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拓海


——“长大以后应该很痛苦吧”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  作者:黑川祥子

“喂!起床啦,到早上啦!”

幼儿园中班的彩加在摇晃我的肩膀。我爬起来环视周围,发现这个20平方米的日式房间已经人去楼空,昨天晚上明明大家挤在一起睡的啊。

啊?难道说只剩下我和阿彩(对彩加的昵称)了?

不,旁边还有幼儿园大班的阿聪,他紧贴着我睡得正香。幼儿柔软的身体让我感到很舒适,不知不觉就睡过了头。

“阿聪,起床吧。大家早就已经起来了。”

我们三人一起下楼,来到客厅,看到小学生和初中生都已经收拾打扮好,围在一张巨大的长方形餐桌旁,正在吃早餐。电视上播放着早间新闻。

这是家人之家“希望之家”早晨的光景。

在这个位于幽静的住宅区一角的两层小楼里,略显匆忙的早晨开始了。吃完早饭,确认了没有遗忘的物品,赶紧出门以免迟到……左邻右舍的早上自然也都是同样的光景。

我记得头一天下午,第一次站在这个家的玄关前的时候,看到它的外观“极为普通”,瞬间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我提前了解过,所谓家人之家就是抚养那些无法在父母身边生活的孩子的“企业”,所以我自以为是地在脑子里描绘的家人之家的形象类似福利院的缩小版。我的疑惑就源于这种印象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独栋楼房散发出来的气息与氛围像极了普通家庭,和我去朋友家访问时的感觉一样。

话虽如此,门铃下面挂着一个手工制作的门牌,上面写着“家人之家‘希望之家’”,明确表示了这里是承担社会抚养工作的“家人之家”,它是面向当地开放的场所。玄关两旁放着好几辆自行车和三轮车以及在户外玩耍的工具,说明这个家里有很多孩子。

“快请进,孩子们还没放学呢。”

这个家的“妈妈”高桥朋子把我迎了进去,一进到房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鞋柜,里面塞满了男孩女孩的各式各样的鞋子。这让我进一步有了实际感觉,啊,果然有这么多孩子生活在这里。

我刚才使用了“社会抚养”这个词,在与需要救助的儿童相关的领域,这个词被广泛使用,而在普通社会中几乎不为人们所知。恐怕没有一个词比它更令人感到差距了。我本人在重新查阅之前,也不清楚“社会抚养”的真正意义。

这次采访的地点除了医院这一治疗设施之外,全都是负责“社会抚养”的场所。一般而言,孩子都是由父母等“监护人”抚养,而由于某种原因无法在家庭中抚养孩子的情况下,国家或地方公共团体有责任代替那些家庭抚养孩子。这就是“社会抚养”,分为三种类型:养父母之类的“家庭抚养”、儿童福利院和婴儿院之类的“设施抚养”、地域性小规模儿童福利院及小规模集体护理之类的“家庭式抚养”。家人之家和养父母一样,属于“家庭抚养”。

国家的方针是将来这三种类型各占三分之一,然而现状是“设施抚养”占压倒性多数。截止到2013年10月1日,需要社会抚养的儿童大约有4.6万人,其中儿童福利院中大约有2.9万人,婴儿院中约有3000人,针对情绪障碍儿童的短期治疗设施等其他设施中约有9000人,大约九成孩子都生活在“设施抚养”的场所。

实际上,孩子们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接受社会抚养呢?根据厚生劳动省2013年2月1日实施的《针对儿童福利院等收养儿童的调查结果》,儿童福利院收养的孩子当中,受父母虐待或任意驱使的人占18.1%,被父母放任自流或懈怠抚养的人占14.7%,父母患精神疾病的人占12.3%,父母就业方面有问题的人占5.8%,由于破产等经济方面原因的人占5.9%,父母失踪的人占4.3%,估计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只看数字的话,那些父母的自私任性之举令人无法直视。

朋子和义雄夫妻二人都不到50岁,抚养了3个亲生的孩子,创办了家人之家“希望之家”,成为了6个孩子的养父母。这些孩子有男有女,从幼儿园幼童到初中生,各自的成长背景和年龄都不相同,他们背负着受虐后遗症或各种各样的生存困难,来到了这个家中。

最早是在2006年,他们收留了一个“暂时抚养困难”的3岁男孩。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哪里是“暂时”的问题,那孩子曾遭受严重的虐待,仍受其影响。他成了高桥家的第一个养子。与此同时,高桥夫妻也开始了作为“养父母”的人生。

一提到养父母,人们往往会想到那些希望过继养子的人,最近不以过继为目的的“抚养者”也在增多。

全日本共有多少养父母呢?根据厚生劳动省公布的数据,截止到2013年3月末,登记在册的有9392户,实际收养孩子的有3487户。共有4578个孩子生活在这些家庭中。

高桥家收养的孩子从一个增加到两个,从两个增加到了三个。正好2009年政府新颁布了“家人之家”制度,第二年春天他们就成立了家人之家,正式开始抚养事业。

正如前文所述,截止到2013年10月1日,全日本共有218所家人之家,为829个孩子提供了安身之处。

我和彩加、阿聪一起跟大家打招呼说“早上好”,朋子紧接着回应道:“早上好。早饭吃什么呀?”

在“希望之家”,这是妈妈每天早上对每个人说的第一句话。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读小学五年级的拓海换好了衣服,从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走下来。他斜视我一眼,当即回答道:“妈妈,我要吃咖喱。还有味噌汤。”

“嗯,好的,阿彩呢?”

“玉米片和面包超人果汁。”

“哎呀,阿彩,果汁回头再喝吧?你喝蔬菜汤吗?”

似乎每个人的菜单都不一样。

“祥子你吃什么?吃米饭的话有纳豆、鸡蛋和鱼粉拌紫菜,今天还有咖喱饭哦。吃面包的话可以加奶酪或者果酱。要不我给你煎鸡蛋?喝汤的话有玉米羹和蔬菜浓汤。还有咖啡和红茶哈……”

朋子介绍的菜单如此丰富多彩,让我有些意外,不知如何选择。

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早餐。小学三年级的阿晃——他是第一个养子——吃的是丹麦面包加牛奶,同样读小学三年级的阿遥吃的是米饭加汉堡牛肉饼。爸爸义雄吃的是米饭和煎鸡蛋,还有纳豆。饭桌上还摆着昨天晚上吃剩下的菜、新腌的咸菜、牛奶、蔬菜汁、纸盒装的乳酸饮料,一大早就很丰盛。

“那,我就喝汤吃面包吧。”

我用热水冲泡了一碗颗粒状的速食汤料,刚坐到桌子前,朋子就把烤面包片和煎鸡蛋端到了我面前。

“阿彩,别闹了,坐下好好吃饭!”

读初二的美由纪正在啃抹了黄油的烤面包片,看到彩加在椅子间来回走动,提醒了一句。估计彩加早上没什么食欲吧。其他孩子都在默默地吃饭,注意力很集中。朋子看出来她有别的想法,就说了一句:“阿彩,吃饱饭以后才能吃点心哦。”

彩加一看自己的心思被猜透了,有些慌张,迅速坐到了座位上。

“妈妈,下一碗我可以吃纳豆吗?”

拓海吃光了咖喱饭,又要了一碗纳豆盖浇饭。他身材健壮,体形有点像机器猫,可能是源于他如此旺盛的食欲吧。从早上开始就让人觉得很可靠。话说回来,就连纤弱的阿遥都是一口气吃光了汉堡牛肉饼,又开始就着红烧海带大口大口地吃米饭,吃得很香。朋子给自己的奶酪烤面包片上加了一些红烧海带,结果阿遥轻声请求道:“妈妈,我也想吃那个。”

“嗯,可以啊。等你吃完你手里的饭,我就给你做。”

幼儿园大班的阿聪选的早餐是烘烤的英式麦芬面包,上面加了煎鸡蛋。他只啃了两口就匆忙跑去厕所,回来后就在电视机前取出卡片玩起来了。

“阿聪,你的饭不吃了?”

孩子们有些看不下去,纷纷问阿聪。结果他却一下子火了。

“我肚子疼!”

听了这句话,义雄一下子站了起来。

“喂,阿聪!你跟我来一下。大家都是为你好才问你的,你发火就太奇怪了吧?”

阿聪被爸爸的声音吓了一跳,说了声对不起,回到了餐桌前。

“嘿,也别忘了吃药啊!”

