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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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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山丘上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家人之家“大家的泽井家”就坐落在近海的小村庄中。那是一栋两层的典型日式木结构小楼,感觉像极了我幼时熟悉的环境,令人十分怀念。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檐廊,让人感觉身心舒畅,紧邻檐廊的是一间供儿童玩耍的和式房间。 房檐下晾满了小孩子的衣服,从蓝色、藏青、灰色等衣服的颜色,可以看出这个家里男孩子比较多。 现在,泽井家中寄养着5个孩子,全都是男孩,其中4人在读小学,一人在上保育园。另外,家里还住着泽井夫妇的2名亲生子女,女儿读初二,二儿子上高一。他们的大儿子在一年前考上大学,离开了家。 “每天得洗三回衣服,要不然可赶不上换洗哩。” 这个大家庭的妈妈泽井友纪(49岁)察觉到了我的惊讶,如此说道。 如此大量又琐碎的换洗衣物在泽井家是再自然不过的光景。 友纪的脸晒得黝黑,她咯咯笑着。一看她就是个性格直爽的人,让人觉得,无论何时何地,她肯定都会保持这种状态。友纪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温情,像是一位胸怀宽广的“万能妈妈”。她身材苗条,才40多岁,还很年轻。 我前去拜访时,正好赶上吃午餐的时候。 “本来我也想过准备点特别的食物,但后来又觉得和平常一样也行吧……这是昨天剩下的饭菜。” 厨房里香气弥漫,啊,是寿喜烧[日式牛肉火锅。]! 往剩下的寿喜烧中添些乌冬面,开火咕嘟咕嘟地炖着,再浇上蛋液,这就是中午的伙食。浅尝一口,美味极了,让人根本停不下筷子。煮好的乌冬面味道偏甜,妙不可言,有些熟悉的口感,令人感到安心。看来“万能妈妈”的厨艺也是一绝。 话说回来,这里田地广袤无垠,村民们零零星星地散居在古老的村子里,在这种环境里成立“家人之家”,收养没有血缘关系且经历各异的孩子,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担忧来,担心它游离于周围环境之外,忧心它同村子格格不入。 但实际上,泽井家的房门口经常放着邻居送来的蔬菜,有的孩子刚来这儿时不小心迷路了,村民们就会将其送回来,感慨道“这又是新来的孩子啊”。就这样,孩子们每天都在大家的关爱中成长着。 这固然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传统社会的互助关系没有消失,但最为重要的是,泽井夫妇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友纪的丈夫哲夫(66岁)家世世代代在当地做工匠。他们雇用了少管所和看守所出来的青少年,让他们住在家里。以此为契机,泽井家逐渐成为收留各种孩子成长的地方。我听友纪说,“周围的阿姨们都很疼爱这些小男孩”。一来二去,便有了如今的泽井家。现在泽井家主要收养的对象变为遭受虐待的幼儿和需要暂时救助的婴儿,他们觉得这是一种“自然的转变”,周围的人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呢,”友纪回忆道,“我们最开始收养的可净是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我曾经去少年监狱探视过,那些孩子虽然会在墙上打洞、胡闹,但他们都很直爽,相处起来很愉快。当初我对虐待可是一无所知啊!” 是的,在雅人到来之前,泽井家与虐待二字不沾边儿。 2007年10月,友纪驱车从海边的村庄前往当地城市里的儿童庇护所下属的临时保护所。那里离她平常生活的圈子很远,走高速单程便要花一个小时左右。 起因是儿童庇护所打来的一通电话,负责对接泽井家的儿童福利司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有对兄妹遭受了母亲的虐待,因此我们对两个孩子提供了救助。现在妹妹的去处已经定下来了,可哥哥还待在临时保护所里,能否麻烦您收留一下他呢?” 友纪询问那个男孩的情况,儿童福利司只用了一个词来形容他,说他是个“奇怪的孩子”。友纪去见了见男孩。 “其实去临时保护所的时候,我便决定接管那孩子了。迄今为止,我收养孩子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挑选过,儿童庇护所出面委托我,只要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我都不会拒绝接收的。哪能对孩子挑挑拣拣呢?” 友纪手握方向盘,沿着和两周前相同的路线行驶,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雅人。 他确实是个奇怪的孩子。 临时保护所可以说是个封闭的空间,友纪觉得与其称之为保育园,它更像是一家小医院。外面有铁将军把守,走廊两侧各有一排房间,孩子们在大厅和院子里玩耍。 那个男孩独自待在一楼尽头的大厅里。 保育员向男孩介绍友纪,唤道:“小雅(对雅人的昵称),这位是泽井太太,是特地来看你的哦。” 男孩吓了一跳,抬起头,却不肯与她对视,目光涣散,机械地说:“我叫木下雅人。” 木下雅人5岁,上幼儿园大班。 据说当时他和母亲、姐姐、妹妹四个人一起生活,由于遭受母亲的虐待,他曾多次往返于临时保护所和家之间。母亲每次对他施暴,他便被救助到临时保护所,随后母亲承诺绝不再犯,他就又回到家中,这样的情况一直反复上演。 最终儿童庇护所判定“家庭抚养存在困难”,于是探询泽井家是否愿意收养。 友纪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孩子长得很可爱,但是不肯和人对视。 心里正这么琢磨着,雅人突然绕到她身后,爬上了她的背。他突然间要做什么呢?原来他是想站在友纪的肩上。 “我都吓坏了!吓得我坐在那里不敢动,把身体缩成一团。虽然他才5岁,但是长得挺高的。” 雅人不停地对坐着的友纪大喊大叫。 “他一直对我说‘站起来!站起来!’,他声音本来是干巴巴的,有些沙哑,可是语气十分坚定,是命令的口吻,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哦,这孩子从知道我来看他时便觉得自己随便做什么都行——这是友纪的直觉。 雅人闹够了,他发现友纪不按他说的做,便迅速离开,不再靠近她。