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立的雕像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一次?当真?可您肯定听说过的。对,我真心以为您是听说过的。

要是您真对那次发现感兴趣,相信我,我很乐意讲给您听。我一直喜欢讲这故事,只可惜很少有人给我机会。人家甚至还建议我别声张。因为围绕我父亲已经生出许多传说,而真相不利于它们生长。

可我还是觉得真相自有价值。这里头存在某种寓意。人可以把一辈子的精力完全用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后机缘巧合,他自己压根儿都没往那方面想过,一下子就成了人类的恩人。

爸爸只是理论物理学家,一心探索时间旅行。我猜他从来没思考过时间旅行对智人可能意味着什么。您看,他只不过是对统御宇宙的数学关系感兴趣。

饿了?那更好。我估计要花将近半小时。有您这样的官方人士来,他们会拿出看家本领的。他们以此为傲。

故事的开头,爸爸很穷,是大学教授才有的那种特别的穷法。不过最后他变得很有钱了。在他去世前的几年,他真是富可敌国;至于我自己,还有我的儿女孙辈启嗯,您自己一看就明白。

大家还为他立了好些雕像。最早的那尊雕像立在这边的山坡上,就在做出发现的地点。透过窗户您就能看见。对。您能看清雕像上的铭文吗?好吧,咱们站的位置角度不对。算了。

爸爸开始研究时间旅行时,大多数物理学家都觉得它毫无指望,已经放弃了这个问题。这项研究刚开始时倒是闹出了很大动静,当时大家建了好些时间漏斗。

其实时间漏斗没什么可瞧的。它们完全没办法以理性去理解,也没法控制。透过漏斗看到的一切都是摇摇晃晃的扭曲图像,至多只有两英尺宽,而且很快就会消失。我们没办法聚焦过去,就好像没办法聚焦被狂野的飓风卷跑的羽毛。

他们还试过把抓钩捅进过去,但那也一样无法预测。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人用全身力气倚住抓钩就能成功好几秒钟。不过大多数时候就算用打桩机也无法把它推过去。大家没能从过去抓取任何东西,直到——嗯,这一点我稍后会讲到的。

五十年的研究毫无进展,大批物理学家干脆丧失了兴趣。操作性的技术似乎完全是死胡同,此路不通。有几个人甚至试图证明时间漏斗并没有真的揭示过去的画面,但大家通过漏斗看到过太多次活生生的动物——那些如今已经灭绝的动物。

总之呢,时间旅行几乎被人遗忘,就在这时爸爸出手了。他说服政府给他拨款,用这笔钱建起自己的时间漏斗,然后从头开始研究这个问题。

那阵子我也给他帮忙。我刚刚从大学毕业,像他一样拿了物理学博士学位。

我俩齐心协力,可惜大概一年以后就遇到了大麻烦:爸爸没法让政府同意继续拨款。政府之外呢,工业界对此不感兴趣;大学也嫌他死心眼,只管钻进一个没指望的领域,败坏了他们的名声。研究生院的院长对于学术的理解仅限于学术研究的经济方面,起先他暗示爸爸应该转向比较有利可图的领域,最后干脆把他排挤走了。

爸爸去世时这人还活着,仍然在斤斤计较着拨下去的研究经费。当然了,我猜那位院长最后肯定觉得自己傻透了,因为爸爸在遗嘱里留给大学一百万美元,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却又在遗嘱附录里取消了馈赠,理由是院长缺乏远见。但那不过是死后的报复而已。在那之前的许多年里——

我并不想对您指手画脚,但恳请您别再吃面包棒了。来点儿清汤,慢慢喝,免得饿得太厉害,这样就好。

总之我们想办法撑下来了。爸爸留住了我们用拨款买下的设备,他把设备搬出大学,在这里搭起来。

我们独立研究的头几年真是艰辛极了。我一直催他放弃,但他从来不肯。他真是百折不挠。每次我们需要钱时,他总能想办法从哪里弄来一千美元。

生活在继续,但他不允许任何事干扰他的研究。母亲去世了,爸爸哀悼她,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中。我结婚了,有了一个儿子,接着又有了一个女儿,我没办法总在他身边了。没了我他也一样继续。他断了一条腿,于是打上石膏忍着不便干了好几个月。

