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直到第三天,叶潘钦一家人的心才完全软下来。公爵虽然照例把许多事都归罪于自己,真诚地等待报应,可是他一开始就充分相信,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不会当真生他的气,而是主要生自己的气。因此到了第三天,持续了这么久的敌意就不免使他闷闷不乐、一筹莫展了。还有一些情况也使他处于这种状态,但主要是其中的一个情况。三天来,它在神经过敏的公爵的心目中变得日益严重。(公爵近来曾责备自己总爱走两个极端:一是自己那种根本“无法理解的、令人厌烦的”轻信,一是“令人沮丧的、卑劣的”神经过敏。)总之,到第三天晚上,那个马车里的古怪女人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谈话的事,在他的脑海里已达到使人害怕和神秘莫测的程度。对于公爵来说,撇开事情的其他方面不论,这个谜的实质就在于一个可悲的问题:这桩新发生的“怪事”是否应归罪于他,或者只不过……但他没有说出还该归罪于谁。至于Н.Ф.Б.三个字母,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天真的淘气,甚至是最幼稚的淘气,因此只要想到这件事就使人感到害臊,从某个方面来说,甚至几乎是可耻的。

公爵本是那个不成体统的“晚会”上惹出来的种种乱子的“罪魁祸首”,不过在那个“晚会”的翌日上午,公爵却有幸接待了Щ公爵和阿杰莱达的来访:“他们主要是来探询他的健康状况”,他俩是一起出来散步的。阿杰莱达方才在公园里发现了一棵树,这是一棵枝繁叶茂、妙不可言的老树,长着弯弯曲曲的长树枝,枝头长满嫩叶,树身有一个窟窿和一道裂缝;她决心一定要、一定要把它画下来!因此她在拜访公爵的半小时内,几乎总是讲这件事。Щ公爵照例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向公爵打听往事,回忆他们初次相识的情形,因此几乎根本没有提到昨天的事。阿杰莱达终于忍不住莞尔一笑,承认他们是“微行[原文是意大利文。]”私访,不过她承认的也只是这一点,尽管从这“微行”二字就可以看出她的父母,主要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心绪特别不佳。不过阿杰莱达和Щ公爵在这次访问的时候,无论是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还是对阿格拉娅,都只字未提,甚至也没提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俩再次出去散步时,也没有请公爵同往。至于请他到家中作客,那就连一句暗示的话也没说。关于这个问题,阿杰莱达甚至情不自禁地说过一句很值得注意的话。她在谈到她画的一张水彩画时,突然很想拿给公爵看看:“怎么能快一点让您看到呢?等一等,如果今天科利亚上我那儿去,我就叫他给您带来,要不等我明天再和公爵出来散步的时候亲自给您送来!”她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困惑,由于自己居然这么巧妙而且对大家都很相宜地解决了这个难题而感到高兴。

末了,Щ公爵在告辞前仿佛蓦地想起:

“噢,对了,”他问道,“您可知道,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昨天在四轮马车上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那个女人是谁?”

“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说,“难道您还不知道她是谁?可我不知道跟她在一起的是谁。”

“我知道,我听说了!”Щ公爵应声说道,“不过那声喊叫是什么意思?老实说,这对我来说真是个难解的谜……不但对我来说,对别人来说也是这样。”

Щ公爵说这话时明显地流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

“她提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什么期票,”公爵很随便地答道,“根据她的请求,罗戈任把它从一个高利贷者的手里弄过来,并答应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归还。”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我亲爱的公爵,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决不可能出什么期票!他有那么大一笔财产……不错,早先他由于为人轻浮,也干过这种事……我甚至还搭救过他……但是一个人拥有这么大一笔财产,却还要给高利贷者出期票并为期票担心,这是不可能的。他也不可能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以你相称,并保持这么亲密的关系,——主要问题就在这里。他发誓说,他根本摸不着头脑,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不过问题在于,亲爱的公爵,我想问您,您可知道一点什么?也就是说,您可曾非常奇特地听到什么消息?”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请您相信,我跟这件事的确毫不相干。”