仿佛对一切事物都不再感兴趣了。 这孩子,只要旁人不听他的话,他便不理旁人了。 这也是友纪的直觉。 在那之后,即使保育员喊他“小雅,去散步吧”,他也毫无反应。友纪感觉他绝对不会去散步,这种意志似乎很坚定。 “小雅,下次再和我一块散步吧。” 正当友纪随口招呼他的时候,他突然大喊道:“给我、薯条杯(JagaRico)!” 薯条杯?他说的是那个小零食吗? 友纪瞬间脱口而出道:“比起薯条杯,我更喜欢薯条先生(Jagabee)呢。” “我喜欢沙拉味儿的薯条杯。” 啊!终于能和他对话了!友纪这下总算稍稍放心了。 “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咱们一块去散步,吃薯条杯怎么样?” 友纪再次尝试跟雅人搭话,可他早已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中去了,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薯条杯!薯条杯!薯条杯……”。 难道说他只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产生了反应而已吗?又或者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想带他去散步的话,就得给他买薯条杯吗?……总之,能和他进行交流了,友纪也就放心地踏上了归程。 第二次见面时,友纪特意在包里放了沙拉味的薯条杯,想着带雅人去散步的时候给他吃。 那天,雅人正在院子里玩。那儿有一个小土堆,他独自默默地在找什么东西。友纪走到他身旁,对他说:“小雅,我是泽井阿姨哦。我们去散步、吃薯条杯好吗?” 雅人虽然听到了友纪的话,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既没有打招呼叫“泽井阿姨”,也根本不打算理睬她。他把“薯条杯”这件事也给忘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刚才有只青蛙。” 友纪观察了一下他的情况才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刚才有只青蛙,他却找不到了,所以他很生气,就不找青蛙了,而是在找石头。他找了很长时间,一直默默地寻找类似的石头。 原来这孩子可以很长时间都对同一件事保持着兴趣,不改变自己的想法。 虽然友纪有点佩服地看着他,但和他搭话他也没反应,对“薯条杯”也全然不感兴趣的样子。友纪便只好“黯然神伤”地回去了。 第三次和雅人见面安排在了友纪的家里。雅人即将成为“泽井家”的孩子。 “我回来啦!” 玄关处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友纪告诉我:“这就是我们正在谈论的雅人。” “妈妈,你听我说……”雅人说着走进客厅,被我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胆怯地后退了几步。 他个子很高,显得书包有点小,完全不像是五年级的小学生。的确和友纪所说的第一印象那样,他长得很可爱。他戴着一副眼镜,给人一种理性智慧的感觉。虽然个子高,但由于长得瘦,他给人的印象是略显孱弱。 友纪介绍说:“这是妈妈的朋友,黑川阿姨。” 我便向雅人打招呼说:“你好,打扰了,请多关照。”雅人有些惊慌失措,却与我对视了一眼,用沙哑的声音寒暄道:“你好。” 之后便慌慌张张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访问泽井家时,我感受到的是孩子和大人之间的距离感。并排的三间日式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及檐廊上摆着学习桌,那是孩子们各自的私人空间。他们共同使用的日式房间里有电视,大家可以一起看喜欢的节目或者打游戏。泽井家的孩子们不和大人一起玩,而是他们自己一起玩。有时他们还会跑到客厅来找友纪,问她要点心,或者告诉她在学校里发生的事。 在这期间,大人可以和大人交谈,而不是和孩子黏在一起,这种适当的距离感让人感到很舒服。 “毕竟孩子不就是在孩子们自己的小圈子里逐渐长大的嘛。现在我家光是男孩就有5个,算是正好吧。小雅年龄最大,所以是大哥哥。” 晚饭前一刻,友纪正在做饭,雅人将汉字作业在饭桌上摊开。 他的字写得很大,笔力强劲、字迹工整,与他那孱弱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嗯……是什么来着?诶?想不起来了。”他一边敲着铅笔,一边认真地思考着。 “啊!我知道了,是这个。” 我看了一眼,他大部分题目都做出来了。一个个又粗又大的字,几乎要盖过格子,写得很用力。与其说是一丝不苟的文字,不如说是他使出浑身力气,不顾笔顺一笔一画地刻在纸上。 “小雅,做完之后把桌子擦一擦,把大家的餐具摆出来哈。” “好的!” 今天的菜品包括孩子们喜欢吃的麻婆豆腐、用晒干的萝卜做的关东煮、山药丝、咸菜和味噌[以黄豆为主原料发酵而成的酱。]汤。 两个很大的平底锅里装满了麻婆豆腐,考虑到小孩不能吃辣,味道偏甜。 雅人一边转来转去地擦桌子,嘴里还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妈妈,你听我说,今天在学校……”所以,你看,本来安排他做两件事,他却只做了一件。 读小学二年级的敦也正在替雅人“把大家的餐具摆出来”。 “小敦真棒!会主动帮忙干活了。” 我这么一夸敦也,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上保育园的小朋友阿进也从冰箱里拿出来调味料,摆在桌子上。 在泽井家,孩子们虽然年龄还小,却都是干家务的“好帮手”。不过,这在普通家庭中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读小学一年级的文人帮忙把酱汤端到我面前,笑眯眯地递给了我。他身材瘦小纤弱,几乎看不出是一年级学生。三年级的阿有用水壶给大家的杯子里倒上了大麦茶。然后,大家就一起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啦”。 爸爸哲夫独自坐在旁边的被炉前,边看电视边吃饭。 “不好意思,今天的麻婆豆腐可能有点辣。” 虽然友纪这样说,但上保育园的阿进和小学低年级的敦也都已经浇了很多麻婆豆腐在白米饭上,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麻婆豆腐滑嫩浓稠、肉酱鲜美,非常下饭。然后,孩子们咕噜咕噜地喝着味噌汤,看上去很好喝的样子。