美由纪、拓海、阿晃、阿遥、阿聪和彩加,高桥家的孩子都在服用儿童精神科的药物。这是和“普通”家庭的不同之处。每个孩子的药都不一样,朋子需要确认所有人是否按时吃药。

上幼儿园的孩子们还在悠闲地吃早餐,而小学生们则确认好书包里装的东西后,7点40分一起跑出了家门。一起去上学的集合地点就在他们家门口,为了不让其他孩子等待,所有人都提前出门。

“我们走啦!”

作为“高桥家的孩子”,大家都姓“高桥”,他们分别赶往自己的学校。高桥家有三名小学生,领头的是年长的拓海。他很负责地监督另外两人上车,防止有人调皮不去。

小学生和初中生都走了,义雄也去上班了,餐桌旁的人口密度降低了很多。我们喝着饭后咖啡,朋子突然笑了。

“哎哟,大家都顺利地走了。只剩这两个小家伙了。幼儿园的大巴9点来接他们。”

在那之前,她还有活要干:把昨天晚上孩子们睡觉后晾在室内的成堆的衣服折叠起来,给每个人分好,然后再把现在洗衣机里新洗好的衣服晒出去。

才刚吃完早饭,厨房洗菜盆里的碗碟就已经堆积如山了。当我洗碗的时候,彩加一直黏在我的屁股后面,央求道:“阿姨,陪我玩玩吧,一起去外边玩吧!”

“等会儿啊,阿彩。我现在忙着呢。”

她暂时离开了我身边,过一会儿又过来找我撒娇。所以彩加再次遭到了朋子的批评。

“阿彩,不许任性!没看到祥子阿姨正在帮我们洗碗吗?”

朋子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幼儿园的园服,催促阿聪换上,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填写了联络账[幼儿园老师和家长之间用于沟通交流的笔记本。]。

孩子们全都出门以后,朋子把所有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终于可以喘口气歇息一下了。

据说高桥家这种独特的早餐——“自助式早餐”,是朋子观察了来自儿童福利院的孩子的情况后,于数年前开始实施的。

儿童福利院是大多数没有监护人的儿童或者曾被虐待的儿童生活的地方。截止到2013年10月1日,全日本共设置了595所。

收容对象为1岁至不满18岁的孩子,如有必要,0岁至不满20岁的孩子都可以收容。平均入住时间为4.6年,也有不少孩子入住12年以上,可以说整个少年时代基本都在这里度过了。在高桥家,美由纪和拓海来自福利院,彩加是从婴儿院“分配”过来的。

“在福利院期间,一天三顿都是配餐对吧。在学校里当然也是吃配餐,在福利院反正只能供应什么就吃什么。就算自己有想吃的东西,也根本得不到满足。他们从来就没有表达自己的意愿并得以实现的经历。就连来我家这件事,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决定的。”

例如,即使你对来自福利院的孩子们说“可以去玩了”,他们也不知道玩什么好。他们不会自己选择衣服,总是说“妈妈帮我选吧”。

朋子说,自己成为养母以后才了解到孩子们的这一面,感到很难过。

“这些孩子对将来不抱什么希望,也没有学习的热情,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由于他们不明白自己做决定带来的喜悦,也不知道自己做决定伴随的责任,反过来说,一旦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他们就会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向别人发泄怒火。”

自从收养了他们,朋子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们体会到自己的人生由自己决定的喜悦。

所以,她让孩子们自己选择早餐。午饭各自在幼儿园或者学校里吃配餐。考虑到营养方面的因素,晚饭不能让他们随便选,不过早饭总是可以想办法做到的。

“我希望在福利院生活过的孩子学会自己选择,了解选择的喜悦。而且我会提前告诉他们,既然选择了,就要自己负责吃完,不能剩下。”

前一年8月,拓海从儿童福利院来到高桥家,是最晚来的孩子。

收养的契机是分管他的儿童福利司打来的一通电话。

“现在读小学四年级的一个男孩,从2岁起就一直住在福利院。今年他姐姐被人收养了,他还没有去处。不过,我想让他了解有家的感觉,能不能麻烦您那边收养他?”

由于“母亲抚养困难”,拓海2岁时和姐姐一起得到救助,入住了儿童福利院。母亲从丈夫的家暴中逃脱以后,说“带着孩子的话不方便工作”,就把孩子送进了儿童庇护所。半年后她和别的男性同居,很快就生下了一儿一女,于是把户口和那名男性迁到了一起,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

拓海和姐姐一直被放在福利院。而且,由于在福利院中男孩和女孩的生活圈被隔离开了,拓海在成长过程中对姐姐也没有什么亲情的感觉。

接完电话,朋子就下定了决心。

“那孩子现在读小学四年级,也就意味着这也许是他能够体验家庭生活的最后机会。他还是小学生,所以搬到我家来之后也可以灵活应对。”

但是,当时朋子完全没有预料到,在收养之前竟然会和福利院发生“斗争”。儿童福利司也打算让拓海从福利院搬到高桥家,但是福利院却迟迟不肯放人。

“要是回归亲生父母的家庭的话,我们也同意……”得知福利院对于这次收养持否定态度,朋子以为对方担心自己这边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充分,于是和儿童福利司一起去福利院当面解释清楚。福利院的主任指导员坚持说:“这个孩子我们不往外放,不交给高桥家。”

“要是回归亲生父母的家庭的话,我们倒是同意……我们不会把他交给别人收养的。而且这个孩子还有暴力倾向,智力也有问题,不是能放在普通家庭中抚养的孩子。”

为了彻底消除福利院方面的担忧,朋子继续解释道:“我们家的大多数孩子都有依恋障碍,不擅长控制情绪,在学习方面都存在很大问题。但是,所有人都在健康成长。所以,没什么问题。”

话说回来,客厅怎么这么乱啊?

朋子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忙于收拾脏乱的客厅。

就连客厅都是这个样子,那么孩子们的房间得乱成什么样儿啊……

福利院很快表示“把他本人叫过来”,于是拓海来了。

他简直就像是猩猩的孩子,以类似背越式跳高的方式一下子跳到了眼前的沙发上,把朋子吓了一跳。主任指导员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放养。”

朋子心想:哈?这算哪门子放养啊?

总之,拓海没办法老老实实地坐着。

朋子转向拓海说道:“拓海呀,你想不想住在比这里小很多的房子里,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一起去上学?”

主任指导员立刻插嘴说道:“如果他本人愿意的话,我们也会放他走。毕竟他是不知家庭为何物的孩子,就算你跟他说家庭,恐怕也没办法打动他。”

朋子试探着对拓海说道:“要不你来我家玩玩?然后和大家一起去游乐园怎么样?”

“我想去。”

拓海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下个周末去吧。我会提前一天过来接你,在我家住一晚上吧。”

对于福利院来说,事情的发展恐怕是让他们极为不情愿的。但是,孩子本人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儿童福利司也在旁边看着。福利院没有任何理由加以拒绝。

诚如福利院所说,拓海是个“不知家庭为何物的孩子”,2岁时被救助,没有之前家庭的记忆。他不记得曾遭到母亲虐待,先不论这是否算一件幸事,总之他是在没有形成“依恋”这个基础的情况下,在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孩子。

拓海第一次来高桥家“过夜”,用朋子的话说就是处于“举止可疑状态”。眼睛滴溜溜地到处张望,一直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估计从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对拓海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世界吧。眼前是一片宽敞干净的客厅兼餐厅。这里是全家人放松休息的地方。桌子摆在中央,往里走,窗前有一个鱼缸和一个装鹦鹉的鸟笼。他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在家中饲养的狗和猫。厕所里装饰着孩子们画的画和大家笑着拍的照片,分别用漂亮的画框和相框封起来了。蕾丝的窗帘、粉色的门、装饰的鲜花……估计色彩柔和的装饰品他也是第一次见吧。

对他来说,最新奇的地方就是厨房。有冰箱,有煤气灶。在福利院,只是等着烹饪好的食物被运到餐厅。烤肉时滋滋作响的声音也好,使用煤气灶的火做出来的饭菜也好,烹饪地点就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体验。

用菜刀切卷心菜发出的咚咚声也是第一次听到。“家庭”里充满了生活中发出的各种声音,难怪拓海会陷入举止可疑状态。福利院也不存在门铃的叮咚响声和电话铃声。

据说最令他吃惊的是“气味”。

拓海本来在二楼阿晃的房间里玩,闻到楼下厨房飘来的煎汉堡牛肉饼的香味后,慌里慌张地下到一楼,嘴里喊着:“这是什么?这个香味儿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拓海来到厨房,不仅有香味,还有煤气灶上冒着热气的酱汤锅,他惊呆了,不敢向前走。

“这个白色的、雾蒙蒙的东西是啥?”

