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由


——变成一堵墙的女孩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  作者:黑川祥子

“祥子阿姨,我跟你说吧,其实我5岁以前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7月10号。”

美由的低语宛若一片轻柔的羽毛飘落。当时她嘴里哼着歌,正在玩娃娃,语气很欢快,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说起此事。

她在我面前没头没脑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说话的声音很轻快,倾诉的内容却如此沉重,我对于两者之间的反差感到惊讶,瞬间僵在了那里。对于孩子来说,生日是获得父母以及周围人的祝福的日子——“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可是她……

美由是小学三年级学生。

由于受到母亲的虐待,她3岁时得到儿童庇护所的救助,在临时保护所中待了一阵,4岁时被家人之家(Family Home)“横山之家”收养,之后一直以“横山家的女儿美由”的身份生活。

“横山之家”中的妈妈叫久美,年龄大概在50到55岁之间,爸爸叫泰郎,似乎不到50岁。他们一共收养了6名孩子,除了美由之外,还有1名上幼儿园的孩子、3名小学生、1名初中生。这些孩子在外面都使用“横山”这个姓氏。

所谓“家人之家”是2009年开始实施的制度,正式名称叫“小规模居家型儿童抚养企业”。正如字面意义,它是抚养者在自己家里抚养5到6名“需要救助的儿童”的“企业”。满足一定条件(如收养过孩子)的人才能成为抚养者,加上助手,至少需要3人负责抚养工作。抚养者仅限生活在企业所在住宅的人,其他参与运营的人则为“助手”。有几种不同的组合类型,例如1名抚养者加2名助手、2名抚养者(夫妇等)加1名助手。

普通的养父母最多只能收养4名儿童,而家人之家的定额是5到6人。也就是说,家人之家是抚养多个孩子的地方,比养父母家庭的规模大一些。

能够创办“抚养企业”的人要作为“养父母”积累一定的经验,但是不以过继为目的,或者曾作为儿童福利院的员工抚养过孩子。有的福利院等法人也会给员工提供住宅,让他们创办抚养企业。

家人之家的最大特征在于它不是福利院,而是在家庭中抚养孩子。和普通家庭一样,孩子们能够在妈妈和爸爸这样特定的大人的关爱之下成长。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和养父母制度承担了同样的作用:“为孩子保障家庭般的成长环境”。

家人之家和养父母的最大区别在于,养父母的定位是“个人”,而家人之家被归类为“第二种社会福利企业”。只要参加一定数量的讲座,无论谁都能成为养父母,而关于家人之家的“创办条件”则有明确的规定:有过收养经验的人作为养父母同时抚养多个孩子累计2年以上;或者注册养父母资格超过5年,且受委托抚养的儿童累计超过5人;如果没有收养经验,则需要在儿童福利院等机构有3年以上抚养孩子的经验。家人之家的创办人作为承担公共抚养工作的“经营者”,被赋予了严格的责任和义务,经营管理状况需要接受行政的监督检查。

截止到2013年10月1日,全日本共有218所家人之家,829名孩子在那里生活。国家的方针是今后摆脱福利院一边倒的状况,推进在家庭中抚养的政策,扩充家人之家的数量。将来的目标是设置一千所家人之家,无疑这是因为政府已经认识到,尽可能地把那些遭受虐待的孩子放到家庭这一环境中,在稳定的人际关系下关爱抚养,对于他们的成长非常重要。

当我第三次访问横山家时,美由对我说“陪我玩玩吧”,邀请我进了她的房间。之前她只是远远地旁观,此时突然叫我“祥子阿姨”,说实话这让我感到很惊讶。

无论壁纸还是地毯,无论窗帘还是抱枕,目之所及全都是粉色。美由的房间可以说是她最喜欢的粉色世界。高层床下面的空间摆着一架电子琴,小小的梳妆台周围和杂物区角装饰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和布偶。我第一次走进小学女生的房间,满眼都是令人感到新奇和惊讶的东西。美由逐一拿起那些小物件对我讲解,那全都是她的宝贝。

“这个呀,是妈妈买给我的。这个是阿春哥哥送给我的礼物哦。”

她那无忧无虑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说的阿春哥哥是指来横山家上班的辅助人员。横山家满足了运营家人之家的条件,夫妻二人担任“抚养者”,长大成人的儿子幸生担任“助手”。考虑到孩子们的成长和学习,久美和泰郎认为需要多个大人参与,实际上为了接送每个孩子去补习班和医院,确实也需要人手,所以他们雇用了几名福利专业的大学生担任辅助人员。那么,国家会支付这部分人工费吗?据说政府设想的是2.5人(2名抚养者加1名兼职的助手)的费用。如果从外部聘用辅助人员,经营者就不得不自掏腰包。

来到家人之家的孩子都是“需要救助的儿童”,由“社会”代替父母等监护人抚养他们。各个都道府县的知事[相当于我国省、自治区、直辖市的最高领导。]根据儿童庇护所的负责人的判断作出决定,“安置”那些“需要救助的儿童”进入儿童福利院、养父母家或家人之家。

抚养这些孩子所需的费用叫“安置费”,国家拨给家人之家的安置费分为两种名目,分别是“事务费”和“事业费”。

给每个孩子平均每个月发放的“事务费”金额为15万日元左右。前文提到的辅助人员等的人工费、研修费、差旅费以及消耗品、维修费等经费都要从这里面挤出来。所谓“事业费”是指孩子的伙食费和服装费等普通生活费和教育费,给每个孩子每月发放大约4.8万日元。

横山家的“财务状况”如何呢?

