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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好内疚。

第二次这么想,是过了二十岁以后的事吗?

自从弄伤了那屏风后,麻纪的家便开始家道中落。屏风不可能左右一家的家运,所以那应该是碰巧,但上门的客户群愈来愈差,员工的素质也下降了,很快地,生意门可罗雀。

麻纪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把店顶让出去。

麻纪失去原本生活的家。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家子就此流落街头。

多田家虽然不是老字号,却是资本家。把土地房屋家私等变卖之后,换得了颇为可观的一笔钱。

那对屏风也卖掉了吧。

那对屏风怎么了?卖了多少钱?被谁买走了?麻纪不知道。

那屏风被刮伤、收进仓库以后,麻纪再也没见过。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它。

父亲把所有的家产都卖了。衣物、衣柜等全都卖了。卖不掉的就丢了。生活必需品就算处理掉,也得重新买过,那么应该要留下来才对,但当时父亲也说不吉利,卖了。过去的生活全部换成金钱。

大笔欠债全数偿清后,那笔钱还有剩。

似乎还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然后麻纪的父亲真的买了房子。父亲似乎是认为,只要有居住的家,其他的总有法子。

父亲买了栋很小的房子,距离原本的家大概三町[日本的一种长度单位。一町约等于109.09米。]远。

当时麻纪觉得好小。实际上应该只有原本的家的三分之一大。即使如此,现在回想,那房子绝不算小,生活起来应该没有任何不足。

与麻纪现在居住的破屋子相比,更是大得多了,大上好几倍。然而还抱怨它小,实在太奢侈了。

也没有佣人了,麻纪和父亲、母亲、祖母、哥哥五个人生活,所以甚至是宽广过头了。

即使要买,也应该买更小一点的房子。

不,用租的就够了。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多少留点现金在手上的。

因为没有工作了。

麻纪的父亲身为大厨或许非常杰出,但似乎不擅长在别人手下工作。母亲和祖母说,原本站在别人上头颐指气使的人,突然要他变成被指使的一方,不可能做得来,但麻纪不这么认为。只要明白人不管处在怎样的境遇,都能好好活下去。

但父亲完全不明白。

过去只是运气好,上一代开的店扩大,而接手经营的时候都没问题罢了。

明明已经不是雇主的身份了。明明是供人使唤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个住处根本超出本分。

父亲应该不是爱慕虚荣。说穿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吧。

上了年纪以后,麻纪已经非常了解。父亲是……没有先见之明、没用的男人。

可是,十五岁的麻纪依然什么都没想。

也经常忘了内疚,只是无忧无虑地生活。

不久后,父亲应该是被某处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雇为厨师,但好像撑不到一年。父亲似乎厨艺相当出色,因此很快就找到了下一家店,但在那里也没待多久。离开第三家店后,父亲换了工作。

不知道他开始做起什么。

当时的麻纪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一直以为生活就是过得下去的。

没有钱就填不饱肚子、坐在家里钱也不会凭空冒出来、即使拼命工作也不一定能赚到温饱,这些天经地义的事,当时的麻纪却一无所悉。她不知道如果赚不了钱,除非去偷去抢,否则日子过不下去;如果不豁出一切省吃俭用,就只能饿死。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因为她是个小女孩。

该说她愚昧吗?

真的很愚昧。

虽然有房子,但光靠父亲的收入,无法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所以母亲和哥哥都外出工作,祖母也在家里接裁缝活儿。

即使如此,麻纪还是不工作。

当时女人也是要工作的。虽然还没有职业妇女这种响亮的名称,但穷人家的女人都要工作,连小孩子也得出去工作。小孩子通常被送出去帮佣,如果家里还是供养不起,就会被卖掉。

麻纪也是,只要有那个意思,应该什么都能做。

但麻纪只是游玩。

当然,麻纪也依稀察觉到家计似乎捉襟见肘,但她也认为那些烦恼与自己无关。

不过原本在学的才艺全部停止了。父母不让她学了。

她无事可做,可是她什么也不做。

当时的麻纪没有劳动这样的选项。

即便如此,仍然没人责备她。拿家里的钱出去夜游时,她终于挨骂了;但虽然被责备,却也没人叫她工作。

就算叫她工作,她也不会听从吧。

很快地,麻纪有了男人,是个年轻书生。

说是书生,也就是挨家挨户站在门前,身上披披挂挂,拨弄着月琴或古琴讨赏钱,在门首卖艺的书生。简而言之,就类似乞讨的艺人。

根本不是什么恋人,只是姘头。

不是爱上了,而是玩玩。

麻纪当时是个糟糕透顶的姑娘。

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女孩。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当时的她或许是幸福的。她没吃到一点苦,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事。