泽井家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味噌汤,这让我有点吃惊。因为现在就连“普通”家庭,也有很多人都不做味噌汤了。 只有雅人根本不碰麻婆豆腐,而且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反正在学校里,我老是被人欺负,所以,我已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还是死了算了。” 他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说着颓废的话,没完没了。 “小雅啊,不可以说那种话。妈妈觉得你很重要,所以绝对不能说想死之类的话。你的朋友也不希望你死,所以你没必要那样想呀。” 友纪听了雅人的话,正在耐心地开导他。而她读初二的亲生女儿裕美对我说道:“他老是那个样子,不用在意。” 是吗,原来老是那样啊。 裕美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小朋友夹菜。“阿进,小心!会洒出来的。”她总是不动声色地照顾小弟弟吃饭。这也是泽井家的日常生活。 读高一的二儿子健太结束了社团活动,回到家后,自己吃完了饭,就对孩子们说“该洗澡啦”。小朋友们看起来都很高兴。 为了让友纪听到,健太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道:“我一个人要给5个人洗,太累了!” 虽然嘴上抱怨着,他还是给所有孩子都洗完了。 然后,每个孩子都钻进各自的被窝,进入了梦乡。 孩子们入睡之后,友纪嘀咕了一句“搞砸了”。 “我不是当着小雅的面说了句‘有点辣’嘛。话一出口我就想糟了。所以啊,你看那小子一口都不吃吧。其实他明明很喜欢吃麻婆豆腐的。他很顽固,一点都不懂变通,一旦他认定一件事,别人怎么说都白搭。他心中还有一些奇怪的执念呀。反正就是好麻烦。” 如今她能笑呵呵地说“好麻烦”了。然而雅人刚来到泽井家的那段日子,对于友纪来说,是不得不正面应对受虐后遗症的时光。 “好奇怪呀,虽然养过调皮的孩子,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人。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2007年10月中旬,雅人来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友纪在被窝里苦思冥想。白天雅人一语未发,到了深夜却反复喊了几十次毫无意义的话,片刻都没有安睡。 分管雅人的儿童福利司把他带到了泽井家。友纪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如何迎接的了。按照自己的性格,应该是笑脸相迎吧。可能说了“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好好相处吧”之类的话。不过,友纪努力回忆道,也不知道雅人是不是听懂了那句话。 因为他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来到了今后将要生活的家,他却依然面无表情,别说回答问话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友纪清楚地记得,他一下子就跑到隔壁的日式房间去了。她急忙跟在后面,结果他钻到靠近檐廊的窗帘后面,躲在那捆扎在一起的厚厚的褶皱里。 这孩子竟然躲进了窗帘后面。 友纪不仅没想到他会躲在窗帘后面,而且是第一次知道窗帘可以成为逃避现实的地方。 友纪拿他没办法,暂时就由他去了。 过了没多久,当时还是初中生和小学生的亲生儿子们回来了。 “妈妈,今天新来了个孩子是吧,他在哪里啊?” 友纪只好指着窗帘说:“那里。” 哥哥们有些惊讶,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掀开了窗帘,就这样见到了雅人,说了一句:“这孩子真可爱啊。” 然后,他们就开始做自己的作业了。 结果雅人慢慢地从窗帘后面走出来,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来一支铅笔,坐在哥哥们身边画起画来。别说跟哥哥们打招呼了,就连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闷着头画画。 “他画的是一幅鱼。嘴里有锯齿状的牙,也有眼睛、鳃、鳍,画得非常逼真。他画了一条又一条,整张纸都画满了。” 友纪远远地观察着,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景一样。 过了一会儿,附近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给泽井家送来了蔬菜。他指着初次见到的年幼的雅人,半开玩笑地对友纪说:“怎么,你有孙子了?” 雅人对“孙子”这个词产生了反应。 “可能是打开了他嘴巴的开关吧。他似乎很喜欢‘孙子’这个词,从那以后就一直重复‘孙子、孙子、孙子……’这两个字。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一直说孙子、孙子、孙子。” 因为听儿童福利司说过雅人喜欢吃咖喱饭,所以当天就做了咖喱饭,他吃了。但是从第二天开始,友纪发现除了咖喱饭以外,他就只能吃白米饭、鱼粉拌紫菜和炸鸡了。 他是和友纪读初中的大儿子一起洗的澡。“雅人,要不要一起泡澡?”听到这样的邀请时,他竟然出乎意料地乖乖答应了。雅人很喜欢泡澡,从第一天开始就泡了很久。 该睡觉了。因为是第一天,友纪在自己的被褥旁边铺上了雅人的,打算陪他一起睡。但是雅人一下子就钻进了窗帘里。 友纪说:“关灯之后房间变暗了,雅人突然就变得很兴奋。哎呀,真的太吵了。也不知道他把从哪里听来的句子记在了脑子里,躲在窗帘后面连喊‘呀,呀’之类的莫名其妙的短句,几十遍甚至几百遍地喊。然后,也会发出一些类似‘嘎、嘎’的高兴的声音。他自己说,自己回答,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什么,反正就是一直发出‘嘎、嘎!孙子、孙子、孙子……’这种声音。哪怕他爸爸说‘吵死了,闭嘴!’,他也停不下来。不管谁出面制止,他都停不下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怪小孩。” 他不和别人对视,也不说话,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星期。友纪心想他果然很怪,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雅人是个不会哭的孩子。