久美解释道:“我们家一共6个孩子,大致计算一下的话,每个月可以领120万日元不到一点,6个孩子的伙食费、服装费、补习班费用再加上游泳、钢琴等特长班费用,每个月差不多要花40万日元,助手和辅助人员的人工费大约需要50万日元。另外还有用来接送孩子的汽车的保险费、偿还买车的贷款、停车费等等,结果大部分都花掉了。所以作为企业来讲根本不赚钱。如果只考虑我自己的收入的话,还不如到外面工作挣得多。不过,申请成为家人之家以后,就能把更多钱花在孩子们身上了,我觉得挺好的。可以带他们去旅行,还可以让他们从小就去上补习班和特长班……”

美由如今在上钢琴课和补习班。她喜欢弹钢琴,也擅长动手制作手工作品。她画画也很拿手,展示给我看的原创漫画作品很可爱,就连细节部分描绘得也很精致,令人赏心悦目。

美由对我说“到这边来”,招呼我爬上了她的高层床。头快要贴到天花板了,她抚摸着床上的抱枕和布偶,说出了本章开头的那句话。

为什么她会在此时向我提起生日的事呢?5岁之前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孩子恐怕不止她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很正常。不过,美由来到横山家以后,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们第一次为她庆祝了生日,此事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在床上突然回忆起来,希望我明白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生日快乐。毕竟有人给自己庆祝生日是一件令人高兴和自豪的事情。

面对无忧无虑的美由,我有些慌张,只能做出白痴般的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呀,美由。”

“嗯,我来到这个家之后才知道的。不过呀,川村妈妈给我买过蛋糕哟。”

“川村妈妈”是指她的生母,我听久美说起过。

“是吗?你妈妈对你真好啊。”

“不,她很可怕,可凶了。”

说到这里,美由看了我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然后,她把右手伸到了我面前,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背正中央靠近手指的地方隐约可见一道旧伤疤。

“这里被川村妈妈用平底锅烫了一下。”

美由随口说出了这句话,仿佛在朗读文章。以前我听久美说过平底锅的事,不过没想到美由会亲口告诉我。我有些惊慌,费力地挤出了一句回答。

“很疼吧?应该很烫吧……”

美由的心绪似乎一下子离开了滚烫的平底锅,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又用可爱的声音轻轻地对我讲了另一件事。

“川村妈妈把我哥哥祐树的手摁在了电饭煲上。”

这件事我也听久美说过。祐树比美由大一岁,他的手被按在了电饭煲的蒸汽口上。

“那个石田叔叔呀,可有钱了,还给我买来了寿司呢。”

她说的石田叔叔好像是指“川村妈妈”交往的对象。

祐树和美由是同一个父亲,据说他们换了好几个“爸爸”。母亲和多个男性保持着关系,一共生了4个孩子,但是现在没有一个孩子生活在她身边。

为什么美由会告诉我“石田叔叔”的事呢?

“原来你记得他给你买寿司的事啊?”

“嗯,因为石田叔叔有工作,所以很有钱啊。”

美由啊,大人有工作是很正常的事。这句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她妈妈交往的人当中,难道只有“石田叔叔”一个人“有工作”吗?

第二天,孩子们去学校以后,我对久美说了“石田叔叔买寿司”的事。久美断言道:“因为没有别的美好回忆,别人偶尔给她买了一次寿司,她就记在心里了。”

美由在4岁之前都不知道过生日的乐趣,原来石田叔叔给她买寿司是唯一一件让她感到开心的事……

“话说回来,一开始听美由讲起平底锅的事,我也真是吓了一大跳。”

据说那是美由来到横山家之后,第三年夏天发生的事。久美正在准备晚饭,美由很喜欢在厨房帮忙,所以当久美做饭时总是黏在她身边。

“美由,今天我们煎汉堡牛肉饼吧。”

久美把肉饼的形状捏好,马上就要煎的时候说:“美由啊,这是电磁炉,虽然不会出现火苗,但是你碰到平底锅的时候会很烫,要小心啊。不可以碰,会烫伤的哦!”

久美原本是不经意间提醒她一句,结果美由指着右手手背,开始像竹筒倒豆子般讲述过去发生的事。

“我呀,被川村妈妈,用平底锅,使劲儿压住了这里。”

美由刚来到这个家不久,久美就注意到她手背上有烫伤的疤痕。不过,疤痕很小,又是旧伤,她还以为是烟头烫伤的。美由的身上有很多被烟头烫伤的疤痕,而且都是在背上和屁股上,她自己看不到。

久美也没多想,就回答道:“啊?很烫呀!应该很痛吧?”

美由毫不犹豫地继续说道:“很疼呀,可是如果哭的话就会挨骂,所以我就忍住了。”

美由甚至还记得她母亲说过的话:“她说‘不许哭!不许出声!哭就打你!’,所以我没敢哭。”

从伤疤的新旧程度来看,久美觉得应该是她两三岁时的事。一般而言,两三岁时的事情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后来,久美对担任美由主治医师的儿童精神科医生说了此事,医生这样解释道:

“日常发生的琐事不会留下记忆,但是造成精神创伤的事可不是普通的记忆。给受虐儿童带来精神创伤的经历会清晰地烙印在他们的大脑深处,所以记忆极为深刻。”

在久美看来,时隔3年多的记忆苏醒过来也很不可思议。医生继续说道:

“通常他们会隐藏自己的精神创伤经历,如同盖上了一个盖子,但是一遇到什么突发事件,盖子就被揭开了,那些记忆就会一下子涌出来。不过,其实能够直视自己的惨痛经历并用语言表达出来会更好。能够说出来,就说明已经康复了八成。”

那么,她在高层床上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起此事,也是“康复”的证据吗?