“唉,公爵,您变成什么样的人啦!我今天简直都认不出您了。难道我会认为您有可能参与这种事?……唉,您今天心绪不佳。”

他拥抱公爵,还吻了他一下。

“您说的‘这种’事究竟是哪种事呀?我可没有看见任何‘这种’事。”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想用什么办法阻止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做某件事,所以才在目击者们面前把他没有也不可能有的那些品质强加在他的身上。”Щ公爵相当冷淡地答道。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窘住了,但依然目不转睛地、探询地瞧着Щ公爵,Щ公爵却不作声了。

“不就是期票的事吗?难道并不完全像她昨天所说的那样?”公爵终于有点不耐烦地嘟哝道。

“可我得告诉您,您自己想想看,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和……她,再加上罗戈任,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我对您再说一遍,他拥有巨额财产,这一点我完全清楚;他正在等候叔父遗留给他另一笔财产。只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Щ公爵突然又沉默了,这显然是因为他不愿意继续对公爵谈论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这么说来,他肯定认识她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沉默片刻,蓦地问道。

“看来是这样。他是个轻佻的人!不过,即使认识,那也是在很早以前,也就是两三年以前。他还认识托茨基哩。如今不会发生任何这样的事了,他们永远不可能互相以你相称!您也知道,她一向不在这里,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她。许多人还不知道她又露面了。我发现那辆马车最多只有三天。”

“多么豪华的马车!”阿杰莱达说。

“是的,马车是很豪华。”

他俩走了,不过临走时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满怀着最友好的情意,甚至可说是手足之情。

可是对于我们的主人公来说,这次拜访却具有一种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说从昨夜开始(也许还要早些)他自己就疑窦丛生,但是直到他们来访以前,他还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现在真相大白了:Щ公爵对事情的解释固然是错误的,但也并非捕风捉影,他毕竟明白其中必有阴谋。(公爵认为,Щ公爵也许完全心中有数,只是不愿意说明,所以才故意妄加解释。)最明显的是他们(而且偏偏还有Щ公爵)到他这里来是希望得到一些解释;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们简直认为他是这桩阴谋的参加者了。此外,倘若这一切果真如此,而且的确关系重大,那么她肯定抱有什么可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真可怕!“怎么才能阻止她呢?当她确信自己的目标时,就决不可能阻止她!”公爵凭经验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她疯了。她疯了。”

但是,这天上午还有其他许多无法解决的难题在同一个时间里一起涌来,而且都需要立即解决,因此公爵忧心忡忡。使他稍感快慰的是,薇拉·列别杰娃带着柳博奇卡前来看他,还笑嘻嘻地说个不停。随后她的妹妹也张着嘴跑来了。接着跑来的是那个中学生,列别杰夫的儿子,他肯定地说,按照他爸爸的解释,《启示录》里提到的那颗落到众水的源泉上的“茵陈星”[《启示录》第八章第10至11节说,在世界的末日将临的时候,“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源泉上。这星名叫茵陈。众水的三分之一变为茵陈。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列别杰夫把这个神秘的形象解释为与人敌对的物质文明的象征。],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公爵不信列别杰夫会这样解释,便决定一有适当机会就去请教列别杰夫。公爵从薇拉·列别杰娃口中获悉,凯勒从昨天起就到她家住下了,从一切迹象来看,他一时不会离开他们,因为他找到了伙伴,而且和伊沃尔金将军交上了朋友。不过,他宣称,他住在他们那里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化程度。总之,公爵对列别杰夫子女的喜爱与日俱增。科利亚一整天没有来,他一大早就去彼得堡了(列别杰夫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也到彼得堡去办理自己的一些琐事)。但是,公爵却急不可耐地等候着今天非来找他不可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来访。

