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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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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见一见长大以后的“被虐待儿童”。 在这段旅程的最后,我邂逅了一名女性。 她就是泷川沙织。邂逅的契机源于我联系了“晒太阳”,这是由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人组建的一个当事人团体。“晒太阳”的初衷是为在儿童福利院或养父母家庭等社会抚养设施长大的人提供一个安身之处,后来又向行政机关传递当事人的声音,向公众呼吁社会抚养的重要性,在很多领域广泛开展活动。 当时的理事长叫渡井小百合,她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沙织作为儿时曾经遭受虐待的人参加了渡井女士的演讲会,与“晒太阳”的活动有了交集。渡井女士介绍我认识了她。 渡井女士对我说:“她有两个孩子,她说前一阵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过现在可以接受采访了。” 我想象了一下这名素未谋面的女性。尽管精神状态不好,她还是努力想要对我讲述这个沉重的话题。我知道这将是一场非常敏感的采访,我出发前往沙织生活的城市,决心从正面理解她所经历的“事实”。 2012年2月,我们约好了在她所住的城市的某个酒店的大厅里见面。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我们马上明白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温柔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放。她的眼睛细长而清秀,给人一种理性智慧的感觉。她戴着一顶白色针织帽,造型独特,很适合她。白色的毛衣外面是一件灰色的无袖连衣裙,脚穿一双茶褐色的短靴。这种搭配让人感觉到她的艺术品位,“非常符合她的风格”。 “真的超级可爱呀!” 刚一见面,这句话如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这句回复宛如绝妙的逗哏,让我们两人笑得停不下来。看得出来,有时候她想通过这种开玩笑的方式,故作轻松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个呀,是我试着整理的,想着可能对你有帮助。” 她说话非常干脆,一看就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她深知,仅靠一次采访没办法讲完自己的全部遭遇。正因为如此,她把预先写好的一沓题为“成长经历”的便条纸递给了我。 我不经意间翻开那些便条纸,“被强奸”“性虐待”等文字刺痛了我的心。我心想,不会吧……我能从容地面对接下来即将听到的事实吗? “对了,需要的话请看一下这个……”沙织说着又递给我一份带有医生和临床心理师签名的复印件。那是她以前所住地区的医院写给她现在就诊的精神科医院的介绍信。她说由于丈夫的工作调动,刚刚搬到这边。那份文件的标题是“诊疗信息提供书”,上面记录着家族病史、病情发展过程和心理学角度的观察结果等。显然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泷川沙织四十出头,在咖啡馆面对面坐下后,从她嘴里最先说出的是关于孩子的话题。 “我家老二是个两岁的男孩,他有视觉障碍,早晚会看不见。据说是我遗传给他的。” 她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我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啊?你是说……失明吗?” 沙织点了点头。 “现在也只是能看到光的程度。我想着趁他现在能看见,尽量多教他一些东西……不过,当我听说是我遗传给他的时候,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姐姐也有这方面的因子……我现在非常疼爱小儿子。” 她一口气说完,又喃喃道:“也许因为他是男孩吧。”她果断地说,对于比儿子大4岁的女儿只有完全相反的感情。 “可能因为老大是女孩,在育儿过程中总是免不了和自己的经历重合。换句话说,在育儿时经常体验到记忆闪回……‘这孩子会走路了,太好了,真开心’,脑子里刚迸出来这个念头,马上又会想‘谁为我学会走路感到高兴了?谁看到我学会走路了?’。于是渐渐地开始对老大发泄怒火。在她的每个成长阶段,我都会冒出类似的想法。我没有庆祝过圣诞节和生日。可是我女儿却对礼物挑三拣四,简直让人无法原谅。她患有广泛性发育障碍,直到3岁为止,半夜里每个小时她都会醒一次。” 小时候没有人为沙织庆祝过圣诞节和生日。对于她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这不是“正常”的抚养方式。这一事实表明,她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父爱与母爱的呵护。 那些儿时曾经遭受过虐待的人,越是想要像普通父母那样抚养自己的孩子,倾注父爱或母爱,越是不得不正视自己过去的经历。通过这次采访我才了解到这一现实。对于曾经遭受过虐待的人来说,在孩子成长的每个阶段,那种“自己没能得到”的遗憾与悲伤就会涌上心头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抚养孩子将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而且,她还必须承受孩子的发育障碍。 “我家老大真的不爱睡觉,3岁之前每个小时都会醒一次,每次都会大哭。” 每个小时醒一次,断断续续的睡眠持续了3年之久……那不就是无穷无尽的地狱吗?我回想起来自己抚养孩子时的感受,虽然已经是遥远的往昔,有一段时间半夜要喂奶好几次,当时觉得看不到任何未来。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眼前的小婴儿吃完奶以后能够直接安然入睡。每天晚上都在重复同样的经历。 不过,只用一年,我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我在乳头上涂了一点芥末油让大儿子含在嘴里,算是举行了“断奶”仪式,从那以后他不再要求吃奶,一整个晚上都能睡得很香了。我感觉就像终于逃离了没有出口的隧道。二儿子和老大不一样,脾气很大,属于比较难养的孩子,不过跟沙织的情况一比,也算是没费多大力气就长大了。 无论养育孩子多么辛苦,一看到小婴儿那天使般的笑容,一切疲惫就都烟消云散了。沙织摇了摇头。 “喂奶的时候她会咬乳头,一点儿都没有小婴儿的那种可爱模样。她总是面无表情,一笑都不笑。” 那么整个育儿过程不就只是在承受痛苦吗? 而且,在我自己的儿时记忆里,生日和圣诞节都庆祝过。我学会走路时,父母非常高兴。最旧的相册里有一张脚印的照片,是会走路那天留下的纪念。父亲为迈出第一步的女儿的脚底涂上墨汁,留下了脚印。我有幸遇到了这样的父母,通过这种方式对我的成长表达喜悦之情。 但是,沙织和我不一样。在“成长经历”的便条纸上,首先写着这样一句话: “以前经常有人叫我被领养的沙织、庙里的沙织。” 沙织出生后没多久,她的父母就离婚了,祖父母收养了她。不过,根据她自己的推测,在“出生后4个月或者7个月的时候”,祖母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养子村”,就把她和大她3岁的哥哥带去那个地方,把他们寄养在了当地一座寺庙里。据说那是因为转了好几家,都被人拒绝了,最后硬是将他们俩留在了寺庙里。 所谓“养子村”,是一名报社记者给山里的一个村庄取的名字,据说那里有很多家庭收留了无依无靠的孩子。也就是说,祖父母没有向儿童庇护所求助,直接就把收养的孙子和孙女送去了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养子村。