久美说:“她现在能够笑着说‘这个伤疤,长大以后会消吗?’,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原来记忆很清晰,最近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听她讲述时总觉得有些含混不清,也许那些事已经可以变成朦胧的回忆了吧。”

确实,她在高层床上给我讲的那些话,感觉只是为了告诉我“川村妈妈”有多么可怕,仅此而已。

5年前,久美在临时保护所看到美由时,她是一个“墙壁般的女孩”。儿童庇护所的工作人员甚至说:“这孩子可能不会说话。”因为“她在临时保护所里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面具一样”。

那是4岁时的美由。

2011年2月,我第二次访问爱知儿科时,下定决心要围绕受虐孩子的“后来”展开一段“巡游之旅”。(奇妙的是,那年3月11日发生了东日本大地震,我当时正在心理治疗科的封闭病房楼里,在一间名叫“moon”的封闭单间中体验了晃动。我刚参观完一个名为“人际关系工作坊”的训练,目的是帮助一个女孩学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说“不”。参观后我在听女护士的讲解,正在此时,发生了持续很长时间的摇晃,我记得自己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心想震源到底在哪里呢?)

另外,那年夏天,东京都杉并区发生的“虐待养女致死事件”轰动了整个日本。

事情的开端是一个小女孩悄无声息的死亡。2010年8月24日凌晨,有人发现3岁7个月的渡边美雪倒在了位于杉并区的自己家地下室里。她被送往医院后确认已死亡。死因是急性脑肿胀,怀疑是被人摇晃和殴打后产生了血肿,大脑受到了损伤。她死后脸颊上还挂着泪痕。美雪的双眼最后究竟目睹了怎样的光景呢?

事发后过了一年,2011年8月20日,美雪的养母因伤害致死嫌疑被逮捕,美雪的死才成为全国性新闻。医院方看到遗体上有很多淤青和伤痕,感到可疑,于是选择了报警。警视厅怀疑她遭到了虐待,经过多方调查,终将其养母抓捕归案。

由于被起诉的铃池静(被捕时43岁)是一名配音演员,此事引发了广泛的报道和关注。被告铃池于2007年11月向东京都政府申请了养母资格,2009年9月将美雪收为养女,在此之前的半年时间里,她曾多次与美雪见面交流、带她外出、一起过夜。

还不到一年时间,美雪在“新家”里丢掉了性命。在此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为了寻找线索,我参加了2011年9月11日在儿童教育宝仙大学举办的“思考杉并区养母伤害致死事件的紧急集会”。参加人员大约有一百人,基本上都是来自日本各地的养父母。

一名50多岁的男性说:“我在收养孩子之前,以为孩子只要得到关爱就能茁壮成长。因为我亲生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我收养了一名3岁的男孩后,我妻子说丧失了一年的记忆。我现在也很难过,还没办法详细谈论此事。我也曾经想过,说不定哪天会杀了他。说实话,有时候很难压制对孩子的怒火。”

一名白头发的男性也说:“我成为养父后的第三年,收养的女孩在学校里经常惹祸。她一生气就不停地打人踢人。我曾抓住她的前襟用力按住她,结果她就哭个没完。”

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些养父母会如此痛苦,受到了这么多伤害。折磨他们的正是“受虐后遗症”。

根据厚生劳动省公布的《针对儿童福利院收容儿童等的调查结果》(2013年2月1日),被养父母收养的孩子当中,约有三成孩子曾遭到虐待。因此,这些孩子自然会带着“受虐后遗症”来到养父母家中。

说到底,普通人对于“受虐后遗症”的认知程度如何呢?至少我在接触这个主题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听说即便是在爱知儿科的心理治疗科病房中,虽然有专家进行治疗,却也“经常出现问题行为”。既然如此,估计养父母每天都被这些“问题行为”折腾得够呛。

为何这些孩子要为难好心收留自己的人呢?前文提到过的爱知儿科心理治疗科医生新井康祥这样解释道:“遭受虐待的孩子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得到救助后他们就感到放心和安全了,那些怒火逐渐就会浮出水面。本来这种怒火应该朝向虐待自己的父母,然而那样对孩子来说是极为危险的事。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如果攻击父母的话,就会进一步激怒父母,结果将会遭到变本加厉的虐待。于是,那些无处宣泄的怒火就伤及了温柔呵护他们的人。”

杉并区案件的被告铃池在收养美雪10个月之后,即案件发生的1个月前,曾在博客中这样写道:“总觉得和养女相处久了就会迷失很多东西。难道这就是人性的黑暗面吗?”