只要在福利院生活,生活空间里就不会冒出蒸汽,房间里也不会充满蒸好的米饭香味和香喷喷的烤肉味。

高桥家煎汉堡牛肉饼时,会在餐桌中央摆上一个巨大的铁板电炉。高桥家特制汉堡牛肉饼的材料是两公斤左右肉馅、五六个鸡蛋、七八个洋葱。在铁板上摆满的话,一次大约可以煎20个汉堡牛肉饼,用这些食材至少可以做出来50个。

朋子总是准备充足的分量,让所有人都能吃饱,包括帮忙照看孩子们学习和玩耍的辅助人员。他们大多是远离父母的大学生。在高桥家,十多个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是常有的事。

有些汉堡牛肉饼做得稍小一点,厚厚的肉饼紧绷而富有弹性,方便孩子们吃。这是最受大家欢迎的菜品,不过朋子特意没有做酱汁。这是出于一种体贴之心,因为孩子们喜欢挑食,朋子准备了烤肉酱、番茄酱、蛋黄酱、柚子醋加萝卜泥等,供他们选择。

她还准备了大量切成丝的卷心菜、蔬菜小炒。另外,在餐桌上放几瓶蔬菜汁,也是因为她考虑到有些孩子不喜欢吃蔬菜。虽然她想让孩子们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但是毕竟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偏食,难免要花一定的时间。

一听说想吃几个汉堡牛肉饼就能吃几个,拓海惊得差点跳起来。

“我还可以要一个吗?我没有打扫卫生啊。”

在拓海生活的福利院,“再来一份”似乎是一种特权,需要通过做什么事来换取。

接下来,他又问比自己年幼的阿晃:“下次什么时候吃这个?下次吃这个的时候,我可以再来吗?”

“这种事只要跟妈妈说一声,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你做啊,明天也可以。”

“真的吗?”

这就是拓海的“家庭”体验。

大家围着一张桌子,有说有笑地吃饭,这对他来说肯定也是第一次。

该睡觉了。高桥家的亲生孩子住过的3个房间在二楼,一楼有2个单间。一楼有床的房间空着一间,朋子就对拓海说:“这个房间给你随便用哈。”如果他是上幼儿园或小学低年级的孩子,朋子也会考虑让他和自己一起睡,可是他已经读四年级了。

但是,拓海说“睡不着”,起来了好几次。

他说:“床底下有人,所以我睡不着。”

朋子陪他去房间,一起查看了床底下。

“拓海,你看,底下没有人啊。不要紧,放心睡吧。”

朋子意识到拓海似乎在害怕什么。

第二天,大家一起去了游乐园。

“希望之家”有一名辅助人员叫健人,拓海和他一起乘坐了各种游乐设施。然后,拓海指着游乐园的门票问他:“这个多少钱啊?我要用一年时间存钱,还能带我来这里吗?”

“说什么傻话?你要是来到这个家,无论哪里都可以带你去啊,不用你交钱。”

听了这话,拓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弄得健人有些不知所措。

高桥家跟孩子们有一个约定,每次出门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买个东西留作纪念”。预算在1000日元左右。他们也把这个约定告诉了拓海,结果他破涕为笑,高兴地问:“真的吗?!”

“可以买这个吗?买了这个,还能剩这么多钱……”

拓海每次拿来一个东西问“可以买吗”,不知道为什么又放了回去,如此反复多次。

“这个可以买吗?”

“可以啊。”

“可是,如果我把这个带回去,会挨骂的。”

不能带回福利院,是让拓海烦恼的根源。

“那你就把它放在这个家里不就行了?反正你要搬过来。朋子阿姨也同意了。”

听了健人的话,拓海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次他边哭边讲述了让他伤心的原因。

“老师说‘过夜可以,搬家绝对不行,你不能搬走’。我没办法搬过来。”

拓海继续哭着说:“他说因为我当着妈妈的面说想去过夜,不得已才同意的。但是,搬走是绝对不允许的。”

朋子气得浑身发抖,她给儿童福利司打电话表达了抗议。

“福利院那边再三对孩子严厉地说不许搬走。孩子正在哭呢。这事儿也太奇怪了吧?”

儿童福利司转达了朋子的抗议,结果福利院的答复是:“我们这边从来没说过那种话。那是因为他有智力障碍,而且他撒谎成瘾。”

当天无论如何都得把拓海送回福利院。不过,无论儿童福利司还是高桥夫妻,都不打算让拓海继续待在福利院了。他们联系了拓海的生母,对方也同意让高桥家收养。当然,拓海本人也强烈希望被收养。

在这种情况下,不知为何,只有福利院那边坚持不肯放拓海走。

“要不先尝试3个月(周末)在外过夜再说?”

福利院的意思是让朋子每周到单程两个小时的地方来接送拓海。简直是胡闹。最重要的是,朋子想在暑假期间把拓海接到家里来。因为在第二学期开始之前,让他先熟悉一下本地情况比较好。要是等3个月,就得在10月中途转学,孩子不太容易适应。

福利院那边迟迟不肯放人,经验丰富的儿童福利司当机立断,说:“我们在福利院内对他实施临时紧急救助吧。然后直接从福利院把他送到高桥太太那里。”

就这样,拓海终于来到了高桥家。朋子对他说:“拓海,你不用再回福利院了,因为你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和上次来过夜时不同,朋子试着问拓海:“今天别自己睡一间屋了,和大家一起睡怎么样?”拓海说:“我愿意和大家一起。”

来到高桥家后的一周,即使和大家睡在一起,拓海晚上还是睡不着。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拓海吓得抽抽搭搭地哭,朋子每天晚上抚摩着他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

这样的夜晚一直持续着,拓海开始一点点地讲述以前的生活。

“我的房间住4个人,我睡双层床的上铺。晚上1点,老师最后来巡视一次,然后就不会有大人来了。所以,我睡着的话,会被下铺的孩子从床上拖下来。所以,晚上我不能睡。睡着了就会挨打。”

竟然过着晚上不能睡的生活……半夜1点开始进入恐怖时间,简直是无法无天啊。如果神经绷得最紧、发出警戒警报的时间段是深夜的话,即使搬到了安全的地方,睡不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拓海虽然来到这个家里了,却还是不敢独自睡在有床的房间里,因为他害怕“床底下有人”。

不记得是刚来那天还是第二天,朋子曾对拓海说:“和朋友分开,有些不舍吧?”

结果拓海一下子愣住了。

“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敌人。我从来没想过交朋友。嗯?妈妈,那些人算是朋友吗?”

朋子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竟然会因为“朋友”这个词感到如此困惑。

拓海继续说道:“我真的很怕晚上。因为天亮前没办法睡,在学校里就会发困。在学校可以好好睡。”

原来他每天晚上都处于过度兴奋的状态。也许是各种记忆涌上了心头,那天拓海的话特别多。

“老师给我们打分。一有什么事就会被减分,也不让去买东西,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多要一份。光是那些在老师面前会表现的家伙占便宜。”

听了拓海的讲述,朋子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福利院用“积分”来控制孩子。职员拥有加分和减分的权限,他们拿着积分做诱饵限制孩子们的行动。这种管理方式不问青红皂白,近似于威吓。

朋子脱口说道:“那,男孩子应该更不好过吧。”

因为她觉得男孩不像女孩那样乖巧,不会在职员面前表现,也不擅长讨好对方。

拓海立即回答道:“所以才会发生战争。那些家伙生气的时候会把我们捆起来。我在那里的时候,发生过两次战争。初中生制订计划,狠狠地揍老师。他们命令我打破玻璃,刺伤女老师,逼对方辞职。小学生必须听初中生的吩咐。在水桶里装上水,泼向老师……我们躲在初中生指定的地方,一听到暗号就一起冲出去。”

在拓海生活过的福利院,经常有职员工作不到一年就辞职,此事在养父母之间也很有名。

原来这个孩子一直生活在“战场”上。福利院担心“事实”被泄露出去,一直耍手腕不放孩子出去。听着拓海滔滔不绝的讲述,朋子感到一阵阵揪心。多么可怜的孩子啊。从2岁开始直到现在,这孩子竟然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不能在家庭中待下去也好,在福利院被迫过那种生活也罢,一切都是大人作的孽,却让孩子活受罪。

也许是被朋子的这种情绪感染了,拓海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妈妈,长大以后应该很痛苦吧?我还不如死了呢。反正我很傻,长大以后也找不到工作,现在死了更好。长大以后应该很痛苦吧。”

这个体格壮硕的大男孩身体颤抖着,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他才上小学四年级,却对将来失去了梦想,哭着说考不上高中,也找不到工作……如果在自己眼前只能看到那样的未来,那肯定会觉得痛苦。

才上小学四年级,竟然就觉得死了更好,他以前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啊?