下午六点多钟,刚用罢正餐,他就光临了。公爵一见到他就不禁想到,这位先生起码总该正确无误地知道全部底细,——既然他身边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她的丈夫这样的帮手,又哪能不知道呢?但是,公爵和加尼亚的关系一直有点特别。譬如说,公爵曾委托他办理布尔多夫斯基的案子,而且特别恳求了他一番;但是,尽管公爵这么信赖他,尽管彼此以前还取得了谅解,但在二人之间却始终存在着一些似乎是相互约定绝口不提的事。公爵有时觉得,加尼亚也许很想主动对他披肝沥胆,倾吐衷曲。譬如说,加尼亚现在刚刚进来,公爵就立刻觉得,对方已深信打破他们之间在所有问题上的那块坚冰的时候已经到来。(不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神色匆忙;妹妹正在列别杰夫那里等他,他俩都急于去办什么事情。)

但是,倘若加尼亚果真期待公爵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大串问题,情不自禁地吐露衷情并表示友好,那他当然就大错特错了。在他来访的二十分钟内,公爵一直心事重重,几乎是神不守舍。看来公爵不可能提出加尼亚所期待的各种问题,或者不如说不可能提出加尼亚所期待的一个主要问题。这时,加尼亚也就决定极其谨慎地说话。他一连讲了二十分钟,嘻嘻哈哈、又快又急地扯着非常轻松有趣的废话,但没有涉及主要问题。

加尼亚顺便谈到,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总共只待了四天,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住在水手街上一所蹩脚的小房里,那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家;但是她的轻便马车在帕夫洛夫斯克却几乎是首屈一指的。她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老老少少的狂蜂浪蝶;有时还有骑马的人护送她的马车。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还和以前一样好挑剔,接待客人总要严加挑选,可她的身边依然聚集了一大帮人,一旦必要,总有人会替她撑腰。在住别墅的人们当中,有一位已正式订婚的未婚夫,已经由于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缘故而和自己的未婚妻吵了一架;还有一位老将军,几乎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家门。她常常带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乘车兜风,小姑娘只有十六岁,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远亲。这个小姑娘唱得很好,所以每到晚上,她们那幢小房子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不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举止非常正派,衣着也不奢华,只是特别高雅,所有的女士都“嫉妒她的高雅、美貌和马车”。

“昨天那件怪事,”加尼亚说道,“当然是预谋的,当然不算一回事。如果想挑她什么毛病,那就得故意去找,或者造谣诽谤,不过那些人很快就会这么干的,”加尼亚最后说,他预料公爵一定会问:“你为什么认为昨天的事是预谋的?为什么那些人很快就会这么干呢?”然而公爵并没有这么问。

有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情况,公爵并没有特别问起,又是加尼亚自动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的,这很奇怪,因为加尼亚是无缘无故地把他塞进谈话中去的。根据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意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以前并不认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现在跟她也只有一面之交,因为他是四天以前在散步的时候由别人介绍给她的,恐怕还没有和别人一起到她家里去过一次。期票的事也可能是真的(加尼亚甚至可以肯定这一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财产当然很多,但是“庄园里的确有点杂乱无章”。加尼亚谈到这个有趣的问题时蓦地打住了。关于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昨天的举动,除去上面偶然提到的那些以外,他一句话也没多说。末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跑来找加尼亚,她坐了片刻,也是不等公爵问起就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今天或明天要去彼得堡,她的丈夫(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也在彼得堡,几乎也是为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事,那里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补充道,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今天情绪极坏,最奇怪的是阿格拉娅跟全家都吵翻了,不但跟父母吵,还跟两个姐姐吵,她认为“这很不好”。兄妹二人仿佛无意中透露了最后这个消息(它对公爵来说有非常重大的意义),然后就走了。关于“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事件,加涅奇卡也只字未提,这也许由于他假装谦虚,也许是“怕公爵伤心”。不过对于他努力了结此案,公爵还是再次向他道谢。

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公爵很高兴;他走下凉台,穿过道路,走进公园;他想考虑一番并确定一个步骤。但是这个“步骤”可不是那种需要好好考虑的“步骤”,而是不必考虑只待决定的:他忽然极欲抛开这里的一切,回到他原来居住的地方,一个遥远的偏僻之乡,而且立刻就走,甚至不和任何人告别。他预感到,只要在这里再多待几天,他一定会无可挽回地陷入这是非之地,从此不能自拔。可是他考虑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他就立刻断定逃走是“不可能的”,认为这几乎是胆怯,他面临着许多难题,他现在甚至没有任何权利不去解决它们,起码也得全力以赴地去设法加以解决。他想着想着就回家了,散步的时间恐怕都不到一刻钟。这时他非常难过。