这不是二战前或者二战刚结束发生的事,而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据说我和哥哥被寄养在那个寺庙里时,另外还有五六个养子。” 沙织那时候很瘦,也不肯喝牛奶,非常虚弱,甚至被医生说“有可能会死掉”。据说她直到2岁都不会走路,一直在地上爬。 把这些事告诉沙织的人,是在庙里负责照顾养子们的“奶奶”,她当时59岁。沙织不到1岁就来到了这里,被生父接走那年12岁,在此期间担任“养母”角色的就是这位奶奶。沙织说她很喜欢奶奶。但是,实际上这位奶奶是否用心“照顾”那些养子了呢?单凭沙织的讲述,我颇感怀疑。从沙织的成长环境来看,可以说是疏于照顾。尽管如此,沙织却说:“我小时候觉得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寺庙里也有他们亲生的孩子,但是只有我们这些养子每天早上用抹布擦地,从正殿到走廊里。一大早就起来,即使是大冬天里,每天也用冷水洗抹布。我出生后没多久就在那里生活,所以觉得那就是正常的生活。” 她总是饿着肚子,饥肠辘辘。 “肚子饿得受不了,所以有时候会到附近商店里偷点心吃,或者从朋友家里拿,有时候翻垃圾桶,每天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别的办法。” 沙织说:“虽然觉得很丢人……” “内衣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洗,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洗,内裤正反面都穿过。因为我不懂呀,以为翻过来也可以穿呢。结果去朋友家玩的时候,她妈妈说‘你怎么穿那么脏的内裤?去换一条再来吧’。可是我哪里有干净的内裤呀,真的是万般无奈呀。有时候就去翻垃圾桶,从里面捡一条回来……” 她也不会洗头发。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开始自己洗澡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洗头发,就先洗左边一半,再洗右边一半。没有人教给我怎么洗,也从来没有人教给我怎么用筷子,也不给我刷牙,所以蛀牙很严重。” 为了“发现”疏于照顾的家庭,很多地方政府会寻求牙医的协助,这也是因为放弃抚养的一个明显表现就是蛀牙。 沙织说:“脚是会不断长大的呀。” “他们不给我买鞋。脚长大了,鞋就变小了,挤得脚很痛。我忍着痛穿了一阵,就对奶奶说了,说我的鞋太小、脚很痛。结果奶奶就给我买来了一双。当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她就给我买了一双38码的鞋。那双鞋我一直穿到了六年级,可是太肥大了,塞了纸巾还是很大,所以我还是忍痛穿那双小的。大脚趾那里都破洞了。” 在她的记忆中,夜里从来都没有安睡过。 “如果说失眠会引发抑郁,那我感觉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了。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活着呢’。这些记忆最近又苏醒了……” 她也不知道“妈妈”这个词的意思。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朋友问她:“沙织,你怎么没有爸爸和妈妈呢?” “那时候我才知道,人都是有爸爸和妈妈的,我就去问奶奶。结果她说‘你爸爸和你妈妈都去世了’,我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上公开课的时候,很多同学的妈妈都会来参观,却没有人为了沙织而来。开运动会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叔参加了跨越障碍物的接力赛跑,我记得当时边跑边生气地问他‘你是谁啊’。” 沙织回忆说,小时候很喜欢奶奶。不过,长大以后就没有那么天真的想法了。 “我当时是无条件地喜欢奶奶。但是长大以后,我发现自己不是奶奶的最爱,就决定把她当作‘抚养过我的人’来看待。因为我明白,在奶奶眼里,我既不是她女儿也不是她孙女,她并没有真心爱我……所以,这样一想,我就发生了转变。” 碰巧在采访那天的三周前,奶奶去世了,享年99岁,沙织去参加了葬礼。 “我在那里与十年未见的亲哥哥重逢了,其他养子却都没有来送别。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看来其他养子并不感谢她呀。” 沙织在葬礼现场发现,养子们对“奶奶”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如今仔细想来,就会明白奶奶“总是尽量避免接触”自己。只是在当时的沙织看来,“父母”理所应当那么做。 可是,她竟然和亲哥哥时隔十年才见面,是怎么回事呢? 沙织读初一时,被生父和继母接走,与哥哥一起离开了养子村。 “生父和继母十年前就离婚了,哥哥也离开了家,从那以后一家人就各奔东西了。继母有了男朋友,以后就很少联系了。” “奶奶”死后大约过了三周,这位继母也去世了,就是前几天的事。 话说回来,当时养父母告诉沙织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事实上却还活着,突然现身来接她,恐怕对她来说也像是晴天霹雳吧。 沙织和哥哥就这样被生父接走,离开了乡下的小山村,前往大城市。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在“普通的家里”生活了。 但是,沙织递给我的便条纸上写着一行字:“小学六年级时被强奸”。她还没有提及此事。 我指着便条问:“沙织女士,这是……” 她虽然明白早晚会被问到,可能还是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吧。 “嗯,是的。被强奸的时候我还没来月经,所以应该说是比较幸运吧。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我才11岁,所以我才能活下来。我和朋友两个人一起玩,我被选中了。对方用刀子对准我,问我‘上几年级了’。我逃跑了一次,腿都在发抖。可是我没办法留下朋友自己逃走。虽然回去的时候很害怕,但是后来明白自己的遭遇后更害怕。” 我没敢继续问详细情形。沙织的身体在我面前变得僵硬起来,似乎在说“不要问”。 可是,她的遭遇也太悲惨了吧。 “我很多次都在想,当时要是不在那个地方的话……待在那里是我的错,我已经无法原谅自己了。我一直觉得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总感觉周围的大人的目光似乎也都在责怪我。不断地把自己逼上了绝境。” 从那天开始,少女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忘掉吧,想忘掉。一直在心中暗暗祈祷…… “那段记忆很容易苏醒,记忆苏醒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沙织用“地狱”这个词来形容新生活。便条纸上也这样写着: “遭到父亲的凌辱和暴力,还有继母的精神虐待,9年间饱受折磨。每天的生活就像《大逃杀》中描绘的感觉,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思想准备。”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死,就算那样也毫无还手之力,这就是她的日常生活。为什么命运要跟她开这种玩笑呢?离开“寺庙”的时候,即将和爸爸、妈妈一家四口人生活在“普通的家里”,本应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 有人给买鞋子了,也不用把脏兮兮的内裤遮住了。也可以告别那种因为肚子饿只能小偷小摸的日子了。 不,对于沙织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第一次遇到了可以称呼“妈妈”的人吧。她说继母是个美人儿。 第一次叫“妈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沙织如今都不愿意去追忆,估计她第一次将这个词说出口的时候,声音一定非常甜美。 “终于可以叫妈妈、可以和妈妈手牵手了,我真的超级开心。