即使跌倒了,或者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跌到头也不哭。于是友纪找同为养父母的人咨询了一下。 “毕竟小孩子咬着嘴唇努力不哭出来是不正常的呀。不过,在小雅之后来我家的阿有、阿进和敦也都是这样。我当时咨询过的养父母说来他们家的孩子也不哭。我们两人那时为此很担心呢。” 那时友纪还不知道什么是“受虐后遗症”。雅人的肚子上有被利刃割伤的疤痕,而且没有经过缝合等处理,是那种自然愈合的伤口。他手上还有烫伤后留下的瘢痕疙瘩。 “对于疼痛的忍耐力很强。” “不肯直视别人的眼睛,也不愿意被别人盯着看。” “对自身、人际关系、人生都持有否定的想法。” “顽固地坚持以往的模式,不会灵活思考。” 雅人身上的这些特征,被归纳为“依恋障碍”的症状。 这种“依恋障碍”可以说是几乎所有被虐待儿童都存在的问题。在考虑受虐儿童的“未来”时,必定会碰到这个问题,不得不从正面应对。 所谓“依恋”,是指婴儿与母亲等抚养者之间建立的情感关系。“依恋”这个词本身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词语,表示对熟悉事物的难以割舍的思念等情感,但在心理学上,它指的是在幼儿期结束之前,孩子与抚养方之间形成的以母子关系为中心的情感联系。 我认为只要是养过孩子的人,回忆一下和宝宝在一起的时光就能理解这个问题。例如,如果你的宝宝哭了,那你就会看着他的表情问:“怎么了?”你会一边抱着宝宝安慰说“乖哦乖哦”,一边抚摸他的背部来了解他的诉求,判断他是饿了还是尿布脏了,然后再抱起来说“这就给你吃奶哈”,或者打开尿布说“马上给你换干净的哈”。总之,消除造成婴儿不舒服的各种因素来让他变得心情愉悦,这就是抚养孩子的日常活动。 在这样的交流过程中,婴儿与抚养者之间会建立起一种“依恋关系”。实际上,据说这种“依恋关系”才是一个人成长的基础。 就这样,婴儿和妈妈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时光后,很快就会学会爬行以及扶着墙走路,逐步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但是,如果他突然感到不安,就会哭着回到妈妈的怀里。对于婴儿来说,世界充满了恐惧,但是他坚信随时可以回到妈妈的怀抱。在那里获得充足的安全感之后,他就会逐渐离开妈妈,独自一人也没关系了。即使他有时候会感到不安,但只要一想到妈妈就能消除这份不安。这样婴儿和妈妈之间就建立了“依恋关系”。人通过这种方式逐渐扩大自己的世界,这就是成长。 婴儿时期获得的“依恋关系”就是人际交往的基础,也是控制自己情绪的基础。相信他人、相信自己、相信世界,成长过程中的一切基础都建立在“依恋”之上。 据说人类所拥有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如果没有依恋关系就不能形成。例如,悲伤这种情绪是在妈妈离开自己的时候产生的,骄傲和喜悦的情绪则是在受到妈妈夸奖时萌生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依恋的形成是婴幼儿时期最重要的成长课题。 然而,在虐待中长大的孩子们往往会缺失与母亲之间的情感交流,那是需要在令他们感到安心的环境下完成的。 据说被虐待儿童身上的问题大多源于依恋关系尚未形成。光是从雅人夜晚的表现,就可以看出他与那种安心的环境没有半点关系。对于雅人来说,夜晚恐怕不是能够让他安然入睡的时间段。 像这样,一个人如果没能获得“人类成长的基础”,所形成的就是“依恋障碍”,这在精神医学领域被称为“反应性依恋障碍”。 东京福祉大学的名誉教授埃内西·澄子在其著作《无法爱孩子的母亲、拒绝母亲的孩子》中指出:“刚出生的婴儿有两种需求,一种是‘想变舒适’的身体需求,另一种是‘想撒娇’的情感需求。如果这些需求持续被忽视的话,其大脑中感知他人情绪的部分就会停止发育,进而就会出现依恋障碍的症状。” 所谓依恋是关于被爱、被保护、被重视的记忆。因为随时都能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得到她的守护,所以才能相信自己,也相信别人。 因此,没有培养出依恋关系的孩子,往往无法与别人进行身体上的接触。对于那样的孩子来说,“被触摸”就等于被攻击。很多时候,只是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他们就会立马对那个人动手。一旦被触碰,就会激发被打的记忆,并在他们的大脑中不断闪现。 在爱知儿科住院的一名男孩无法和别人并排坐着。因为他没有和别人亲近的经验,所以对此只会感到恐惧。 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有过受母亲保护的经历,或者有过因自我克制而被表扬的经历的话,即使实施暴力的冲动涌上心头,也能自行平息这种冲动吧。如果他心中浮现出了“妈妈”的形象,接着就会想到如果现在打人了,妈妈就会很伤心。为了不让阴云笼罩最喜欢的妈妈的笑容,他就会想放下举起的手。然而,大多数被虐待儿童都没有那种“妈妈”的印象。 而且,据说儿童在遭受虐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依恋是“负面”的。有的“依恋”也会对人产生负面作用。这可以说是一种扭曲的依恋。 前文中提到的杉山登志郎医生认为,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如果孩子不和抚养者建立起依恋关系,就无法生存下去。孩子一直生活在受虐待的环境中,与抚养者之间建立的就是“虐待式关系”,这是对人产生负面作用的“依恋”。 举例来说,被虐待儿童所感受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没有那让人安心的妈妈的怀抱,只有无人照管的冰冷的床;没有温柔的笑容,只有魔鬼般的表情和怒吼;一身酒气的爸爸、被打时的疼痛和恐惧、鲜血的味道和麻木的身体等。这就是被虐待儿童的日常生活,也是他们“熟悉的世界”,虽然令人感到悲哀,但这就是那些孩子所处的真实环境。 如果说与抚养者关联的记忆只有疼痛、麻木和怒吼,那么孩子就只能靠这种感觉活下去。这就是与施虐者之间形成的“扭曲的依恋”,即“虐待式关系”。 这样建立起来的虐待式关系会引发虐待的连锁反应。 例如,有的父亲既喜欢酗酒又有暴力倾向,女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惴惴不安地长大,尽管她在心里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和父亲那样的男人结婚”,结果还是和父亲那样的男人在一起了,继续受到家庭暴力的侵害,甚至还会殴打自己的孩子……因为她所获得的生存基础即依恋只有暴力,别无其他。