所以全部的荣誉我都归给他。我当然也帮了忙。我在业余时间替他充当顾问,还继续跟华盛顿协商。但他才是这个项目的生命和灵魂。

不过尽管做了所有这一切,我们仍然毫无进展。我们四处央告才弄到的钱,其实跟直接倒进了时间漏斗里也没差别——只不过钱没法通过漏斗就是了。

毕竟我们许多次尝试把抓钩送到漏斗对面,但从没成功过。只有一次我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抓钩已经有两英寸从漏斗另一头探出去,可这时焦点变了。抓钩被齐齐切断,于是在中生代的某个地方就有了一块人造的钢铁,躺在河边慢慢生锈。

然后有一天,那个关键的日子,焦点维持了十分钟之久——发生这种事的概率还不到万亿分之一。老天啊,当我们架起相机时,我们真是激动得发狂。我们能看到活的生物,它们就在漏斗的另一侧,精神饱满地四下活动。

最后还有一件事更是锦上添花:时间漏斗变得具有渗透性,直到你愿意发誓说隔在我们与过去之间的只有空气而已。低渗透性肯定跟焦点长时间维持有关,但我们最终也没能证明。

当然了,还用说吗?我们当时手头正好没有抓钩。但低渗透性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有东西就这么掉过来了,从当时进入了现在。我惊呆了,完全凭本能伸手抓住了它。

就在这时我们失掉了焦点,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感到苦涩和绝望。我们盯着我手上的那东西,脑子里掠过各种疯狂的猜测。那是一团板结的干泥巴,撞上时间漏斗边缘时被平平整整地削掉的一块。泥饼上有十四枚蛋,跟鸭蛋差不多大。

我说:“恐龙蛋?你觉得它们真能是恐龙蛋吗?”

爸爸说:“也许。没法确切知道。”

“除非把它们孵出来!”我突然兴奋莫名,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我把它们放下,仿佛它们是珍贵的铂金。它们散发着原始太阳带来的热量。我说:“爸爸,如果把它们孵化出来,我们就有了已经灭绝一亿多年的生物。这是头一次真有东西从过去被带出来。如果我们宣布这一——”

我想到我们能得到多少拨款、多少关注,想到这一切对爸爸意味着什么。我仿佛已经看到院长脸上惊愕的表情。

可爸爸对此事的看法有所不同。他坚定地说:“一个字也别透露,儿子。如果消息传开,马上就会有二十个科研小组跟进时间漏斗的思路,我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不,等我解开漏斗之谜以后,你爱怎么公开随你高兴。在那之前——我们保持沉默。儿子,别摆出那种表情。一年之内我就能找出答案。我坚信。”

我没那么自信了,不过反正还有蛋呢,我确信它们能提供我们需要的一切证据。我把一个大烤箱设置成血液温度,使空气和水分循环起来。我装了一个报警器,一旦蛋里有动静它就会拉警报。

它们在十九天后的凌晨三点孵化了,我终于看到了它们——十四只“小袋鼠”,长着泛绿的鳞片,后腿有爪,小小的大腿肥嘟嘟的,还有鞭子一样的细长尾巴。

起先我以为它们是暴龙,但它们太小了,不可能是那个品种的恐龙。几个月过去,我看得出它们不会再长大,至多也就跟中等大小的狗差不多。

爸爸似乎感到失望,但我并不气馁,并仍然希望他能允许我用它们做宣传。其中一只在成年以前就死了,还有一只死在一场小冲突里。但剩下的十二只活下来了——五公七母。我喂它们吃切碎的胡萝卜、煮鸡蛋和牛奶,并且渐渐喜欢上它们。它们蠢得可怕,但又很温柔。而且它们真的很美。它们的鳞片——

啊,好吧,我真傻,没什么可描述的。最早的宣传照早就传遍了。不过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传去火星启噢,火星也有。嗯,好吧。

