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波利特用薇拉·列别杰娃递给他的一杯茶润了润自己的嘴唇,就把杯子放到小桌上,突然仿佛觉得不好意思,几乎是尴尬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您瞧这些茶杯,”他有点古怪地急忙说道,“这些磁杯看来是极好的磁器,一向锁在列别杰夫的餐具柜的玻璃板门内;照例是从来不用的……这是他妻子的嫁妆……照例应该存放起来……现在他取出来请我们喝茶,当然是为了向您表示敬意,可见他多么高兴……”

他还想补充几句,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有点尴尬,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忽然对公爵耳语道,“这是危险的,是吗?这是一个最可靠的迹象,说明他现在心怀不满,想弄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堂,说不定就连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会坐不住的。”

公爵以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

“您不怕稀奇古怪的名堂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补充道,“我也不怕,甚至还想看看呢。说实在的,我愿我们可爱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受到惩罚,而且一定要在今天,就在此刻;不然我就不走。看来您得了热病吧?”

“以后再说,别妨碍我。是的,我不大舒服。”公爵心不在焉地、甚至不耐烦地答道。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提到了他。

“您不相信?”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笑道,“也许会这样,不过公爵一下子就会相信,而且一点也不会吃惊。”

“你听见没有,公爵?”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转身对他说,“你听见没有?”

周围的人都笑了。列别杰夫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去,在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面前转来转去。

“他说,这个小丑,就是你的房东……给那位先生修改过文章,就是方才读过的那篇关于你的文章。”

公爵惊奇地瞧了瞧列别杰夫。

“你干吗不说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跺了一下脚。

“那有什么,”公爵喃喃地说,继续打量着列别杰夫,“我已经发现他修改过。”

“真的吗?”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急忙向列别杰夫转过身去。

“千真万确,夫人!”他用一只手按住胸口,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像是在夸口呢!”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真下贱,真下贱!”列别杰夫喃喃道,一面开始捶打自己的胸脯,越来越低地垂下头去。

“你下贱不下贱与我有什么相干!他以为他一说他下贱,就可以溜之大吉。公爵,我还要问你,你和这种小人来往,不觉得害臊吗?我永远饶不了你!”

“公爵会饶恕我的!”列别杰夫很有信心也非常感动地说道。

“仅仅是出于义气,”凯勒蓦地跑上前来,用洪亮的声音开门见山地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说道,“仅仅是出于义气,太太,也为了不出卖一个名誉受到损害的朋友,我方才隐瞒了有人修改过文章的事,尽管方才您老人家也亲耳听见,他竟提议把我们从楼梯上赶下去。为了恢复事情的本来面目,我承认我的确花了六卢布请教过他,但决不是为了修饰文体,说实在的,而是要弄清我一多半都不知道的事实,因为他是个知情人。关于鞋罩,关于在瑞士教授家里时的胃口,关于只说付了五十卢布,而不说付了二百五十卢布,总之,文章的整个布局全出自他的手笔,付给他六卢布,不过他没有修饰文体。”

“我应该指出,”列别杰夫急不可耐地用一种巴结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这时发笑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只修改了那篇文章的前一半,由于我们对中间的一段有不同意见,还为了一个想法发生了口角,所以我并没有修改后一半,先生,所以其中一切文理不通之处(下半部简直文理不通!)不能归咎于我,先生……”

“原来他关心的是这一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

“请问,”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凯勒说,“你们是什么时候修改文章的?”

“昨天上午,”凯勒答道,“我们见面时约定,双方要保守秘密。”

“这正是他趴在你面前让你相信他的一片忠心的时候!瞧这些势利小人!我不需要你的普希金全集,你的女儿也别登我家的门了!”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本想站起来,但突然气愤地对笑着的伊波利特说:

“亲爱的,你莫不是想把我摆在这里让众人取笑!”

“决无此事,”伊波利特佯笑着说道,“不过最使我惊讶的是您那非常古怪的性格,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老实说,我是故意引出列别杰夫修改文章这段故事的,我知道这会对您起作用,对您一个人起作用,因为公爵的确会原谅的,而且肯定已经原谅了……甚至可能已经在脑子里找到了原谅的理由,不是吗,公爵?”

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每说一句话,他那古怪的兴奋就增加一分。

“怎么样?……”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气愤地说,对他说话的口气感到惊讶,“怎么样?”