酒气熏天或者酒后狂暴的父亲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在她长大成人之前,对于其他类型的人际关系和相处感觉一无所知。 雅人之所以晚上片刻都不肯安睡、精神总是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是因为在他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这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估计每天晚上雅人都是这样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吧。 雅人来一周了,他才5岁,晚上却一直不肯睡觉。友纪说:“我都快要神经衰弱了。” 友纪万般无奈,于是翻出来一本关于自闭症的书。书中讲了让自闭症孩子理解指示的做法,她试着效仿了一下。 自闭症是一种先天性发育障碍,患者在社会交际方面存在障碍。抽象的“指示”对自闭症患者不起作用,但他们能够对具体而明确的直接指示作出反应。 “你看这儿,妈妈有话对你说。” 她把一根手指伸到雅人面前说:“关了灯,就到睡觉时间了。” 或许她也需要提醒雅人“上厕所”这件事。 雅人自从来到泽井家以后,一直都不会问厕所的位置,每次都是尿湿裤子后再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来衣服替换。 还需要提醒他“吃饭”。 至此,宁静的夜晚渐渐回归。雅人尿裤子的次数也少了很多,尽管吃饭的时候他会看着菜一直发呆,但和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如果有白米饭和鱼粉拌紫菜他就会吃。 最让友纪感到困惑的问题是“死机”现象,上一章中的美由也有这种表现。她说,其实这是最可怕的事。 “我最怕的就是他僵在那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心想他为什么生气呢?为什么要僵住呢?我一看到他那样,就很生气。我感觉气血一下子就涌到头上来了。我心想他是不是有些小瞧我?因为在我以前接触过的孩子当中,没有像这样毫无反应的先例,所以我感到不安,怒火就蹿出来了。感觉好像内心的邪恶面被逼出来了。怒火噌的一下涌上心头,我很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打他或踢他。我对此也无能为力,反正只要他陷入那种状态,我就选择和他保持距离。不过我真的无法容忍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雅人的妹妹步美来过夜时,友纪目睹了步美“死机”后的样子,这才平息了对雅人的怒气。 “我拿出来一件衣服说‘换上这件吧’,可是步美似乎并不喜欢。那一瞬间,她就僵住了。一般人都会直接说‘我不喜欢这件衣服’……她虽然还伸着腿坐在那里,但是眼神却已经变得空洞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也没有思考。我就任由她那么呆呆地坐着了。结果,过了两个小时甚至两个半小时之后,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即使小雅多次问她‘小步,你没事吧’也没反应。哎呀,我觉得她真是太厉害了。不过,我这才真正明白过来,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故意想让我着急。” 这属于“解离症”。 雅人和步美这对兄妹,也是通过这样“死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以免遭到母亲那狂风暴雨般的暴力侵害。 雅人来了两周之后,碰巧泽井家收留了被临时救助的四年级小学生小裕。小裕表面上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拼命地想讨大人的“欢心”,不过他有两面性,背地里会把年幼的雅人一下子撞飞很远。小裕是从婴儿院[专门抚养小婴儿的福利院。]转到福利院的,一年前他被养父母收养,可是却遭到了养父母的严重虐待,如此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以后,他获得了临时救助。在找到下一家养父母之前,他被暂时寄养在泽井家。 “小裕一到半夜就哭。他对我说‘不要走,陪着我’。我说‘那可不行,我就是个普通的妈妈,所以9点以后我得看电视’。可是小裕说‘我害怕,睡不着’,所以我就给他唱了摇篮曲。结果小雅听了摇篮曲之后变得很兴奋,很高兴。然后两个人就都不睡了。我11点左右钻进被窝时,他俩也就睡了。” 有一天晚上,小裕开始讲述自己遭受过的暴力。友纪靠在衣柜上静静地听他讲述。 “你好勇敢啊。竟然能把这些事告诉(儿童)福利司。那么悲伤、痛苦的回忆……” 不知什么时候,雅人悄悄地靠近友纪的身边,然后开始轻轻地抚摸她的腿。 唉!不知道雅人遭到了母亲怎样的对待,估计是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吧。也许是听了小裕的故事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友纪也抱着雅人,抚摸他的背。从那时起,雅人开始跟友纪说话,每次都是以“听我说……”开始。虽然他有些犹豫,但也会主动靠近友纪。在那之前,他都不肯和友纪对视。 “可能是因为小裕的事,使他发生了一些变化吧。小雅不再隐藏自己了。我很吃惊,他就像冰山融化一般,开始搞出来各种事情。原来之前他动不动就僵住,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呀。” 那么,他“搞出来”了什么事呢? 因为离海很近,所以很多邻居会把钓来的鱼分一些给泽井家。有一天,以前收养过的调皮捣蛋的孩子把三条活着的鲷鱼装进泡沫塑料箱子里,放在了门口,说是“想给孩子们看看”。 友纪做饭时去门口拿鱼,发现只剩下两条了。另一条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正在琢磨此事,突然注意到裕美站在自己身后。 “妈,小雅可能在搞事情。” “在哪里?” “在挂窗帘的房间里。” 嗯?说啥呢,莫名其妙。 “反正挺吓人的,你快去看看吧!” “我不去!你去看看呗。都不知道是什么,我可不敢看!” 友纪和裕美两人正在你推我让的时候,小裕径直走进“挂窗帘的房间”里,一把掀开了窗帘。 