2007年夏天,儿童福利司[儿童庇护所的职员,负责接受保护儿童、孕产妇等福利方面的咨询,并给予必要的指导。]给横山家打来一通电话。当时横山家收养了两个孩子。读小学四年级的早纪来自儿童福利院,那段时间正在家里和学校里引发各种问题。

“您现在正焦头烂额呢,很难再收养一个孩子了是吧?是这样,有个女孩被寄养在临时保护所里快半年了,还没有找到去处。我们同时救助了他们兄妹二人,当时女孩的生母说‘我要哥哥,不要这个孩子’,所以我就对她说‘明白了,以后只要这个孩子幸福就行了,我会负责给她找个好人家的’。”

那名工作人员最后又补充道:“不过,这个孩子也许不会说话。她在保护所里一句话都没说。这样也没关系吗?”

久美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她说:“我也得听听其他孩子的意见……”过了几天,她和丈夫泰郎、担任助手的儿子幸生、早纪、上幼儿园的阿薰一家五口人一起去临时保护所探望那个女孩。

美由独自在保护所院子的角落里玩土。无论在玩的时候,还是洗完澡让职员帮忙擦拭身体的时候,美由总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仿佛戴着面具。关于当时的印象,久美这样说道:“她身材瘦小,长得很可爱。不过,她一声不吭,让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房间里。洗完澡之后,她领了一包点心,默默地吃了起来。”

早纪看到她的样子后说:“她太可怜了,我们领她回去吧!”

而且早纪送给了美由光之美少女卡片。久美说“那孩子收到后显得可高兴了”。

其实当时的事美由记得很清楚。

她说:“那时候姐姐送给我卡片了对吧。”

回家以后,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所有人想法一致:“把她领回来吧。”

于是美由就成了横山家的孩子。

想起她刚来那天的情形,久美说:“来到我家以后,她也一直保持沉默。叫她吃饭,她就默默地吃。我对她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她也不笑,表情也没有变化。我心想,她可能真的不会说话。”

吃完饭洗完澡,久美在一个房间里铺上被褥,对她说:“我们大家一起在这里睡吧。”由于来了新的伙伴,阿薰高兴地在被子上跳来跳去。

此时,美由喃喃地说道:“可是,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啊。”

声音很小,就像蚊子叫一样。

久美心想“哦,原来她会说话”。而且,她也分得清状况。

横山家的孩子们正为新伙伴的到来欢欣雀跃,他们没有漏听这句话。首先表态的是阿薰。

“你在说什么啊?我本来也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呀。我另外有个家,是山村(儿童福利司的名字)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大家一起吃饭、玩耍、睡觉,所以我就是他们的家人,是这个家里的孩子啊。来到这个家里之后,大家都是这个家的孩子啊。”

“啊?是吗?”

看到美由吃惊的样子,早纪立刻接过话头说:“我也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我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不过已经是这个家的孩子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用久美的话说,那一瞬间“仿佛附体的邪魔退去了一般”,美由开始玩枕头大战。

从第二天起,美由开始正常说话。

一喊“开饭了!”,她就回应说“好的~”,虽然声音还是像蚊子叫一样轻。

没过多久,久美就发现美由在某些方面有很强的执念。

“她喜欢粉色,而且只能穿裙子。在临时保护所里,只要大小合适,就会给她拿来各种各样的衣服,如果给她裤子,她就不穿,连续几个小时都不动弹。她也不说‘我不喜欢,不想穿’,什么都不说,一两个小时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保育员不明白什么缘故。她就像一尊蜡像一般,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来我家以后也是,一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就关闭情绪的开关,感觉像是电脑死机了。我当时觉得她好厉害啊。”

美由在横山家也会突然不高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直接就僵住了。

母亲养育她的时候仿佛给她下了咒语。衣服必须穿粉色,不能穿裤子,不能剪头发,等等。美由被母亲的命令束缚住了。那简直就像是一种咒语,或者说是一种诅咒。

“美由不会拒绝,也不会哭。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即便她跟母亲提出要求或者表示拒绝,也从来都不管用。因此,她决定什么都不说,才会那样关掉情绪的开关吧。”

据久美说,她在办理收养手续时领到的美由的育婴手册几乎都是空白。也就是说,母亲没有留下任何美由的成长记录。难道是因为美由对她来说是“不需要的孩子”吗?后来,久美问过美由在自己家是怎么生活的。

“美由说她为了不被妈妈打骂,总是尽量不出声,大气都不敢喘。她说妈妈在家的时候,自己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里。因为她妈妈经常殴打有多动倾向的祐树哥哥。”

美由“变成一堵墙”,屏气敛息,保住了性命。

让久美感到吃惊的是,美由的火气说来就来,而且发火时脾气特别大。

“平时她总是用柔弱的声音开心地说‘好可爱的花!’,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一样。可是有时候突然间性情骤变,用低沉的声音气势汹汹地怒吼道‘是谁打了我!’,往往会把周围的人吓一大跳。”

在幼儿园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些孩子(受虐儿童)的身体平衡感很差,经常摔跤。有一天放学后准备回家的时候,一个男孩碰巧伸出了腿,一下子把美由给绊倒了。”

那一瞬间,美由一下子跳起来,狠狠地打了伸腿的男孩一拳。因为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事,连保育员也没来得及阻止,可见她的动作多么敏捷。

久美说:“站在男孩的角度来看,对方根本不给自己说‘没事儿吧?’或者‘对不起啊’的机会,就打过来了。简直就像是野生动物。美由一遇到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反射。她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妈妈打,所以总是在腹部积蓄力量’,我觉得她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敏锐,类似于一种天生的防卫本能。所以,她上幼儿园期间,我没少去别的孩子家登门道歉。”