“关于您的这一类事情我已经听到很多……我很高兴……特别是我已经学会了尊敬您。”伊波利特继续说。

他说的是这一件事,却仿佛想用他就这件事所说的一番话来说明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他说话时带有嘲笑口吻,同时又过于激动。他神经过敏地东张西望,显然是局促不安,每句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这一切再加上他那副痨病鬼的模样和闪着奇特光辉的发狂般的眼神,使人们不由得始终被他所吸引。

“我虽然不懂人情世故(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方才您不但自愿留在我们这伙有损您的体面的同伴当中,而且还留下这几位……小姐来听这桩丑事,虽然她们在小说里全都读过,对此我不能不感到非常奇怪。不过我也许不知道……因为我给弄糊涂了,但是无论怎么说,除了您以外,谁还能答应一个孩子(不错,我再次承认我还是个孩子)的请求,陪他消磨了一个晚上,并且参与……一切……哪怕……到了第二天又感到羞愧……(不过我同意,我这么说并不恰当,)对这一切我都非常赞赏并深为尊敬,虽然仅从您的丈夫这位大人的脸色就可以看出,这一切使他感到多么讨厌……嘻嘻!”他吃吃地笑起来,完全语无伦次了,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有一两分钟不能继续说话。

“气都喘不上来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冷淡而生硬地说道,同时严厉而好奇地打量着他,“喂,可爱的孩子,收起你这一套。我们该走了。”

“先生,请允许我也从自己的角度向您进一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忍无可忍,突然生气地说道,“内人是到这儿来拜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的,他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和邻居。年轻人,您无论如何也不该评论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行为,也不该当面大声描述我脸上的表情。是的,先生。即使内人留在这里,”他继续说道,几乎每说一句就增加一分愤怒,“先生,那多半是出于惊奇,出于当今人人都不难理解的那种想看看这班古怪的年轻人的好奇心。我自己也留下了,就像我有时在街头看见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就站住了,就像……就像……就像……”

“就像奇珍异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提示道。

“妙极了,也对极了,”因不知打什么比方是好而有点尴尬的将军大人高兴起来,“正是就像奇珍异宝。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最奇怪而又最叫人伤心的是,只要这么说合乎文法的话,那就是您这个年轻人竟不明白,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现在所以跟您一起留下,就是因为您有病,——倘若您当真快要死去的话,——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由于您说的那些抱怨的话,先生,任何污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玷污她的名声、品行和身份……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末了将军面红耳赤地说道,“假如你想走,我们就向我们这位好心的公爵告辞吧……”

“多谢您的教诲,将军。”伊波利特若有所思地瞧着将军,突然很严肃地插嘴道。

“咱们走吧,妈妈,谁知道还要拖多久……”阿格拉娅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气又急地说。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倘若您允许的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庄重地转身对丈夫说道,“我觉得他浑身发烧,简直是在说胡话;我根据他的眼睛相信是这么回事;不能这样撇下他。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是不是可以在你这里住一夜,免得今天把他送回彼得堡?亲爱的公爵,您觉得无聊吗?”她不知为什么蓦地对Щ公爵说,“上我这儿来,亚历山德拉;我亲爱的,你把头发理一理。”

亚历山德拉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母亲却给她梳理了一番,还吻了她一下。母亲叫她就是为了这个。

“我觉得您是有前途的……”伊波利特不再沉思,又说了起来,“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他仿佛蓦地想起什么,不禁高兴起来:“布尔多夫斯基真心想保护自己的母亲,不是吗?可是结果他反而侮辱了母亲。公爵想帮助布尔多夫斯基,真心实意要把自己的深情厚谊和金钱送给布尔多夫斯基,在你们所有的人当中,也许只有公爵一个人不讨厌他,但是他俩也像真正的对头似的互不相让……哈哈哈!你们大家都恨布尔多夫斯基,因为在你们看来,他对待自己的母亲既不优美也不高雅,是这样吧?对不对?对不对?你们过于偏爱形式的优美和高雅,你们只维护这个,对不对?(我早就料到,你们只维护这个!)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说不定你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像布尔多夫斯基那样热爱自己的母亲!公爵,我知道您和加涅奇卡已偷偷地给布尔多夫斯基的母亲寄钱去了,我敢打赌(嘻嘻嘻!——他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我敢打赌,布尔多夫斯基现在就会责备您采取的形式不高雅,责备您不尊敬他的母亲,确是这样,哈哈哈!”