“拓海,不会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哈。”

拓海一直在颤抖,朋子抚摩着他的后背,继续和他聊天。

为什么这个孩子只能描绘那样悲伤的未来呢?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呢?

别的不说,首先是鞋子的气味儿。那真的不是一般的臭。

那是拓海从福利院取回行李,“搬到”高桥家时穿来的鞋。

大多数孩子到了小学三四年级,都会穿系鞋带的鞋子,而他穿的是大叔才会穿的鞋,鞋面用魔术贴固定的那种,根本不像是小学生穿的鞋。甚至让人产生了疑问,小学生的鞋子到底连续穿多久才会散发出那样的恶臭呢?

“哎呀,真的是太臭了。不是一般的臭。如果把它放在玄关,整个家中都会臭气熏天,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鞋子已经有破洞了,我心想这到底穿了多久啊。可是,来过夜的时候一点都不臭啊。”

朋子问了他原因,回答是“那双鞋不是我的”。

原来福利院给那些出去“过夜”的孩子另行准备了鞋子。

其次是脚癣的问题。

“来我家以后,他经常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脚,嘴里说着‘可恶!脚上又破洞了’。我一看,原来是脚癣。”

拓海连“脚癣”这个词都不知道。他对朋子这样解释道:“在那里,大家脚上都会破洞。所以,我们就拍打脚。一有破洞,老师就让我们拍打脚。”

当然,靠拍打治不好脚癣。孩子处于滋生脚癣的环境中,处理方式竟然是“拍打”……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生于平成年间[日本天皇的年号,1989年至2019年。]的孩子。

给他抹上皮肤科开的药以后,脚癣好得差不多了,此时,拓海的“脚”引发了一场意外事件。

收养拓海一个月后,当年的家人之家全国大会在九州召开。高桥家每年都全家出动,顺便也带孩子去旅游。当年自然也带着拓海,全家一起去了九州。

一家人到温泉胜地游玩,有一个可以体验鱼医生的区角。那些小鱼以人的角质为食,只要你按照泡足浴的要领把脚泡在里面,就能够期待焕肤和按摩效果,所以这个区角非常受欢迎。

“拓海一把脚伸进去,整个水槽里的鱼一下子蜂拥而至,聚集在他的脚边。然后,一条接一条地吐着泡沫死掉了,浮到了水面上。”

水面上漂满了鱼的尸体,令管理人员大为震惊,拼命地把那些死鱼捞了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鱼最终是因为营养过多撑死的呢,还是因为拓海的脚上有毒呢?

“哎呀,孩子们和大人都吓了一跳!拓海的脚得多脏呀。不过,他来我家都一个月了,应该已经干净多了呀。脚癣虽然不能算痊愈了,却也好了很多……大家现在还时不时拿这事打趣他,说他的脚‘把鱼都臭死了呀’。”

拓海以前不知道怎么洗澡和洗头。

“进了浴缸以后,他只是用热水浸湿身体,接着就出来了。在福利院,他们似乎只是用热水淋一下头,再用毛巾擦一下就算是洗澡了。因为没有洗干净,所以头发和身体都有异味。”

朋子听其他养父母也说起过类似的问题。据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的头发也没有好好洗,总是乱蓬蓬的。

于是,朋子拜托兼职做辅助人员的学生:“我想让你和拓海一起洗个澡,教他怎么洗身体和头发。不过,他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也有自尊心,总不能对他说‘你根本就没洗干净’吧。所以,我想让你以‘男人之间’的做法来教他。”

朋子买来了含薄荷脑的男士洗发水。“大哥哥”在浴室里对他说:“拓海,看好了,男人洗头的时候要用这个使劲揉搓头发。这是男人专用的洗发水。记住了吗?把这个抹在头发上这样搓。会很爽快的。你快试试!”

拓海激动得两眼放光:“是吗?男人都这么洗吗?”

他开始用双手使劲揉搓头皮。

“拓海,怎么样?很舒服吧?很爽快吧?”

“嗯,很爽快!”

“还有啊,就这样用浮石咯哧咯哧地搓脚底,才是男人的做法哦。”

“知道了!男人都这么做是吧?”

在这之前,似乎没有任何人教过拓海怎么洗澡。如果是在家里,父母会在洗澡的时候从头开始教孩子,而在福利院则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朋子很快就发现:“拓海不知道肛门的位置,所以拉臭臭以后不会擦屁股。”

“我觉得在有些福利院,职员会教孩子怎么洗澡。可是,会不会教孩子怎么擦屁股呢?至少拓海所在的那个福利院没有教过。所以他拉完臭臭以后擦不干净。”

以健人为首的男性辅助人员在不伤害拓海的自尊心的前提下一点点教给他。总不能让他没学会这些就长大。

拓海在饭桌上的举动也很惊人。他一看到下午茶时吃的奶油面包,就护住大家喊道:“喂!这个不能吃!在福利院,谁吃了这个都会拉肚子,很难受的!”

拓海解释说,所以自己总是选择果酱面包。

朋子柔声对他说:“拓海呀,妈妈保证没问题,你尝尝吧。绝对不会拉肚子。”

她揪下一小块奶油面包,塞进了拓海嘴里。

“这是什么面包?那里的奶油面包是酸的啊!”

“这就是奶油面包。奶油面包是甜的。这个黄色的奶油很好吃的。”

“真的呀,好好吃!”

拓海有很多不喜欢吃的食物。

章鱼小丸子宴会是高桥家的一大盛事,可是无论怎么劝,拓海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原因很明确。

“我很讨厌吃章鱼小丸子。那玩意儿不是人吃的东西。”

然而,一看到切成大块的“章鱼”被放进烤盘中,他马上走过来喊道:“章鱼!原来会放章鱼啊!”

阿晃笑嘻嘻地说:“因为是章鱼小丸子呀。”

“可是那里的章鱼小丸子里面只放了生姜啊!”

作为“母亲”,和拓海接触以后,朋子感觉到不仅是卫生和饮食方面,在穿着打扮方面也存在问题。

“他从福利院带来的衣物只有几件T恤和大人穿的圆领内衣。只有那件内衣是新的。可是,不光小学生,男孩子到了夏天不会在T恤下面穿内衣的呀。他所在的福利院觉得孩子如果感冒了会很麻烦,所以好像夏天也让他们穿内衣。还让他们把T恤塞进裤子里。说是怕冻着肚子。可是如今的小学生谁也不会打扮成那样啊。那种装扮很奇怪啊。他也不会自己搭配衣服,如果我不给他拿出来当天穿的衣服,他就不知道穿什么、怎么穿。”

传送带式的生活给他留下了很多后遗症,随处都能感觉到。

首先,无论怎么叫他,他都不回应,总是满不在乎地无视。

“例如,我对拓海说‘吃饭了’,估计他不知道我是在叫他。所以他才没有任何反应。我从背后对他说‘拓海呀,妈妈是在叫你’,他这才回过头来,好像吓了一大跳。”

在家庭中,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向某个特定的人。比如吃饭了、洗澡吧、快去睡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对于只熟悉福利院生活的拓海来说,却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毕竟在福利院,职员说话的时候总是面向不特定的多数人。所以,不会有人只对他一个人说话。而且,据说拓海所在的那个地方,职员不跟大家说话,而是使用蜂鸣器。听到蜂鸣器发出嘟嘟的响声,大家就去食堂吃供应的食物,晚上听到嘟嘟的响声就去洗澡……”

拓海从2岁到10岁期间都待在福利院,说明以前从来没有人专门对他说“吃饭了”。

按照蜂鸣器的指示领取配餐,不需要任何思考,也不用表达自己的意志,完全就是一条传送带,只要坐上去按照既定的路线向前走就行。

“拓海呀,你已经做完作业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然而,拓海不知道做“什么”好。

“结果,他就像一头冬眠之前的熊,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嘴里喊着‘好闲,好闲啊’。如果我具体问他‘看电视吗’或者‘玩游戏怎么样’,他就会说‘好的’。但是,如果我说‘看漫画怎么样’,他就会问‘看什么好呢’。如果我不具体说‘那,宝可梦[又译口袋妖怪、神奇宝贝、宠物小精灵,有动画和游戏等衍生产品。]怎么样’,他自己就不知道该看什么。”