然而那些照片是过了很久才跟公众见面的,更不必说那些生物的真身了。爸爸顽固不化。一年过去了,两年,然后是三年。在时间漏斗方面我们毫无运气。那唯一一次的好运没再重复,可爸爸仍然不肯屈服。

五只雌性下了蛋,很快我手头就有了超过五十个的小东西。

我态度坚决地问道:“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

他说:“宰了。”

嗯,我当然下不了手。

亨利,就快准备好了,是吗?好。

事情发生时,我们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找不出钱了。我哪里都试过,结果处处碰壁。我甚至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我以为这样一来爸爸非得放弃不可了。可是他下巴绷出不屈不挠的坚毅线条,冷静从容地设置好了又一次试验。

我向您发誓,假如没有发生那次意外,真相将永远不为我们所知。人类将被剥夺其历史上少有的伟大恩惠。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珀金在做实验产生的黏性物质里看到一丝紫色,结果发明了苯胺染料。雷姆森把一根受了污染的手指放在嘴唇上,结果发现了糖精。古德伊尔失手把一种混合物落在炉子上,结果发现了硫化的秘密。

在我们的故事里则是一只半大恐龙撞进了主实验室。当时恐龙的数量实在太多,我根本闹不清它们都在哪儿。

恐龙径直从两个正好开启的接触点中间穿过——现在有块碑竖立在那个地方,让这件事永垂不朽。我坚信同样的巧合再有一千年也不可能再度发生。当时只见一道刺目的闪光,一次气势十足的短路,然后我们刚刚搭好的时间漏斗就在五彩缤纷的火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实话,即便这时候我们也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我们只知道恐龙害得设备短路了,多半毁了价值二十万美元的设备,而我们也就此彻底破产。这么大的损失,我们得到的只有一只烤透的恐龙。我们自己也被烤焦了一点点,但力场的能量是集中在恐龙身上的。一闻就明白。空气里弥漫着它的香气。我和爸爸对看一眼,两人都满心惊奇。我拿一把钳子轻轻夹起恐龙。它外表是黑色的,已经烧焦,但轻轻一碰烧煳的鳞片就纷纷坠落,把皮肤也带走了。焦煳的表皮底下是紧实的白肉,跟鸡肉相似。

我忍不住尝了一口,它的味道与鸡肉天差地别,就好像木星之于一颗小行星。

不管您信不信,总之当时我们毕生的心血在周围碎了一地,我们却高兴得如上七重天,坐在那儿大嚼恐龙肉。有些部分煳了,有些部分几乎还是生的,也没有调料。但我们不停地吃,直到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

最后我说:“爸爸,咱们得大张旗鼓、系统地把它们养起来,养来食用。”

爸爸只能同意。毕竟我们彻底破产了。

我邀请银行行长来用晚餐,靠请他吃恐龙肉弄到了贷款。

这一招百试百灵。人一旦尝过我们现在称作“恐鸡”的东西,就再也不甘心只吃普通的肉。哪顿饭没有恐鸡,我们就只是勉强下咽,免得身体与灵魂各奔东西。只有恐鸡才配叫食物。

我们家族至今拥有现存唯一的恐鸡种群,围绕恐鸡发展出全球连锁餐厅——这里就是最早、最老的一间——我们是其唯一的供货商。

可怜的爸爸!他一辈子都不快乐,只除了吃恐鸡的时候,在那些独特的时刻他是快乐的。他继续进行时间漏斗研究,另外还有二十个科研小组也匆忙加入进来,正如他当初预料的那样。只不过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成果。什么也没有,除了恐鸡。

啊,皮埃尔,谢谢您。真是卓越非凡!现在,先生,容我为您切块。别加盐,喏,只稍微来点儿酱汁。没错……啊,就是这个表情,每一个头一次享用这美味的人,我在他们脸上看到的都是这一模一样的表情。

人类感恩戴德,集资五万美元立起了这边山坡上的雕像,但就连这表达敬意的礼物也没能让爸爸开心。

他眼里只有雕像上的铭文:把恐鸡带给世界的人。

您明白,直到临终,他心心念念的都只有一件事:找出时间旅行的秘密。即便成了人类的恩人也没用,他至死没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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