这时他又气喘吁吁地咳嗽起来。

“喂,说完啦?现在全说完啦?全说完啦?好吧,你现在就去睡吧,你在发烧哩。”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并用不安的眼神盯着他。“唉,主啊!他又说起来啦!”

“看来您在笑吧?您干吗总是笑我?我发现您老是笑我。”他忽然不安而又生气地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后者的确在笑。

“我只想问您,先生……伊波利特……对不起,我忘了您的姓氏。”

“捷连季耶夫先生。”公爵说。

“是的,捷连季耶夫,谢谢您,公爵,方才大家提到过,可我记性太坏……我想问您,捷连季耶夫先生,我曾听说,您认为只要您能对窗外的老百姓发表一刻钟的谈话,他们就会立刻赞成您的一切看法,并且立刻跟着您走,这可是真的?”

“我很可能说过……”伊波利特答道,仿佛想起了什么,“肯定说过!”他蓦地补充道,重又活跃起来,而且坚定地瞧了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又有什么呢?”

“根本没有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以便作个补充。”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不作声了,可是伊波利特却仍用焦急期待的神情看着他。

“怎么,说完啦?”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老弟,你快结束吧,他该去睡啦。要不你是不知道该怎么结束吧?”(她非常懊恼。)

“看来我是很想作些补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继续说道,“捷连季耶夫先生,我从你的伙伴们那里听到的一切,还有您方才以无可置疑的天才阐述的那一切,据我看来,可以归结为权力至上论,也就是权力第一,别的一切全是次要的,甚至排斥其他的一切,甚至可能比对权力究竟是什么进行的研究还重要。我也许说错了吧?”

“当然,您说错了,我甚至不明白您的意思……还有什么?”

屋角里也有人在絮絮低语。列别杰夫的外甥低声嘟哝着什么。

“几乎都说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继续说道,“我只想指出,从这个立场出发,就会干脆拥护使用暴力之权,也就是拥护单凭拳头和个人意愿解决问题之权。不过世上的事倒也往往都是这么了结的。蒲鲁东[蒲鲁东(1809—1865),法国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就拥护使用暴力之权。在美国内战期间,有许多最进步的自由主义者都宣布他们拥护种植场主,理由是黑奴毕竟是黑奴,比白种人低下,所以白种人应该拥有使用暴力之权……”

“那又怎么样?”

“这就是说,您并不否认使用暴力之权喽?”

“还有什么?”

“您倒能自圆其说。我只想指出,使用暴力之权跟老虎与鳄鱼的权力,甚至跟丹尼洛夫和戈尔斯基都相去无几。”

“这我不知道;还有呢?”

伊波利特不大听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话,即使他也不断地对后者说“怎么样”“还有什么”,看来那也多半是他的口头禅,并非出于关心和好奇。

“再没有什么了……完啦。”

“不过我并不生您的气,”末了伊波利特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说道,他未必完全是有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甚至面带笑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吃了一惊,但是接着就非常严肃地碰了碰朝他伸来的手,仿佛在接受宽恕似的。

“我不得不再补充一句,”他依然用那种轻薄的尊敬口吻说道,“我感谢您允许我讲话的一番好意,因为根据我的多次观察,我们的自由派从来不能容忍别人持有自己的特殊信念,一旦碰到这种情况,他们就马上把自己的论敌臭骂一顿,甚至采取比臭骂还糟的手段……”

“您的话完全正确。”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指出,他倒背双手,流露出一副厌烦透了的表情,向凉台出口退去,在那里懊丧地打了一个哈欠。

“喂,老弟,你的话我听够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蓦地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您都叫我感到厌烦了……”

“到时候了,”伊波利特忽然担心地、几乎还是吃惊地站了起来,忸怩不安地环顾四周,“我把你们给耽搁了;我本想对你们和盘托出……我寻思大家……最后一次……这是幻想……”

看得出来,他的兴奋是一阵阵突然发作的,他往往突然摆脱几乎是真正的谵妄状态,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突然十分清醒地回忆和说话,但他的话大都是支离破碎的,说不定是他在漫长而孤寂的患病期间,独自在病榻上为失眠所苦时早就想好并记熟了的。