“咬”这种行为也接近野生动物,当时美由经常这么干。有一天孩子们在幼儿园的院子里骑三轮车玩。美由也想骑,等着正在骑的孩子让给她。

骑三轮车的那个孩子来到美由身边时,美由突然一把抓住那个孩子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保育员大吃一惊,急忙跑过来想要拉开她,她却像狗一样咬住了不松口,一直咬到那个男孩的手臂出血。

关于当时的情况,久美推测道:“据说美由也没说‘你骑一圈就换我好吗’,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在那里等着。这样对方怎么会明白她的心思呢。但是,她心里一直在想‘该我了,换我吧’。可是对方没有主动让给她,所以她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瞬间就咬了上去。我觉得她当时心里肯定在想‘为什么不让给我啊!’。”

阿薰和美由上同一家幼儿园,他看到了美由突然性情大变的样子,对久美说道:“我绝对不会和性情急躁的女人结婚。”

在幼儿园看到的另一幅光景也让久美难以忘怀。

“美由很喜欢运动,属于户外型孩子,但是怎么也学不会玩闪避球。幼儿园在家长参观日那天组织了一场亲子闪避球活动,但是游戏刚一开始,美由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抱着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回到家中,等美由情绪平复下来以后,久美问了一下原因。美由说:“玩闪避球的时候,老师和那些妈妈都是一副很凶的样子,像蛇一样袭击我。”

在高高举起球的时候,大人的表情确实不算和颜悦色。她们的表情和抡球的动作让美由联想到了什么呢?久美说:“我觉得可能和她妈妈打她时的形象一样。”美由颤抖着说:“妈妈就是一条蛇。”

在家长参观日的温馨祥和的场景中,关于“化身为蛇的妈妈”的记忆瞬间苏醒了。美由以前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痛苦经历呢?

在和美由一起生活的过程中,久美曾多次目睹美由封闭情绪的场面。

“有时候她的动作敏捷得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候又精神恍惚,叫她也不回应。一旦因为什么事被批评,她就会封闭情绪,仿佛电脑死机了一般,面无表情地一站好几个小时。她通过这种方式让记忆消散,即使被批评了她也记不住。所以,她总是犯同样的错误。这就叫‘解离症’。”

久美明确地说这叫“解离症”。

所谓“解离症”,是指大脑虽然没有受到器质性损伤,却由于自我认同的混乱导致的记忆或认知功能崩解的现象。

例如,记忆消散;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失去某个年龄段的记忆;为大家所熟知的临床表现有多重人格,即存在两个以上人格。这些表现统称为“解离症”。

杉山登志郎医生基于在爱知儿科的临床经验,指出遭受过虐待的孩子往往容易出现解离症。

“我觉得如果没有治疗过解离性障碍,就不会明白它多么可怕。举个例子,我有一个患者,大约每两周给他治疗一次,持续了一年时间。有一次我把姓名卡遮住,问他我是谁,结果他不知道我的名字。给他做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也一样,把姓名卡遮住的话,他就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那孩子智力没有问题呀。”

明明在一年的治疗过程中已经建立了信任关系,可是……

“他们很容易忘事儿。正午过后来看病,却想不起来上午的课程表,也不记得早上吃过什么。因为(受虐儿童)总是活在某个瞬间里。受到虐待以后,他们就会切断记忆,活在记忆的碎片中。顺便说一句,那个孩子经过治疗后,如今在普通班就读,过着正常的生活。”

为了消除被虐待的痛苦记忆,他们会关掉情绪的开关活下去。也许美由也是从婴儿时期起就学会了这项技能。

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美由对久美说:“我白天也可以做梦哦。”

例如在幼儿园吃饭的时间。对于极度偏食的美由来说,吃饭是被逼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时间。不只是美由,很多受虐儿童都存在极度偏食的现象。那是因为他们以前从未吃过的东西太多了。

在横山家的餐桌上,无论吃咖喱饭还是什锦寿司饭,美由都会把食材逐一挑出来确认。

“这是什么?”

“那是胡萝卜啊。”

“胡萝卜是什么啊?我吃不下。”

在家里都是这种情形,所以在幼儿园吃饭对于美由来说是很难熬的时间。每次听到保育员说“尽量吃了吧”,她就关掉情绪的开关,“开始做梦”。

“一遇到不喜欢的事情,我就会做梦。这样我就会看到凯蒂猫和双子星Kiki、Lala,他们会给我讲故事。所以老师生气的时候,我一直在和凯蒂猫聊天。”

美由说:“我不害怕白天的妖怪,因为我总能在梦里看到他们。有Kiki、Lala,还有凯蒂猫。”

那么,晚上怎么样呢?

来到横山家以后,美由晚上也曾多次在噩梦中呻吟。

“哇啊!呜啊!呜呜——”

她仿佛从骨子里竭尽全力发出了咆哮,久美被惊醒,爬起来奔向她身边。

“美由,你没事儿吧?不用怕了,没事儿哈。”

她先把美由叫醒,抚摸着她的身体,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不要紧,没事儿”。然后抱紧她,摩挲着她的背,反复说“已经没事儿了哈”。久美必须这样做,因为美由极为恐惧,在她怀里不停地颤抖。那段日子美由甚至不敢入睡,因为梦境过于可怕。

到了早上,等她情绪稳定下来的时候,久美问她做了什么梦。

“美由,你做了可怕的梦吗?”