在高桥家的孩子们就读的学校,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开展了一次问卷调查,内容是“关于自己的将来”。

首先是职业。选项中列举了各种各样的职业,有飞行员、司机、教师、医生、护士、饮食店老板等。

“他刚来我家时,还不认识汉字。所以,我给他读了上面写的所有职业,可是他的回答却是‘不知道’。”

第二个问题是问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有很多选项,如“温柔的人”“开朗的人”“有很多朋友的人”等等,但是他还是说“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尊敬的人是谁”,上面写着父母、老师、著名歌手及体育选手等众多名人的名字,他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

“他竟然完全没有想法。他无法想象任何将来的样子。”

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对于自己的将来没有丝毫头绪,就连一个碎片都描绘不出来。不得不说,他只是“活下来了”或者说“保住命了”。

令人吃惊的是,他也不了解那些流行的动画节目。福利院里当然有电视。

“我感到惊讶,就问了一下拓海,他说‘电视上播放动画片时,我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他们没有选择频道的权利,也不会自己做出选择。所以,他们只是不明所以地盯着会动的影像看。看动画片的时候,估计眼睛也像死鱼眼一样无神吧。”

小学生的记忆中竟然连电视动画片的内容都没有!这就意味着那里的环境不容许他们沉浸或者逃避到动画片的梦幻当中。

拓海有依恋障碍,可可饮料让朋子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大家都在喝可可,拓海过来问‘那是什么’,他说自己也想喝,我就给他泡了一杯。可是太烫了,没法喝。也是因为他很怕烫。”

朋子说,结果你猜他怎么做的?

我说那肯定是呼呼吹气啊。

“太烫了!不行不行!我想喝,可是喝不了!”

说完之后,拓海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哭了起来。

“他可是四年级的孩子啊。简直就像两岁的小婴儿吧?要是烫的话,要么加冰,要么呼呼吹气,要么就等它变凉。他脑子里完全没有这些解决办法。一切都会归于零。”

这让我联想到了第二章中讲述的雅人的“蚂蚁事件”。

朋子继续说道:“一旦游戏闯关失败,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想玩,可是我不会!不行不行!我再也不要这种东西了!’。”

如果拓海心里存在“依恋对象”,奠定了依恋的基础,遇到困难时就能够安慰自己。他一下子放弃一切努力,证明他没有形成依恋这种人类成长的基础。在福利院生活了8年时间,拓海没有和在那里遇到的任何人建立依恋关系。

当初来到高桥家时,据说读小学四年级的拓海只有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学力水平。他不会片假名,也不认识汉字。

他们说拓海有智力障碍,所以下发了疗育手册。但是,拓海很喜欢乌龟,拥有丰富的相关知识。根据他讲述的内容,朋子确信“这孩子没有智力障碍”。

由于拓海来高桥家后一直睡眠不好,朋子就带他去儿童精神科医生那里看了看,决定让他吃一些有助于安眠的药物。

当时朋子问了一下主治医生:“这孩子没有智力障碍吧?”

医生简洁明快地回答道:“嗯,这孩子没有智力障碍,只是单纯的缺乏经验。”

那么,为什么拓海一直被当成智障儿童呢?高桥家收养拓海时,福利院坚持说:“这孩子有智力障碍,还撒谎成瘾。”

小学一年级是学校教育的起跑线,拓海从那时起就进入了特殊教育班。朋子对此事怀有强烈的疑问。

“通常来说,在上二年级之前会让孩子待在普通班里,想方设法提高其学习能力,实在不行的话再让他去特殊教育班学习国语和算数,体育等其他科目是基础教育的学科,应当继续跟着普通班学习。可是那家福利院好像从一年级开始就把孩子们送进了特殊教育班。”

理由是“因为他是持有疗育手册的智障儿童”。

是福利院为他申领的手册。对儿童庇护所说“这孩子智力发育缓慢”,带着孩子去接受智力测验,把诊断书提交给儿童庇护所或社会福利事务所之后,就会下发手册。

那么,为什么会给智力健全的孩子下那样的诊断呢?朋子指出,那是因为测验本身存在问题。

“因为那些孩子在福利院的生活当中,会失去尝试各种事情的机会,所以当被心理医生问到‘你会做这个吗?’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我不会那种东西’。智力测验时,大多问的都是普通常识,例如在文具堆里放入镜子,问‘哪个不属于同类物品’。但是,他们在上小学之前,根本没有自己的文具,所以不知道答案。或者被问到‘哪个是网球拍’,可是他们根本没见过那东西。”

为什么福利院特意给自己抚养的孩子们申领疗育手册呢?虽然我们不清楚原因,我总感觉他们是在给自己制造证据。无论学习不好还是举止粗暴,都可以归咎为智障……

拓海总觉得自己不擅长学习,有强烈的自卑感,朋子一直耐心地鼓励他。

“他来我家以后喜欢上了宝可梦,所以我就拿宝可梦激励他说‘努力学会用片假名写宝可梦的名字吧’。虽然他本人说自己不太会片假名,但是实际上他会读大多数宝可梦的名字。我一问,他说基本上会读,但是不会写。于是我说那就努力学会写吧。”

例如,先学习“喷火龙”的写法。

“拓海,你好厉害啊。你学会了啊。”

一听到朋子的表扬,拓海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因为我是笨蛋……”

“可是,你在学校里能听懂老师讲的话吧?”

“嗯,在学校能听懂,但是一回到福利院就不明白了。脑子里会罩上一层云。”

脑子里罩上一层云——我估计这是他的真实感觉。他能这样直接表达出来自己的感受,很了不起。

“福利院里有‘笨蛋光环’,所以进去以后才会变笨吧。”

“原来是这样,因为有笨蛋光环啊!原来我不是笨蛋,是那里有笨蛋光环吗?所以大家才会变笨吗?原来我不笨啊!”

拓海出乎意料地接受了“笨蛋光环”这个说法。

如同大雾散尽一般,朋子彻底弄明白了。

“在学校理解的内容,回到福利院就不懂了,是因为那里是战场。因为必须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在那里要绷紧全身的神经。因此,学习方面就罩上了一层云。”

为了避免大家误解,我想强调一下,当然不是所有的儿童福利院都处于这样的状况。很多福利院虽然受到了“设施的制约”,职员却想方设法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竭尽全力。

为了促进家庭抚养,厚生劳动省的方针是逐步提升养父母收养的比例,包括家人之家的收养。福利院内部也在推进改革,将原本20多人一组的“大宿舍”的规模进一步缩小。截止到2008年3月1日,“大宿舍”的比重超过七成,而到了2012年3月1日,减少到了五成左右。福利院的小规模化成了当前的目标。

顺便说一下,拓海所在的那家福利院,一组50人,可谓是超大型宿舍。

最近,我还走访了儿童福利院和婴儿院等“设施抚养”的现场。我感觉那些接纳我这种外来采访者的福利院都很自信,他们可以担保设施内部的透明度,相信自己的抚养过程很正规。

2011年秋,我访问了一家儿童福利院,他们把全体孩子分为几个名为“home”(家)的小集体,借此实现了小规模化。虽然受到了设施的制约,他们极尽所能以家庭式关爱作为目标。

这家福利院有4个home。一个home由16到17名男孩或女孩组成,从幼儿到高中生都有。房屋的构造本身就像一栋公寓,有孩子们的卧室、客厅兼餐厅、浴室、厕所等,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他们利用木纹营造了一种自然的氛围,室内没有压迫感,显得柔和而温馨。

在晚饭前,孩子们可以随便到别的home玩,所以不会像拓海那样,入住福利院的同时断掉了“兄弟姐妹”的关系。这种做法反倒是为防止亲情变淡而设,体现了福利院的关怀。

每个home分别用餐,不过主菜和小菜由大厨房统一配送,送到的时候还是温热的状态。各自在home的小厨房煮饭、重新温热汤菜类食物。每当临近晚餐时间,各个home就像家庭一样充满了热气腾腾的米饭香味。烩菜的锅里冒着热气,这也和普通家庭一样。

