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按时把他们俩带到学校去。另外,早上要把该洗的衣服全都放进洗衣机里洗好哦。明白了吗?” 明日香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嗯,那样也行,没关系。” 恭子觉得明日香很可怜,就对她说:“明日香,不要勉强自己。你在我们家也不会做那些事啊。” 分管她的儿童福利司完全被生母的气势压制住了。 女校长把她母亲叫到自己面前说道:“你呀,现在对这个孩子说的事儿,都是你应该做的呀。你把本该自己完成的事儿交给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去做,是想享清福吗?让孩子去上学,是你的责任呀!” “所以我才让明日香替我做的。” “你呀,现在也是,每周让孩子迟到几次?” “所以啊,每次联系我,我不是都把他们带来了吗?” 看着她们的对话,恭子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校长对恭子解释说:“川本太太,我每周都会让明日香的妈妈来我办公室一趟,就像这样跟她谈话。因为好像没有人肯对她说这些话,所以我才出面交代她,让她早上按时把孩子送到学校来。” 生母根本不为所动。 她说:“老师,你太讨厌了!干吗要跟川本太太说这些?你太坏了!” 恭子用自嘲的口吻说道:“当时我心想,哎呀,这真是一个开心的家庭啊!这个家庭只顾自己开心,完全不在意社会交际。她妈妈听了校长老师的话也不觉得难堪,挨批评了也不当回事儿。” 恭子觉得明日香可能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却还是铁了心要回到生母身边。 校长对明日香说:“你从12月开始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了。你以后可能会遇到很多问题,现在这么多大人是为了你才聚集在一起的。有什么事儿记得找我们商量呀,别忘了哈!” 到了这个时候,明日香的眼泪才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生母毫不在意明日香的眼泪,一看到她的行李,就发出了尖叫:“这么多东西,往哪里放呀!” 当天,明日香带着行李又回到了川本家。到了晚上,生母给恭子打来了电话。 “我还有补充条件。明日香只能在叔叔面前玩游戏。请你转告她,要是她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就可以回来。” 继父一般晚上10点或11点回家,这就等于宣布明日香除了周末以外不可以玩游戏。弟弟和妹妹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玩…… 明日香就这样离开了川本家。 “我心想,既然明日香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就算是归还(给她亲妈)了。她走了以后,和树与龙也都如释重负般地在铺了榻榻米的房间里滚来滚去。两个人笑眯眯地瘫在地上,一副彻底放松了的样子。因为他们一直都忍让着明日香。明日香总是压制他们,而我也有些神经过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快撑到极限了。” 无论谁都认为,明日香选的新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恐怕明日香本人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这个现实。 明日香离开3天以后,生母每日每夜都会哭着给恭子打电话。 “我老公对我发火,说明日香对弟弟很刻薄。弟弟说‘让明日香滚出去’。明日香饭也不肯吃……” “那孩子的词典里就没有不吃这个词,你要让她吃啊!” “明日香也不换洗衣服,真是胡闹!” “洗澡的时候不就脱下来了吗?” “她也不洗澡。” “你不催她洗她就不洗,你得告诉她。” 每次挨了老公的训斥,生母都会嚎啕大哭着打来电话。 “我老公说讨厌明日香这样的孩子。他老是骂我,责问我为什么要留她在家里。她弟弟也埋怨我,说‘我们家不需要明日香’。这一切都是明日香的错!” “你怎么想?你怎么看待明日香的问题?” “晚上要送弟弟去学空手道,我又忙,本来以为明日香可以帮更多忙呢……” 后来有一阵子没有联系,恭子也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们总算磨合好了。一天晚上,她想了解一下情况,就打了个电话。生母接听电话后,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我老公的父母现在生病了,我们家也有可能分到遗产,所以我们住进了老公的父母家,每天都在照顾病人。每天早上我都得从那里把儿子和女儿送去学校,所以忙死了。” “明日香呢?她怎么样?” 恭子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明日香跟她继父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在那边肯定招人烦。 “明日香自己在家里。我姐姐就住在附近,会帮我给她做饭,我还给她留了一些钱,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你竟然让孩子独自一人生活,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孩子,独自一人生活了近一个月时间。恭子想起了那个破旧的出租房,就像一个大杂院,白天室内也有些暗,根本不像是开着价值500万日元汽车的家庭住的地方。竟然让小女孩独自待在那样的地方,哪怕是一天也很危险啊……恭子急忙联系了儿童庇护所。 儿童庇护所派儿童福利司去看了一下情况,说是没办法实施救助。 “川本太太,你干吗要多管闲事?我很困扰的!” 生母气势汹汹地打来了电话,恭子却想不出救助明日香的办法,感到束手无策。被生母接回去以后,差不多过了快两个月的时候,明日香在家里闯祸了。 “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好像是孩子们自己在家,明日香做饭的时候被她弟弟捉弄了,所以明日香忍不住拿起菜刀警告了一下他。弟弟向他父亲告状,他父亲表示‘坚决不能和这样的孩子一起生活了’。于是儿童庇护所实施了救助。” 回到生母家里还不到两个月,明日香就被赶出来了,一对经验丰富的养父母收养了她。 拼命追逐的梦想破灭了,明日香的生活脱离了正常轨道。这个家里只收养了明日香一个孩子,养父母出去上班的时候,明日香也不去上学,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夜深人静时,她就在客厅看电视。 “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少啰唆,你这个老太婆!闭嘴,臭老头!” 明日香不去上学,晚饭也不和养父母一起吃。一提醒她就发飙,上了年纪的养父母叫苦不迭。和孩子的关系变差之后,养父母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自己的正常生活也会受到威胁。恭子对此深有体会。 生母给恭子发了几次邮件: “明日香老是抱怨现在这个家。她说还是在你那里好。” 恭子很想问她,这一切都是谁毁掉的啊? 儿童庇护所和明日香以及生母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她入住情绪障碍儿童短期治疗中心,那里都是需要特别护理的孩子。 分管她的儿童福利司的想法是“不让她再回到川本家了”,恭子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要是明日香回来了,那两个小家伙又会变得情绪不稳定,毕竟我是这个家里所有孩子的‘妈妈’呀。” 前文提到的儿童彩虹信息研修中心的增泽部长说:“(关于儿童虐待在儿童庇护所)进行咨询的案例约为67000件,其中需要救助的儿童占一成。从这个数字可以看出,面临严峻问题的家庭有多么多。获得救助的孩子并非一直待在儿童庇护所,让他们回归家庭虽然并不是坏事,但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家人需要营造与孩子一起安全生活的环境。否则还有可能再次发生虐待现象。” 唯真就是因为回归了家庭才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明日香将母亲理想化后硬往前冲,结果受到了双重伤害。恭子说:“明日香的美梦破灭了,我觉得也许是件好事。我不是在幸灾乐祸,我提醒过她结局会变成什么样,这样一来她就能认清现实了……” 要想弥补“丧失”的问题,既不能任由孩子怨恨父母、断绝亲子关系,也不能像明日香那样逃避现实、将父母理想化,重要的是接受现实。 增泽部长说:“一个人到了青春期,就会回顾自己的成长过程。孩子必须接受自己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境遇。受过虐待的孩子产生怨恨家人的心情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一直心怀怨恨,也不会有美好的未来。有不少孩子或者青年度过了痛苦的时期,如今生活得很充实,对未来也怀有梦想。我经常听他们说‘虽然父母很过分,算了,都过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好像会萌生‘原谅’的心情。” 情绪障碍儿童短期治疗中心是针对有轻度情绪障碍的儿童打造的设施。截止到2013年10月1日,全日本共有38所,接纳了1310名孩子。按照规定,每个设施至少配备1名医生,大约每10个孩子就要配备至少1名负责精神疗法的职员。设施内部会实施精神疗法。 在我所采访的那家设施,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孩子都有。职员对我说,他们都遭遇过严重的虐待,大多数人都曾去儿童精神科接受治疗。 