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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好内疚。

她有段时期也曾陷入这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麻纪出生在鸟居耀藏[鸟居耀藏(一七九六~一八七三),江户时代的幕臣,曾在天保改革中大显身手。]过世那天。那个叫鸟居的是个怎样的人、那是哪一年的事,麻纪不清楚。

不过她小时候身边的人常这么说。

大概,是明治初期吧。

麻纪懂事时……那时已经没有人头上绑髻了,但街上的风景仍是一派江户景观。杂乱无章,质朴,寒碜,但没有现在这么煞风景而显得杀气腾腾。

视野辽阔。

因为全是简陋的平房吧。

那时的事,麻纪记得很清楚。

那究竟是几岁左右的回忆,是明治几年的事,这些细节还是一样暧昧不明,但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记得相当清楚。其中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

屏风。

是四片一对、相当高大的豪华屏风。

图样她也记得,底是金箔,下方画着流水,上方有云彩流过。水上漂浮着好几种水鸟,天空也有许多鸟儿振翅飞翔。应该还有唐风的佛堂或梅林之类的景色,也有人物,画了几个穿着打扮像异国人的男女。

应该不是日本的风景吧。

她不知道是谁画的。她没问,也没有人告诉她。不过看在孩童眼中,仍觉得画工极为精湛,美丽绝伦。也许是知名画家的作品。

或许很昂贵。

不……它确实很昂贵。

那时麻纪家里很有钱。

她家经营料理店,店面也颇具规模。与其说是料理店,或许称为高级日本餐厅才正确。不过似乎也不算是什么老店,水平也不到一流,但是上门的客人都很体面,生意十分兴隆。

有重要的客人上门,或是举办大型宴会,还有喜庆时,那对屏风就会被搬到大厅装饰。

每次麻纪都会坐在屏风前,看得出神。

直到宴会开始,她就这么看呆了。

她不会妨碍宴会准备。因为麻纪那时还是个小娃儿。她不会吵,也不会跑来跑去,只会一屁股坐在屏风前,呆呆看着屏风画。

从她三四岁时。

就这样。

——直到十一岁的夏天。

没错。

那是十一岁时的事。

她穿着红色的和服。

头上插了叮当作响的发饰。

她……什么也没想。明明应该是能充分思考的年龄了,但麻纪不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记得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因此如果不记得想了什么,表示她应该是什么也没想。

听说那天要光顾的客人身份不凡。

仔细想想,那时是华族令刚颁布的时候,所以或许是新科华族大人也说不定。贵宾预定傍晚莅临,然而那天从上午就开始准备了。由于客人身份非同小可,所以要仔细布置客席吧。

屏风从上午就摆出来了。

麻纪还是一样坐在屏风前。

下女们擦拭着榻榻米,很多人频繁地出入厨房与后门。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整个家上下忙碌不已。

这种日子,小孩子无处容身。不管去到哪里,都会被嫌碍事。

所以她也才会坐在那里吧。当然,也因为看屏风成了她懂事以来的习惯。

屏风摆饰的地点,依据场合不同,位置也不尽相同;而当时是在下座,成对放在一块儿。那一区有负责上菜的侍者,所以是打算做遮掩之用吧。

她已经看惯屏风了。

因此到了那个年纪,麻纪已经不会再如痴如醉地看着屏风了。虽然不是看腻了,但那已是熟悉的事物。

她一直很喜欢。

直到那个时候都还喜欢。

画中的异国景色。

周围嘈杂的喧嚣,也完全不影响画中——

清冽的流水。

远大的云朵。

——那。

是翠鸟吗?

是鸳鸯吗?

群飞的是什么鸟?

正中央一只体形格外庞大的鸟,是她从未见过的绝美的鸟。一对屏风各一只,面对面展翅翱翔。

是凤凰吗?

听说凤凰有雄鸟与雌鸟。

麻纪脑袋放空,也不是真的放空,而是几乎恍惚地看着那只巨鸟。只是看着,以茫然的视线投向那已经看了好多年的画。

刹那间。

喧嚣忽然停了。

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麻纪陷入仿若进入画中的错觉……

结果,她看到上面了。

云的,上方。

屏风的边缘。

有人在窥看。

一半的脸。隐没在黑影之中,漆黑的脸。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男是女。

黑黝黝黑魆魆的东西。

在窥看。

眼睛……

她和眼睛对望了。

与黑黝黝黑魆魆的东西……四目相接了。

瞬间她感到害怕,麻纪——十一岁的麻纪身子后仰,反射性地举起手来。挥起的手,指尖擦过屏风表面。

唰的一声。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

漆黑的半张脸已经不见了。

不管怎么凝目细看,屏风上也什么都没有了。

视轴往下。云朵,凤凰,唐人,水鸟,流水。

水鸟那里……

有条痕迹。

没见过的痕迹。

接着不知为何,麻纪先检查了自己的右手指头。因为指甲尖留下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

指甲和手指并没有异状。

理所当然。因为那感觉是碰到什么——不,刮到什么的触感。

麻纪再一次看向屏风。

水鸟上方。

斜斜地……

一清二楚地,冒出了一道约三寸长的白线——刮痕。

啊啊,她心想。

是指甲太长了吗?不,或许她刚剪过指甲,应该吧。总之,麻纪只是想,啊啊。

这么一想,瞬间喧嚣又回来了。

开始听到声音了。声音消失——或者说麻纪听不到声音——其实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那真的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

在那短暂的期间,麻纪看到从屏风上方窥觑的黑色物体,害怕地举起手来,然后在屏风上……

留下了刮痕吧。

再一次抬头仰望。

什么都没有。小姐,怎么了?麻纪听到声音,但脑袋依然空白,伸手指向屏风上方。

她应该什么也没说。

一个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上了年纪的男仆,站在她身后。怎么了?屏风上有什么吗?男人说着,然后说到这里就噤声了。

