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厓山之后无中国”吗?

不变与万变  作者:葛剑雄

公元1279年3月19日,宋、元的军队在厓山(今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南海中)海上决战,宋军溃败,主将张世杰退守中军。日暮时分,海面风雨大作,浓雾迷漫,张世杰派船来接宋帝出逃。丞相陆秀夫估计已无法脱身,先命令妻子跳海,然后对九岁的小皇帝赵昺说:“国事如此,陛下当为国死。”背着他跳海殉国。

七天后,海面浮起十万余尸体,有人发现一具穿着黄色衣服、系着玉玺的幼尸,元帅张弘范据此宣布赵昺的死讯。消息传出,完全绝望的杨太后跳海自杀。

张世杰被地方豪强劫持回广东,停泊在海陵山(今广东阳江市海陵岛),陆续有一些溃败的部众驾着船来会合,与张世杰商议返回广东。此时风暴又起,将士劝张世杰弃舟登岸,张世杰说:“无能为力了。”他登上舵楼,焚香祈求:“我为赵家已尽了全力,一位君主死了,又立了一位,如今又死了。我之所以不死,是想万一敌兵退了另立一位赵氏后裔继承香火。现在又刮那么大的风,难道这是天意吗?”风浪越来越大,张世杰完全绝望,落水身亡。

至此,南宋的残余势力已经全部被元朝消灭。

近代有人散布一种说法:厓山以后无中国。我们来看看厓山之役的当事人,也就是宋朝最后几位忠臣他们的看法和做法。

首先是文天祥。文天祥是在宋祥兴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1278年)十二月被元兵俘虏的,他坚贞不屈,以各种方法自杀,或者故意激怒元朝方面,想求速死。被押解到大都之初,文天祥还是要求速死,但他的言辞间已经不否认元朝的既成地位。比如,他自称“南朝宰相”“亡国之人”,但称元朝的平章阿合马为“北朝宰相”,承认他是北朝的宰相,也就是把元朝看成是“北朝”,实际上承认它与宋朝这个“南朝”有平等的地位,当然也就是中国的一部分。

此后,文天祥的态度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有人向他转达元世祖希望他出仕的意向时,他说:“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有的人认为这种说法不足信,但实际上在其他的史料里也提到文天祥的态度是:“数十年于兹,一死自分,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你现在用我的话,就毁了我自己一生的志向,对你们有什么用?)所以可见他也承认元朝已经取代宋朝的事实。

而且,在文天祥被俘前,他的弟弟文璧已经在广东惠州投降元朝,以后又出任临江路的总管。据说文天祥在写给他三弟的信中说:“我以忠死,仲以孝仕,季也其隐”;明确了三兄弟的分工:我忠于宋朝必须死,老二他可以做元朝的官,以便尽孝,你就隐居下来,侍奉家人。

实际上,文氏家族的确是靠文璧赡养的。文天祥被杀以后,欧阳夫人由文璧供养,承继文天祥香火的也是文璧的儿子,因为文天祥自己没有后代。文氏家族继续繁衍,主要靠文天祥的两个弟弟,而他们都成为元朝的官员或百姓。

这说明,根据文天祥的价值观念,他是宋朝的臣子,并出任过丞相,宋朝亡了他就应该殉难,至少不能投降元朝当它的官。但他承认元朝取代宋朝的事实,包括他的弟弟、妻子在内的其他人可以当元朝的顺民,甚至可以出仕。在文天祥心目中,这是改朝换代,北朝战胜南朝,新朝取代前朝。

另一位宋朝的孤忠的态度与文天祥相同。曾经担任宋朝江西招谕使的谢枋得,曾五次拒绝元朝的征召。在答复那些奉命征召的官员时,谢枋得说得明明白白:“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枋得所以不死者,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现在进入新朝了,但我是宋朝孤臣,应该死,所以不死是因为家里还有九十三岁老母亲要我供养。)他甚至说“世之人有呼我为宋逋播臣者亦可,呼我为大元游惰民者亦可,呼我为宋顽民者亦可,呼我为大元逸民者亦可。”“且问诸公,容一谢某,听其为大元闲民,于大元治道何损?杀一谢某,成其为大宋死节,于大元治道何益?”他清楚表明承认元朝,“把我当成一个不接受你的逸民,也可以把我当作宋朝留下的一个逸民,为什么容不得我这个人?你把我杀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承认宋朝已亡,元朝已立,只要元朝不逼他出来做官,他愿意当一名顺民,不会有什么反抗举动。但是元朝的福建地方官一直逼着他北行,他最终只能在大都绝食而死。可见他抗拒的是要毁坏他的名节、逼他出来做官,而不是抗拒元朝本身。他也知道抗拒不了,元朝的存在已经成为事实。