——不。

纵然如此,麻纪依然算不上幸福。因为当时的记忆绝对无法说是安稳的。

全是些自暴自弃、令人不快的回忆。

就连回忆都觉得空虚。

实在奢侈。

不管怎么游玩,都得不到满足。不管怎么巫山云雨,都无法开心。不管怎么笑,都只觉得空虚。

是因为……她心里内疚吧。

纵然内疚,她就是克制不了。

虽然麻纪完全不知道父亲做什么事业,或只是受雇于人,但换了工作以后,父亲经常在外头过夜,有时会将近半个月都不回家。母亲和哥哥也从早到晚地工作。狭小却又大到和收入不相符的家里,只有祖母一个人。

麻纪开始带男人回家。

是那种想要钱,但不工作的没用男人,比父亲更没用吧。

麻纪也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个没用的男人。

没用也无妨。或者说,对那时候的麻纪而言,没用的才好。

她这么想。

愈是自甘堕落愈好。

人是有那种时期的吧。毫无建设,什么意见都不听。什么也不看,只是背对着,背对一切,即使如此,仍坚守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只有自己是对的信念——就是那样的时期。

差劲透顶。

卑鄙的事,愚昧的事,淫荡的事,不对的事。

或许麻纪是为了确定自己究竟烂到什么地步,才会故意表现得既愚劣又淫荡。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说什么。

是放弃她了吗?

应该是无暇理会她吧。

因此,麻纪与那个书生大白天就开始颠鸾倒凤。在家人汗流浃背地工作的时候,在祖母在邻室努力做裁缝的家中,麻纪与男人媾合。

——无以复加地内疚。

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内疚到极点了。

不过祖母耳朵重听,或许根本不知道书生来了。即使知道书生来了,应该也料想不到孙女会在有亲人在的家中,在只隔了一扇纸门的近处,大白天开始就跟访客翻云覆雨。

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麻纪才会内疚。

她感到从胸口内侧缓缓灼烧般……

那样的内疚。

与男人肢体缠绕,麻纪或许是想起富裕的童年时期。

富裕的当时,没用的父亲并不是没用的。

母亲也很温柔,祖母也很慈祥。

很幸福。不,应该是幸福的。

但孩子都是傻子,所以不管怎么得天独厚,也不懂得感激。既不觉得感激,也不觉得内疚。明明如果不内疚——

就可以更快乐了。

就可以更满足了。

如果不内疚……

有一次,媾合之中,纸门就打开过那么一次。

祖母看到孙女淫媾的场面,露出极悲伤的表情。麻纪老早就忘了祖母的长相,但只有那表情她记得。

麻纪的内疚加倍了。

麻纪她……

在通往邻室的纸门前,摆上屏风。

聊胜于无。

如果她真的那么内疚,就应该停止那种淫荡的行为。就算聊胜于无地摆上屏风,也于事无补。

然而,她欲罢不能。

屏风……

是在储藏室找到的老东西。

应该是上一代屋主的东西吧。

屏风上画着展翅飞翔的青鸟。

麻纪第一次看到时,就想起那对屏风。虽然笔致、构图、大小、色泽、形状,都截然不同。

以屏风来说应该算大的,但高度还是只有五尺左右,与那对屏风相比小了许多。

后来好一段时间,麻纪一边让那愚蠢的书生拥抱,一边看着那屏风的图案。

不管是母亲回来。

还是哥哥回来。

她都不在乎了。

不,不是不在乎了。会摆上那种敷衍一时的遮蔽物,就证明了她非常在乎。

然后。

那一天……麻纪也在没有窗户、四张半榻榻米的闺房里铺上被褥,在纸门前摆上屏风,与那有些苍白的书生交缠着湿滑的四肢。

是夏季来临前,不热也不冷的时期。

月琴和蓑衣草斗笠丢在房间角落,书生的和服与麻纪的衣物一样以淫荡的形状随随便便地纠缠在一块儿落在地上。气温很低,但空气莫名潮湿,浓密到几乎令人呼吸困难。那个苍白的书生是叫进吉还是达吉来着,究竟叫什么呢?

名字不记得了,但小腿的黑痣还有后颈的触感,她记得一清二楚。

那一天,祖母,还有母亲大概都在家。

不用理会。这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找不到出嫁前的闺女应当如何如何这类陈词滥调。

麻纪,二十出头时自甘堕落的麻纪环绕住男人的颈脖,脑袋放空,隔着男人的肩膀看屏风。虽然不必理会,但她或许还是在乎。

她是在期待祖母或是母亲打开纸门斥责她吗?

但纸门没有打开,听到的只有男人愚蠢的喘息声。被男人吸吮着颈脖,麻纪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青鸟。

刹那间,声音消失了。

不经意地抬起视线,屏风后方……

在看。

没错。

那张黑黝黝黑魆魆的脸。孩提时代只见过一次,躲在屏风后黑黝黝黑魆魆异类的脸……

正在看她。

黑黝黝黑魆魆的那张脸。

正凝视着麻纪愚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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