列别杰夫还没有回家,所以在黄昏时分凯勒就闯到公爵那里去了,他没有喝醉,但急欲对公爵倾诉衷肠。他开门见山地说,他是来向公爵叙述自己的身世的,他就是为此才留在帕夫洛夫斯克。赶走他是绝不可能的,因为他决不会走。凯勒本想东拉西扯地说很久,但是他刚说了几句,就结束自己的谈话,宣称他已经“不讲任何道德”(完全是由于不信仰至高无上的神),甚至偷起东西来了。“您想得到吗?”

“凯勒,您听我说。我若处在您的地位,只要不是出于特殊原因,最好是别供认这种事,”公爵开始说,“不过,您也许是故意说自己的坏话吧?”

“我是对您,单单对您一个人说的,而且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我不会再对任何人说;我会死的,我要把我的秘密带进棺材!但是,公爵,您要知道,您要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弄钱有多难啊!请问,上哪里去弄钱呢?只有一个答案:‘拿黄金和钻石去换。’可那正是我没有的东西,这一点您想象得到吗?我等了又等,终于生气了。我说:‘绿宝石能换钱吗?’对方说:‘绿宝石也能换。’我说:‘那好极了。’我戴上帽子就走了。我心里想:真见鬼,你们这群坏蛋!一点不假!”

“难道您有绿宝石?”

“我哪有什么绿宝石!哦,公爵,您还是把人生看得那么光明,那么纯朴,甚至可以说看成了一支田园牧歌!”

末了,公爵还说不上产生了恻隐之心,而是感到问心有愧。他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借助于什么人的良好影响使这个人改过自新呢?”由于某些原因,他认为自己的影响是完全无用的,——这不是由于自卑,而是由于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有点特别。他们渐渐地谈得投机,一直谈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凯勒特别爽快地供认了一些令人难以想象居然说得出口的事情。他每讲一件事都信誓旦旦地表示忏悔,说他心中“充满眼泪”,但他讲话的神态却仿佛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有时又讲得非常可笑,末了他和公爵竟像疯子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主要的是,您能像孩子那样信任别人,又非常诚实,”末了公爵说,“您可知道,就凭这一点,您就可以赎很多罪。”

“您真高尚,高尚,像骑士一般高尚!”凯勒深受感动地确认道,“但是您要知道,公爵,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也可以说是有点醉意,实际上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这样?我也弄不明白。”

“您别失望。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您已把您的老底都告诉我了;至少我觉得除了您所讲的以外,现在再没有什么可补充了,是吧?”

“没有什么可补充了?!”凯勒用感到遗憾的口吻喊道,“唉,公爵,您可以说一向都用瑞士方式了解人,至今还是这样,简直有点执迷不悟了。”

“难道还可以补充?”公爵胆怯而又惊奇地说道,“那么您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凯勒,请您告诉我,您干吗要到这儿来忏悔?”

“希望从您这儿得到什么?第一,光是看看您这副老实相就够叫人开心的了;坐下跟您聊聊也很有趣;我至少会知道,我面前是一个德行非常高超的人,第二……第二……”

他感到难于启齿。

“也许您想借钱?”公爵干脆一本正经地提示道,看上去甚至有点胆怯。

凯勒打了个寒噤;他像先前那样惊奇地迅速逼视了公爵一眼,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嘿,您这种手段真叫人晕头转向!得了吧,公爵:一会儿您是那么老实,那么天真,哪怕在黄金时代也没听说过;一会儿您又用这么高深的心理学察言观色,像利箭一般,把人都看穿了。然而对不起,公爵,这需要作些解释,因为我……我简直给弄糊涂了!当然,我的最终目的是借钱,可是,从您向我问起借钱的事的口气来看,似乎您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似乎应该如此。”

“是的……您也应该如此。”

“您不生气?”