“我听到了声音,很可怕的声音。妈妈说‘我要把你送走!你不能在这里获得幸福。我要让你变得不幸!像你这种孩子不够格。我要弄死你!’……”

那是她生母的声音。

还有这样的夜晚。美由激烈地呻吟,久美抱起她的那一瞬间,她紧紧抓住久美,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会被带到妖怪家里去。”

美由在梦中一直受到威胁。

“你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你是妖怪家的孩子,回来吧!”

由于恐惧,美由颤抖不止。

“妈妈,我会被带回去。我怕,我怕,我好怕!”

久美在诊室里讲了这件事,医生给开了安眠药和停止幻听的药,然后对美由说:“你听到的是妖怪的声音,妖怪的声音对你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不用担心。”

妈妈的“可怕的声音”就是幻听,美由即使开始服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是饱受其折磨。

美由的幻听被称为“解离性幻觉”。

关于解离症的临床表现,杉山医生在他的著作《虐待造成的第四种发育障碍》中解释如下:

“解离症的临床表现主要有缺失现实感(感觉事物不真实、很痛苦的现象)、被影响体验(仿佛被什么东西操纵的感觉)、解离性幻觉(看到妖怪,或者听到妖怪的声音)、恍惚体验(陷入忘我状态的现象)、切换人格状态(一个人身上出现不同人格的现象)、开关行动(将开关切换到与平时不同的状态的现象)、解离性思考障碍(受心里的妖怪等的声音影响、思维混乱)等。”

杉山医生指出,在爱知儿科被诊断为“解离性障碍”的孩子当中,八成都是受过虐待的孩子。

那些孩子在医生面前的表现怎么样呢?解离症具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症状呢?

爱知儿科的新井康祥医生这样说道:“只是发脾气、胡闹的状态下,也能看出来解离症的症状。”

听他这么一说,我记得久美说过,美由也会突然发火。

新井医生继续说道:“等孩子平静下来,问起他们这件事(发脾气的事)时,他们会说‘不知道’‘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孩子们的情况各不相同,有的孩子具备截然不同的人格,有的孩子只是丧失了那部分记忆。我们把人格分离的情况叫做‘解离性身份认同障碍’。以前叫多重人格。另外还有别的症状,比如缺乏真实的存在感,‘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自己到了某个地方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迷游)。”

我原以为“解离症”这种病只是电视剧里的故事,但是在来“虐待门诊”看病的孩子身上却很“常见”,而且久美亲口对我讲述的美由的情况也属于这种病。

我没有余力深入了解专业领域的知识,就想问一下,为什么人会患解离症?

新井医生告诉我,关于发生解离性身份认同障碍的原因,有两种说法。

“小婴儿的情绪会突然发生变化对吧?”

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前一秒钟还在扯着嗓门大哭呢,转眼间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笑容。让人不禁怀疑,刚刚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情景是不是真的。

“刚刚还在哭,转眼又笑了;刚刚还在笑,转眼就哭了。随着人的成长,会逐渐形成统一的人格,在这个关键时期,特别是幼儿期,如果遭到性虐待之类的严重伤害,就会形成分散的人格。除了平时显露在外的主人格,还有背负着精神创伤记忆和痛苦记忆的人格,相反还有发展为复仇或自残的攻击性人格。当患者无法承受精神创伤时,有时候其他人格会中途取代主人格。”

人是活在一个个瞬间里的,获得连续的记忆就是成长。既然如此,虐待肯定就是阻碍人健康成长的因素。

那么,另一种说法是什么?

“每当有了痛苦的经历,就将其封闭到一个个人格当中,并剥离开来。打个比方,就像是揭开烂掉的洋葱皮一样。不过,随着治疗的进展,又会一片片回来。然后,那个孩子的人性也会变得更厚重。”

封闭到一个个人格当中——这是为了防御。既然现实如此让人难以忍受……现实过于残酷,让人不得不在现实面前筑一道墙,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估计这也是事实。

“问题在于是否能感受到悲伤或者痛苦之类的情绪。缺乏这类情绪也是受虐儿童的特征。”

无论一个人是否主动去感受,这种情绪都不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而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所以我们只能说“感受”。然而,那些受虐儿童……

新井医生继续说道:“当遇到令患者悲伤的事时,一旦感受到‘悲伤’,与悲伤相关的外伤记忆(精神创伤)就会闪回。一感觉到可怕,那些可怕的过往就会一涌而出。这是令患者感到痛苦的事,而且,如果把恐惧之类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就会进一步惹怒对方。因此,他们就把所有情绪全都封闭起来,只剩下浅薄的‘笑嘻嘻’的人格。他们通过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解离症是一种防御方式。挨打是一种痛苦的经历,尽量“不去感受”它,将其从自身剥离开的话,疼痛和痛苦的程度也会减轻。美由也是通过“化身为一堵墙”,尽量不去感受,才咬牙挺过来的。

美由满4岁的那年夏天,幼儿园给横山家打来了电话。

“是这样的,美由小朋友把金鱼放进了她的鞋柜……”

发生了什么事?她做了什么?久美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去了幼儿园。

据说事情的开端是“虫子”。

美由把西瓜虫和蝗虫等装进盒子,放进了鞋柜里。被发现时虫子都风干了。风干的虫子被发现数次之后,这次轮到金鱼了。毕竟金鱼是大家的宠物,幼儿园方面觉得情况不妙,决定联系家长。