“噢,再见!”他突然生硬地说道,“你们以为我对你们说声‘再见’是很轻松的吧?哈哈!”他懊恼地对自己提出的这个不恰当的问题笑了一声。他仿佛由于自己总也说不出要说的话而生气,突然怒不可遏地大声说道:“阁下!只要您肯赏光,就敬请光临我的葬礼……诸位,请大家都跟将军一起光临!……”

他又笑了;但这已是疯子的笑。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吃惊地朝他走去,抓住他的一只手。他凝视着她,脸上依然挂着方才那副笑容,虽然他已经不笑了,而笑容却仿佛停留并凝结在他的脸上了。

“您可知道我是到这儿来看树的吗?就是这些……(他指着花园里的树)这不可笑吗?这没有一点可笑的地方吗?”他严肃地问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蓦地又沉思起来;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两眼开始好奇地在人群中搜寻。他在寻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后者正站在右首的近处,就是先前那个地方,——但他已经忘了,只得四处寻找,“啊,您还没走!”他终于找到了他,“您方才老是笑我想对窗外发表一刻钟的讲话……您要知道,我可不止十八岁:我在这个枕头上躺了多久啊,我朝这扇窗子外面看了多久啊,我又想了多久啊……什么人都想……这个……您要知道,死人是没有年龄的。上周的一天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就想到过这一点……您可知道您最怕什么?您最怕我们的真诚,虽然您看不起我们!那天我半夜里在枕头上也想到了这一点……您以为我方才想取笑您吗,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不,我不是取笑您,我只是想夸奖您……科利亚说,公爵称您为孩子……这很好……我倒是……还想说什么来着……”

他双手捂面,沉思起来。

“是这么回事:方才您告辞的时候,我忽然想:现在这些人都在这里,将来他们永远不会有了,永远不会有了!树木也是这样,——只剩下一面砖墙,梅耶尔家的红砖墙……在我的窗户对面……喂,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吧……试着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美女……你可是个死人,你就说自己是个死人,你就说:‘对死人可以无话不说’……公爵夫人玛丽亚·阿列克谢夫娜不会骂的[典出《聪明误》第四幕第15场中法穆索夫最后一段独白的最末几句:“噢!我的天啊!公爵夫人玛丽亚·阿列克谢夫娜会怎么说啊!”],哈哈!……你们没有笑吧?”他多疑地环视了大家一遭。“你们要知道,我在枕头上产生了许多想法……你们要知道,我相信造化很喜欢嘲弄人……方才你们说我是无神论者,但是你们要知道,这造化……你们干吗又笑了?你们太残忍了!”他忽然环视着大家,愁闷而气愤地说道,“我没有教科利亚学坏。”他仿佛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末了用一种截然不同的严肃而肯定的口吻说。

“这里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在笑你,你放心吧!”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乎在受折磨,“明天要来一位新医生,先前那位医生误诊了;你坐下吧,你站不住啦!你在说胡话……唉,现在该把他怎么办呢!”她手忙脚乱地扶他在圈椅里坐下。她脸上闪现一颗泪珠。

伊波利特几乎惊呆了,他举起一只手来,怯生生地伸出去碰碰那颗泪珠。他像孩子般莞尔一笑。

“哦……对您……”他高兴地开始说道,“您不知道我对您……他总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对我谈起您,就是他,科利亚……我喜欢他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没有教他学坏!我只会撇下他一个……我本想撇下所有的人,把什么人都撇下,——但愿这种人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我想做一个活动家,我有权……啊,我曾想做多少事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要,我已经发誓不再要任何东西;就让他们撇开我去寻求真理吧!是的,造化是好嘲弄人的!它为什么,”他突然热烈地接着说道,“它为什么要创造一些最优秀的生灵,事后却又去嘲笑他们呢?它竟干出这样的事来,创造了被世人公认为十全十美的那个唯一的生灵……它竟干出这样的事来,它先让人们看到这个生灵,然后就让这个生灵说出一些导致血流成河的话来,倘若这血一下子全都流出,准会把人们全给淹死!啊,幸而我已不久于人世!不然兴许我也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谎言,造化是会这样捉弄人的!……我没有教任何人学坏……我曾想为了大众的幸福,为了发现和传播真理而生活……我瞧了瞧窗外梅耶尔家的墙,只想说一刻钟的话,并且说服大家,说服大家;即使我此生没有见到所有的人,但毕竟和您……相遇了一次!但是结果如何呢?一无所获!结果是您看不起我!所以我是没有用的,所以我是个傻瓜,所以我该死了!我没能给人留下任何回忆!没有留下一点声音、一点痕迹、一项事业,也没有传播任何信念!……别嘲笑蠢材!忘掉吧!忘掉一切……请忘掉吧,别这么残忍!您可知道,我即使不得这肺病,我也会自杀的……”