随后映入三人眼帘的是…… 雅人用双手夹着鲷鱼,鱼脸正对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有注意到窗帘被掀开了。 “那一瞬间,大家都惊呆了,半天都没有人吭声。谁也不会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吧!我不明白小雅到底在做什么。原来一个人遇到那种事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呀……太意外了,我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三个人一动也不能动,像被冰冻住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雅人慢慢地把鱼横过来,让鱼的身体对着自己。那一瞬间,友纪大喝一声:“还给我!” 雅人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大家都在看自己,他赶紧把鱼藏了起来。 友纪顾不上别的,立即给儿童庇护所的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雅人一直拿着那条活鱼看了那么久。有三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 “请问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鱼有那么深的执念?他是有病吗?我只觉得太奇怪了。” 于是,工作人员开始讲述雅人的故事,那是他被救助那晚发生的事。 “泽井太太,我没跟你说过吗?那孩子是个‘鱼痴’啊。” “那又怎么样?确实,他画的鱼都很逼真。可是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是对他采取救助安置措施的一个原因,那天晚上他妈妈打来电话说:‘雅人和步美在泡澡的时候,我想着要烤一下从超市买回来的秋刀鱼,但是少了一条,后来我发现他们俩把秋刀鱼放进浴缸里了。这样我还能烤着吃吗?’她就是这么问我的。” 雅人把秋刀鱼放进了浴缸,他母亲看到后气得火冒三丈,把他痛打了一顿。当儿童庇护所接到他母亲的电话时,雅人已经倒在地上,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尽管如此,他母亲给工作人员打电话却不是因为孩子的状态,而是想知道“那条秋刀鱼还能不能吃”。 第二天,雅人和步美在保育园的时候得到了临时救助,和他们的母亲分开了。 友纪很想大喊一声:“啥?真是莫名其妙!” “小雅的妈妈也很奇怪,大家都很奇怪!” “当时他妈妈好像把他打得不轻。我觉得她是出于自责的念头,才那样问我的。我以前和他妈妈打过很多次交道,根据以往的经验,我认为那天晚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所以决定第二天再施救。泽井太太,你也是想问我那条鱼还能不能吃,是吗?” “那种事情我会自己考虑的。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是不是病了?我只觉得很奇怪,他竟然一直抓着一条活鱼……我还得洗窗帘。” “他应该是想看看活着的鱼吧。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没见过活鱼。” “绝对很奇怪。” “不要紧,就这点小事。” “问题不在于这件事。” 友纪虽然想告诉工作人员她有多生气,但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了她的心头。 “我心里藏着的另一个自己又觉得很有趣。又好玩,又感觉不可思议。我们把那条鲷鱼烤着吃了。不过雅人不肯吃,他说太脏了。” 大家在餐桌上把雅人笑话了一番。 “你不吃?为啥呀?是你把它拿走的啊。那你拿去干什么了呀?你和鱼亲亲了吗?” 雅人根本不理会别人的玩笑话,坚持说“太脏了,没法吃”。 “我当时真的无法理解。” 说完这话,友纪又捂着肚子笑着感慨道:“现在想想觉得好笑,竟然还发生过那样的事。” 雅人来到这个家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泽井家寄养了一个新生儿。是儿童福利院里的一名17岁的女孩生下的孩子,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福利院决定支援这位年轻的母亲,委托泽井家帮忙一起抚养。然而,这个母亲悄然离开了产科医院,不知去向了。 “雅人让我们很伤脑筋,不过毕竟小婴儿总是躺着,应该没那么辛苦。我心想行吧,就答应了。没想到雅人超级喜欢他。” 虽然雅人不会抱或者摸小婴儿,但是会喊着他的名字,“小凌、小凌”地逗他玩。这样的表现也让友纪感到惊讶。 于是,友纪想到了一个和雅人交流的方式…… “他那个年纪最喜欢聊的就是屎尿和小鸡鸡。因此,我给小婴儿换纸尿裤的时候就喊小雅‘该换尿不湿了’,他就会高兴地飞跑过来。我们俩一起打开纸尿裤,一看到小鸡鸡就说‘真棒、真棒’。这是我们俩每天固定的对话。因为跟雅人说别的事他都没有反应,只能通过一起说‘真棒、真棒’来和他进行交流,这样真是对不住小婴儿的父母了。” 到了这个时期,雅人也开始向友纪撒娇了,友纪也开始了解雅人的好恶了。 年后,雅人开始上保育园了。没过多久,保育园的老师就找友纪谈话。 “当我们教给雅人小朋友具体怎么做时,他毫无反应,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之前医生给他做出的诊断是什么?请您带他去专业的医院看一看吧。” 友纪这才意识到“啊,原来如此。他果然病了”,于是带着雅人去医院检查了听力和视力。 “什么检查都做不了。测听力的时候他感到害怕,大叫着逃跑了,测视力的时候他根本不看视力表。” 友纪咨询了一下儿童庇护所的工作人员,对方说“他可能是有发育障碍”,所以她带雅人去看了儿童心理内科,接诊的医生刚好是雅人的妹妹步美的主治医生。 “这孩子以前来我这里看过病。因为保育园老师说他无法适应园内的生活,他母亲曾带他来过一次。经过诊断,他患有ADHD。” “ADHD”是指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俗称多动症。 ADHD也可以算是一种典型的轻度发育障碍,患者天生具有多动、易冲动、注意力不集中三大症状,发病率高达3%到5%。 最近,我听说很多老师抱怨有些孩子老是动来动去,无法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这一类孩子大多会被诊断为ADHD。 