美由从鱼缸里捞出金鱼,在吃饭时发的布丁容器中装了一点水,把金鱼放进去,塞到了自己的鞋柜里。碰巧保育员看到了这一幕,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幸好,金鱼还活着。

“我希望他们第一次发现虫子时就联系我。”

这是久美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后来被美由关起来的生物越来越大。

美由实施这一系列行为的现场,没有被任何一位保育员看到。

此时,保育员给久美看了一幅美由画的画。

“最近,美由小朋友经常画自己被关进笼子里的画。我们这些职员也在议论,这幅画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画纸的下方有一个类似狗窝的小小的铁笼子,里面关着两个小孩儿。笼子外面站着一个大人,挥舞着棍子。那个人的脸被黑色蜡笔涂得面目全非。然后,远处有一栋小房子……

据说当初刚来到横山家时,美由画的人物画,一律用蜡笔把整个面部涂成黑色。看到这幅画的那一瞬间,久美心想,画中被关着的两个孩子是美由和她哥哥祐树。手持棍子威吓他们的大人自然是她妈妈。

“看到那幅画,我心里想,美由脑子里一直有一种自己被关着的印象。因为她妈妈在家的时候,她一直紧贴着墙,大气都不敢喘。”

久美的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在某本书上看过的一个词。

情景再现。难道说美由现在开始要自己关押某些生物吗?

没过多久,早纪在房间里饲养的蝾螈消失了。早纪和美由都是女孩子,两人住一间房。

“糟了,糟了,不见了!我的蝾螈不见了!”

早纪抽抽搭搭地哭着大声喊道,家里顿时乱成一团。久美也和她一起到处寻找,但是找不到。

会不会是美由干的?不,不会的。

久美说“当时根本没想到是美由干的”。可是,万一呢?说不定呢?这种念头一直挥之不去。

“美由,不好意思啊。说不定蝾螈跑到你这里来了,让我在你这里找一找吧。”

久美打开美由的收纳箱,一个装乳酸菌的空瓶子映入眼帘。拿到手上一看,里面有一点水,蝾螈就在那里。早纪瞬间发出了尖叫声。

“这算什么呀?我讨厌美由了,不想和她住一间屋子了!”

蝾螈还活着,这让久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万一死掉了的话……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脊背发凉。

“美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久美柔声细语地询问她。然而,美由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不知道啊。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这里啊?”

这是典型的解离症。

以前美由也曾拿过早纪的吊坠,趁着这次蝾螈事件,久美把她俩分到了不同的房间。

横山家的客厅里有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既是大家的饭桌,也是孩子们的学习桌,还是大人和孩子一起喝着饮料聊天休息的场所。

不过,孩子们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屁股坐在电视前的地板上,着迷地看动画片或者录像。

有一次,久美和辅助人员正围着桌子喝茶休息,美由带着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

她双手捧着一个装人造黄油的空盒子,朝着自己放宝贝的区角走去。久美立刻叫住她:“美由,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久美接过来那个空盒子,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只仓鼠,下面垫着纸巾。久美吓得浑身一哆嗦。

“美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美由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到久美吃惊的表情,她用哭腔小声说道:“妈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无论问她什么,都是回答“不知道”。

久美叮嘱早纪要及时锁门,当时也是发自内心地庆幸仓鼠还活着。久美咬了一下嘴唇说:“因为如果仓鼠死了,美由和早纪的关系就没办法修复了。”

久美对美由的主治医师说:“她甚至开始对仓鼠动手了。”

“那有些不妙啊。”

主治医师换了更强效的药,不只是抑制幻听的药,还开了抑制幻视的药。

美由努力地主动按时吃药,估计是因为她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心里产生了“想要治好”的念头。

这次美由自己也明白了,把仓鼠关起来的人是自己。姐姐在哭,妈妈看上去也很难过……两人悲伤的样子给美由的内心留下了什么样的波澜呢?

久美和声和气地对美由说:“动物的生命很宝贵,重要的家人那样对待它的话,大家都会很伤心的。爸爸妈妈和幸生哥哥,还有早纪姐姐都是,阿薰弟弟也是同样的心情。”

美由下定决心,“要吃药,要和病魔作斗争”。

从那时候起,久美逐渐发现美由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了。

然而,令人担心的事不止如此。升入小学以后,美由经常拿回来朋友的东西。

小学二年级那年冬天,他们一家人和辅助人员一起去旅行,在温泉酒店住两个晚上。

入住酒店后,第二天下午,大家一起在房间里玩扑克牌的时候,美由说道:“妈妈,我可以到楼下商店看看吗?”

“可以啊,你要是发现想要的东西,就来告诉我哈。”

“好的!”

过了一会儿,美由回到了房间里,她双眼无神,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久美一看就知道她的解离症又发作了。

美由似乎在手里藏着什么东西,跑到被炉的另一侧,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久美觉得有些奇怪,就问了美由一句,结果她吓了一跳,身体哆嗦了一下。她手上拿着大约十个钥匙圈和挂件,而且都是龙呀剑之类的饰物,一般女孩都不喜欢。

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说“不知不觉就拿来了”。

爸爸泰郎陪着美由一起去商店,道歉之后付款买下了那些商品。然后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美由一点一点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一开始,我在那里挑自己喜欢的东西,结果听到了一个声音……”

原来美由独自在商店和那个“声音”做过斗争。

“拿走吧!这个也不错,那个也挺好的。拿走吧,赶紧拿走吧,拿起来!”