态度最坚决的是郑思肖。在宋亡后,他依然使用宋朝年号,表明他不承认元朝,希望等到宋朝的“中兴”“复兴”。但到了“德祐九年”,文天祥死后的第二年,他也不再用具体的年号记录了,证明他对复国已经完全绝望,已经不得不接受元朝存在的事实。不过,像郑思肖这样的人在宋朝遗民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总之,最忠于宋朝的当事人也已经承认元朝取代宋朝,是另一个“中国”的事实。

我们要看到,元朝与宋朝的区别,最主要的是统治者成了蒙古人,统治民族成了蒙古族,但其他各个方面,它的土地、人口、制度,甚至主流价值观念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我们现在讲是不是中国,就要看这个“中国”的含义在当时是不是像我们现在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其实前文我已经讲过,“中国”这个词的含义是不断变化的,总的趋势是它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最终成为我们国家的代名词。

在这个过程中,开始时只有中原王朝才认为自己是“中国”,被承认为“中国”。但是随着周边的其他民族不断地向中原扩张,甚至一度入主中原,他们在文化上、制度上、价值观念上,都逐渐地接受了“中国”和中原王朝的价值观念。这些民族建立的政权,一旦占有中原,甚至占有部分中原地区,他们就会自称“中国”。

在分裂时期,如果一个政权有统一目标,或者最终实现了统一,该政权必然会把自己看成“中国”,而把对方看成“非中国”。等到统一恢复,所有原来的政权都被以后的统一政权承认为中国。如唐朝就同时修了《北史》《南史》,元朝就同时修了《宋史》《辽史》《金史》,都被后世承认为“正史”,就是说这些政权记录的历史所覆盖的地域范围早已被承认为中国。

明朝的法统来自元朝,也给元朝修了一部《元史》,是“二十四史”之一。如果元朝已经不是中国,那明朝是什么国呢?

其实早在唐朝时,就已经有人从理论上阐述了“中国”这个概念。有位皇甫湜,他在《东晋元魏正闰论》这篇文章中就指出:“所以为中国者,以礼义也。所谓夷狄者,无礼义也。岂系于地哉?”也就是说,中国与夷狄的区别是礼义,而不是居住在什么地方。

另一位学者说得更明白:“苟以地言之,则有华夷也。以教言,亦有华夷乎?夫华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就是说,如果从地域来分可能有华夏聚集地与夷狄聚集地。“以教言”,根据价值观念,难道也有华、夷的区别吗?所以他认为华夷之间“辨在乎心”,区别在于“心”——文化、意识;“辨心在察其趣向”,怎么辨他的心,就看他的行为规范、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从来没有把外族完全看成是夷狄,一旦他们进入中原,接受了中原的文化,接受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就是华夏、“中国”了。

如果将中国作为一个制度概念,那么从蒙古入主中原开始就基本接受和继承了以往各朝的制度。到了元朝,在原金、宋统治区和汉人地区实行的制度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但更趋于专制集权,权力更集中于蒙古人、色目人,从宋朝的文治、吏治倒退,并影响到以后的明朝、清朝。但是另一方面,从治理一个疆域辽阔、合农牧为一体的大国需要出发,元朝的制度又有创新,比如说元朝建立的行省制度,以后为明朝、清朝、民国所沿用,直到今天。这个制度不是中国的制度吗?

总而言之,从“中国”这一名称出现至今三千一百余年间,它所代表的疆域逐渐扩大和稳定,也有过分裂、缩小和局部的丧失;它所容纳的民族与文化越来越多样和丰富,总的趋势是共存和融合,也有过冲突和变异;它所形成的制度日渐系统完善,也受到过破坏,出现过倒退;但无论如何,中国是始终延续的,从未中断。

从秦朝至清朝,无论是膺天命还是应人心,统一还是分裂,入主中原还是开拓境外,起义还是叛乱,禅让还是篡夺,一部“二十四史”已经全部覆盖,当然包括元朝,包括厓山以后。无论“厓山”前后,都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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