雅人上次被确诊之后,他的生母却没有再带他来医院,所以治疗就被搁置了。医生给友纪讲了后续的治疗方案。 “今后请务必仔细观察他的情况,定期带他来复查,这个病有相应的治疗方法,也需要吃药。” 医生还告诉友纪,治疗的目的是改善孩子的生存状况,而不是让他变成“听话的孩子”。为此,雅人需要吃药来补充脑中原本不足的神经物质,还需要在康复治疗和特殊教育方面给他提供援助。 由此可见,前文提到过的“依恋障碍”的症状与ADHD的特征存在许多重合之处。比如“依恋障碍”的特征有“多动”“好冲动、易受挫和缺乏自控力”“忍耐力和注意力差而导致学习困难”等等,这些全都是患有ADHD的孩子的特征。 专家认为,当大人想要通过“管教”来改变这些多动的孩子时,很容易发生虐待事件。 虐待行为与发育障碍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问题有点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雅人是因为先天患有ADHD这种发育障碍才遭到母亲虐待的吗?还是说因为他从小生长在受虐待的环境里才形成了“依恋障碍”,进而引发了ADHD那样的症状呢? 为什么被虐待的孩子当中有很多人存在发育障碍呢?这是因为抚养者发现有发育障碍的孩子很难教导,而且还有一些不符合社会常识的特征,他们想通过“管教”来纠正这些问题,此时往往容易行为失控,从而演变成虐待。比如有的抚养者看到患有ADHD的孩子总是坐立不安的样子时,会感到十分烦躁,心想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呢,于是忍不住动起手来。杉山医生指出,特别是有一部分孩子患有“高智能广泛性发育障碍”,他们智力不存在问题,但总是对抚养者持反驳挑衅的态度,这会成为虐待行为的诱因,是一项风险程度很高的因素。 另一方面,有些孩子在受虐待的严酷环境中幸存下来后,他们身上类似发育障碍的特征会越来越明显,比如像雅人那样的多动倾向以及无法与别人保持适当距离的现象等等。 杉山医生在爱知儿科进行临床治疗时发现,有些孩子并非先天性发育障碍,而是由于受虐待而呈现出了类似发育障碍的状态。基于这一“发现”,他将虐待导致的儿童发育障碍称为“第四种发育障碍”。 虐待会导致大脑的各个部位出现功能障碍,从而会引发类似ADHD的症状,比如注意力不集中、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无法预料事态的发展、应付一时的行为,等等。这些症状乍一看很像是“广泛性发育障碍”。 虐待竟然会导致孩子出现“障碍”,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这令我感到震惊。我以前以为,只要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这种天真的想法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土崩瓦解,我惊得呆立在那里,仿佛被钉住了一般。 最令人震惊的是,通过脑部影像学检查已经确定,虐待会给整个大脑的发育带来器质性影响。听到这一结论时,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在随时可能遭受暴力的生存环境下,大脑的确不可能发育健全。整个人一直处于警报频发、警钟长鸣的极度紧张状态之中,夜晚也无法安心入睡。在这种情况下,大脑怎么可能健全地发育? 杉山医生在他的著作《发育障碍的现状》一书中介绍了大脑的机理。 “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如果孩子所处的环境让他很难形成依恋关系,那将是非常严酷的,会给他的生存带来严峻的考验。在这种环境中,如果孩子的共情能力继续发育,将使他难以生存下去。因此,可能是由于荷尔蒙动态的变化,会引发表观遗传现象(不改变基因序列的情况下产生的基因表达水平的变化过程)。估计是一部分基因被激活后,大脑就会发生器质性变化吧。” 虐待儿童的行为本身就会让孩子的大脑发生器质性变化,给身体各部位的发育带来障碍,最终酿成不得不称之为发育障碍的状态。可见虐待会给孩子造成多么严重而残酷的后果啊。 雅人逐渐开始给友纪讲生母的事,日常闲聊时会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木下女士……”。讲述的内容如同出故障的收音机一般断断续续的,仿佛突然回到了当时的一幕幕场景中。 此时,雅人开始称呼友纪“妈妈”,而称呼生母为“木下女士”。 比如,当友纪在炸鸡块的时候。 “妈妈,你在干什么啊?” “我在炸鸡块啊。” “炸鸡块不都是从‘小池超市’里买回来的吗?” 既然雅人这样问,友纪就故意说道:“炸鸡块应该在家里做,我们家一直都是这样。” “木下女士就是从‘小池超市’买回来的。我一块,香织姐姐三块,木下女士一块。不过我给步美分了半块。” 雅人的生母特别偏爱他姐姐香织。雅人带来的大多数玩具上都写着“木下香织”的名字,有的玩具擦掉了“香织”,写上了“雅人”。 “小雅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很多诸如‘分给我一块’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反正一直说的都是不给他饭吃的事儿。” 有时候他会突然像播放慢镜头一般详细描述过去的场景。 “香织姐姐揪着我的头发,我也揪着她的头发。木下女士说‘快住手!’。” 过去发生的事仿佛突然闪现在眼前一样,他总是毫无波澜地描绘那一幕幕场景。 “木下女士抓起我的手贴在锅上,还问我烫不烫。木下女士把我的手烫伤之后跟我说了‘对不起’,然后她把自己的手也烫伤了。因为木下女士哭着向我道歉,我就原谅她了。” 友纪开车带着雅人去买东西的时候,刚好路过雅人过去住的那个街区。当时雅人指着一间家庭餐馆,淡淡地说道: “我和木下女士去那里吃饭的时候,因为我不听话,她就用一次性木筷子戳了我的眼睛。然后她哭着把我送去了医院,又在7-11便利店给我买了托马斯的玩具小火车。所以这辆玩具车上写着我的名字‘雅人’。” 可能是受此影响,雅人一只眼睛的视力很差。 有好几次,友纪不由得心想“难道这就是受虐后遗症吗”。雅人小学一年级放春假的时候,最大的一场暴风雨来临了。 友纪深有感触地说:“怎么说呢,他对物品有很强的执念,一旦不能如愿,他就会变得自暴自弃,把一切清零。” 事情的起因是蚂蚁。雅人最看重的玩具箱里钻进去了蚂蚁。 “因为他不舍得扔东西,所以就把吃过的点心的包装盒也放在玩具箱里了。虽然那时候才是初春,蚂蚁就开始在玩具上扎堆了。” 雅人生气了。他无法原谅蚂蚁,他恨蚂蚁。 “呜哇!嗷呜!”他气得满地打滚,乱喊乱闹。友纪说他一下子“疯了”。 “没事儿,洗一洗就干净了,还可以用。” 