“那可不行啊,我不愿意拿。”

“不听我的话就弄死你!你不害怕后果吗?”

“不要!”

“弄死你!”

“不要!”

“弄死你,弄死你!”

后来发生的事,她就完全不记得了。

主治医师听说此事后,认为“需要进一步抑制幻听”,于是开了效力更强的药。

后来,根据美由和她哥哥祐树的讲述推测,他们的生母似乎曾强迫他们俩在便利店等地方偷东西。妈妈让兄妹俩自己进店,让他们拿一些东西出来,那些行为似乎都是家常便饭。在他们的母亲看来,即使被发现了,也可以当作孩子不懂事,说声“对不起”就行了。

据说祐树对他的养父母说过这样的话:“在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警察和一个小偷。小偷让我拿,警察说不行。他们总是在我心里打架。”

兄妹二人当时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是错误的。他们分别被接到养父母家中以后,才知道不可以偷东西。

久美心想,难怪当美由和早纪住在一个房间时,早纪的宝贝经常消失,一找必定在美由的百宝箱里。这种事时有发生。

久美说:“我估计她妈妈逼她偷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说过‘弄死你’这样的话。我觉得是她良心发现以后,内心产生了矛盾斗争。可是,我们再怎么跟她说‘不能这样做’,她还是会拿别人的东西。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

学校方面也认为随便拿走朋友的铅笔和橡皮是个问题,一问美由为什么那样做,她这样解释道:“我一觉得它们好看,就听到一个声音:‘拿走吧,趁现在!’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朋友的铅笔就装进了自己的文具盒。

于是,久美跟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美由准备一个“携带物品笔记本”。目的是每天检查一下是否混入了别人的东西。

另外,久美决定等美由放学回来后每天一起“打妖怪”。母女二人一起大声喊:“我不会输给妖怪的!美由很努力!美由不是坏孩子!妖怪滚出去!”

“妖怪”最近也出现过。她只是觉得朋友的贴纸书有点可爱,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趁现在,拿走吧!”

“不要!”

“你是坏孩子,去死吧!”

“我不是坏孩子!”

在二年级学生的教室里,美由独自一人和“妖怪”作斗争。她努力反抗那个声音,拼命忍住想要拿走贴纸书的冲动。回到家以后,母女二人每天都要喊好几遍:“太棒了!美由很努力!美由不是坏孩子!”

从那以后过了两三周,美由告诉久美,说听不到“妖怪”的声音了。打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偷过东西。

升入三年级以后,班主任对久美说:“这个携带物品笔记本已经不需要了。因为她已经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不再需要这样的笔记本了。”

久美坚信,当时拼命和“妖怪”作斗争,给美由带来了很大自信。

“美由睡觉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安,所以经常趁大家都在客厅时入睡。但是,她一旦睡着,就会睡得很熟,所以催她去床上睡的话,她就能一觉睡到早上。也不再做噩梦了。”

我去横山家采访那天,晚上的主菜是咸甜口味的猪肉炒粉丝,里面放了很多青椒,小菜是土豆沙拉和腌海带拌卷心菜,还有猪肉酱汤。

“看看这些青椒,一包20个,才200日元!祥子女士,你能帮我把这个切成丝吗?”

在久美的指挥下,我开始帮忙做菜。据说平时是久美一个人做饭。一方面是因为辅助人员都很年轻,另一方面,她觉得“我做饭的时候,让他们帮忙照看孩子会更好”。她干活很利索,很快就做好了主菜和两样小菜,她说“平时都是这样,一点都不觉得累”。

一顿饭用20个青椒,这可能还是第一次。我把菜板拿到餐桌上,只顾埋头切青椒。美由在旁边用彩色铅笔绘制四格漫画,发出沙沙的声响。

眼前的这个女孩有些早熟,她身材瘦小纤细,长长的头发绑成了一条马尾辫,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曾经和那些苦难斗争了好几年。她性格恬静,有些害羞,又充满了好奇心,而且她总是沉着冷静地帮忙照看后来来到横山家的小家伙们,是个可靠的姐姐。

“她现在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来我家的时候都4岁了,还不会画圆形和三角形。我还以为是自闭症呢,其实不是,她有了自信以后,学习方面的能力也提高了,现在正专心致志地学习她特别喜欢的钢琴和画画。”

升入三年级以后,美由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建“房子”。一开始是用纸箱做,最近把衣柜里的东西清出去,建造了一个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房子。她随意摆放自己喜欢的小东西、宝贝和布偶,装上喜欢的布料做成的窗帘,设计房间的布局。据说她最近沉迷于建造“属于自己的房子”。

久美对于美由的评价是这样的:“她现在不受任何束缚,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生活。房子很可爱,符合她的风格。我觉得她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自由意志。她过去一直受她妈妈的束缚,因为她说,妈妈在家的时候,她都不敢睡觉,只能靠墙站着。”

最后,久美这样说道:“医生说,光靠医疗治不好受虐儿童的心理创伤。据说没有合适的安身之处的话很难治疗,不过我觉得美由已经在这里找到安身之处了。”

最近,美由曾问过久美这样的问题。

“爸爸和妈妈也会吵架吗?”

“那肯定会吵啊。”

“啊?那,会不会拿菜刀或者剪刀啥的?”

“这孩子说什么呐,不会啦。”

“太好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有了神采,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笑容。两人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像世间所有的母女一样,两人之间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

上一章:序言 下一章:第二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