“不……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您听我说,公爵,我从昨晚起就留在这里,第一点,是为了对法国大主教布尔达鲁[布尔达鲁(1632—1704),耶稣会教徒,天主教传教士。凯勒在此使用布尔达鲁这个名字是有讽刺意味的,因为在他的口中这个名字语意双关(“布尔达”和“波尔多”谐音,后者是法国的佐餐葡萄酒)。]表示特别的敬意(我们在列别杰夫那里一直喝到凌晨三点);第二点,也是主要的一点(我可以面向所有十字架发誓,我说的完全是真话!),我所以留在这里,可以说是因为想对您作一次彻底的、由衷的忏悔,以便提高自己的修养;我抱着这种想法在三点多钟的时候含泪入睡了。不知您现在是不是相信一个无比高尚的人的话:就在我真诚地饱含着内心的眼泪和外表的眼泪(因为我末了毕竟大哭起来,我记得这一点!)即将入睡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可恶的想法:‘为什么不在忏悔以后向他借钱呢?’于是我就准备了一篇忏悔词,可以说就像烧了一盘泪汁肉[泪汁肉,一道法国菜的菜名,此处是讽刺性地摹拟。],好让这些眼泪使您大发善心,数给我一百五十卢布。您看,这岂不卑鄙?”

“可是这肯定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两种想法不谋而合,这是屡见不鲜的。我也不断碰到这种情况。不过我认为这不好,您要知道,凯勒,我在这方面责备自己最为严厉。您方才讲给我听的就像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时甚至偶尔认为,”公爵十分严肃、真诚并深感兴趣地接着说道,“既然所有的人全都如此,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因为要和这双重的思想作斗争是非常困难的;我经历过。天知道这些思想是怎么出现和产生的。但是您竟干脆称之为卑鄙!现在我又开始害怕这些思想了。反正我又不是您的审判官。然而据我看来,毕竟还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卑鄙,您以为如何?您耍滑头,想用眼泪骗钱,但是您自己又发誓说,您的忏悔还有另一种高尚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金钱;至于金钱,那您是要用来酗酒的,是吧?像您这样忏悔以后,这当然是缺乏毅力的行为。可是又怎能在片刻之间把酒也戒了呢?这不可能。怎么办呢?最好是凭自己的良心行事,您以为怎样?”

公爵极为好奇地瞧着凯勒。他显然早就在考虑双重思想的问题了。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还叫您白痴!”凯勒喊道。

公爵的脸微微有点发红。

“就连传教士布尔达鲁也不宽恕别人,而您却宽恕别人,还很有人情味地评价我!为了惩罚自己,也为了表示我受了感动,现在我不想借一百五十卢布,您只要给我二十五卢布就够了!我需要的就是这些,起码够两个礼拜的花销。两周内我不再向您要钱。我曾想让阿加什卡快乐一番,但她不配享受这种快乐。噢,亲爱的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列别杰夫一回家就到公爵屋里来了,他看见凯勒手里拿着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便皱起眉头。但是凯勒一拿到钱就急着想走,而且很快就溜掉了。列别杰夫立刻开始说他的坏话。

“您这话不公道,他的确做了真诚的忏悔。”末了公爵指出道。

“他的忏悔算得了什么!就和我昨天说‘我真下贱,真下贱’一样,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那么您说的只是一些空话?我还以为……”

“现在我只对您,只对您一个人说真话,因为您能把人看透:空话和行动,谎言和真话——汇集于我一身,而且十分真诚。真话和行动就是我的真诚忏悔,信不信由您,我可以发誓;空话和谎言就是我一向都有的坏念头,譬如怎样抓住别人的破绽啦,怎样通过忏悔之泪来得到好处啦!真是这样!这话我是不会对别人说的,因为别人会耻笑我或唾弃我;但是您,公爵,您会很有人情味地评价我的。”

“嘿,这和凯勒方才对我说的一模一样,”公爵喊道,“你们两人都像在夸口!您甚至使我惊讶,不过他比您诚恳,因为您已经把这一套变成谋生之道了。喂,够了,别皱眉头啦,列别杰夫,也别把双手按在心口上。您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您没事是不会来的……”

列别杰夫扭扭捏捏,装腔作势。

“我等了您一整天,想对您提一个问题;哪怕一辈子就这一次,也请您一开口就如实回答:昨天那辆马车的事跟您有什么瓜葛吗?”