虽然友纪这样安慰他,他却只是哇哇大叫。就算摁住他,他也只会使出很大的力气挣扎,所以友纪决定暂时不去管他。 “他哇哇大叫着满地打滚,然后又嘟嘟囔囔地把玩具一个一个地扔进垃圾桶。一切都归零了啊,难道他是想清零吗……” 当时上高中的大儿子听到叫喊声,跑下楼来。 “妈,你为啥不管管雅人?” “管不了的时候,就随他去吧。” 听到友纪说这话的那一瞬间,雅人突然切换了情绪开关。他跑到厨房,从抽屉里拿出来切牛排的刀子。 “我好像快要死了,还是死了更好,我要死了,好像还是死了比较好。让我死了算了!” 雅人手里拿着刀子,自顾自地大喊大叫。 “雅人,你为什么因为这点小事就说死了更好呢?” “那是因为妈妈说不管我了……哥哥和裕美姐姐都不管我了……” 雅人说的话毫无条理,全都不合逻辑。他情绪很激动,一把夺过二儿子健太正在玩的DS游戏机抛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一向性格温厚的健太发怒了。 “混蛋!” 被大声呵斥的瞬间,雅人“啊”地大叫一声冲出了家门。 “不过,看他逃跑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并没有跑很远。因为他在观察我们这边的情况,一看到我们在找他,他就躲起来。” 在友纪、裕美姐姐和哥哥们的温柔劝说下,雅人回到家,走进“挂窗帘的房间”,暂时把自己裹进了窗帘里。 估计这也是没有依恋关系这一成长基础的缘故吧。 如果一个人有过被保护的经历,有过忍耐后被表扬的经历,就能自己安抚自己。这样一来,他在遇到痛苦的事情时,就会安慰自己“好啦好啦,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能克服困难。如果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安慰,那么当他遇到痛苦的事情、难以忍受的事情时,就只能全部发泄出去。 一旦不能称心如意,就把一切清零。雅人的这种反应,也证明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得到好好的保护、没有被精心抚养过。 据友纪说,不知为何,雅人一到樱花盛开的季节就变得情绪不稳定。不过,他情绪起伏的落差也在逐渐变小,现在很多时候已经可以避免“暴风雨”了。 友纪永远忘不了主治医生对她说的话。 “如果是5岁之前受到的伤害,他可以在意识中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替换掉。今后请你和雅人一起制造更多快乐的回忆,这样等他长大以后,每当回忆起这段时光,就能感慨‘那个时候和泽井太太在一起好开心啊’。” 听到这番话,友纪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伺候的孩子,不过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觉得小雅很可爱啊。” 从上保育园的时候开始,雅人就一直说“我会保护妹妹步美的”。在他这几年的成长过程中,一直以步美的“监护人”自居。 “我将来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和步美一起生活,我得保护她。”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好事。读小学三年级时,雅人有了喜欢的女孩,友纪借此机会试探着对雅人说: “你啊,虽然嘴上说要和步美一起生活,可是万一遇到让你觉得比步美更可爱的女孩怎么办?如果步美在旁边,你就不能和她抱抱亲亲了吧。” 结果雅人开始抱着脑袋苦苦思索“怎么办、怎么办”。他说出要当步美的“监护人”这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话,说明他的警惕心和不信任感达到了极点,他觉得“只有我会保护妹妹,大人都不可信”。如今,雅人有了泽井家这个“安全的港湾”。因此,他终于可以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在心中描绘能够和喜欢的人抱抱、亲亲的未来了。 可是,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友纪把热水沸腾的锅从煤气灶上移到旁边的灶台上时,碰巧雅人也在厨房里,结果煤气的火焰就在他眼前熊熊地燃烧着。看到火焰的一刹那,雅人呆立在那里,仿佛死机了。 友纪说:“他僵住了,眼睛无法聚焦。我平时在厨房总是万分小心,可是当时可能有点儿手忙脚乱吧。我真的感到很过意不去。不过,那时候我心里想,离他完全恢复的日子还很遥远呐。” 友纪想起了步美说过的话。 “哥哥的手被妈妈用煤气的火烧伤了。” 然而雅人没有这段记忆。问了他很多次,他都说不记得。看来果然发生过那样的事啊,所以他才会那么恐惧煤气的火焰。 友纪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摇晃雅人的身体,然后紧紧地抱住他。被摇晃几下之后,雅人突然回过神来,就那样在友纪的怀里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小雅,对不起啊,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现在没事了,不用怕了哈。” 唉!这孩子的心里还残留着一道很深的伤痕,一受到什么刺激,伤口就会一下子裂开。 正因为如此,友纪才想用很多快乐的回忆来抹平它。 “他吃了那么多苦,总算努力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愉快地生活下去。不管是雅人还是其他孩子,只要能记住我身上的气味和饭菜的味道,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刚来泽井家的时候,雅人只能吃鱼粉拌紫菜盖饭、咖喱和炸鸡块,如今他早上会大口大口地喝味噌汤,一副很美味的样子。“过去吃饺子的时候,他会把皮一个个剥开,逐一确认馅儿里用的所有食材”,现在却能狼吞虎咽地吃友纪做的各种饭菜。 我在泽井家待了两天,和雅人只是围坐在餐桌旁一起吃饭,稍微聊了几句,并没有深入交流。但是临走时,他走近站在玄关处的我,看着我的眼睛明确地说:“下次再来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十分坚定,仿佛是在向我确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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