接下来一阵骚动。

当然是因为那道刮痕。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认为是麻纪刮伤的。没有人识破,也没有人怀疑。

明明……

在水鸟上刮出白色痕迹的就是麻纪。

麻纪反而受到称赞,说多亏她发现了。

是搬运途中擦到或撞到的吧,要不然就是摆设的时候刮到的吧——不知为何众人如此认为,开始究责,许多人挨骂了。

麻纪不发一语,只是在一旁观望。

脑袋一直是空白的。

她什么也没在想。

她并没有隐瞒。

或许她隐瞒了。

伤痕似乎比想象中的更深、更醒目。

父亲说,不能把这种破屏风在重要客人的宴席上摆出来。

屏风被收起来,然后说大厅的陈设不吉利,一切重新来过。幸而当时还是上午,时间非常充裕。

结果那一整天,麻纪都没有开口。

是我弄的——她好几次想说。想说是想说,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不。

比起自首……

还有更令麻纪耿耿于怀的事。

当时。

事情闹开来,众人开始仓皇奔走,整个大厅充满怒吼与哭声,然后麻纪的脑袋才总算开始运作了。麻纪总算开始思考。

——好奇怪。

不管是检查屏风伤痕的父亲。

还是收拾屏风的男人们。

每一个——

都比屏风矮。

那对屏风,高度似乎有七尺。这个家里没有一个男人高于七尺。不,那么魁梧的男人,这一带难得一见。那个黑魆魆的东西……

不是踮起脚尖。

反而是由上往下窥觑。

而被收起来的屏风后方,没有任何踏台。

难道是骑在别人肩上吗?

再说……

那,是在做什么?

是在看麻纪吗?

是吧。

那么——

难道它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看着麻纪吗?从她懂事以来,一直看着。看着坐在屏风前,被屏风魅住的麻纪。

麻纪自以为在看屏风……

其实一直被看着吗?

麻纪想着这样的事。

所以,即使来到父亲面前,想要自首是她弄伤屏风的——

结果还是说不出口。还没寻思该怎么说,那个黑魆魆的东西就先浮现在脑中。追根究底,都是它害屏风损伤的。都是它偷看,麻纪才会弄伤了屏风。她把再宝贵、再美丽不过的屏风给糟蹋了。要说是谁不对,都是那个黑魆魆的东西不对。都是那黑黝黝黑魆魆的东西偷看……

那是什么?怎么会有那么高的东西?它为什么……

要看我?

她想问。

却问不出口。

首先,她无法解释。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吧。那只是托词、借口。即使只有十一岁,只要仔细想想,这点道理她还懂。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没有人能从七尺高的屏风偷窥。不可能有那种东西。那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吧。

但是……

她看到了。

麻纪看到了。

虽然看到了。

麻纪看着大人吵吵闹闹的景象,完全失去自信了。她开始想,不,那是幻觉。

屏风被收起来以后……

她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了。

自己是眼花了,麻纪先是这么想。

毕竟事情发生在一瞬间。一切都在转眼间结束了。无论如何,那都会被当成误会、当成眼花吧。就像把草绳误认为蛇那样。

无关紧要的。

而要紧的是。

那无关紧要的错觉,带来了屏风刮伤这个灾厄。唯有那伤痕,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而是现实。

唯有它,是毫无疑问的现实。麻纪愚不可及的幻觉,引发了不可挽回的状况——结果就是这么回事。

真的,无可挽回。

那天的宴席顺利结束了。

然而隔天,有三个人被开除了。

是把屏风从仓库搬到大厅的三人。长久以来,麻纪都觉得何必闹到开除;但如今想想,那或许是很宽大的处置。毕竟那对屏风,不是在高级餐厅打杂的人赔偿得起的东西吧。

果然是很值钱的东西。

尽管实际上……

弄伤它的是麻纪。

但是,她说不出口了。那不是事到如今还能招认的事。都变成这种状况了,教她怎么开得了口?

到了这步田地,什么有个超过七尺的漆黑男人从上头偷窥,所以被吓到,这种蠢话她说不出口,真的是胡言乱语。一个晚上过去以后,那一瞬间在麻纪心中已成了虚妄。不能拿虚妄来当理由。虽说仍是个孩子,但麻纪已经十一岁了,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她认为毫无契机、毫无理由,就莫名其妙弄伤了屏风,这种说辞不会被接受。

但是,她想不出大人会接受的理由。

想着想着,她愈来愈难开口了。

就这样。

那黑魆魆的东西被当成错觉,在麻纪心中只留下难以形容的愧疚。

即使没有人怀疑,自己还是知道。

不对的是麻纪。

被解雇的三人是被冤枉了。是麻纪让他们顶罪的。只有麻纪知道这件事。她知道,却佯装无关。

好内疚。

这股内疚持续了很久。

持续了很久,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即使忘了也会想起来;想起来了还是会忘。想起来的间隔愈来愈长,直到完全不再想起来——是过了一年、半年、一个月,或许更短——总而言之,麻纪借由忘掉这件事,克服了内疚。

——一直都忘了。

但几十年过去之后——

都成了死老太婆,却又想了起来。

成了死老太婆的麻纪,仍能历历在目地忆起当时的屏风图案。就连色泽和形状都能够精细地重现。

流水、水鸟、人物、凤凰、云朵……

还有——

那黑魆魆的东西。

麻纪也想得起来那东西。现在的话,她想得起来。

那才不是她眼花,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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