列别杰夫又开始扭扭捏捏并吃吃地笑,他搓着双手,末了竟接连打起喷嚏来了,但仍未拿定主意说出要说的话。

“我看跟您是有瓜葛的。”

“不过是间接的,仅仅是间接的!我说的完全是实话!我跟此事的瓜葛,仅仅是及时让某女士知道我家来了这样一群朋友,还有其他几个人在座。”

“我知道您打发您的儿子到那里去过,他方才亲自告诉我了,这真是一个卑鄙的阴谋!”公爵不耐烦地叫道。

“不是我的阴谋,不是我的,”列别杰夫直摇手,“是另一些人,另一些人,与其说是阴谋,还不如说是幻想。”

“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在基督的分上,是不是对我解释一下?难道您还不明白,这直接与我有关?这简直是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诽谤。”

“公爵!极其尊贵的公爵!”列别杰夫又装腔作势了,“是您不允许我说出全部真相;我已经开始对您讲实话了;讲过不止一次;可您不让我继续讲下去……”

公爵默然寻思片刻。

“嗯,好吧;您就说实话吧。”他吃力地说,内心显然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列别杰夫立刻开始说。

“住嘴,住嘴!”公爵疯狂地喊叫起来,由于愤怒,也许是由于害臊,竟满面通红。“这是不可能的,这全是胡说八道!这全是您自己想出来的,或者是和您一样的疯子想出来的。我永远也不想再听您说这种话了!”

夜晚,已经十点多了,科利亚带了一大堆消息跑来。他的消息有两种:一种是彼得堡的,另一种是帕夫洛夫斯克的。他很快地讲了讲彼得堡方面的主要新闻(多半是关于伊波利特和昨天那件事的),至于那些次要新闻则留待以后补充。接着他就尽快讲起帕夫洛夫斯克的新闻来了。三小时以前,他从彼得堡回来后,没有先找公爵,就径直到叶潘钦家去了。“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当然,最重要的是马车事件,但是那里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他和公爵都不知道的事。“我当然没有去当密探,也不想盘问任何人;不过,他们接待我实在太周到了,周到得简直出乎我的意料;但是他们一句话也没有提到您,公爵!最重要也最有趣的是,方才阿格拉娅为了加尼亚跟家里人争吵起来。这件事的详情细节我不得而知,但仅仅是为了加尼亚(您怎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而且吵得非常厉害,所以准是什么重要的事。将军回来晚了,他皱着眉头,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起到来。大家无比殷勤地款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本人也眉飞色舞,笑容可掬。最重要的新闻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毫不声张地把坐在小姐们那里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叫去,非常有礼貌地把她永远逐出了家门,——“这是瓦里娅亲口告诉我的。”但是,当瓦里娅从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室内出来和小姐们告别时,那些小姐并不知道她从此再也不能来了,也不知道她是最后一次向她们告辞。

“可是七点钟的时候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到我这儿来过呀。”公爵诧异地问道。

“她是在七点多或八点的时候被赶走的。我很可怜瓦里娅,很可怜加尼亚……毫无疑问,他们总是在耍阴谋,他们非这样不可。我从来也弄不清他们在想些什么,而且也不想知道。可是请您相信,我的亲爱的、好心的公爵,加尼亚的确是有良心的。当然,这个人在许多方面已无可救药,但是,他在许多方面还具有值得注意的特点。我早先不了解他,这一点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在发生了瓦里娅事件以后,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能去他们那里。不错,我从一开始就是完全独立自主而且独往独来的,不过还是得好好想想。”

“您不必太可怜您的哥哥,”公爵对他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弄到这种地步,那么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心目中就已成为危险人物,可见他的某些希望日益明确。”

“还谈得上什么希望!”科利亚惊奇地喊道,“您是不是认为阿格拉娅……这是不可能的!”

公爵沉默了。

“您是一个可怕的怀疑派,公爵,”过了两分钟,科利亚补充道,“我发现,从某个时候开始,您就渐渐变成一个极端的怀疑派;您开始什么也不相信,而且老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使用‘怀疑派’这个词对不对?”