一开始我总是黏在她身边。我记得有一次我的手碰触了妈妈的胸脯。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柔软舒适的感觉,突然忍不住想要抚摸……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撒娇过呀。可能是因为我还不习惯撒娇吧。” 13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妈妈”。但是,那只手只是在空中徘徊。等待她的却是“妈妈”充满憎恶的话语。 “撒什么娇啊?你又不是我生的孩子!” “这句话可是比‘你去死吧’还过分呀。” 沙织如今才敢这么说。 无论如何,少女都希望“妈妈”关注自己。因为继母疼爱哥哥,沙织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这种情感。当时夫妻关系也很和睦,因此她也妒忌父亲。想让妈妈多看看自己、多关注自己。这是少女的最大心愿。 有一天,沙织在学校里吐血了,因此老师打电话让她母亲来接她。可能是因为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环境,再加上新家庭带来的精神压力,导致她患上了胃溃疡。 当一个孩子躺在校医室的病床上等待父母前来迎接时,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妈妈会来接我,因为担心我……” 这个孩子知道,母亲因为担心自己才特意赶来,此时比起任何其他兄弟姐妹,自己才是最特别的、最受重视的那个人。能够从学校早退也很开心,说不定还会给自己买什么特别的礼物…… 在看到继母面庞的那个瞬间,这种思绪刹那间被冰封了。前来接她的继母明显很烦躁。当时继母独自经营一家相机店,一个人支撑着全家的生计。据说沙织的父亲就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不知道是因为这种事影响了工作使她感到烦躁,还是对这个老是给她添麻烦的累赘感到烦躁,继母只是瞥了一眼躺着的沙织,就带着她匆匆离开了学校。而且她没有再回头看沙织,而是脚步如飞地向前走去。别说照顾她了,继母脸上都没有担心的神色。 “妈妈只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我在路上又吐了。胃里很痛……我吐了之后呀,她就假装不认识我。我正在吐,她却视而不见,那副表情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我心想,以后不要再把她当妈妈了。” 13岁的少女发出这种“誓愿”该有多么痛苦啊,恐怕有如切肤之痛吧。本来抱有甜蜜美好的幻想,却遭到对方无情的拒绝,心都碎了。第四章中提到的唯真和明日香也是因为害怕心碎,才那样迫切地渴求母爱的。 承载她的梦想的新家在现实中却是一个充满了“暴力”的场所。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情绪不佳。一旦心情不顺,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殴打儿子,嘴上骂着“现在的年轻人算什么东西”。沙织却只能笑着旁观。 “每天徘徊在生死边缘,简直就像地狱里的生活。哥哥被父亲打得流血哭泣时,我也不敢哭,因为害怕他的拳头会落在我身上、骂我‘为什么要哭’。我一边流泪一边笑,如果不笑的话会惹他不高兴,所以我养成了皮笑肉不笑的习惯。” 沙织倾尽全力将表情中的情绪“抹杀了”。 不仅父亲的暴力,继母那歇斯底里的语言暴力也时常发生,沙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沦为被攻击的对象。 不管起因是什么,继母的怒火总是突然间喷涌而出。例如,她吩咐沙织“去做汉堡牛肉饼”,结果做出来后令她不满意。那一刻,她会把装着食材的锅砸到墙上,将菜板和餐具等胡乱地摔到地上。 “她发脾气的时候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非常恐怖。她说‘我想揍你,可是一直都在忍着’,还乱扔、乱砸各种东西。” 有句话沙织一直无法忘记。 “妈妈,我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不生,怕你欺负他们。” 沙织说:“继母对我的攻击异常激烈,好像批评我就是她的人生价值一样。” 她之所以这样对待成为自己“女儿”的少女,是因为对吃软饭的丈夫心怀不满吗?还是因为突然成为两名青春期的孩子的母亲,从而对这种命运发出了诅咒呢? 不管怎样,沙织感受到了近乎异常的攻击,说明继母把无处宣泄的怒气全都撒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而且,有一段时间,哥哥晚上总是摸她的私处。 “我很喜欢哥哥,所以睡觉的时候就躺在他旁边,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他扒开我的内裤,触摸我的私处。我不愿意,就用坐垫护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这事儿告诉继母了,结果她说‘这种事儿每个家里都有’,根本不理会我。” 有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哥哥就没再侵犯沙织了,不过对于沙织来说,“家”就像是一个恐怖的鬼屋。 “一般来说,家是让人放松舒畅的地方,但是我家却是牢房。每天都像在经历严刑拷问,给我带来的精神压迫非同一般。” 那她是怎么“应对”的呢? “我想着把情感抹杀掉吧。和继母接触时,有可能听她说一些令人讨厌的话,所以一开始就压抑着愤怒或激动等情绪。” 我和沙织时不时地会互发邮件,2013年2月,她给我发来这样一封邮件: “前一阵我看了一部叫《脑男》的电影。我心想,那就是我啊!我就是脑女。失落情感的人后来才学会活下去所需的应答方式,我感觉自己身上也有这种元素……” 沙织之所以会产生共鸣,是因为她自己抹杀了情感,丧失了感觉,与脑男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了。生田斗真[脑男铃木一郎的饰演者。]通过屏幕展示了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如何与别人达成妥协。 总算有“妈妈”了,却要封印对她的真情实感,这等于冰封自己的内心。 2012年2月,我第一次和沙织见面时,她的继母刚刚因癌症去世。沙织说她曾前往探病。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听说她身体不好,我就去医院看望她,发现她的腿都浮肿了。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对她说‘之前没来看你,对不起’。继母也流着眼泪说‘我觉得会慢慢好起来的,等着我出院吧’。过去的怨恨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们经常互发短信,我正想着以后要多去看看她,结果她就去世了。” 从那次见面后又过了1年,沙织对继母的感情反倒比当时更加复杂。最近她在写给我的邮件中表达了自己的迷茫,不知道自己和继母的邂逅具有什么意义。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进行深入交流,对方就去世了,她感觉只剩下了自己,仿佛被悬在了半空中。 “我现在脑子里有各种思绪,有时候心里想,如果父亲和继母肯把我的户籍和他们迁到一起,我们有了法律上的亲子关系,可能感觉就会有所不同。因为我的户籍一直都跟着祖父。如果我和继母之间有美好的回忆,也许我就能平静地为她送终了。我想冲淡那些不好的记忆,可是却找不到美好的回忆。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我好像就没办法接受和继母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继母刚去世,沙织接受采访时并没有逐一攻击继母的所作所为。莫非那是出于对继母的体贴?我通过邮件这样问她,结果她回复了激烈的言辞。 “对继母的体贴?那个女人是厉鬼?还是恶魔?她就是为了把我培养成脑女才来到我面前的。