送晚餐的小推车来到以后,孩子们聚集在餐桌旁,纷纷帮忙将饭菜摆上桌,职员和孩子们在吃饭前一起说“我要开动了”。

餐桌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职员在一旁给幼儿喂饭,大孩子也会帮忙照看比自己年幼的孩子。

“好吃吗?这里做饭会使用很多蔬菜,所以我很喜欢,味道调得也不错。”

高三的女生果步似乎很想知道我的感想。她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一直生活在这里。

“嗯,很好吃啊。种类很多,挺好的。”

当天的菜谱是橙汁烤鸡和蔬菜沙拉、白菜培根汤。其实我心里在想,要是鸡肉晚一点烤出来的话就好了,哪怕晚一个小时,也会更嫩更热乎……

初二女生小绿隔着餐桌对我说:“嗨,你今晚住这里吗?我今天自己睡。因为和我同屋的孩子发烧了,要睡在专门给生病的孩子准备的房间。所以我有点孤单,你一会儿来找我吧。”

她身材苗条,看上去有些纤弱,说话时口齿不太清楚。

小学生和幼儿一般每4个人睡一间铺榻榻米的房间,初中生睡有床的双人间,高中生就可以享用单间了。

“阿姨,我妈妈现在和不是我爸爸的人结婚了,给我生了个妹妹。再过两年她就和那个人离婚,到时候我也可以离开这里,和妈妈、妹妹一起生活了。”

我在双人间的床边听着小绿的倾诉,心里暗暗祈祷她描绘的未来两年后真的会实现。

和普通家庭一样,孩子们也可以随便在厨房制作点心和夜宵。收拾完晚餐的餐具之后,有一名初中生在厨房揉面团做曲奇,说是“明天带给朋友”,还有一名高中生正在使用冷冻食品预先准备第二天带的盒饭。

有的孩子早早地去洗澡,有的孩子入迷地盯着电视上的人气男团“岚”(ARASHI),在home的夜晚,大家各自平静地度过自己的时间。

担任主任指导员的男职员表示:“那些父母本应绝对站在孩子这一边,却对他们使用了暴力,导致孩子无法再相信他人。所以,我们在这里要让他们感到安心,让他们体验被爱的感觉。因为一个人体会到了别人的支持,才会珍惜自己。”

这是福利院的职员共同的心声。

然而,职员们为此要付出多少心血呢?我在采访过程中目睹了他们每天奋斗的身姿。一位年轻的女职员晚上10点下班,却在home待到深夜1点甚至2点,等年幼的孩子们入睡以后,陪高中生谈心,还要忙于填写记录日志。一位下夜班的职员说他直到凌晨4点都没有打过盹儿,最终只小睡了两个小时,然后一直工作到当天下午3点,丝毫没有休息的空闲。

“孩子们希望得到职员的爱。所以职员为了尽可能挤出时间,就得额外加班工作。我们在上班期间不得不把精力都用于维持集体的秩序。因为home必须为孩子营造安心的环境。按照国家配备职员的标准,人手根本不够。我们的职员感到疲惫不堪,一个个都倒下去了。”

主任指导员的这番话道出了福利院职员面临的困境。孩子们强烈渴望职员“关注自己”,他们得不到父母的爱,背负着严重的受虐后遗症,他们的想法很复杂,有时候甚至会变得扭曲。

但是,无论孩子多么热切希望,职员都不可能像父母一样每天陪在他们身边。只能在上班时间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想让关系继续深入,只能占用私人时间。当然,即便牺牲个人时间,也是有极限的。

在这样的困境当中,职员为了治愈孩子们内心的创伤,可谓呕心沥血。

主任指导员说:“青春期的问题尤为严重,比如剧烈的暴力和性方面的冲动。我总是劝孩子们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受过虐待的孩子积蓄了很多负面情绪,比如愤怒和悲伤。我对他们说‘在这里可以放心地发泄出来’。于是他们会说一些过激的话,‘我要杀了你’‘我要弄伤你’之类的。不过在和职员谈心的过程中,他们会一点点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们的目标是通过这种方式逐步改变他们,希望当他们陷入恐慌时不再砸墙,不需要打架就能够平息心中的怒火。”

一位男性指导员说希望儿童福利院是这样的地方:“就像我回到父母家那样,希望他们遇到烦恼时一回到这里就能感到安心,我想把这里打造成那样的地方。希望他们在这里能够体验到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不会被别人背叛,能够得到别人的支持。希望他们能够感觉到大人的守护,遇到困难时能够主动寻求帮助,我认为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但是,也只能帮他们到18岁。

“虽然职员们都在拼命努力,但是有的孩子还没能完全治愈创伤就迎来了高中的毕业典礼。看着那些孩子提着一个包离开福利院,您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心情吗?福利院能够做的事有局限,我们会面临‘年龄障碍’。”

“这是我养的乌龟哦。”

拓海指着餐桌后面的水槽对我说。当时我是第二次来高桥家访问。距第一次见面时已经过了1年,拓海已经升入六年级,个子也长高了,有种邻家少年初长成的感觉。他似乎快要到变声期了。

回家以后,拓海做完作业,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照顾乌龟。乌龟大约长10厘米,颜色发黑,可能是察觉到拓海走近了吧,它的脖子从甲壳中伸了出来。水槽中铺了一层沙砾,装了一些水,又用大块的石头和沙砾给它堆砌了一片陆地。

拓海一靠近玻璃水槽,乌龟就慢吞吞地爬了过来。

“原来它知道你来了。”

“嗯,因为我接下来要给它喂食啊。”

他把固体龟粮撕成小块递到乌龟面前,乌龟最大限度地伸长脖子凑上来。

“你很熟练啊。我以前不知道乌龟的行动这么活跃呢。这是头一回见。”

拓海猛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我笑着竖起了大拇指,看到了他的满面笑容。乌龟是拓海的骄傲。

“哎呀,糟了!我得赶紧把水槽打扫干净。”

拓海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开始干活。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好厉害啊!你这么用心照顾乌龟,它才能长这么好,所以它认识你呀。”

拓海似乎有些害羞,他默默地干活,没有转过身来,也不否定我的说法。

据说在高桥家有个习惯,爸爸领到奖金后会给孩子们买一个想要的东西。两年前,拓海刚来到高桥家时,曾央求说“想要一只乌龟”。

规矩提前定好了,去上学之前和放学后喂食,一天两次。

“阿姨,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房间?”

说完之后,拓海领着我上了二楼。高桥夫妻亲生的三个孩子长大后离开了家,他们的三个房间现在分别给初三的美由纪、小学四年级的阿晃,还有拓海使用。读小学四年级的阿遥的房间在一楼客厅旁边,更小的孩子没有分配单间,只给了自己的区角。

蓝天般的壁纸、藏青与蓝色的窗帘上有星星图案,带树叶图案的淡绿色地毯、黄绿色的床罩。据说全都是拓海自己选的。

朋子说:“那些孩子从来没能自己做出过选择,我虽然没有办法为他们做多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至少我想让他们给自己的房间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

床上放着宝可梦和各种卡通角色的布偶。拓海现在一个人睡,不过一想到他被一堆布偶围着的睡姿,就觉得他还很小,很可爱。

“不错啊,你的房间很漂亮。好羡慕你啊,拓海。”

拓海微微一笑,一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他的笑容天真无邪,开心二字仿佛直接写在了脸上。在福利院期间,他的脸上肯定没有浮现过这种自豪的笑容吧。

不过,两年前,他被高桥家收养后,刚转学到特殊教育班时,他就是个纸老虎,虚张声势,用激烈的行为给大家打了一个很夸张的招呼。

他突然铆足了劲儿,空手砸坏了教室里的储物柜,仿佛在说这是一场暴力的洗礼。

他通过展示暴力行为,炫耀自己的力量,意思是“你们可别小瞧我”。

这是拓海在之前的人生中学会的唯一一种与别人开始打交道的方式。

义雄和朋子接到电话后匆忙赶往学校。

“我们家孩子没教育好,真的非常抱歉。”

两个人一起低头道歉。拓海本人也认错了,学校方面表示不再追究,但是义雄坚持负责修缮。

“做了这样的事会受到惩罚,我们想让他明白这个道理。我会趁着工作间歇来学校修理拓海弄坏的储物柜,请让包括拓海在内的全班同学亲眼看着我修。”

回家以后,义雄对拓海说:“听好了,弄坏了东西就有责任把它恢复原样。这就叫责任。所以,你破坏了储物柜,爸爸和你必须负责修好它。砸钉子之前的工作有点危险,爸爸来做。最后刷油漆由你来做。”