看来他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没有说完便倒在圈椅里,双手捂面,像小孩一样哭起来了。

“请问现在该把他怎么办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她赶紧上前抱住他的头,紧紧地、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他抽抽搭搭地呜咽着。“得啦,得啦!喂,别哭啦,喂,够啦,你是个好孩子,由于你的无知,上帝会饶恕你的;好吧,够了,勇敢一些……再说以后你会害臊的……”

“我家里有,”伊波利特竭力抬起头来说道,“我家里有一个弟弟,几个妹妹,他们还是孩子,年纪小,既可怜,又天真……她会教他们学坏的!您是神圣的,您……自己就是个孩子,——您救救他们吧!把他们从那个女人手里夺回来……她……无耻……啊,帮帮他们吧,帮帮他们吧,上帝会给您一百倍的报答,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基督的分上!……”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怒吼道,“劳您的驾,打破您威严的沉默吧!要是您不作决定,那您就会知道,我要留在这里过夜;您的专横可把我折磨够了!”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激动而愤怒地问道,等待对方立刻回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在场的人很多,但是大都保持沉默并消极地感到好奇而已,不愿承担任何责任,直到很久以后才表示自己的意见。在场的人们当中,也有一些人打定主意,哪怕坐到第二天早晨也不说一句话,譬如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整个晚上就一直默默地坐在较远的地方,异常好奇地侧耳倾听,也许她自有道理。

“我的意见嘛,亲爱的,”将军开口了,“这么说吧,现在急需的是一名助理护士,而不是我们的焦急,兴许还需要一个可靠而冷静的人守夜。无论如何得请教公爵,而且……要立刻让病人休息。可以到明天再想办法。”

“现在十二点了,我们走吧。他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您这里?”多克托连科烦躁而又气愤地对公爵说。

“只要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和他一起留下,”公爵说,“有地方住。”

“阁下,”凯勒先生出乎意料地、热情洋溢地跳到将军跟前,“如果需要一个合乎要求的人守夜,我愿为朋友作出牺牲……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我早就认为他很伟大,阁下!当然,我不学无术,但是,只要他批评起来,那真是字字珠玑,美不胜收啊,阁下!……”

将军绝望地转过身去。

“倘若他能留下,我是很高兴的,他现在回去当然有困难。”公爵这样回答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气恼地提出的问题。

“你睡着了吗?要是你不愿意,老弟,我可以把他带到我那里去!主啊!他自己也快站不住啦!你病了吧?”

方才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并没有发现公爵已奄奄一息,却反而被他的外表所迷惑,确实认为他的健康状况已完全不足为虑了,但是不久前发作的疾病,发病时产生的种种痛苦的回忆,今晚的忙碌带来的疲劳,“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事件,现在的伊波利特事件——这一切的确都把公爵病态的敏感刺激到几乎是狂热状态。此外,现在他的眼睛里还有另一种忧虑,甚至是恐惧;他提心吊胆地瞧着伊波利特,仿佛预料他还会有什么举动。

伊波利特突然站起身来,他脸色煞白,变了相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可怕的、濒于绝望的愧色。这种表情主要是从他又恨又怕地看着大家的眼神里,从他颤抖的嘴唇上掠过的一丝茫然而又自卑的苦笑里流露出来的。他立刻垂下视线,依然面带笑容,步履蹒跚地朝站在凉台出口处的布尔多夫斯基和多克托连科慢慢走去:他要跟他们一起走。

“唉,我就怕这个!”公爵喊道,“这大概是不可避免的!”

伊波利特气极欲狂地迅速向他转过身来,看上去他脸上的每道线条都在颤动和说话。

“啊,您就怕这个!您认为,‘这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吗?那么您要知道,如果说我恨这里的什么人,”他用嘶哑的声音尖叫起来,唾沫四溅地喊道,“我恨你们大家,你们大家!您,您,您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白痴,乐善好施的百万富翁,我恨您超过恨世上的一切人和一切东西!早在我听到别人说起您的时候,我就看穿了您并恨起您来,我对您恨之入骨……眼下这一切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是您惹得我大发雷霆,您让一个垂死的人丢人现眼,您,您,我这种卑鄙的畏缩都是您的过错!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要把您宰了!我不需要您的恩惠,我不愿从任何人手里,您听着,我不愿从任何人手里接受任何东西!我说过胡话,你们休想得意!……我诅咒你们大家,永远诅咒!”