她把我的直觉、情感、感觉,甚至我的魅力砍得七零八落、破烂不堪。我干吗要体贴她?” 沙织说她现在每周都在接受心理辅导,那是因为她想在自己心中给继母的存在赋予一定的意义。 “我想知道在继母开的照相机店打零工的人以及继母的好朋友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对她们讲了我们并非亲母女的事实。我似乎很想知道与继母相遇的意义。继母死了呀。我做梦也会见到她,要是能做关于继母的好梦就好了……” 她没办法做“好梦”。最近她对梦里出现的继母倾吐了以前不敢说的话:“你不过是个后妈!” “归根结底,那个人到底算什么呢?嗐……” 难道和前文提到的明日香与唯真一样,这是“丧失感”带来的痛苦吗?对于沙织来说,继母是她唯一想要无条件撒娇的“妈妈”,是和生母差不多的存在。本来对方应该是可以依靠的人、守护自己的人,却遭到她的拒绝、辱骂和抛弃,我认为这种丧失感就是沙织痛苦的根源。所以她至今还在苦苦寻求继母对于自己的意义。 “继母、生母、养父母,虽然我都拥有过,但是亲生的、血缘关系什么的都不重要。因为谁都没有给过我无条件的爱。” 长大以后,沙织曾寻找过生母,也去见面了,但是和感人的母女相会场面相去甚远。她这才知道,生母和父亲分手后结了三次婚,第三次结婚后生下的女儿在6岁时因癌症夭折了。 在最近发来的邮件中,沙织这样写道: “生母虽然还活着,在我心里却已经被埋葬了。继母实际上已经去世了,我却感觉她还没有消失。和事实上是否活着没有关系呀。虽然她不在这个世上了,对我的精神束缚却还在。” 沙织经常使用“无条件”这个词,她认为这很重要。她说“想无条件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又做不到,所以不停地责备自己。她还说,最想从继母那里获得的就是“无条件的爱”。 有一次,她问我:“祥子姐,你会给你的两个孩子无条件的爱吗?你觉得你有没有得到妈妈无条件的爱?” 那年她16岁,正在读高二。那段时间继母和生父的关系变差了,就回娘家去住了。哥哥离开家独立生活了,只剩下她和生父两人一起生活。 生父当时应该是39岁或40岁。 “一开始他先是偷看我洗澡,有时候试图进来。我父亲不是正常上班的人,不知道他几点回来,所以我一直不敢放松。” 继母离开家之后没过多久,生父就开始偷看沙织洗澡,继而又来抚摸她的身体。 “怎么说呢?我们就是正常待在家里,比如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就会突然用手摸一下我的乳头或者别的部位。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根本来不及推开他。可是,我心想不会吧,毕竟是我父亲,而且他还出钱让我去读高中……” 有一次,沙织想在父亲回来之前洗完澡,就提前进了浴室,结果还在更衣室的时候,父亲就回来了。 “他试图打开更衣室的门。他嘴上说着‘让我偷看一下吧’,就把门打开了。我当时一丝不挂啊,因为正在擦干身体。我记得自己大叫一声‘不要啊!’,一把推开了他。” 尽管如此,沙织还是不敢相信,毕竟是亲生父亲啊,总不会做出变态的事来吧。不过,她倒是一直保持着戒备,她在房门口挂了一个大铃铛,这样一有人进来就能发觉。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门上的铃铛响了。父亲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条短裤,走进房间,用小婴儿的口吻对沙织说:“我还没亲过小沙沙呢,来亲亲吧!” 说完就把沙织扑倒在了床上。 “那之后的记忆都没了,我不记得了。只觉得好恶心,身体僵硬,然后就只是望着天花板。听说遭到性虐待的人都是从天花板上俯视自己,不过当时我并不懂这些,只是感觉动不了。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动不了呢?像在洗澡时那样,说一句‘爸爸,不要啊!’不就行了吗?”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连续遭到性虐待。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种行为。我心想要是继父的话我还能理解,有时候觉得那个人要是继父就好了,思维就像一个无法权衡轻重的天平。他可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完全无法理解他是怎么想的。不过毕竟是他养着我……我开始失眠、厌食。只能进行碎片化思考。根本没有答案,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也有想不起来的日子,不过闷热的时候不行,空气中都弥漫着那天的记忆。” 如今日本有多少孩子遭到了性虐待,产生了多少像沙织这样的受害者呢?估计在我们一般人的潜意识当中应该不太多吧。根据厚生劳动省公布的数据,在儿童庇护所受理的“不同类别的咨询案例”(2012年度)当中,“身体虐待”占35.4%、“精神虐待”占33.6%、“疏忽”占28.9%,而“性虐待”占比非常低,仅为2.2%。最近几年,精神虐待的比例有所上升,性虐待的咨询案例约占整体的3%左右,每年的变化不大。 临床现场的医护人员指出,这一数字与实际情况相差悬殊。 前文也曾提到,在2001年11月到2011年10月期间,因受虐待而在爱知儿科接受治疗的患者人数为1110人。其中遭到性虐待的男孩有56名、女孩有132名,共计188人,上升到了整体的17%左右。 根据该调查,按照从多到少的顺序,伤害女孩的人依次为生父、继父、母亲的恋人或同居对象、福利院年长的孩子(男女都有)、哥哥;伤害男孩的人依次为福利院年长的孩子(男女都有)、母亲、生父、继父。 沙织停顿了一下,长呼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个房子的天花板是木板做的。我现在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它。梦中看到的只是房间的一部分,比如电器的插座。因为我当时一直在看天花板,所以那部分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我在梦里心想:‘原来天花板是用木板做的!’” 我鼻腔中一阵酸痛。那是一场噩梦。唉!如果没有真实发生过,只是一场噩梦的话该有多好啊!少女那柔软的内心被刺得千疮百孔,她惨遭蹂躏,把心灵和身体切割开来,只是凝望着天花板。 “总感觉,身体特别沉重,因为变僵硬了。” 我无言以对。我心想别再说了,不用再让记忆回到“那一刻”了。但是沙织还是努力地想要对我讲清楚。 “该怎么说呢……嗯,我不太会表达。反正就是嘴唇的触感什么的真的很恶心……香烟的油垢味之类的。所以我才很讨厌抽烟的人。” 对于生父的行为,当时沙织脑子里只有“为什么?”的念头。她被侵犯后还觉得“多亏了父亲才能读高中”。父亲对女儿做出如此可耻的行为,对其严加斥责、表达愤怒才是正当的做法,确切地说,应当坚决这样做,可是她却责备自己“没能像洗澡时那样发声拒绝……”。 前文提到的爱知儿科的医生新井康祥根据多年来为性虐待受害者治疗的经验分析道:“可以说所有受到精神创伤的受害者都这样,尽管患者本人没有任何过错,他们却责备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很低。所以,关于受虐待这件事,我对他们说‘那是你爸爸的错’,他们的反应是‘啊?是吗?’,这还算好的,有很多孩子即使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还是会说‘没办法,毕竟是我不好’或者‘毕竟是爸爸养着我’‘不能给妈妈添太多麻烦’。所以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问题。” 沙织的便条纸上写着:“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我害怕那种被监禁般的生活,决定抹杀自己的情感。” 最近她又梦到“被父亲侵犯”了。 “和那时候一样,我在梦里也是身体僵硬,动弹不得。无力反抗,只能顺从,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不过,我在梦里第一次想,为什么我没能把这件事告诉继母呢……当时我没有想过最好对继母保密此事,告诉继母的想法根本就没有在脑子里闪现过。” 