“我觉得是对的,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

“但是,我自己拒绝使用‘怀疑派’这个词,因为我发现了新的解释,”科利亚蓦地喊道,“您不是怀疑派,而是爱吃醋的人!您正为一个骄傲的少女而大吃加尼亚的醋!”

科利亚说完这句话就跳起来哈哈大笑,他也许从来还没有这样笑过。看见公爵面红耳赤,科利亚笑得更加厉害了。他想到公爵是为阿格拉娅吃醋,心里非常高兴,但他看见公爵当真感到不快,就立刻不作声了。后来,他们又十分严肃而担心地谈了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

第二天,公爵为了一件急事去彼得堡逗留了一个上午。动身回帕夫洛夫斯克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在彼得堡火车站遇见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后者迅速抓住他的一只手东张西望,仿佛感到害怕似的;他把公爵拉进头等车厢结伴同行。他急不可耐地要同公爵商量什么要事。

“第一,亲爱的公爵,你别生我的气,倘若我有什么不是,——你就忘了吧。我昨天就想登门拜访,但不知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此会有什么想法……我家里……简直成了地狱,住着一个神秘的怪人,我只有走来走去,什么都不明白。至于你呢,据我看,你的过错比我们大家都小;当然啦,有许多事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瞧,公爵,行善是一件乐事,但也并不很乐。你也许已经尝到苦果了。我当然喜欢善心,而且尊敬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但是……”

诸如此类的话将军还说了很久,可是他说得颠三倒四,叫人根本没法听懂。看来他是对一件他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的事感到震惊,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毫不怀疑,你跟这件事毫不相干,”他终于比较清楚地说道,“但是,在一段时期里你不要来看我们,等风向变了再说,我友好地请求你。至于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非常激动地喊道,“那全是荒唐的诬蔑,是最恶毒的诽谤!这是诋毁,是阴谋,旨在摧毁一切,离间我们。你瞧,公爵,我对你说句悄悄话:我们和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之间还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你明白吗?我们不受任何约束,——但是,有可能说起此事,甚至很快,甚至可能马上就说出来!这是为了破坏!但这是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原因,——我不明白!她真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古怪的女人,我怕她怕得几乎睡不着觉。多好的一辆马车,多好的两匹白马,真是希克[意为“富丽堂皇”。]!真像法文里所说的希克!是谁给她的?我可真是罪过,前天我竟对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产生了怀疑。但是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可能,她干吗又想从中作梗呢?问题就在这里!是为了留住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吗?但是我再对你说一遍,而且对你发誓,他和她素不相识,至于那些期票,则完全是瞎编的!她竟那么厚颜无耻地在大街上你呀你的朝他喊叫,纯粹是一个阴谋!我们显然应该轻蔑地不予理睬,而对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加倍尊敬。我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就是这么说的。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最隐秘的想法:我深信,她这是为了以前的事对我泄私愤,不知你可记得,虽说我从来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我一回忆起来就会脸红。现在她又露面了,我还以为她销声匿迹了呢。请问,这个罗戈任究竟藏在哪儿?我以为她早就成为罗戈任太太了。”

总之,此人完全被弄糊涂了。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旅途中,他总是一个人说,一个人提问,又自己解答,还老握公爵的手,他起码使公爵相信了这么一点:他对公爵决没有什么怀疑。这对公爵来说是重要的。最后,将军谈到叶夫根尼·帕夫雷奇的亲伯伯,彼得堡某机关的长官,“他身居要职,七十岁,一个好挥霍的美食家,总之是一个随和的老头子……哈哈!我知道,他听到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情况,甚至还追过她。我方才到他家里去过,他不舒服,没接见我,但是他很有钱,很有钱,还有地位……愿上帝赐他长寿,可是他的财产还是会留给叶夫根尼·帕夫雷奇的……是的,是的……我还是有点害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还是害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灾难像一只蝙蝠似的在盘旋。我害怕,我害怕!……”

我们已在上面谈到,直到第三天,叶潘钦家才终于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正式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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