拓海羞愧地低下了头,说“知道了”。然后哭着道歉说:“爸爸,对不起。”义雄笑着摸了摸拓海的头。

“所以,听好了,下次你再破坏东西时要先想清楚哈。”

大约同一时期,拓海把在福利院学会的那套做法带到了家里,想要通过对弱者行使武力来建立上下关系。在拓海看来,人与人之间只能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和阿晃还有阿聪一起洗澡时,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拓海吓唬阿晃说‘我要揍你’。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阿晃服从自己,当自己的手下。”

阿晃特别讨厌这种行为,他马上去找朋子告状。

“拓海在浴室里很可怕,我很不喜欢。我讨厌挨揍。”

“知道了,你和阿聪不用和拓海一起洗澡了,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爸爸或者妈妈哦。”

受到威胁以后,阿晃就不想和拓海一起玩了。

朋子又对阿晃说,你要把自己的感受直接对拓海说清楚。

“拓海,你在浴室里那样对我,我就不想和你一起玩游戏或者做别的了。”

有爸爸和妈妈做后盾,阿晃就放心了,他把自己想说的话清楚地传达给拓海。

“好啊,我自己玩。”

虽然那么说了,但是自己玩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拓海认输了,对朋子坦白说:“我自己果然还是没法玩。”

朋子温柔地对拓海说:“阿晃说得没错啊。你不也一样吗?你也没办法和要揍你的人交朋友吧?如果有人打了你,你还会很喜欢他吗?”

“不会。”

“如果你说‘我要揍你’,别人就会远离你。要是有人威胁你,你就没办法喜欢他。可是,你不喜欢某个人,却肯听他的话,说明你在寻找机会,早晚你会发起反击。虽然现在你听对方的话,但是等你力量强大以后就会反过来打击他。那可不算是朋友啊。拓海,你要好好跟阿晃道歉。”

但是,拓海迟迟不肯向阿晃道歉。用他的话说就是“因为道歉了就等于我输了”。

对于拓海来说,上下关系才是一切。那是福利院中唯一存在的一种人际关系。孩子之间也好,孩子与职员之间也好,全都是输赢关系。而且,“一旦道歉就等于认输”。

该辅助人员出场了。健人作为大哥哥,给拓海讲了男人的规矩。

“拓海,你真的太没风度了!男人就应该爽快地道歉,那才叫帅呢。你对阿晃做了坏事,却磨磨蹭蹭地不肯道歉,和痛快地说声‘对不起’相比,你觉得哪个更帅?你心里想的输赢,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从大的格局来看,你很没风度,也很不体面。你不想变帅吗?”

“我想变帅。”

于是,拓海对阿晃说:“对不起,我错了。”而且还不止一次,在学校里也追到阿晃班里去道歉了。

就这样,拓海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了。

四年级的班主任非常理解拓海,根据他的能力、按照他的进度教他,所以他的学习能力进步飞速,令人瞠目结舌。

“不仅加法和减法,他还学会了乘法。连老师都吃惊地说‘没想到他变化这么大’。”

在家里做汉字习题的时候,刚开始一遇到不会的题他就烦躁,甚至把纸撕破,但是慢慢地能够踏踏实实地努力答题了。他的学力水平原本相当于小学一年级学生,通过不懈的努力,虽然只是一点点地提高,但是也积累到了一定水平。与此同时,拓海心中产生了自信,以前总是马马虎虎,觉得“反正我是笨蛋”,现在变得对学习有热情了。

但是,升入五年级之后,情况突然变差了。新的班主任是一位经验较少的女教师,而且她是第一次教特殊教育班。

朋子经常听班主任说“我该怎么办啊?怎么才能……”。

低年级有个孩子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一种广泛性发育障碍,主要表现为人际关系障碍、交流沟通障碍),他在拓海后面追着喊“笨蛋、笨蛋”。不管他说什么,拓海每天都忍着。

有一天,那孩子一直执拗地跟在后面喊“笨蛋、笨蛋”,拓海实在忍无可忍,就用强硬的口吻吓唬他说:“你要是再说,我就揍你!”

在拓海看来,自己只是嘴上吓唬一下他。但是班主任觉得万一体格庞大的孩子打了低年级孩子的话就麻烦了,于是从背后抓住拓海,倒剪双臂摁住了他。

那一瞬间,拓海哇的一声大喊,在恐惧心理的驱使下,条件反射般地一拳打向老师的脸。

受过虐待的儿童一旦被别人从背后按住,就会感到巨大的恐惧。这是绝对不可以采取的行为。在那一瞬间,拓海感觉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只是出于条件反射想要保护自己而已。

班主任一溜烟地逃进了教师办公室。她哭诉道:“我被打了!”然后直接回家了。

这下酿成了大祸。

结果,班主任的精神状态变得不稳定,直接离职了。

此事不仅在学校引发了一场大风波,还惊动了教育委员会。

朋子和义雄虽然去学校道歉了,却遭到了教师和家校联合会歇斯底里的责难。

“你们家孩子暴力倾向很严重,都把老师逼得患上精神疾病了!”

“为什么这种孩子会待在我们的城市?还是把他送回他父母那里吧!”

“老师想要教他学习,他却根本没有学习的心思!”

这些主观臆断让朋子和义雄以及分管他的儿童福利司都感到很气愤。

围绕拓海引发的“事件”,进行了一次协商。

出席人员有代表学校方的校长、教务主任、新班主任,两名教育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三名民生委员;拓海这边只有两人——朋子和儿童福利司。

学校方面当着朋子的面主张“劝退”,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孩子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区,应该把他送回他本来所在的地方”。看他们的态度,似乎差点就要说“赶紧把这孩子送到别处就行了”。

朋子觉得他们说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自己的院子里不需要垃圾。朋子站起身来说:“他的学习跟不上,不是他的错,是以前的环境造成的。我们就生活在把他变成这样的社会当中。”

朋子劝自己要尽量保持冷静。她盯着所有出席人员的面孔,继续说道:“他在上四年级的时候,经常说长大以后很痛苦,还不如死了好。为了不让他这样想,让他觉得活着真好,能够珍惜自己和别人的生命,至少可以赚钱养活自己,觉得自己挺能干的,我们正在为此努力不是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他在以前的生活中学会了用暴力解决问题,我知道他有这种倾向,他自己也在努力克制,我也打算帮他改变。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社会环境造成的。他是在社会抚养机构染上了那种坏习惯,所以我们大人以及整个社会必须接纳他。我认为他是受害者。当一个遭受过虐待的孩子被人从背后按住时,他有时候会感到恐惧,从而产生过激反应,这是他们的特点。学校方面难道不应该在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处理此事吗?”

面对朋子的恳切提问,学校方的回答是:“不,我们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针对那些需要特殊教育的孩子们,领导断然说自己“不是专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朋子应该说的话只有一点。

“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是,在他走上社会之前,我想好好守护他。”

到了这个时候,一名民生委员终于开口说话了。

“既然养父母都这么为孩子着想,学校方面就此撒手不管不太好吧。”

接任特殊教育班班主任的男老师也表示愿意协助。

“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事啊。一起努力吧。”

拓海比以前更加努力克制自己。这次协商之后,特殊教育班里经常会有3名左右教师前来监督。也可以说学校把“管理”放在了第一位。

没过多久,有一天拓海发飙打破了玻璃,接到联络后,朋子匆忙赶往学校。

来到教室一看,拓海正在打破的玻璃那里嚎啕大哭。他背着抽绳背包,看来应该是回家之前发生的事。

朋子问新班主任:“发生了什么事,才闹成这样的?”

“没人惹他,他自己就发飙了。”

朋子心想,那绝对不可能。应该是有什么原因。

“那,在他发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来都不肯把学校发的通知单带回家,我就对他说‘今天一定要带回去’,结果他就火了。”

朋子很有把握,拓海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发火。

“应该是拓海正要回家的时候吧?因为我看到他背着抽绳背包。”

“是的,因为他打算不带通知单就回去,我就说‘怎么?你不带回去吗?拿着吧!’,结果他说‘今天算了’。”

拓海正要回家,结果被老师留住说教,于是他顶嘴道:“反正,那么多汉字,我也不会读。”

朋子推测,估计就是因为这句话,老师才开始赌气的。

恐怕是老师扯着拓海的包,想要强行用力把通知单塞进去吧?拓海会不会是因为被用力按住了,才强烈反抗的呢?