说到这里,他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他对自己流泪感到羞愧!”列别杰夫低声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说,“‘这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公爵真行!简直把他看透了……”

但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却不屑于看他一眼。她站在那里,骄傲地挺直身子,仰着头,怀着轻蔑的好奇心打量着“这些势利小人”。伊波利特说完以后,将军耸了耸肩;夫人怒气冲冲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仿佛要求他对他的举动作出解释,然后立刻转向公爵。

“感谢您,公爵,我们家的怪朋友,感谢您让我们大家参加了一个愉快的晚会。现在您心里大概很高兴,因为您毕竟使我们全都卷进您的胡闹里去了……够了,我家的好朋友,谢谢您,您总算让我们看清了您的为人!……”

她愤怒地动手整理自己的短斗篷,等候“那帮人”动身。这时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驶来拉“那帮人”,那是多克托连科早在一刻钟之前打发列别杰夫的儿子(就是那个中学生)去叫的。将军继夫人之后也立刻插了一句话:

“的确,公爵,我甚至都没料到……在发生了这一切事件之后,在我们友好地往来这么久之后……最后,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阿杰莱达喊道,她赶紧走到公爵面前和他握手。

公爵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蓦地,一阵热烈急速的絮语声仿佛烧伤了他的耳朵似的。

“假如您不立刻抛弃这些卑鄙的家伙,我一辈子,一辈子都要恨您一个人!”阿格拉娅低声说道;她像是疯了,但是,公爵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她就把脸扭了过去。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可以抛弃:就在这当儿,那些人已经好歹把病人伊波利特搀上马车,马车已经走了。

“怎么,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局面还要持续多久呢?您有什么看法?这些不怀好意的小家伙还要把我折磨多久呢?”

“是的,我,亲爱的……当然,我准备……公爵……”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已向公爵伸出一只手去,但还来不及握,就跟着吵吵嚷嚷、怒火满腔地走下凉台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跑了。阿杰莱达,她的未婚夫,还有亚历山德拉,都诚挚而亲切地同公爵告别。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前去告别,只有他一个人心情愉快。

“果然不出我所料!只可惜您这个倒霉鬼也吃了点苦头。”他非常和悦可亲地笑着低语道。

阿格拉娅不辞而别。

但是这天晚上的好戏却还没有收场;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得不应付又一次完全出乎意料的会晤。

她还没有从楼梯上下来走到环绕公园的那条路上,突然有一辆套着两匹白马的豪华的四轮轻便马车打公爵的别墅旁边疾驰而过。马车上坐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女士。但是那辆马车驶过不到十步就蓦地停下了,一位女士急忙转过身来,仿佛突然看到一个她正在寻找的熟人。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是你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叫道,这声音使公爵(也许还使另一个人)打了个寒噤,“嘿,我真高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特地派人到城里去找你,派了两个人!他们整天找你!”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站在楼梯的阶梯上,像五雷轰顶似的大吃一惊。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站在原地,但是不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样恐惧和发呆:她仍像五分钟前对待“势利小人”那样傲慢地用不屑一顾的神气瞧了瞧这个放肆的女人,立刻把自己专注的视线转移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身上。

“有一件新闻!”那清脆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别为库普费尔的期票担心啦。罗戈任已按三十卢布一张的价格收购下来,是我说服他这么办的。你至少可以得到两三个月的安宁。至于比斯库普和他那一群败类,凭着交情咱们准能对付!所以你瞧,一切都很顺利。祝你愉快。明天见!”

四轮马车开动了,很快就消失了。

“她是个疯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终于喊道,他气得满面通红,莫名其妙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我根本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什么期票!她是什么人?”

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继续看了他两三秒钟;末了她突然快步向自己的别墅走去,大家都跟着她。整整过了一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异常激动地返回凉台来见公爵。

“公爵,老实说,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公爵答道,自己也处于一种特别紧张而又痛苦的状态中。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笑了,“真的,我和这些期票毫无瓜葛,请您相信这句实话!……您怎么啦?您要晕过去啦?”

“不,不,请您相信,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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