就算是对她说了,也未必能得到她的保护,反而很可能受到更大的伤害。 实际上,即使不是继母而是生母,在得知女儿被丈夫性侵之后,往往为了生活也会继续和丈夫在一起。最糟糕的情况是,认为是女儿先引诱的,不去责怪丈夫,反倒责备女儿。这样一来,孩子就会受到双重甚至三重伤害。 看一下爱知儿科的临床病例,你就会明白性虐待造成的后遗症有多严重。受害者会并发解离性障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以攻击性及叛逆性举动为特征的行为障碍,据说是难度最大的治疗对象。 第一次见面时,沙织说:“我可能有多重人格,有一个是完全相反的、极为凶暴的人格。”她说得过于随意,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如今想来,如果说沙织心里出现了别的人格,无疑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那时候,被父亲压在身下,她把自己眼前的遭遇当成别人的事,只是凝视着天花板。那时候,她把意识和身体剥离,想要借此赶走痛苦。 据说那个凶暴的人格经常搞“恶作剧”。 “我给以前住过的公寓二楼的住户寄过贺年卡,上面写着‘去死吧!杀了你!我恨你!混蛋!’。很傻吧?我就是忍不住想让那家伙一直不开心,想让他被人杀死。” 有一段时间女儿不肯睡觉,沙织感到非常疲惫。 “我有时候也会有杀人的冲动。我会对偶然碰到的人——比如中老年妇女——说‘这孩子不肯睡觉’,结果对方就笑着回答说‘哎呀,没事儿,过一阵就会睡的’。那一刹那,我真的对那个妇女动了杀机。” 正因为感觉到自己心里住着“杰基尔与海德”[19世纪英国作家罗伯特·史蒂文森代表作《化身博士》中的人物。善良自律的杰基尔博士用药物分离出了自己邪恶放纵的一面,化身恶棍海德。“杰基尔与海德”这一文学史上经典的双重人格形象,后来成为心理学中双重人格的代称。],所以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第二次接受采访时,沙织说:“今天来接受采访之前,我让两种人格举行了‘结团仪式’。”她说被父亲性侵这件事,虽然令她感到很痛苦,但是她打算讲清楚。她说虽然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以后打算正视它。 “当感觉海德快要出来的时候,就得想办法把他赶走,不然的话可能会对老大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之前去就诊时,偷偷看了一下电脑屏幕,瞥见了我的病历。上面写着‘和儿子接触时比较平和,但是一说到女儿,眼神就变了,措辞也变了,口吻极其严厉’。我回家之后问孩子爸爸‘变化有那么大吗?’,他说,嗯,觉得老大好可怜。” 爱知儿科正致力于“亲子同步治疗”,给患儿父母也建立了病历。很多带受虐待儿童来诊室的父母都有“未治疗的受虐待病史”,尤其严重的是性虐待造成的后遗症。 杉山登志郎医生在诊室给我看了一本素描簿,我至今难忘。那是一位正在接受治疗的患儿的母亲在治疗过程中“随便”画的。 上一页是用黑色蜡笔胡乱画的令人恐惧的画,下一页就是一片色彩鲜艳的花田。蓝天下是五颜六色的花朵,小鸟在飞翔,一派人间乐土的景象。但是一翻页就突然进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每次翻开新的一页,都能体会到一种断裂感,我看着医生,摇头表示“难以置信”。这些画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画的。 这位母亲的诊断结果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这位女性拥有多重人格,素描簿中收录了各种人格各自随意画的作品。 这位母亲小时候也遭受过虐待,是性虐待的受害者。 在爱知儿科建立病历的患儿父母中,竟有63%的人曾遭受性虐待,被诊断为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案例高达42%。 因此,沙织拥有别的人格也不足为奇。 2013年1月,我见到了久违的沙织。她喃喃地说:“最近我也不怎么看杀人网站了。” “我本来很喜欢看超自然现象的视频,但是前一阵看得很恶心,都快吐了,有一段时间觉得很可怕。现在也已经不想看那些杀人网站了。也许(凶暴人格的)怪人消失了……我觉得以前怪人存在(于自己心中)。不过,有时候我觉得仍然存在一个思维截然相反的自己。” 沙织的“成长经历”便条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不断受到父亲的性虐待,感觉恶心得不得了,于是请求继母回来。” 继母回来后,父亲的性虐待总算停止了。 被生父性侵一事很难开口对继母说,只好闷在心里。 沙织21岁就结婚了,从家里搬了出去。这次结婚只是离开家的一种手段。她一年后就离婚了,不过没有回家,而是开始一个人生活。她25岁时,生父和继母分居,她30岁那年,两人离婚了。 同一年,沙织决定和现在的丈夫结婚。沙织在公司负责前台接待,她丈夫是常来往的客户。 “虐待孩子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恶魔。怒气上冲,头脑发热,杀机涌现。我心想‘啊!我要杀了你!’。所以有一次我给儿童庇护所打了个电话,说‘我把孩子打了个半死’。当时儿童庇护所没有派人来我家。那时候我有抑郁症,身体吃不消了,所以才会就此罢手了。” 沙织有两个孩子,女儿叫小梦,儿子叫小海,比姐姐小4岁。 咔嚓一声,发泄怒火的开关打开了。对象是小梦。 小梦被诊断为“未特定的广泛性发育障碍”,她对事物有强烈的执念,性格过于敏感,无疑是个很难抚养的孩子。她发起脾气来就用脚吧嗒吧嗒地踩踏地板,哇哇乱叫,持续两三个小时。 “小梦,快停下!会吵到楼下的人!” 听到沙织这么说,她反倒扑通扑通地弄出来更大的声响。她站起身,反复地开门关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此时,沙织的怒火就会像即热式热水器一般瞬间沸腾起来。 “死丫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狠狠地一脚踢向正在胡闹的小梦。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彻底进入亢奋状态。就像是沸腾的热水器,完全失去了理性,什么也顾不得去想了。踢她的时候,我只觉得很生气。真的很讨厌她。总之,眼前这个丫头让我很烦,吵死了!” 小梦被踢翻在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你道歉,吵死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是踢是打,都毫不留情。虽然面对的是孩子,下手时却根本没有斟酌轻重。我试着问沙织,当时小梦的表情如何。 “啊?我没看啊。才不想看她的脸呢。” 沙织不停地踢她。 “不要啊!别踢了!为什么踢我啊?” “因为讨厌你啊!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原因。因为我讨厌你!” 冷静下来后一想,沙织很清楚这对小梦的成长非常不利。心里虽然想着再也不要打她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会动手。 “我以前无论做什么都还算顺利,所以觉得抚养孩子也是小菜一碟。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沙织以前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工作单位,该做的事都顺利完成了。她既开朗又有幽默感,让人感觉不到她过去受虐待的经历,而且她很会照顾别人。 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沙织第一次遭遇了不能如愿的场面。 “自己过去的记忆逐一闪回了。而且小梦脾气很大,不好管教。还有,她不肯睡觉。我在育儿方面没有榜样。因为没有人正儿八经地抚养过我。”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抚养孩子,因而对自己感到焦躁,试图通过打骂让孩子听话。 “我心想,既然嘴上说她不明白,就可以打了吧,不由自主地就动起手来。我觉得那是家庭教育的一个环节。可是,一旦开始使用暴力,我就像变了一个人,根本停不下来。我就是一个恶魔啊。女儿只是说了一些叛逆的话,我就大叫一声去掐她的脖子。给儿童庇护所打电话时我已经松开手了,因为小梦在地上躺着。” 尽管如此,她却无法向别人求助。 “因为我不相信别人,根本无法想象把孩子交给别人。如今想来,其实有很多选择,比如申请家庭援助服务。我觉得就算自己打孩子,也是自己照顾更好,怎么能把孩子交给别人呢?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很清楚,一旦开始打孩子,自己心里就会涌出杀人的念头。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疯,感觉只有一纸之隔了。” 不知道为什么,怀儿子期间她很平静。但是,儿子出生以后,她发现由于自己的遗传,害他出现了视觉障碍。 儿子的障碍成为诱因,她逐渐陷入了抑郁状态。 研究发现,性虐待的受害者有时候会并发严重的抑郁症状,患上抑郁症的风险很大,概率是没有受过性虐待的人的数倍到数十倍。 “有段时间我脑子里只想着带着两个孩子去自杀,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跑到精神科去求助。” 那是2010年9月发生的事。 沙织交给我一份医生写的说明,上面写道: “(儿子)出生后,由于对孩子的视觉障碍有负罪感,还需要应付孩子的夜间哭泣,再加上女儿时不时地引发问题,患者明显出现了失眠、抑郁、焦躁、求死之心等症状,第一次来本院就诊。” 第二次就诊时,沙织对医生说:“我想把两个孩子寄养在婴儿院,再这样下去我会杀了他们。我现在满脑子里只有寻死的念头。” 由于发现了她对孩子施暴的事实,医院方面认为“孩子母亲很危险”,通知了儿童庇护所,还把她丈夫从工作单位叫了过来。第二天,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前往儿童庇护所,直接把孩子们留在那里,孩子们获得了临时救助。据说那天是小海的1岁生日。 “他们对我说‘我们不能告诉你孩子在哪里,你不能和他们联系,也不能探视,两个月期间你都见不到孩子’。不过,我心想这样也许对两个孩子更有利,所以做出了终极选择。” 此时,两个孩子的去向不能告诉沙织,据说姐弟二人获得紧急救助后一起被送到了养父母家。 将孩子寄养出去一个月之后,沙织在自己家里病倒了,直接住进了医院。 “孩子离开家之后,我忘了吃饭,也忘了笑。我老公回家的话,我就和他一起吃。他出差了3天,这3天我一直不记得吃东西,结果就晕过去了,倒在了自己家里。我心想这下我要完了。等我清醒过来,发现已经用手机联系了我老公,直接被送进了精神科医院。从那时起,我开始正式接受抑郁症治疗。” 住院期间,在接受心理辅导时,她开始关注自己对孩子施暴的原因。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父亲一样,他总是因为毫不相干的事打我。我把想对父亲说的话、想对继母说的话、一直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我从小积累的怒气都朝着小梦涌去了。” 沙织说,此时终于“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了”。 越是直面过去,愤怒的情绪越是喷涌而出。她还朝丈夫和儿童福利司发泄了怒火。长期以来隐藏的情绪都爆发出来了。 “以前我总是对老公说‘我很难受,我很孤单,所以你请假吧’,这些话都没有实质内容,他不请假我就很生气,可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通过心理辅导,我逐渐学会倾吐情感了,也能向老公讲述自己的遭遇了。也许这就是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第一步吧。”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住院治疗,抑郁症状得到了改善,沙织出院了。 她说当时能够找回自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个孩子的存在。 “约定的两个月时间临近结束时,我多次给儿童庇护所打电话说‘请让我见见孩子’。我觉得孩子们的存在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两个孩子都很可爱,所以反复恳求说‘我再也不打孩子了,把他们还给我吧’。” 心理咨询师对她说:“你主动把孩子交给儿童庇护所,就等于保护了他们,是很棒的做法。”这句话也给了她自信。 沙织在心里发誓:“我要亲自守护自己的孩子。” “我觉得这两个月是非常宝贵的时间,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和孩子分开两个月,再见面时感到非常新鲜。我自己原来也是个孩子,曾经拒绝长大。因为大人全都是骗子,我总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觉得自己现在长大了。就算孩子哇哇乱叫,我也觉得很可爱了。” 她说这话时是2012年2月,孩子们回来后已经过了1年零2个月了。 从那之后过了一年,她们的亲子关系是否有了巨大的改善呢?事实上时好时坏,沙织对小梦着急上火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持续着。而且,小梦上小学以后无法适应学校生活,动不动就请假不去,每次沙织都会被学校方面怀疑虐待孩子。 “我好像受到了监视。老师在家长联络本上写道‘请帮小梦洗一下衣服’,这不是在怀疑我对孩子疏于照顾吗?可是小梦这孩子对衣服什么的很挑剔啊……整天都是这些烦心事儿,所以我一气之下和儿童家庭中心的援助啥的全都断了联系。所有人嘴上都喊着协作、协作,可是到底协作什么了?” 儿童家庭中心是各级地方政府根据各自的权限设置的机构,配备了专业的咨询师,不仅提供咨询服务,还会在育儿的各个方面提供援助。沙织说她曾经申请短期寄养(short stay)等服务。 由于小梦经常不去上学,学校方面和教育委员会专门为此召开会议,要求沙织解释清楚。此时小梦的主治医师开具的意见书发挥了作用。 关于小梦所患的“未特定的广泛性发育障碍”,意见书中解释道:“这种发育障碍的主要症状有,缺乏社会交际能力、不擅长沟通交流、对某些事物特别挑剔、缺乏想象力、过于敏感。”沙织因为小梦的衣服被怀疑疏于照顾,意见书中特意就这个问题作了详细说明: “患者感觉过于敏锐,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例如,她讨厌内衣等直接与皮肤接触的衣服,如果硬让她穿,就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另外,由于她对某些事物特别挑剔,有时候也会想反复穿同一件衣服、使用同一条毛巾。” 多亏了这份意见书,学校不再因为小梦随身携带的物品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沙织疏于照顾,考虑到小梦的病情,还会给予特别关照。 尽管如此,小梦因为挑东西发脾气时,还是会嘟嘟哝哝地重复同样的话,这一点依旧如故。 碰巧我和沙织打电话聊天时,她说小梦“前天又闹脾气了”。 一年级举行结业仪式的那天早上,小梦又开始说“不想去学校”。 “今天是结业仪式,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去吧!” “不要,我不去。” 小梦穿着睡衣坐在学习桌前,一副死扛到底的样子。 “我一看小梦的状态,就知道她百分之百不会去学校了。她特别顽固,最终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 请假的话需要给学校打电话。沙织问小梦: “既然这样,小梦,你是请假,还是晚点儿去?给学校打电话时怎么说?” “不知道。” 这一句话点燃了沙织的怒火。 据说“她的语气很狂妄”,沙织立刻闯进小梦所在的那个房间,狠狠地朝她的侧腹部踹了过去。 “是你自己的事吧?你那是什么态度?” 一旦开始实施暴力,沙织的脚就毫不留情。她连踢了好几脚,最后拿脚上穿的拖鞋使劲朝小梦头上砸了过去。最终,小梦去上学了。 “待在家里太可怕了,我要去学校。” 