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女孩白天和我玩得很欢,我还陪她一起写了作业,到了晚上,她却像初次见面的大人一样向我鞠躬。熄灯后,她划伤了自己的手背,再让职员给她涂药止血、贴上创可贴后,放心地钻进了被窝。 一名初二的孩子擅长田径运动,总是嚷嚷着说“社团活动就是我的命”,晚上“兴奋得睡不着”,找职员要了速效的安眠药,吃下后才入睡。 接受采访的指导科长对我说:“我总是对新来的孩子说‘谢谢你好好活着’,然后和他们讨论接下来如何在这里生活、如何回归社会。这里没有大声说话的职员,因为在孩子们看来,大声就是训斥。我们也不敢脚步匆匆地跑来跑去,以免他们陷入恐慌。我们必须做到这个程度。因为这些孩子为了保护自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警惕的状态。” 这家设施的所长多年来一直关注着孩子们的痛苦。 “孩子们遭到父母的抛弃或虐待,内心积蓄了岩浆般的怒火,非常痛苦。可是,不能逃避这样的成长过程,虽然痛苦,也只能正视并克服这个问题。” 这位所长本身就曾遭受过虐待,他从10岁到18岁期间就是在这家设施度过的。他说“青年期是最痛苦的阶段”。晚上,那无法抑制的怒火喷涌而出,他经常在无意识当中拿头去撞墙。他说在这里碰到的一位值得信任的“好老师”拯救了他。他觉得多亏了“那些萍水相逢的人给予的支持和帮助”,他才能有今天。正因为如此,他希望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能够直面自己的人生经历,也想尽力为他们提供援助。 有一名读初二的女孩,用职员的话说就是“总算长成人了”。她刚来的时候读小学一年级,经常四肢着地爬着走,用手抓饭吃,嘴巴合不严,吃的东西会吧嗒吧嗒往下掉,平躺着的时候会像鲸鱼喷水一样呕吐。她会拿东西撒气,曾经踢伤了一位女职员,造成对方面部缝针。还有一位男职员被她从后面用圆规刺伤了后背。她很可能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受害者。 我在那里采访的那个晚上,她本来约好了和别的孩子一起泡澡,结果那孩子先进去了,见此情景,她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像小婴儿一样挥舞着双手,向那个孩子哭诉自己的悲伤。 “她总算长成人了。学会哭了,学会表达自己的心情了,这一切都是成长。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贴近那些受伤的孩子,思考今后怎样一起生活。目标是让他们获得治愈自己的力量。陪在那些从未受到守护的孩子身边,让他们不再感到孤独,让他们逐渐学会珍惜自己。” 星期五晚上,小学生已经安然入睡,设施内静悄悄的,初中生和高中生聚集在客厅里一个铺着榻榻米的角落,安静地围坐在一起。有的孩子在编织物品,有的孩子在复习备考,还有的在看电视上播放的电影。大家各干各的,肩并着肩度过漫漫长夜。那种鸦雀无声的寂静,让人感觉胸口一阵发紧。 “阿姨,有家庭是不是很累?和家人相处是不是很难?” 吃晚饭时,一名初二的孩子突然在饭桌上问我。她剪的短发很适合她,眼神一看就很聪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职员说,“她遭受过所有类型的虐待,上小学的时候曾在精神内科住院”。白天,她在设施内的厨房里微笑着说“我喜欢吃甜松饼”,然后在我面前烤了好几个小松饼。 如今,明日香是否也生活在这样的女孩子们中间呢? 明日香现在是否生活在安定的环境当中呢?我希望她在日常生活中逐渐能够客观地看待“妈妈”。 大致讲完了明日香的故事,恭子喃喃道:“那孩子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回忆起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如果她觉得开心也就够了。希望她能觉得有家人是一件快乐的事。可能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吧。希望她在这里没有委屈自己,而是过得很开心。要是她能在这个家里体会到被我和她爸包容着逐渐成为一家人的感觉,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恭子突然叹了口气。“可是事与愿违,所以我对明日香……”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原因不只是她妈妈。如果我的态度再坚决一点,对她严加管教的话,结局也许会有所不同。我在内心深处肯定感到厌倦了吧。如果我打算百分之百对这个孩子的人生负责,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说完这话之后,恭子盯着我的脸,爽朗地笑了,仿佛打开了心结。 “可是没办法呀。我不打算向她道歉,也不想忏悔。哎呀,话说回来,我可能到今天才算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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