朋子的脑海中浮现了那样的画面。

“老师,以前的班主任老师想让孩子带通知单回家时,都是夹在联络笔记本里。”

“原来还有那种东西啊?我不知道。”

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全班同学的联络笔记本。

“在这里啊。”

“还真是。”

之前的班主任没有好好地完成交接工作,新老师又无视特殊教育班里的孩子已经接受的方式,明明是学校方面没有处理好,拓海却因为打破了玻璃受到了责备。

“这孩子还是无法控制情绪。”

“父母嘴上说得漂亮,并没有好好抚养啊。”

最受伤的人是拓海。

“老师想把我赶走。”

朋子不忍看拓海如此伤心,于是咨询了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提议说:“那就让拓海住院吧。哪怕只是住3个月,我们来保护他,让他远离学校。让他在这里稳定下来,逐步学会控制情绪吧。我来向学校解释。”

主治医师把学校方面的负责人叫到医院,详细说明了应当如何对待拓海,这样一来,等他出院以后,学校还会接收他。

这次住院是“为了保护拓海免受学校伤害”。不过,高桥家的孩子们非常担心拓海。

“虽然周末他可以回家过夜,阿晃和其他孩子还是很担心,反复问‘妈妈,拓海什么时候回家啊?’,仔细想来,阿晃以前根本没有这么关心自己的伙伴啊。”

朋子告诉主治医师,说孩子们很担心,医生微微一笑说:“他有盼望他早日回来的家人,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有学校让人不放心啊。”

朋子每天都切实体会到“家人之家的好处在于孩子们会一起成长”。

拓海刚来高桥家时,总是对周围保持警惕,神经高度紧张。美由纪比他来得早,以前辈的身份对他说:“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怀疑那些大人,心里总是感到不安,老喜欢发脾气。可是,就连那样的我都改变了,所以你也会幸福的!”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过程中,孩子们作为“高桥家的娃”,会产生纽带意识。对,就像真正的兄弟姐妹一样。

“每个孩子去了学校,都和普通孩子不一样,背负着心理创伤,但是回家以后,他们就会感到安心,因为有和自己一样的伙伴。这样一来,孩子们之间就会互相扶持,共同成长。作为我个人来讲,哪怕某个孩子引发了问题,由于孩子比较多,注意力会被分散,所以不会被逼疯。同时抚养多个孩子的好处就在于彼此都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朋子却总是认真对待每一个孩子,令人不禁佩服。6个孩子都喜欢找妈妈,黏在她身边倾诉各种事情,她每次都耐心地倾听每个孩子的讲述,并认真地回应,从不敷衍。

拓海也是如此。他嘴里喊着“妈妈”,庞大的身躯紧紧地贴在朋子身上。而且,他叫“妈妈”时那高兴的表情啊,简直了!

看到朋子的情形,我不由得回想自己抚养孩子的过程。面对孩子的倾诉和提问,我是否像朋子那样认真地从正面回应了呢?我是否每天都真诚地倾听孩子们的想法了呢?我感觉很多时候,我都是忍不住嫌麻烦,就敷衍了事了。

家人之家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存在“18岁的年龄障碍”。举个例子,假如美由纪想上大学,朋子打算帮她负担费用。据厚生劳动省统计,截止到2013年5月1日,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升入大学的比例为12.3%。政府会发放一笔安置费,名曰“大学升学等自立生活安家费”,但是不负担学费。虽然这条路并不轻松,但是只要有利于美由纪自立,朋子愿意想方设法筹措学费,帮她实现升入大学的梦想。美由纪刚来到高桥家时,对待学习马马虎虎,她说“我要当陪酒女郎,不考大学”。朋子让她参加补习班,又请辅助人员单独辅导她,结果她的学习能力有了很大提高,如今她正在准备中考,目标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升学率很高的学校。

就算每一个孩子将来都会离开家自立,这里还有他们可以归省的“老家”。女孩回娘家生孩子也可以,无论长到多大,只要他们愿意,就不会断绝关系。因为他们是“家人”,是“亲子关系”。福利院很难做到这样。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拓海面临着一个课题:选择升学的去向。

到了这个时候,学校方面也认可了拓海的努力,给他高度评价,守护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成长。一出什么问题,高桥夫妻就会前往学校应对。看到他们竭尽全力的样子,学校也逐渐理解了家庭抚养这种制度,觉得他们虽然是养父母,却“认真履行了父母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我觉得以前学校根本不了解家人之家是什么。他们觉得反正我们肯定无法取代父母的作用。我觉得现在他们明白了,其实我们和普通家庭一样。”

据说修学旅行时,拓海不愿意和同学一起打车出行,班主任老师特意单独陪他打车,游览了寺庙等观光景点。学校接纳了拓海,大大地增强了他的自信心。

那么,是读公立初中呢,还是读特殊教育学校呢?他该何去何从?

无论哪种学校,朋子都陪拓海参观了好几次。其实,朋子和义雄都认为去特殊教育学校比较好,因为“可以和大家做同样的事”。但是,此事应当由拓海做决定。

很快就到截止期限了。两人将拓海叫到别的房间,问他“打算怎么办”。

拓海明确回答了自己的结论。

“我原来觉得,普通初中有我认识的朋友,比如特殊教育班的学长,去读初中也行。但是我很害怕其他班里的很多孩子。我要是去读初中,很多事都做不到。肯定也没办法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我打算去特殊教育学校。”

真是令人吃惊。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如此客观地审视现在的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并明确表达出来。朋子激动得都快哭了。

“好棒啊,拓海!你真的好棒!”

她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拓海的成长。原来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不过,既然他选择了特殊教育学校,有些事需要提前交代一下。

“特殊教育学校里有些孩子的智力存在严重障碍。所以,绝对不能用力量支配他们。这次反过来你得教他们、帮助他们。”

“嗯。”拓海郑重地点了点头。朋子试着问了他一个问题:“说不定班里的孩子又像以前那样喊你‘笨蛋、笨蛋’。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拓海的回答让朋子完全没有预料到。他说:“这个问题我昨天问过阿晃。他对我说‘使用马耳东风技能就行’。他说‘万一有人不停地用语言攻击你,你就把耳朵塞住。如果还是忍不了,你就逃到老师那里去’。所以,他说不要紧。”

不知不觉间,这些孩子竟然……完全正确啊!朋子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想为阿晃和拓海鼓掌。

对了,拓海还讲过这样一件事。在特殊教育班,有人瞧不起阿晃,说:“你弟弟上小学四年级吧?长得好矮啊!”

他反驳道:“你知道吗?阿晃很聪明的。他学的东西我都看不懂。阿晃自己生闷气的时候也在学习。所以,他聪明是理所当然的。”

阿晃平时有多努力,拓海一直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了。

在高桥家,阿晃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孩子。阿晃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在社交方面存在障碍,不过他能做出来相当于六年级水平的算术题,展示了自己的天赋。

有一天,他问朋子:“我能在这个家里待到什么时候?”

问题来得很突然,朋子爽快地笑着回答道:“只要爸爸妈妈还活着,你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就算你将来结婚了搬出去了,也可以随时带着老婆孩子来啊。”

阿晃咧着嘴笑了笑,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

“那爸爸妈妈活到一亿岁吧。等我有钱了,就把这个房子改建一下,地上建一百层、地下建一百层,大家都住一起吧。”

拓海已经不再想用暴力制服别人了。

不过,最近只有一次,又在老师面前道歉了。

那是关系到阿遥的事。她哭着回来说,上完家庭生活课回来的路上被特殊教育班的男生戏弄了。他说什么“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你是拓海的妹妹啊!”,还不停地用绳子抽她。

“我当时很害怕。所以也没敢看他胸前的名牌,不知道他是谁。是个男生呀,一直用绳子抽我。”

阿晃和她在一个班里上课,心里大概猜到了是谁。拓海听到对方的名字后气得发抖。

“原来是那小子!他竟敢那样对阿遥!”

“拓海,你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轻举妄动哈!”

拓海记住了朋子的叮嘱,刚来到学校,结果那个男生主动对拓海说:“你妹妹真好玩儿啊。抽她也不出声。”

话音未落,拓海猛地跺了一下脚。

“你小子竟敢欺负我妹妹!”

拓海虽然气得发抖,却攥紧拳头,强忍着没有动手。

学校认为双方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拓海回到家里却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他现在已经成为保护阿遥的英雄。爸爸和妈妈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拓海,你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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