每天晚上,想要给小梦吃医生开的“控制脾气的中药”时,她就会发脾气。一开始有气无力地撒娇说“不想吃”,后来就哇哇乱叫。 “一般是9点左右开始,我提醒她‘该睡觉了’,往往会持续两个小时。我跟她说‘不吃就算了吧’,她就说‘不吃的话就得住院’,又开始磨人。我和老公都感到厌倦了,就不再去管她。不然的话,我的怒火又要爆发……” 不过,她晚上有时候无法压制情绪。 “小梦说‘妈妈一到晚上就发火’,确实,我一到晚上就停不下来。” 我试着问沙织:“停不下来的话会怎么样?”她说:“我会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说小梦。” “只要你正常去上学,妈妈就不会被学校说三道四。都怪你,害得我被怀疑疏于照顾,一次又一次地被叫去学校。要是不生下你这种孩子就好了。一看到你我就烦躁。我讨厌听你叫我妈妈。” 要是不生下你就好了——她是这么说的,而且清清楚楚地说了好多遍。 确实,当母亲的人偶尔会有想说这种话的时候,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当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这份心情又无处宣泄时。不过,我一直告诫自己,这话绝对不能说。你恶言相向,孩子就会反唇相讥。一旦说出口肯定会后悔,要向孩子道歉并收回这句话,说自己从来没有真心这么想过。 沙织也是如此。她也知道自己对小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她脑子里同时存在两种念头,一种是“好可爱,我怎么会对她那么过分呢”,另一种是“好讨厌,要是她消失了就好了”。思维的天平一旦朝“可恶、讨厌”的那一侧倾斜,就会停不下来。 那种“停不下来”的感觉,我也不是不懂。有时候火气一上来,一开始训孩子,就很难控制自己。但是大人此时有办法劝解自己:“到此为止吧,说得有点过了。再继续下去就对孩子太残酷了。”于是鸣金收兵,安慰孩子,平息事态。 但是沙织和一般的大人不同,她自己也会变成“同样的孩子”,所以无法克制,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就是小时候没能建立依恋关系这一成长基础的后果。 沙织对小梦说“我讨厌听你叫我妈妈”,这句话正是她自己从继母那里听到的最伤人的一句话。她受到了继母的苛待,又原样报复在了小梦身上。 “其实……”她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经常让小梦站在阳台上,对她说‘你从这里跳下去吧’。我是真心那么想的。” “啊?你在什么情况下会那样做?” “各种情况吧。前一阵我这么说过:‘小梦,既然你那么不想去上学,就从这里跳下去吧。那样你就不用去学校了。这里是3楼,不会摔死的,也就是摔断腿的程度。’” “那小梦的反应呢?” “她说‘不要,我怕痛’。” 据说小梦和小海吵架时,曾这样逼迫小海:“你是笨蛋吗?你从这里跳下去吧!” 那是沙织说给小梦的话。一字不差,就连语气都一样。沙织觉得此事不可原谅。 “在我眼里,小梦就是个失败的作品。她竟敢跟小海说这种话,真可恶。我曾对小梦的主治医师宣布,‘我可能会杀了她’。所以,当时他才安排小梦马上住院的吧。” 从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起,小梦开始去发育障碍的专业门诊接受治疗,听说还在那家医院住了三周,原来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由于小梦不去上学,沙织接受心理辅导的时候就让她在候诊室里等着。沙织一开口就带着怒气。 “那个死丫头在候诊室里。我希望她去死。” “她是谁啊?” “是我女儿。那个死丫头,为什么会那样啊?” “啊?你女儿自己在那里等着吗?不要紧吧?” “谁让她随便不去上学的,现在让她自己等着就行。” 希望女儿去死。沙织说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我再次向她确认:“真的吗?” “我想让她去死。最好是被卡车啥的轧死。所以我在她下车的时候从来不叮嘱她‘小心点儿’。” 不过,沙织一直在寻求和继母关系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想办法改变动手打孩子的毛病吗? “继母留给我的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我又原样复制给了小梦。我心想,如果能弄明白继母那样对待我的原因,也许就能找到什么解决办法……” 如果她不爱小梦,就不会那样深入地思考自己的问题。那就是母爱的证据。沙织没有否认我的说法。 “是啊,有想办法解决问题的这份心,也算是一种爱吧。” 也许是因为想要改变现状,她才下决心接受这次采访的吧。如果她满足于现状,怎么会对采访她的人说“我希望她死了算了”呢? 沙织在最近发给我的邮件中这样写道: “我对小梦做过的事,可能就是别人对我做过的。我对小梦的看法,也是别人对我的看法。” 她明白自己是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到了小梦身上。她也害怕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自己会“精神崩溃”。 因此,沙织决定接受“EMDR”(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眼动脱敏和再加工),治疗自己的精神创伤。 EMDR是一种以眼球运动为主要特征的治疗方法,医生在患者眼前伸出两根手指并左右移动,患者用目光追随手指,让眼球动起来。随着眼球的运动,患者回忆起那些给他留下精神创伤的事件,不知为何,就能从心理上远离那些记忆了。这样一来痛苦就会减轻(脱敏),同时对自己的评价也会提高。 例如,假设遭到父亲性虐待的女孩的“自我认知”是“我不该穿短裤,是我不好”。通过EMDR疗法,回归到被父亲性侵的场面,虽然想起了当时的痛苦经历,却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来看待这个问题,逐渐会觉得“我穿短裤没有错,是爸爸的行为不对”。经过几个阶段的EMDR治疗,最终能够形成一种印象——自己是正确的,原本偏低的自我评价也会逐步提升。EMDR是一种让患者回忆起精神创伤事件的同时修正认知偏差的治疗方法。 EMDR的治疗程序从确认患者心中的安全场所开始。沙织的治疗也是如此。医生对沙织说:“想象一下你认为放心、安全的地方。” “一个四面有围墙、既没有门也没有窗的立方体里面。” “那可不行啊,如果有照片也行,试着想象一下让你觉得安心的地方。” “温暖的南方岛屿,四周没有遮挡,悠闲宁静,蔚蓝的大海和白色的沙滩一望无际,外面的人都进不来的南方小岛。” “那不是挺好的吗?继续想象一下,有什么感觉?” 那一瞬间,沙织心中的南方小岛的画面崩塌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转眼间变成了风化成茶色的世界。 医生注意到了沙织的变化,问道:“怎么了?” “我没有可以放心的地方,哪有那样的地方?我怕,好怕,好可怕。真的没有那种地方。” “明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改日进行第二阶段的治疗。同样先是确认安全的地方。医生伸出两根手指在沙织眼前移动,左右晃动几下后停在她眼前。 “想象一下能让你变温暖的东西。我希望在你变温暖的状态下开始。” “没有啊,我想象不出来,真的没有。” 沙织不停地摇头,医生对她说:“可能你的头脑和心理断裂开来了。你的头脑和身体的感觉没有形成联动。你感知事物的感官都被割裂开来了,所以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了。既然你没有感觉,就很难开展治疗。还是回归普通的心理辅导吧。” 沙织眼前闪现的光景——蔚蓝的大海和白色的沙滩——瞬间崩塌后出现的一片茶色的世界,正是她11岁那年被强奸时的光景。 “茶色是芒草的颜色。包括被强奸时芒草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响,全都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那个男人用脚踩倒了芒草,好可怕,好恐怖……”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那个瞬间会在此时重现。由于恐惧,她的身体颤抖不止。 治疗中断后,在回家的电车里,沙织偶然瞥了一眼车窗外,结果一片茶色的世界扑面而来。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她说“就像恐怖电影一样”。她吓得浑身发抖,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坐电车了。 她说“这种记忆闪回还是第一次”。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马上就要到门禁时间了,她在匆忙奔跑的刹那,那些记忆曾经一闪而过。 “被强奸时,我逃走了一次。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哆哆嗦嗦地跑不动了,却还是拼命地奔跑,想要逃离那里。奔跑的场景多次浮现在眼前。因为朋友还留在那里,我并没有真心想逃的意思,我也明白他会把我抓回去。我回忆起来的是……用手拨开芒草的声响、近乎无声的呼救声、强忍哭泣的喘息声。这些声音似乎都隐藏在我的鼓膜后面。” 我和沙织见了最后一面,临别时她把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递给我,说道:“刚开始写的时候本来以为能写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只写到了这里。” 文章的开头是“那天,那时候……”,题目是《世界上没有神,不可能有神》。 她说“只写到了这里”的结尾部分有这样一句话: “要是能够忘掉的话……从记忆复苏的那天开始,每天都是这样活过来的。记忆复苏的日子马上就来临了。 “11岁那年暑假,我和一个10岁的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玩。我们在神社后面挖蚁狮的陷阱玩。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一个陌生男人打招呼说‘请告诉我坟墓的位置’。” 沙织对着天空问道:“冰封的心还能解冻吗?” 接下来她又转述了心理咨询师的话。 “那就像让死人复活一样困难。我们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 她又说,不知道什么是“心”。 “如果不保持敏锐的感觉,就无法做出体贴的行为。‘做真实的自己就好’,对我来说很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做真实的自己,确实对我来说也很难。但是对于沙织而言,必须从寻找立足的根基开始。 只有一次,我也感觉脚下变成了无底的泥沼,仿佛与整个世界割裂开来了。当时,我甚至松开了两个孩子的手。 那时候,每一秒都不知道该如何喘息才好,整个人几乎要消失在虚空中。如今想来,莫非那就是“发疯”的感觉?沙织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一直有这种感觉吗?她一直在那种状态下苦苦挣扎到现在吗?(我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丈夫出轨,似乎是随处可见的现象。) 沙织用钢笔飞速地写下一段话: “与成长经历密切相关,复杂的强奸事件。我感觉自己生在了人间地狱里。需要能够战胜困难的力量……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如果给它赋予意义,那就很荒谬。” 虽然嘴上说着荒谬,沙织如今还在不断探索和继母相遇的意义,看着都让人心酸。她想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和这个世界相连的“意义”。她仿佛在说,岂能轻易放弃,让故事以“丧失”告终呢?现在,对于沙织而言,关键在于继母,绝非生母。 继母是她曾满腔热情地呼唤过“妈妈”的唯一一个人。她发自内心地渴望得到那个人的爱和守护,却没有丝毫被爱、被守护、被重视的记忆。既然如此,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生下来。如果在这个世上连一根赖以生存的绳索都没有,那她应该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人才会不断寻求活着的意义吧。无论一个人受到父母多么严重的虐待,只要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亲情,就足以说明他存在的意义,他就能从在黑暗的世界里、独自徘徊的地狱中得到拯救。就像唯真渴望和母亲一起生活、明日香“哪怕成为奴隶”也要和妈妈住在一起那样…… 可是,她们不顾一切的后果是什么呢? 我希望她们觉得,光是怀胎十月零十天,就算是母亲给了她们爱。而且,如果能够珍惜“现在”,那些不知向何处宣泄的痛苦多少也会减轻一些吧。 沙织曾问我“你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吗”,我用邮件答复了她。 “我爱我的两个儿子,没有任何条件。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沙织是这样回复我的: “爱本来就是不需要条件的呀。我必须在网上搜索‘无条件’这个词,思考之后才能明白它的意思。” 本来不需要搜索的东西,沙织却必须经过“思考”才能明白。 “诶,祥子姐,怎样才能活得轻松一些呢?” 沙织当时在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那是我第三次走访她所住的城市。根本没有什么简单明了的答案。我记得我好像对她说过,抚养小梦和小海的负担很重,今后他们要分别去上小学和幼儿园了,客观来讲你会轻松一些,这不是坏事。 “对啊,是这么个道理。” 她很善解人意,没再继续追问,我松了一口气。只有一点,我想告诉她。 “如果以后还是觉得‘停不下来’,也可以选择每隔三个月让小梦住一次院。” 我脑子里想到的是爱知儿科的32号病房楼。有发育障碍的孩子很多,因为发育障碍而惨遭虐待的孩子也不少。32号病房楼的孩子们都去隔壁的大府特殊教育学校上学。在学校和医院的配合之下,他们能够克服不愿去上学的想法,他们在护士的指导之下接受生活疗法训练,可以克服难以适应日常生活、缺乏社会交际能力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在和小梦分开后,沙织自己可以疗养一下。分开以后,也许会有新的发现,学到一些东西。 据说全日本至今都没有类似爱知儿科那样的专门治疗受虐后遗症的机构。为了沙织和小梦这样的母女,我强烈希望在各地建成这样的治疗设施。 我给第二章中出现的“大家的泽井家”的友纪女士打电话时,直截了当地对她讲了沙织的现状。因为沙织最近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里面写着“我已经对小梦不抱希望了。一和她接触我就生气,所以尽量减少接触,如果有机会我要把她从高处推下去”。我想咨询一下友纪,沙织快要陷入绝境了,我们能做些什么?结果她这样回复了我: “正是这种时候才需要我们这些养父母。我希望她能把小梦委托给养父母。我觉得她付出了很多努力。那么难养的孩子,她能抚养到现在这样很不容易。养父母会重视和亲生父母之间的关系,希望她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养父母,与孩子分开后好好休息一下。我们真心希望那些家长轻松一些,与孩子建立良好的关系。” 我听了友纪的话,感动得眼泪掉了下来。确实如此。她们这些养父母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沙织和小梦这样的母亲和孩子。 还有一些话我想对沙织说,虽然你嘴上说着“去死吧”“好讨厌”之类的话,却绝不会像你的生母或继母那样抛弃孩子、放弃抚养。你所走的育儿之路和自己的遭遇截然不同。我希望你对此感到骄傲。虽然你还在路上,距离“完全解决问题”还很遥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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